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子曰司竹 作者:九卢 文案 一、文案: 前世不相为谋, 今生竹林把酒。 试问长命锁, 却道魂灵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她肥我瘦。 二、指南: 1.HE,治愈系, SC; 2.各卷故事相互独立; 3.不看《执夭令》不会影响看本文; 4.本书封面底图和专栏图片来自百度与花瓣,谢谢,图侵删。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长汀,司竹 ┃ 配角:茯苓,明笳,时颂 ┃ 其它:人性,百鬼夜行,情谊   ☆、主角名 各卷总结   各卷故事相互独立,分卷主旨和主人公,如下:   第一卷:   主角:胡溟、曾辙   情谊:友情之结义兄弟   第二卷:   主角:黄槿、青潇   情谊:爱情之结发夫妻   第三卷:   主角:金盏、兰明惜   情谊:友情之手帕交   第四卷:   主角:陈婆婆,陈溪   情谊:亲情之母子情   第五卷:   主角:邱镜书,安雪茵   情谊:爱情之未婚夫妻   第六卷:   主角:颜东君,河伯(沈河)   情谊:主仆情   第七卷:   主角:蒋婆婆,文莺   情谊:婆媳情   第八卷:   主角:童想妞,童清玉   情谊:爱情之暗恋   第九卷:   主角:玄真,方小雅   情谊:亲情之继父继女情   第十卷:   回归主剧情。   全文完。      ☆、时长汀 异世重生   第一卷:   主角:胡溟、曾辙   情谊:友情之结义兄弟   *********   时长汀醒来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死了,最后的印象是她那双盛满了不可置信和痛苦万分的双眼。   现在想起,时长汀反而后悔了,或许不应该去挡那一刀,他当时只是一时冲动,那个小孩子突然就冲出来了,冲进了这边惨烈的混战中,他知道她又多心善,害怕一旦误伤孩子她会自责,于是便冲了过去……现在想来,他不应该去救他的,她的武功那么高,救下一个小孩子轻而易举,自己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不仅害了自己,还会让她内疚一生……   另外,自己临死前是不是喊了两句话?自己一定是记错了,没有喊,没有没有……   但是,为什么他会清晰地记得那两句话:   “如果我能早点知道会遇到你该多好,我会拼了命不让自己中毒病重。”   “如果,你能懂……该有多好……”   他揉揉额头,心里无比懊悔:不该说的,虽然现在她还小,但是她那么聪明,肯定会记得,总有一天会懂的,到时候她该多难过……   他揉着眉头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在自己屋里,而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四下看了看,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自己正处在屋子的里间,屋子里的桌椅都是小叶紫檀木所打造的,很稳重的色调;案上摆着一尊青白釉双耳三足香炉,香炉里燃着香,时长汀仔细闻了闻,发现竟是上好的沉水香;往外看去,越过隔着里外间的玛瑙珠帘,外间的布置风格和内室大致相同,不过隔着一架千山远竹的屏风很难看清具体摆设……   千山远竹屏风?竹子?他的目光重又放回那家屏风上,那是绿竹,不是墨竹,也就是说这不是宿倾宿凌之的墨竹苑……那这是哪里?按说自己受了伤,凌之不会放任自己不管的,更不会把自己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说,后来凌之也受伤了?   时长汀心里一惊,手忙脚乱地爬下床……双脚还没落地,他就被自己的双手惊呆了,这是一双孩童的手,大约五六岁才有的样子,小巧、肉呼呼的。再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子,果然是一个孩子的身体。他这时又想起自己死前挨的那一刀,他掀开领口,就见胸口一片光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   他四处打量了一下,找到了一面镜子,是架铜镜。他跑过去看向镜子里: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柳叶眉,桃花眼,小鼻子,红嘴唇,浅酒窝……这是妖怪吧……   时长汀长到将近二十岁,从未想到会遇到这么诡异的事情。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动静。他犹豫地走到外间门口,贴在门后从窗棱间向外看去,只见外面是个齐整的大院子,东厢房西厢房四角俱全,看来自己所在的这间是正屋了,这屋不远处正对着一大片竹林。   他呆呆地看着那一大片鲜绿的竹子,果然不是墨竹苑,凌之的墨竹苑是成片的墨竹……看着看着,突然从竹林中飘出一个人来,没有脸……   他咽下喉间的惊呼,因为他发现这人原来是倒着飘出来的。衣着体型和凌之一模一样,他顾不上凌之怎么会这样走路,赶紧推开门冲出去,但是才跑了几步就住了脚。他害怕,害怕这人回过头来却不是宿凌之。   那人听见动静想要回头,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死死捂住了双眼,心中一直在祈祷:玉皇大帝、无量天尊、观世音菩萨……不管哪路神仙,求求你们,求你们一定要保佑她是凌之……只要她是,让我拿我的一切去换我都愿意……   他听见那人清浅淡然的声音:“长汀哥哥……”   他顿时泪流满面,心中无比感激苍天有眼,却又听对方继续道:“可惜,我不是宿凌之。”   时长汀愣住了,惊喜地泪水和失望的震惊一起留在脸上,他愣愣地看着对方那和宿凌之完全不同的脸:“你……你是谁?”   她说:“司竹。”   然后她有些探究地看着时长汀,最后无奈道:“进屋来吧,我给你解释一下。”说完她就飘进了屋里。   时长汀看见这种飘法又是一惊,这不是轻功,更像是灵异鬼怪故事中的鬼魂。他步履沉重地跟着她进了屋。   那个名叫司竹的少女正“坐”在一张贵妃榻上,她只是做了个坐的姿势,但是身体并没有挨到竹榻。看见他进来,司竹轻抬了下下巴,示意他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等时长汀坐下,司竹道:“这不是大宁朝,也不是原来那个世界。”   时长汀震惊地有点结巴:“什……什么?”   司竹倒是很淡定:“你见义勇为救了一个孩子,然后你死了。然后凌神为了不让你魂飞魄散,哦,你不知道凌神是谁?就是宿倾宿凌之。她本是天上神君,宿倾是她的人间转世。你死后她为了你自毁修为,用自己的佛缘开启了九华山少林寺的古老法阵,护着你的魂魄来到了异世重生。”   她看着先是震惊后又泣不成声的时长汀,无动于衷地继续道:“我本是司竹仙君,看见神君下凡历世,突发奇想自己附了上来,本来活得好好的,只等神君归位我就一起重返天宫了。谁知道神君竟然会自毁神修护你亡灵,她神识一断,我就跟着你被一起发送过来了。”顿了顿,司竹继续道:“我很感谢你,真的。”   时长汀哪里不知道她是气急了在说反话,但此时哪里顾得上她,他哭得气噎声堵,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这一死会让凌之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值得……不值得!自己本来就是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已经快死了,真的不值得她为他做这些……   司竹一开始还任由他哭,后来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司竹心中一凛,急速说道:“你记住,你现在是个傻子,就是那种痴儿,别漏了陷。”说完就消失不见了。   这时脚步声也走到门前了,一个贵妇人轻轻推开门,探头一看,发现时长汀竟然蹲在椅子旁边呜呜哭泣,顿时一惊,忙快步走了进来,蹲下身抱起时长汀,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一叠声问道:“好孩子,乖孩子,你什么时候醒的?还难受吗?怎么了?怎么蹲在地上哭?”   跟在贵妇身边的一个名叫茜纱的大丫头眉毛一立,对着后面一起跟来的几个小丫头怒道:“看看少爷屋里的丫头呢?怎么照看少爷的?!”   两个小丫头赶紧躬身应是,退出去寻找少爷的几个贴身丫头去了。   贵妇对丫头茜纱的所作所为不置一词,她脸色淡淡的瞥了一眼茜纱,而后扭过头来一脸温柔地看向时长汀,弯下腰轻轻拍哄着他:“长汀,你跟娘说,还难受吗?”   时长汀泪眼朦胧地看了眼贵妇,见是一个长相温婉可亲的女子,不及二十岁的样子,柳叶眉,丹凤眼,小巧的鼻子,樱桃小嘴……不是自己在原来那个世界的娘亲……也不是宿凌之……呜呜……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又哭了起来。   这时有丫头来报说是找到那几个小丫头了,请王妃发落。少妇,也就是瑞王妃摆摆手,轻声道:“带去我院子里,别在这儿吵着少爷。碧荷,一会儿你去前院仔细挑几个忠心点的小丫头来。”   碧荷躬身应下。   瑞王妃回头看向还在痛哭得时长汀,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得一边轻声拍哄,一边耐心地讲故事、哼小调,最后终于把时长汀哄睡过去了。瑞王妃松了口气,仔细给儿子掖了掖被角,轻轻起身,带着两个大丫头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床上的时长汀睁开已经哭肿的双眼,勉强用能睁开的一条缝呆怔地看向房顶。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后,突然想起一声竹叶飒飒清响,然后司竹从时长汀胸前的长命锁里钻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司竹看时长汀呆愣愣的,叫也叫不应,自己用手拉他一拉一个空,索性一个起身飘到了时长汀上空,然后平趴下来,悬在时长汀的上方,与他眼睛对着眼睛。   时长汀正发呆,心里想着宿倾他们,不提防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脸,脸上是一对新月眉,嫩竹叶一般的狭长的眼睛,眼窝深邃,鼻梁很高,薄唇淡粉。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那个叫司竹的少女。时长汀实在没想到这少女竟然做出这般举动来,一时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司竹倒是不尴尬,她紧紧盯着时长汀的眼睛,道:“看来你之前这具身体的主人不像是这个女人害死的。”   时长汀:“什么?”   ☆、阴阳眼 小厮茯苓   司竹奇道:“你还没明白?神君在九华山和高僧作阵,恰好你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死了,而他恰好和你同名同姓,这才能恰好把你送过来。你看我虽然也一起过来了,但是我就没有那么恰好的身体可用。我说,你这么迟钝,凌神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她说完一看时长汀又哭了,一阵头疼,摆手道:“好了,不说了,你别哭了,你还是赶紧想想眼前怎么办吧!别刚被神君送来,你自己又作死了。”   时长汀的哭声戛然而止,想要坐起身又被她挡在上空,哪怕她几乎是透明的,但这一起身难免会从她身体里穿过去,时长汀只得扭开脸,问道:“什么意思?还有,你能先下去吗?”   司竹嫌他麻烦,无奈地叹了口气,飘了下来,时长汀赶紧起身下床。   司竹看见他的举动这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接着就是讥讽地一笑:“稀罕吗?你以为我留在这里是为了你?告诉你,神君将她的修为都存到了你脖子里的那块长命锁里,要不是现在咱俩都靠它活着,我早就走了。你以为呢?难不成我会看上你?真是异想天开。且不说你一个三头身的小土豆,我是你的两个长;再有,本仙君已经三千多岁了,你两辈子加起来才二十岁;另外,本仙君可是修仙之人,连五谷杂粮都不食,怎会理这七情六欲。简直莫名其妙!”   时长汀任她说,既不辩解,也没反驳,只是在她说完后接道:“那便好。”这一句又换来司竹两个白眼。   时长汀说完后走到桌前斟了两杯茶,一杯轻轻推给司竹,做了个请的手势。   司竹有些意外地看着时长汀,道:“看来是缓过劲儿来了。以前附在凌神神识里时我没少见你,都是这么一副和风霁月的样子。不过,我喝不了茶。闻闻茶香倒是可以。”   时长汀听到“凌神”二字心中又是一痛,面上倒是未显,也没接话,只是问道:“劳烦仙君给在下讲讲目前的形势可好?”   司竹点头,也不为难,直接道:“目前是齐王朝,这里是瑞王府,据说你这原身的曾祖父,武将出身,是本朝唯一一个异姓王。目前来说,原来那个时长汀是这一代瑞王府唯一的一个子嗣,父亲是现在的瑞王,母亲出自长信侯府,原主从小就是个痴儿,而且说话结巴。后来这痴儿落了水,受了寒,高烧不退,救不成便去了,然后你就来了。”   时长汀道:“你怀疑那场落水不简单?”   司竹沉吟了一下,才道:“只是一种感觉。这府里,不太平。”   时长汀将司竹面前的那杯凉茶倒掉后换上热茶,道:“此话怎讲?”   司竹道:“你现在的父亲,瑞王本是一个痴情种子,和你母亲琴瑟和鸣、羡煞旁人,后来却突然在外面养了外室,在这外室有了身孕之后,又将外室接进了府。”   时长汀看着杯中升腾的茶烟,一时没有回话。真可笑啊,在原来那个世界自己也是有这样的一家人。   司竹看他表情也意识到了这事,便转了个话头道:“还有,你这魂魄在这个身体里并不稳定。”他见时长汀疑惑,也不卖关子,继续解释道:“你想想,凌神在那个世界只是一段转世,能有神识的些微感知罢了,并不具备神术。她作的法阵,阵眼损耗的是她的修为,能撑起我们两个来到异世已是不易,怎么可能支撑很久?”   时长汀攥紧了手中的茶杯,哑声道:“我们都不活了行吗?这样她能恢复原样吗?”   司竹吓了一跳,连连摇头:“当然不行!”   时长汀眼眶发红,又是心疼宿倾又是生这司竹的气,便怒道:“你是神仙,总不至于魂飞魄散,是不是会损些修为?我魂飞魄散赔给你行吗?”   司竹冷笑一声:“不行。”   时长汀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个……”   司竹见他如此,也不再逗他,道:“我们一死,那边的阵法会瞬间反噬将她的神识震碎。所以我们不仅不能死,还得好好活着,尽全力让魂魄稳定下来,这样她那边少损耗神力。”   时长汀这才明白过来,颓然地坐下来,抹了把脸,道:“抱歉。”   司竹心里也有些难过,若不是自己一时兴起附在了神君转世的神识里,她作阵时不会凭空多消耗一多半的神力。她刚到这边来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后,心里也是难过的紧,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谊:时长汀会为了不让宿倾内疚而奋不顾身去救一个乱入的小孩子;而宿倾会为了让时长汀有一个长久的生命而自毁修为……   这种感情来得太震撼,她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时长汀,所以才从长命锁中溜了出来,去了院中的竹林,那是她司掌多年的本体,处在一片竹子中,她的心会安定下来。   此时看着时长汀自责痛苦的样子,司竹虽不动七情六欲却也感到了尴尬与内疚。她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抿了抿嘴唇,有些试探地说道:“那个,时长汀,咱们还是应该考虑考虑以后怎么办。”   时长汀没抬头,闷声道:“我并不晓得,我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神仙……”   司竹一噎,顿了顿才道:“你这具身子是个阴阳眼,你知道吗?就是能看到鬼魂。”她见时长汀意外地看着她,便一边比划一边说道:“这具身体命格极轻,且是罕见的阴性体质。原来那个小孩儿从小就能看见鬼魂,也经常被鬼魂夺舍,最后导致他魂魄缺失,变得痴痴傻傻的,本就活不长了,只不过因为落水才更早地离世了。”   她本以为这样说完之后,时长汀会惶恐不安或是内心忐忑,却没料到他竟然兴奋地两眼发光。他急切地问道:“这种体质是不是可以帮助我们获得生存的能量?”   司竹心里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可以,鬼之所以存在大多是因为内心中有不舍或是不甘。鬼魂依靠这种对人世强烈的眷恋或是恨意来支撑自己魂魄的凝聚。这就是生存的能量,如果我们能化解鬼魂的执念,让他们心甘情愿去投胎转世,我们就会得到这种能量,从而有助于我们自己灵魂的稳定。”   时长汀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只要现在有自己能做的,只要对宿倾有帮助,他一定会去做,不管那是什么。他正想说咱们去帮助鬼魂化解执念吧,就听到有人来了。司竹瞥了一眼,道:“是那个大丫头碧荷。”说完就不见了。   碧荷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进了屋子,见时长汀正坐在床边,看样子似乎是刚醒,连忙走上前去福了一福,恭敬道:“少爷,您醒了,可要喝茶?”   时长汀有些庆幸自己现在是痴儿,只要不说话就不容易露馅。于是他并未回答。而那个碧荷显然也习惯了,只是轻声继续道:“少爷,奴婢给您倒杯茶吧。”说完转身走到桌边斟了半杯茶,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才端过来喂给时长汀喝。   时长汀很是尴尬,但也无法,只得抿了一口就把头扭向了一边。   碧荷放下茶杯,道:“少爷,奴婢奉王妃之命给您挑了几个丫头小厮,要不要让他们过来,您看一看?”   时长汀还是不语,眼神放空,一直呆呆傻傻的样子。碧荷叹了口气,只得道:“那奴婢先叫那个小厮过来吧,以后让他跟着您,随时保护着少爷。”说完又行了一礼,起身到了外院,一会儿领来一个小厮。   时长汀用眼角悄悄瞥向那个小厮,就见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虎头虎脑的,一脸憨厚,圆圆的黑亮亮的大眼睛,透着一股子清澈干净。他上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才半低着头说道:“小的茯苓拜见主子,给主子请安。”   时长汀听见“苓”这个字就觉得亲切,正要叫起,却冷不丁被什么东西扎了胸口一下,他忍下口中的惊呼,也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儿就露馅了,赶忙肃整了表情,继续装痴傻。不过心里却在疑惑,刚才那一下应该是司竹扎的,但她不是灵体吗,怎么能碰到自己?   那小厮自是不知时长汀和司竹的这场官司,说完后又磕了三个头才在碧荷的叫起声中起身,而后立在时长汀身后不再说话了。   碧荷又嘱咐了一下茯苓,都是一些如何伺候少爷的注意事项,并嘱咐说让小厮记得傍晚陪着少爷去前院用膳。然后便行礼走了,估计是去正院王妃那儿复命去了。   碧荷走后,屋子里便陷入了寂静。   时长汀要扮痴傻,自是不会主动和这小厮说话,但也无法叫他出去候着了;司竹是灵体,虽然一般而言不会被人看到,但万一这个小厮茯苓是什么奇人异士呢,所以她也不能出来冒这个险;而那个小厮没有主子问话,更不会擅作主张说话了。   所以,屋子里明明有一人一魂一仙,却静得仿佛空无一人一般。   ☆、胡与曾 三年之约   几人一时安静下来,时长汀坐在床边思量一个痴儿应该怎么表现才不会让人生疑;司竹则盘腿坐在长命锁的内部空间里,冥思苦想如何试探一下这个新来的小厮能不能看到自己;小厮茯苓则在盘算如何才能获得少爷的信赖,然后能够近身保护少爷……   然后,突然间,三声惊呼异口同声地爆发出来:“啊!鬼啊!”   原来突然从外面无声无息地飘进来一个鬼,这鬼来的突兀,屋子里的三人都没防备,无意间瞥见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鬼,难免吃了一惊。   喊完后,时长汀和茯苓面面相觑。司竹则在心底大呼糟糕,既然已经暴露了,司竹也不再隐瞒,从锁里飘了出来。   茯苓眼睁睁地看着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灵体。他愈发疑惑,不解地看向时长汀:这个孩童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他来瑞王府之前已经将时长汀的情况仔细摸查清楚了,他实在没想到原来时长汀是装傻,且这傻装得还能将整个瑞王府全都蒙蔽过去,有这样的本事,完全用不着自己保护。   ——然后,时长汀竟然能够看到鬼魂,自己能看到是因为身上佩戴着自己一位道士师父给的显魂镜。他是因为什么?是阴阳眼?还是也有什么道家法器?   ——最后,时长汀身边还有一个少女的灵体。之所以说她是灵体而非鬼魂,是因为她不是黑乎乎的样子,而是纯净的半透明体,那就是道教书中提到的仙灵了。这个仙灵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跟在时长汀身边?   以上三点,既如此,时长汀又是怎么中了招落了水,险些发烧至死的?   茯苓越想越奇怪,不禁探究地盯着时长汀看。   这时那个突如其来吓了“三人”一跳的鬼魂说话了:“你……们……都……能看到我?”他似乎是很久没张嘴说话了,一开始竟然磕磕绊绊的。   “三人”一起看向那个鬼魂,据说鬼魂的形态就是他死时的样子。只见来鬼是一个青年男子,穿着一身儒衫,头上还歪戴着一顶书生帽,长相很是儒雅可亲——如果不看他那好似中毒而发青的脸色的话。   那鬼行了一礼,说道:“在下名叫胡溟,是七巷镇的一名书生。死了大约有十年了。最近在下感觉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察觉到附近有纯阴体,才贸然来到了贵地,想着如果能遇到别的鬼,兴许能帮在下一把。刚才吓到诸位了,抱歉,请受小生一拜。”   三人还是面面相觑,最后用眼神决定先一致对外,他们之间的事过后再提。只是一时间还没有默契,不知道谁先说话才好。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茯苓上前一步回了一礼说道:“无妨,不知先生所求何事?”   胡溟又鞠了一躬,才起身道:“在下本居于七巷镇,约莫十三年前进京赶考,小生遇到了一位来自东亩镇的,名叫曾辙的考生。我们一见如故,很是投契,于是结拜为兄弟。科举过后,我二人皆落榜了,我与曾兄倒也并不气馁,约定归家继续苦学,三年后一同来京城科举,我们当年约在柳树胡同的街口相见。”   说到这儿,胡溟似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了,满脸的痛苦与失望,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在下自认与曾兄都是重诺之人,所以并不曾料到曾兄会失信于在下。小生在京城柳树胡同苦等曾兄不至,又是担心他又是心焦科举。最后,在下还是更担心曾兄是在来京城的路上出了事,于是一路寻了过去。”   茯苓惊呼:“阁下没参加考试?”   胡溟苦笑着摇摇头。   司竹和时长汀对视一眼,都是又觉他迂腐又不禁有些敬佩。只听胡溟继续道:“小生一路寻到了曾兄所在的东亩镇,这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既已耽误了科举,小生反而不着急了,再说小生孤身一人,家中并无牵挂,因此便开始慢慢在东亩镇寻访曾兄。”   司竹道:“可是找到了?他因为什么耽搁了?”   胡溟退后一步,脸有些发红,侧开身子不去看司竹,又弯了弯身子,行了一礼道:“回小姐话,小生并不曾找到曾兄的家,更不曾寻到曾兄。”   时长汀也奇怪了:“这又是为何?可是他欺骗于你,说了假住址?”   胡溟答道:“也不是,听人说曾兄一家早就搬走了,说是曾辙科举中了进士,托人捎信回家让一家老小收拾家当搬去京城了。再问搬到京城哪儿去了,邻人都不得而知,只说当年曾家走得很急,曾辙的妻子满脸不耐烦,连曾辙的母亲也只是躲在车厢里不出来,一副之后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村里人大多淳朴,也不会上赶着自讨没趣,就没多问。可想而知,小生自是不信这般说辞的,于是继续寻访,来到京城苦找一年未果,最后因为疲惫在后山的林间小路休息时被毒蛇咬伤,不治而亡。”   胡溟说完后就期待地看向众人。那三人还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怎么帮。茯苓便问道:“阁下,想要我们怎么帮你?我们……至少我是不会招魂魄的。”   司竹和时长汀也道:“我们也不会。”   司竹补充道:“若说你身上有那人的什么东西还好说,我还能帮你看看那东西经手过的人最近一个时辰的状况,可是你现在……也没什么东西啊。”   茯苓听了深深地看了司竹一眼,心道这果然是个仙君,竟会索魂术。而胡溟连忙道:“这位小姐,小生现在的确没有曾兄的什么东西在身,但是小生埋葬之地,有一块玉佩,乃是结拜时曾兄所赠。不知此物可否?”   司竹点头,看了时长汀一眼,时长汀明白,这种实物只能靠活人去取,司竹自己去了也取不来,再说因为有长命锁的限制,她也走不远;而自己还小,不可能自己孤身一人出得府去。那么最后……他与司竹一起看向茯苓,这人虽来历不明,但这事是为了胡溟,这人或许可用。   茯苓只一眼就看出这二人在想什么,他沉吟了会儿,道:“奴才倒是可以去……挖坟,不过,奴才希望知道少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时长汀没回答,只是往身后的靠枕上一倚,屋子里的人立刻感觉到这人周身的气势马上就变了。只见时长汀满是童稚的脸上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他那细长的柳叶眉些微上挑,那对桃花眼里一点儿都不见桃花似水,取而代之的全是让人心生寒意的凌厉。   司竹眯了眯眼睛,心道,这才是真正的时长汀,那个在宿倾面前和风霁月的人不过是他在亲近人面前才会展示的柔软一面罢了。   茯苓此时已经可以肯定这人不是真正的瑞王府少爷了,不对,应该说这人远比原来的那个痴傻儿更像是真正的王府少爷。茯苓也有些后悔刚才说话太过理所当然了,自己还是轻视了这人……   这时就听时长汀道:“你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奴才?管主子事的奴才?你既然想知道,那就说个能拿得出手的身份来吧。”   茯苓心底一颤,跪下行了一礼,态度竟比刚到时还要恭敬。他答道:“奴才不敢,奴才的确是受命保护主子,不过接任务之前奴才曾起誓不得泄露分毫。请恕奴才方才失礼,奴才不敢过问主子的事。”   时长汀淡然道:“你现在又想起奴才的身份了,不过,我不稀罕了。既然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身份,不若早些离府,继续待下去只会愈加不堪。”   茯苓身子一僵,缓缓起身,先前还虎头虎脑的样子,此时却挺立如山了,眼神端正,表情肃穆,显出一派可靠来。他拱手一礼,道:“我的确不是奴籍,也不叫茯苓,之所以混进人伢子领来的小厮里,不过是为了近身保护阁下。”   时长汀冷笑一声:“藏头露尾的,你觉得我可以信你?”   茯苓也不气恼,更不着急,还是站的挺直,正色道:“我愿向天发誓,之前绝不曾起过加害时长汀的念头,今后也不会有。若违此誓,便让我天打雷劈,魂飞魄散。”他顿了一下,继续道:“真名是不能告诉你们,但是表字却可以说,因这表字是师父才赠予我的,世人皆不知,说出来也不算违背诺言。在下表字桑扈。阁下称呼我茯苓也好,桑扈也行。”   时长汀倒是有些意外,点了点头,起身也回了一礼,道:“在下真名便是时长汀,表字听鸿。还是继续称呼阁下茯苓吧,另外,你既已经起疑,我便承认自己不是原来那个时长汀也无妨,且来此是在原主故去之后,并不曾有害人之心。至于别的,请恕我不能多言。”   茯苓朗声一笑:“如此也好,你有秘密,我有苦衷。大家都无害人之心,也就够了。”   时长汀倒是很欣赏他的坦荡,也回以一笑。   ☆、索魂术 一缕柔情   时长汀回头看了眼司竹,司竹轻轻点头,时长汀便道:“既如此,不知可否有劳阁下随这位胡先生去取玉佩?”   茯苓先是摆手,然后道:“既是你我相称,不若以兄弟相称。我今年十六岁了,你可能以为我才十三岁左右对吧?不过是长相显小而已。不知……”   时长汀道:“我前世是十五岁,也不知这具身子是多大岁数。”   茯苓有些吃惊,但一想也对,这人的气势在那儿,灵魂肯定不是十岁以内的孩童了,便道:“我却打听过,贤弟这原身今年已是十岁,不过因为一直魂魄不全才会长不大,显得矮小罢了。”   时长汀点头,心里难免想到这原身的父亲,有着偌大一个王府,守着一个痴傻的儿子,还能对妻子一心一意十余年已是不易。而今有了外室,这是终于受够了还是早就变心了?   司竹看他表情,便知这人在想什么,但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于是出声打断道:“那个……小长汀。”她见时长汀冷冷的看了自己一眼,顿时眉毛一立,讥笑道:“怎么,还叫不得?你们一个十五,一个十六,本仙君已是两千余岁了,要真论起来,你们应该叫我祖祖祖祖祖……祖奶奶吧?”   茯苓眼见二人一个不对付竟要吵起来,便连忙道:“不如,我们都叫名字好了。长汀、茯苓、这位小姐……”   司竹瞪了时长汀一眼,慢慢吐出两个字:“司竹。”   茯苓点头,继续道:“司竹、长汀,这位胡先生的事,就今天夜里吧,我随先生走一趟,取来玉佩,接下来就劳烦司竹小姐了。”   司竹和时长汀都满意这个安排,便一起点头。而胡溟则是感谢不已。   几人商量定之后,茯苓便提醒时长汀该去前院用晚膳了。于是司竹进了锁,胡溟飘去正屋对面的竹林等着。茯苓陪着时长汀来到了前院。   ***   前院正屋。   瑞王妃明笳正在看着丫头摆放饭菜。瑞王时颂坐在正座等着。明笳一扭身看见了时长汀,眼中显出一抹稍纵即逝的惊讶来,连忙招呼他道:“长汀,好孩子,快来娘亲这儿。”   时长汀继续愣愣的,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还吸了吸鼻子,旁边的茯苓看得嘴角直抽。   明笳看他这样子,只是在心底轻叹一声,自己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指着案上的饭菜道:“长汀,看看,有没有想吃的?娘亲给你挪到近前。”   时长汀正要伸手去抓那盘玲珑蒸饺,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瑞王时颂正看着他们,还有他眼中未来得及隐去的一缕温柔,他身子一僵,有些不可思议,继而又感到实在可笑:怎么?有外室还不够么,在妻儿面前做出这副一往情深的样子又是何必。   时长汀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想起自己前世的父亲于是一阵膈应。于是饭也不吃了,赌气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动了。   明笳好笑地点点时长汀的脑门,弯下腰给他理了理头发,然后借着整理衣领的动作,突然附耳轻声道:“耳听为虚、眼见未真,长汀,你记得要用心。”说完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继续笑吟吟地给他夹菜,若非时长汀刚才确实听见她说话了,此时看她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还以为自己又见鬼了。   时长汀不懂瑞王妃为何忽然这么说话,也不懂她为何会对一个痴儿说这么高深的话,更不知这话的深意是何。但他知道这时只能装作没听见、没听懂。   他抹了把脸,茯苓赶紧递过来一方手帕,时长汀接过来直接抹了鼻子,那副脏兮兮的样子看得茯苓又是一阵无语。   食不言,一顿饭吃得很是压抑,明笳与时颂几乎没有交流,连眼神都没有对上一个,整个饭厅里只有丫环布菜时发出的轻响。   饭毕,时长汀跟着茯苓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一进屋,司竹就从长命锁里钻了出来。她与时长汀对了个眼色,时长汀示意一会儿再说。二人一起看向茯苓和刚飘回来的胡溟。   茯苓道:“那我这就去了。”二人点头,目送他随着胡溟,一个翻墙,一个穿墙,离府而去。   司竹这才道:“明笳那话什么意思?”   时长汀缓缓摇头:“耳听为虚,眼见未真,要用心。她这是意有所指,若说是指时颂这背叛婚姻之事内有隐情,可是她对时颂表现出的冷漠和无视也不妥,他们很像是感情破裂却碍于世俗无法和离,最后只能陷入冷战的夫妻。”   司竹突然道:“或许错就错在太正常了。”   时长汀问:“此话何意?”   司竹摇头:“不好说,我们能了解到的太少了,先不提这个。你看茯苓背后之人是谁?”   时长汀走到茶桌旁,先是点上了蜡烛,又自己斟了茶水,正要答话,突然奇道:“这院子里的丫头小厮呢?不是说才来了十几个,怎么一个都没见?”   司竹飘到茶桌旁摆了个坐下的姿势,然后无所谓地道:“在西厢房晕着呢,不让他们晕着,我们怎么说话?”   时长汀顿时哭下不得,也没反对,只是道:“你警醒些,别被人发现破绽。”   司竹不屑地哼了一声:“破绽?本仙君从没有过这种东西。”   时长汀也不计较,这大半天相处下来,他也看出来了,司竹是个心性很高的神仙,听不得反驳,但是心底着实不坏,应该说是很好很纯善。只要好好和她说话,她也会耐心解释,甚至还会顾忌对方的情绪。   时长汀好笑地摇摇头,回答她之前的问题道:“茯苓应该不是时颂派来的,时颂看见茯苓时只是有些疑惑我换了小厮,并未理所当然也未吃惊意外。这说明他之前并不认识茯苓,也不是他派人给安排的小厮。”说到这儿,时长汀难免想到他眼底的那抹温柔,声音顿时冷了几分,继续道:“当然了,除非他很会装。而这种能藏得了外室的男人自是很会装模作样的。”   司竹有些同情又有些好笑,她试探道:“或许,明笳那句话就是让你用心去看时颂。”   时长汀点头:“是啊,让我不要因为那莫名其妙的虚假父爱而蒙蔽了内心。”   司竹深知这人前世因为父亲心伤过重,不是一时半会能劝得了的,也不再多言。两人静静地坐在桌边,一个品着茶意,一个闻着茶香。   司竹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绿竹林,听着林间飒飒竹声,突然感觉这个世界也挺好,如果自己能变成实体就更好了,这样就能饮茶吃饭,还能喝酒。   活着,不就是要有滋有味吗。   在那盏灯烛已经烧了大半时,茯苓回来了,后面飘着胡溟。   茯苓急速地喘着气,接过时长汀递过来的茶杯,先是灌了一杯,正要从怀中摸手帕擦嘴,转念又想到那手帕给是时长汀擦鼻子了,只得作罢。他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水渍,见众人都嫌弃地看着自己,无奈道:“挖完坟,我在小溪边洗过手脚了,很干净。”说着从袖口拿出一块玉佩来。   时长汀伸手接过,突然想到一点,对胡溟道:“谁将你埋葬的?”   胡溟道:“小生有福,是路过的好心猎人。”   时长汀点头,看了看玉佩,质地竟然不错,胡溟说这是曾家的一块家传玉佩。看来这曾辙对胡溟倒真是真心相交的,就凭这份真心,也难怪胡溟会如此执着地想要找到曾辙问个究竟了。   司竹看着案上的玉佩,对时长汀道:“你将你脖子里的长命锁放在我和这玉佩之间。我仙术有限,若用索魂术,只能借助于长命锁。”   时长汀未动,盯着司竹道:“那岂不是还要消耗……她的修为。不行。”   司竹气结,怒道:“只是借用长命锁作为媒介,用不到里面的修为的。”   时长汀一开始很是反对,后来在司竹的一再保证后,才同意了。   茯苓好奇地看着这二人争吵,感觉很是有趣。接着只见司竹将右手放在长命锁一面,然后光线大亮,那块玉佩顿时被笼罩在一个明亮的光团中。再然后光团慢慢显现出一副场景来:那是一个书生,饱经风霜的样子,正倚在一棵树下休息,然后被一条五步蛇咬了小腿……   众人这才知道这是显现的玉佩最后一位主人胡溟的结果。再然后场景变幻,就见那是一处院子,院子里有几间茅草屋,又是一位书生背着行囊踏月归来,借着月光,只见他方方正正的脸,一字眉,厚嘴唇,一副老实相。   胡溟惊叫:“这就是曾兄!”   司竹用空着的左手摆手示意他安静,众人都盯着那个光球。   曾辙家境并不富裕,他衣着朴素,从京城回家竟是一路走回去的,浑身可见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他看向前方的茅草屋,脸上现出开心地神色来。   这一眼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力气,他急走几步,上前敲了敲院门。然而却并没有人来开门,院子里反而是一阵手忙脚乱地声响,隐约可闻几声惊呼。   ☆、现世报 血债血偿   曾辙一惊,使劲推门没推开,用脚踹也未果,他左右看看,看到了门前的一棵大柳树,他赶紧爬上树,借助树枝的帮助,慢慢翻过了院墙,跳下时还崴了脚。   曾辙一瘸一拐地到了正屋,那是他老娘的屋,一推门却发现门反锁着。他只得又到东厢房,那是他和妻子的房间,这次门开了,但是门后的景象却惊得他几乎失声。只见他那年迈的母亲被人绑在床上,浑身几乎是皮包骨头了,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   他呆了一瞬,醒过神来后急忙扑过去边解绳索边哭喊母亲……   看到这儿,屋子里的众人都是一惊,皆有些不忍再看,那个胡溟更是呜呜呜干嚎起来。鬼虽然不能哭,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生出难以抑制的悲伤来。   接下来的故事太没悬念了,妻子在丈夫离家半年之间和挑货郎勾搭成奸,日夜厮混,后来被婆母发现了,便绑住婆母,意图饿死她。   而周围邻人并未发现是因为,这女人对外只称家里男人不在,一家老小要关门闭户。   接下来又在丈夫归家之夜伙同奸夫杀死了丈夫。   那挑货郎只着一条亵裤,露出健壮结实的一身腱子肉来,他手中还拿着一把砍刀,刀上淋漓漓地滴着那个瘦弱书生的鲜血,鲜血里是曾辙散落一地的包裹,有拨浪鼓、软和的糕点、月饼,和一支嵌着珍珠的红色发钗……   曾辙惊怒交加地看着这一切,倒地时拼尽最后力气说了一句:“苋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书生的妻子,那个叫做苋娌的女人,外面是一件匆忙披上的外衣,露出里面一件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肚兜来。此时躲在那货郎背后看过来,脸上虽有些害怕,却没有一丝心疼与不忍,反而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然后她从后面揽住那货郎的脖子,水蛇一般缠着那货郎,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那货郎扔下刀,将那女人打横抱起,边亲边回了正屋。   背后是中秋圆月,月下是曾辙死不瞑目的双眼,还有,西屋墙角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儿瑟缩而惊恐的眼神……   屋子里的众人一阵难受,既为曾辙痛心,又因那个女人恶心。   司竹正想收了力,就被时长汀拦住了:“看完吧,看看他们把……曾辙的……尸体放在哪了。”   众人只得继续看,之后那货郎与那女人将曾辙埋在了屋子后面已经荒芜的菜地里,货郎道:“明天咱就去京城,那个老太婆路上还用得到,先不埋了。可恶!那个小崽子也得留着,免得让人起疑。”说完正要走,就听那女人道:“有什么办法不让他变成鬼魂报复咱们吗?”   货郎想了想,回院子里挑了一担秽物来,浇在了埋骨之地。然后捏着女人的下巴笑问:“这法子很灵验的,娘子可放心了?”   茯苓看得脸色发白,修道之人自是知道这种法子有多阴损,不仅会困住死者魂魄,时间久了还会让死者魂飞魄散无法投胎。   胡溟此时大哭道:“就是那片菜地,我没过去找,我成了鬼之后本能地畏惧这些个污秽之物……哪里想到……曾兄啊,小弟对不住你啊!啊!”   司竹此时收了法术,屋子里只有胡溟的哀嚎声。时长汀脸色发青,茯苓则是发白。过了很久,司竹才道:“事不宜迟,我们应该早点找到这二人,尤其是那个小男孩儿。”   余下几硕际巧碜右徊嵌枷氲搅四歉龊⒆泳值匮凵瘛5蹦晔蔷郑衷谀兀炕岵换嵋丫涑闪嗽苟荆炕故撬担丫辉谌耸懒耍   众人不敢再想,立刻分头行动。   茯苓准备状纸,等待天亮就去报官,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一个王府少爷的贴身小厮出面,这事既能快速解决又能压下来不牵连到报案人身上。   司竹、时长汀则试着召唤附近的鬼魂,打听一下是否有鬼注意到那两个人。   胡溟则趁着天黑去京城附近找寻那个货郎和那个叫做苋娌的女人。   ……   众人一夜未睡,天将明时,茯苓写好了状纸,司竹和时长汀未有进展。而胡溟则是带回来一个女鬼。   众人疑惑地看向胡溟,不明白这么腼腆的,连司竹的脸都不敢看的胡溟怎么出去一趟还带回来一个女人来。   胡溟被大家看得很是窘迫,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你们想的……我不认识……不是,我刚认识……”   那个女鬼看他解释不清,便从胡溟后面出来,上前一步福身行了一礼。   众人这才看清这女鬼的相貌,只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眉清目秀的样子,身穿一身粗布衣裙,浑身上下只有耳朵上有首饰,那是一副耳坠,水滴状,翡翠质地,一摇一晃的更添灵动。   这女子行完礼,说道:“几位大人,小女子名叫黄槿,乃是京城人士。这位胡溟大哥要打听一个货郎和一位名叫苋娌的女子,小女子生前正巧见过,所以跟了来。请几位大人原谅小女子的不请自到。”   众人听见这话都是一喜,况她这是跟着胡溟回来的,哪里算得上是不请自到,所以都道:“黄姑娘不必客气,还要麻烦姑娘指点。”   黄槿道:“不敢称‘指点’二字。记得那是四年前的一个夏天,小女子住在京城北面的赵家村,因家中没有了绣荷包的丝线,小女子听见外面有货郎的叫卖声,便出门叫住那货郎买丝线。谁料……”说到这儿,黄槿似乎很是羞恼与气愤,她咬了咬嘴唇才继续道:“谁料那货郎竟言语调戏小女子,当时小女子很是气恼,放下丝线不欲再挑,正要转身回家,哪知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位女子来。”   茯苓问:“可是那个叫苋娌的女人?”   黄槿点头道:“正是。那女子很是粗鲁,跑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打小女子耳光,我当时吓坏了,竟不知道要躲开,于是头脸上就挨了好几下。”说到这儿,黄槿还是一副后怕的样子。   她抚了抚胸口继续道:“幸亏邻里好心,过来拉开了那女人,而那个货郎也反应过来了,上去就是一脚将那女子踹倒在地,然后骂道:‘苋娌,别给脸不要脸……’”   司竹看她不说了,有些好奇她是怎么这么笃定的,便问道:“你怎知这苋娌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苋娌?有可能是重名吧?”   黄槿脸更红了,她嗫嚅偶倒:“因为……因为那货郎骂的很是不堪,说什么……说姓曾的满足不了你……现在你满足不了老子……”   黄槿很艰难地说完了那句话。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若说货郎、苋娌还有可能都是巧合,那么再加上姓曾的就不可能那么巧了。   想明白这一点,再看这二人四年前的关系,众人不禁感叹,这可真是现世报。   时长汀问道:“黄姑娘可知道这二人现居于何处?”   黄槿点头:“我死了之后还见过这二人,他们就住在赵家村最南头的一处房子里。与他们一起住的还有一个少年,年纪和我差不多大。”   众人都松了口气,和她年纪差不多大,那很可能就是当年曾辙那个儿子了。事不宜迟,茯苓道:“我随黄姑娘去确认一下,然后去衙门递上状纸。”   司竹和时长汀都点头。   茯苓先是拿了个木匣子,然后就和黄槿还有胡溟一起离开了。   茯苓到了赵家村,天已大亮。这时黄槿和胡溟已经躲在茯苓带的那个木匣子里躲避阳光了。   茯苓按照黄槿的形容,找到了那个房子。只见是一处很残破的院子,房子都是茅草的,连院子都没用土坯,而是用篱笆围成的,篱笆已经破开了好几处。   茯苓站在院子外向里望去,正要绕到正门处敲门,一转身却与一个青年撞在了一起。两人身高相仿,这一撞正撞在头上,一时都痛呼出来。   茯苓揉着额头抬眼打量这人,只见是一个方脸直眉的青年,单看这副老实相,茯苓已经认出这正是当年那个小男孩儿。   他正要上前询问,却见那人手忙脚乱地将刚才落地的一包东西捡起来急急忙忙的往袖口里藏。   茯苓眼睛一眯,抓住了他的手。茯苓本就是习武之人,这一抓又用了力,那人一时挣脱不开,竟被茯苓取走了手中的东西。   茯苓打开看了看,然后轻轻闻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他问那青年:“这是砒-霜。你要下毒?”   那人脸刷就白了,扎着手手足无措的样子。   茯苓将他拉到村头一处草垛旁,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你父亲可是曾辙?”   这话一出,那青年的脸更白了,他眼中现出惶恐来,十四年前那夜的惨状一直折磨着他,使他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是父亲临死前死不瞑目的样子。   茯苓也看出来那件事对他造成的伤害有多大了,他同情地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道:“我受你父亲生前好友之托,是要为曾辙伸冤的。你……”   那青年先是一喜后又很是生气,他打断了茯苓的话道:“不必,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我买了砒-霜,一定要毒死他们这对奸-夫-淫-妇!”   茯苓眼神一冷:“你没有上过学堂?”   ☆、相信你 终有一人   那青年没料到话题转得这么快,愣愣地答道:“没上过啊。”   茯苓被他噎得一窒,很是缓了口气才继续说道:“你没上过学堂也应该知道最起码的道理。而今当朝律法还算公正,你父亲的事完全可以报官,让官府来解决。明明可以走正规途径来查,你为什么非要走歪门邪道?”   那青年还要再辩解,茯苓抬手止住他道:“还有,那是你的娘亲,无论她有多大罪过,你来动手总是不妥。先不说这是不孝,就说对你自己而言,你还想让自己陷入另一个噩梦里吗?!”   那人听见这话身子僵住了,手也垂了下去。他垂头丧气地蹲下身来,两手抱着头,没一会儿就哭出声来。   茯苓在他身边蹲下来,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随我一起去衙门报案吧,这件事也该有个了结了。等案子结了,你好好打算一下今后,念书也好,做工也罢,总不能活在仇恨里,你要记得,你得对得起你父亲、你父亲的好友,还有……你的祖母。至少这些人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的。”   那个青年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   等茯苓再回到瑞王府的时候,案子已经大体明了了。那个货郎和苋娌都被抓进了监狱,也没怎么用刑,二人就招了。   接下来就是按照二人招供的作案地点去寻找尸体了,这便是衙门里的事了,茯苓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了就回了瑞王府。他将这些经过仔细给司竹他们讲了,众人都松了口气。   胡溟更是感激涕零,他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好几下,众人想拦也拦不住,只得侧身避开了。   胡铭起身后说道:“小生要去趟东亩镇。”   大家都不意外,胡溟寻找了这么久,现在知道曾辙的尸身在哪了,肯定是要亲自去一趟的。   ***   胡溟一路飘去了东亩镇,因他是鬼魂,可夜行千里,自是赶在衙役之前到了东亩镇。   他看着那处破院子,虽然他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但此刻却仿佛感觉到心砰砰直跳。他伸手抚了抚胸口,慢慢靠近了那处菜地。   经过十多年,菜地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不过因为这个村子人口稀少,所以村民盖新房都不用在别人家的地基上,因此虽然菜地变了样,但还是保留了下来。   胡溟小心地在菜地上空飘着,来回寻找着。突然,他感觉到了一种鬼魂的力量——那是一种灰扑扑向四处涌动的感觉。他心下一喜,赶紧扑了过去。   ***   曾辙感觉自己快要消失了,他已经很小了,在秽物的作用下,他只剩下了很小的一团,而这一团还不稳定,四处涌动着,像是要破茧而出。但他知道那不是破茧而出,而是最后的消散。   他闭上唯一的半只眼睛,心中很有想要流泪的冲动,但是却没有能够流泪的能力。   曾辙喃喃道:“我后悔了,真是悔啊。娘亲肯定在那时就被折磨死了,儿子也不知道还活着吗。还有胡溟,当时和他约定柳树胡同相见,不见不散的,他那么认真的一个人,很可能会一直等我吧。”   他苦笑了一下,心道:当时这不该争一时之气,说什么做鬼都不会放过那两人,何必呢,最后连鬼都做不成了。如果做了鬼,至少能看看娘亲最后怎么样了,看看儿子是否平安,然后一定要去京城,与胡溟告别,让他千万不要等了。真是后悔啊。   他觉得真累啊,等了这么久,困住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了。他突然想着就到这儿吧,太累了,没有尽头的等待有什么用呢,他正要松开心中的那股气,却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曾兄啊!小弟可找到你了!”   曾辙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什么?竟然是胡溟!   他心中狂喜,但紧接着又想到,自己怎么会在这儿见到胡溟?胡溟又怎么会看得见自己?   他带着疑惑仔细地看了胡溟一眼,这一眼让曾辙几乎要痛哭失声了:“贤弟!你怎们……你怎么也死了啊!”他看出曾辙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因为他鬼魂的样子和自己当年见到时他的年纪差不多。   胡溟脸上又是难过又是焦急:“曾兄,先不管那些,我怎么救你呢?你都快要魂飞魄散了啊!”   曾辙苦笑摇头:“救不了了,别费劲了。贤弟,你快和为兄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胡溟急道:“不行!得想办法救你!啊!对了!来之前,那个司竹小姐让我背了一段咒语,说可能会用到。难不成就是用在此处?!”   他赶紧对着曾辙一阵叽咕:“%&*&**¥¥##”   ……   曾辙先还是莫名其妙,慢慢地竟然发现自己的魂魄凝聚起来了,那些还未被化掉的都慢慢回归到了身上。直到最后曾辙已经形成了一个和原来差不多大小的鬼魂。虽然还是残破不堪,但至少能走能飘了,曾辙大喜过望。   胡溟还在继续念咒,但却不再管用了。曾辙看出他的难过,安慰道:“贤弟千万不要为我难过,我如今这样已经很是幸运了。困在此处时,为兄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就是能够离开这里,现在能够离开了,便是心想事成了。”   胡溟也知道强求不得了,只得作罢。   二人一起离开了菜地,回到了曾辙原来的那个院子。经过一番共叙前情,曾辙这才知道胡溟为了自己做了什么、付出了多少。   曾辙一脸的感动与内疚,看着胡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胡溟反而笑道:“我就说嘛,曾兄肯定不会失约,果然如此。”   曾辙良久才叹道:“能遇见贤弟,真是为兄几世积下的福气啊!”   虽然爱情背叛了自己,自己也没保护好亲情,但最终的最终,终有一人,翻山越岭,寻寻觅觅而来,只因为他相信自己不会失信于人。这难道不是人生万幸吗。   ……   两鬼留在东亩镇等待衙役起出尸骨,随同他们回到了京城。   因为整个案子情节明了,人证物证聚在,所以判决下来的很快。胡溟和曾辙听了知府判处货郎剐刑,判处苋娌腰斩。   这时才发现,他们再见到苋娌和货郎,无论这二人结局如何,曾辙和胡溟都已经可以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了。这或许就是人世间感情的力量,当你连恨都恨不起来的时候,要么是因为你已经可以勇敢、坦然面对带给你痛苦的人了;要么就是你已经拥有了让你不再介意这些过往的新的感情,这种感情像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力量,将你的过往全部推倒重算,你的新生将建立在这种力量铸造的新的地基上。   它安稳、长久、柔韧,但却可以很有力量。   有些过往,连偶尔的回忆都不想。   而有些情谊,连简单的一句“不见不散”都能成就一段十年寻觅、万里践诺的佳话来。   ……   后来,曾辙去了母亲被丢下马车的山崖边,当年的尸骨而今已经不可寻,曾辙能做的就是跪在深夜里,默默地寄托心中的思念与哀伤。最后,曾辙在山崖边默哀了七个夜晚,胡溟就默默陪在一边。   然后曾辙在胡溟的陪同下又去偷偷看了自己的儿子,虽然儿子没有读过书,但是看到儿子能够心思正直、平平安安,曾辙心中已经很是欣慰知足了。   两鬼最后来到了瑞王府,一起磕头感谢司竹几人的大恩。曾辙道:“在下无以为报,只能祈求上天还能有来生,哪怕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诸位的大恩。”   司竹道:“你还是感谢你的兄弟吧,这万里践诺的情谊真是世间少有。”   曾辙含泪点头,胡溟却道:“朋友相交贵在信任。这本是我应该做的,试想如果我遭遇不测,想必曾兄也会不计艰难险阻也要弄个水落石出的。”   时长汀和茯苓都敬佩地看了眼胡溟。   这位书生,有着一种近乎迂腐但令人向往的侠气。   ……   胡溟和曾辙最后一起去地府转世投胎去了,他们魂魄在人间消失之前,两人身上心口处都有一缕亮光闪过,那缕光如轻烟一般钻进了时长汀脖子上的长命锁中。   司竹道:“这便是他们凝聚魂魄的执念了。”   时长汀默然。   茯苓起身感谢给予他们帮助的黄槿姑娘,却见黄槿正紧张地攥着她自己的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茯苓奇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黄槿咬了咬嘴唇,最后鼓足勇气道:“可不可以,请诸位大人也帮帮小女子?”   司竹和时长汀听见这话都是一愣,不解地看向黄槿。      ☆、遇青郎 大雨成全   第二卷:   主角:黄槿、青潇   情谊:爱情之结发夫妻   *********   茯苓与司竹、时长汀交换了个眼色,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意外。   茯苓点头:“姑娘请说。”   黄槿长吸了口气,压了压心中的紧张,开口道:“诸位大人可曾听说过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之事?”   +++   景帝中元六年,富豪卓王孙备了宴席请客。县令王吉和司马相如一起参加了宴会。酒酣耳熟的时候,王吉请司马相如弹一曲助兴。   司马相如在卓家大堂上弹唱了一曲著名的《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司马精湛的琴艺和唱词,博得众人的好感,更使那隔帘听曲的卓文君倾倒,并且在与司马相如会面之后一见倾心,双双约定私奔。这便是著名的“文君夜奔”。   卓王孙暴跳如雷,发誓不给文君钱财。这样一来,文君和司马相如只得回到临邛,在街上开了一家酒店,文君坐柜台打酒,相如穿上围裙,端酒送菜,洗碗刷碟子。日子虽然清苦,但两口子相敬如宾,过得和和气气。这是“当垆卖酒”的来历。   过了一些日子,卓王孙在朋友的相劝下,才消了怒气,给了文君一些钱财,接纳了他们夫妻二人。   ***   众人都点头说是知道,黄槿道:“我与我家青郎经历的与这二人很是相似。”   茯苓嘀咕道:“这黄小姐看上去文静秀气,怎么张口就是她家情郎啊?”   茯苓一时忘了鬼魂可听方圆十里之声,刚说完就听黄槿连声道:“不不不,茯苓大人您误会了,不是‘情郎’,是‘青郎’。我夫君姓‘青’,青出于蓝的青。”   茯苓很是尴尬,起身行了一礼:“姑娘莫怪,在下失礼了。”   黄槿侧身避开了这一礼,脸有些发红,小声道:“没关系的,我知道大人没有恶意。”   司竹看得津津有味,随口叹道:“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时长汀瞥了司竹一眼:“你竟然还会夸奖人。”   司竹眼睛一立就要训斥时长汀,茯苓眼见这二人两句话就要吵起来,忙拦住司竹道:“莫大声,且听黄姑娘讲完。”   司竹狠狠瞪了时长汀一眼,没说话了。   黄槿呆呆地看着司竹二人,脱口而出:“二位大人感情真好,两口子这样吵吵闹闹的真有意思。”她眼中现出回忆之色来,喃喃道:“当年我与青郎也是如此……”   茯苓敬佩地看着黄槿,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姑娘一句话就能惹怒两个人,果然……   司竹一跃而起,飘到黄槿面前,用上法术弹了黄槿脑门一下。   时长汀则怒道:“你很闲么,不讲赶紧走!”   黄槿被二人吓得连连惊叫,茯苓无奈道:“黄姑娘,您快讲吧,别乱点鸳鸯谱了好不好。”那俩人斗成那样,这黄姑娘什么眼神啊。   黄槿已经很久很久没觉到疼痛的感觉了,被弹了脑门竟然很开心——这是活着才有的感觉啊!但也发现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忙道歉:“对不住,我真不知道二位吵架了,但是俗话说,床头吵架……”   茯苓:“打住打住!别讲俗话,快讲你的事!”   黄槿被茯苓呵斥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顶着司竹和时长汀杀人的目光嗫嚅道:“青郎原本是我家的一个客居的书生。当年我父亲资助了许多寒门学子,他就是其中一个。他家境贫寒但却极为上进,人也温和正直。”   司竹心中还有气,说话更不客气了:“呵呵,正直能认识深居后院的大家小姐?”   黄槿摇头,解释道:“我与青郎并非是在后院认识的。那天我与母亲去寺庙上香,因为天色阴沉,我娘担心下雨就提前吩咐车夫备马回城,也因此与来接我们的府中侍卫错过了。归来的途中果然遇到了大雨,更糟糕的是马车还坏了,车子陷进了泥坑里,车夫急得一筹莫展,幸好青郎路过发现了我们,冒雨回去通知的府里,然后父亲派人去接的我们。”   但是恶劣的天气、糟糕的坏马车,却成全了我与青郎的初遇。   时长汀看着黄槿神情美好,想起她乱说话把他和那个司竹点在一起,一个没忍住,刺道:“不是他弄坏的马车?”   黄槿也没生气,而是好笑地看着司竹与时长汀,张口欲说“你们好配哦”,只说了个“你们”就被眼疾嘴快的茯苓接住了话头:“你们说错了!”他用眼神警告黄槿别乱感慨,继续讲。   黄槿对方才二人发怒还心有余悸,乖乖顺着这个话头继续说:“二位大人说错了,马车当然不是青郎弄坏的,后来我们得知是车夫的小儿子贪玩弄坏的,那小孩带着府里的几个小孩儿把马车轮子给别断了几根……啊,说远了,就是那个雨天,我与青郎相识了。看着青郎冒雨远去的背影,我觉得这个男子很可靠,可以让我托付终生。”   司竹与时长汀异口同声道:“所以你们就无媒而合私奔了?”   这下子不用黄槿乱说话了,那二人嫌弃地看了眼对方,然后吵起来了。   茯苓实在没想到自己在瑞王府会遇到这么麻烦的两个人,他再看看黄槿,只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其中盛满了羡慕,专注地看着司竹二人争吵,不免又是一阵头疼。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茯苓怒吼:“都闭嘴!”   黄槿、司竹和时长汀都惊愕地看着茯苓,茯苓也不看众人,清了清嗓子,义正严词道:“办正事要紧,黄槿你继续说。”   黄槿崇拜地看了茯苓一眼,点头道:“不是私奔……不是,我是说还不到私奔的时候,当时我对青郎有情,青郎却对我不理不睬的。多次试探之后我也就死心了。”说到这儿,黄槿想起那时候的情境还是有些苦涩:“我也是女子,那样的主动很是不妥,也很没面子,所以就放弃了。”   见她感伤,司竹声音也放缓了:“后来呢?”   黄槿道:“后来……后来家里给安排了婚事,让我嫁给嘉靖侯世子。”   几人都愣住了。   茯苓:“你父亲是谁?”   黄槿答道:“我父亲是梓阳侯黄裕。”      ☆、篆体灵 长命百岁   众人都楞了一下,茯苓重复道:“黄裕?那个翰林院大学士?”   黄槿皱着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下,才确定道:“那的确是我父亲。我记得之前娘亲曾说爹爹在翰林院事务繁忙,不回来用晚膳了。”   众人又是一阵静默,都不约而同地打量起黄槿的穿着来,很普通的粗布衣裙,群裾一角还打着一块补丁,只不过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因为补丁上面绣了一只蝴蝶,针脚极为细密,将补丁的轮廓给掩盖了。脚上穿着一双粉红的绣花鞋,麻布面的,粗针缝制的鞋帮。再往上看,浑身上下只有耳朵上有首饰,那是一副耳坠,水滴状,翡翠质地。   不对,耳坠?   茯苓奇道:“小姐过世多久了?”   黄槿伸出手指仔细算了算,才道:“三年零七个月了。”   茯苓摇头:“可是小姐记错了?如果你真的过世有这么久,身上的首饰不能还留有微光。”说完见屋子里几人都不明白,便又解释道:“这首饰、玉佩什么的,都是主人生前之物,按理说是不能随着灵魂一起转移走的。只是有的人生前极爱某物,执念太大,会短暂保留一年左右,一年之后,那物的微光就会消失不复存在。就像是胡溟要用身上的玉佩找曾辙也只能去尸身埋葬处寻找。”   黄槿楞了一下,自己找原因:“是不是因为我对着耳坠的执念太大了?”说完自己觉得不妥,又摇头道:“并没有啊,我虽然喜欢这幅耳坠,但是还远远达不到执念的地步。”   茯苓也摇头:“不可能,我师……我是听人说,人对死物的执念再大也不会超过一年的。所以,你这事必有蹊跷。”   司竹倒是不在意这其中会有什么蹊跷,她出言打断二人的研究,道:“一副耳坠罢了,还是说事情要紧。”   时长汀哼道:“你怎么知道耳坠不是线索?我看你就是想听故事才不让说耳坠的事儿。”说完本以为司竹会反唇相讥,却不料司竹竟然好脾气地点点头:“对啊,我就是好奇接下来的故事。”说完也不再看时长汀,而是看向了黄槿。   时长汀和茯苓,连同黄槿都被司竹这么和颜悦色的反应弄得有些意外,尤其是时长汀,盯着司竹的后背,皱着眉头仔细琢磨她这是哪里不对劲儿。   司竹也不在意时长汀那如同锋芒在背的目光,淡定道:“接下来呢?你父亲要你嫁人,你没嫁,跑了?”   黄槿还没答话,就听茯苓脱口而出:“你方才说是要嫁嘉靖侯世子?”   黄槿点头。   司竹和时长汀都不解茯苓为何这么激动。   茯苓一拍大腿:“嘉靖侯世子啊,那可是个痴情种子,据说他未婚妻死了之后,他就念佛吃素了,说要为未婚妻守三年。到现在还没再议亲呢。原来,你就是他那个未婚妻啊!”   众人面面相觑。   黄槿声音有些颤抖:“茯苓大人,您说的那人可是姓夏?”见茯苓点头,黄槿只觉得眼前一黑、脚底一软,气息有些撑不住,眼见就要魂飞魄散了,司竹眼疾手快飞身过去,伸出右手食指在她眉心点了一下,只见一道亮光闪过,黄槿的魂魄慢慢又凝聚了起来。与此同时,时长汀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带着司竹的身子都有些发晃。   茯苓呆了一呆,回过神来时有很长时间的失语。   司竹这是用了自己魂灵的力量帮助黄槿聚了魂魄。他虽然不知道司竹是什么来历,但是单是此举,茯苓就不得不赞一声侠义!同时心中也道自己这是跟对人了。   司竹用了聚魂术,消耗的是长命锁里的修为,而长命锁是她与时长汀的保命之锁,修为外泄,二人的魂魄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司竹没敢看时长汀,只是对着缓过劲儿来的黄槿道:“只救你这一次。”   黄槿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自己竟然差一点就要魂飞魄散了,魂飞魄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消失了如何能找到青郎呢,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后怕,忙向司竹行礼致谢:“多谢司竹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愿下一世结草衔环来报小姐大恩。”   一边方止住咳嗽的时长汀却冷哼了一声。   司竹挠挠脸颊,轻咳了一声,指着时长汀对黄槿道:“也谢谢他。”   黄槿虽不知为何,但还是顺从地福身就要感谢,却听时长汀道:“不必了,换做我,我也会救你的。也是只救一次,下不为例,你既然心怀执念想要找到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就要摒除杂念,一心一意追寻。不管你对夏公子有多内疚,都不能弄到魂飞魄散这种境地。”   黄槿福身受教。又听时长汀道:“再说了,我还得感谢你弄了这么一出。”迎着黄槿疑惑的眼神,时长汀柳叶眉挑得高高的,桃花眼中满是感谢之情,只是怎么看都令人感到一阵寒意。他嘴角上翘,露出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笑容来,解释道:“如果不救你,我也不知道原来刚才她弹你脑门那一下竟是也消耗修为的。”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了,随之将一块长命锁扔在了桌案上。   司竹没动,别开眼看向别处,似是在赏盆景。茯苓和黄槿都围了过去。就见桌案上是一块样式很普通的长命锁,呈如意头状。质地倒是极好,用的是羊脂白玉。玉锁表面是压制出的浮雕式纹样,正面是吉祥八宝图案,錾刻着“长命百岁”;背面是双鱼戏水,刻着“福寿双全”。下沿垂有银铃。上面挂着缨络,缨络的上部,是一个金属项圈,在项圈的周围悬挂着珍珠、蜜蜡。   只是,与寻常长命锁不同的是,透过这块玉锁的表面,能看到里面像是有脉络。脉络极为规律,缠缠绕绕间组成了一个字。茯苓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这是篆体的“灵”字吧?”   时长汀点头。   篆体的“灵”,有二十画,为上中下三个部分。   玉锁中的这个“灵”字,每一画都是一条脉络。有的地方还在发光。二人又认真看了看,发现那个字只有上面四分之一闪耀着金光,其余部分却是晦暗无光的。   茯苓问:“这是何意?”   时长汀长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方道:“早先我看到那字是亮着大半的,后来解决了胡溟二人的事,亮了两画,再然后她敲了黄小姐一下,灭了一画,当时我只是觉得明明灭灭的很是奇怪,并没把修为和亮光联系起来。直到她刚才施法术救了黄小姐,那字只剩下四分之一还亮着了,我这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难怪方才我说她她不回嘴呢。”   司竹本还默不作声地听着,却听他越说越厉害,也忍不住了,气道:“修为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失去这么多,我这不也受影响了吗。再说这种结果又不是我喜闻乐见的,你叨叨叨叨叨叨还没完没了了!”   时长汀被她一连串的“叨叨叨”惹得心头火更盛,怒道:“怎么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是……这是她给我的,你是附属的!”   黄槿问:“她是谁?”   时长汀和司竹:“与你无关!”说完又是互瞪。瞪完了又去查那个字还亮着的笔画,一、二、三、四、五。时长汀气道:“都不用省略号!还有五画!”   司竹辩解道:“我敲她只用了一画,丢失的那些是为了救她!这也是你赞成的。”   时长汀一滞,他前世本是个书生,是史官后人,最讲究和风霁月、实事求是。从来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的,对于吵架毕竟不在行,绞尽脑汁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只剩下五画了!”   司竹也着急,左右看看,最后指着黄槿道:“那就帮她解决,至少能得一画呢。”   两人同时看向黄槿,目光灼灼的,烫得黄槿几乎是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  篆体“灵”示意图:   ☆、负心汉 吞金自尽   黄槿干笑两声,往后退了两步,小声道:“那我继续说?”   司竹和时长汀赶紧点头。   黄槿张嘴欲言,却想不起方才说到哪儿了。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了,继续道:“我爹想让我嫁给夏公子,我自然是不同意的。但是当时对青郎也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既不想嫁,又不在意嫁不嫁了。没想到的是,梓阳侯府与嘉靖侯府议亲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青郎竟然来找我了。”   话说至此,黄槿就有些嗫嚅了。在座的哪个不是玲珑心肝呢,不用说也就明了了。想必是黄槿与那位青郎上演了一出“文君夜奔”。   茯苓点头:“然后呢?”   黄槿见众人没有追问,很是松了一口气,继续道:“然后我们就在京城南郊租了间农家院子住了下来。我洗衣做饭,青郎读书准备来年的科举。日子虽然清贫,但是胜在温馨。”   司竹看了看黄槿身上的粗衣和只剩下一对耳环的装扮,嗤笑道:“怎么糊口呢?你给人洗衣挣钱还是典当首饰?”   黄槿脸色一白,忙摆手道:“不是不是,青郎也教书挣钱的。他给人家当教书的西席,每个月能拿回家一吊钱呢。”   司竹简直要冷笑了:“姑娘,你这对耳环至少就能换一百两银子吧。想来别的首饰也换了不少钱,他只想用一吊钱就拐走人家闺女吗?最讨厌这种没担当的男人了。”   时长汀虽然没说话,但是眼中也现出对司竹这话的赞同来。   茯苓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他一个读圣贤书的书生,肯定明白‘奔为妾’的道理,怎么不光明正大地去你家提亲呢?就算担心你父亲看不上他的出身,那就先表明心迹,等金榜题名时再来。此其一,是为无情。另外,他受黄大人的恩惠资助,却不声不响带走了人家的掌上明珠,岂不是恩将仇报?此其二,是为不义。再说了,他带你走,也没有安排好生计,让你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家千金洗衣做饭,还要典当首饰,实在是不负责任得很。这是第三点,这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很难让人认同。”   黄槿脸色已经很是苍白了,若不是因为她是鬼无法流汗,估计现在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她一个劲儿地摆手、摇头,喃喃道:“不是的,青郎对我很好的。他也会帮我做家务,冬天时还会替我洗衣服。家里的柴都是他劈的,还有提水、打扫庭院,这些一直都是他在做……”   司竹没再听她说了,直接道:“这可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千金难买你愿意罢了。你们之间的感情我不予置评,后来呢?既然你们这么恩爱,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怎么你还变成这样了?”   黄槿知道司竹指的是自己去世这件事,她低了低头,眸光有些暗淡,垂头丧气道:“后来,突然有一天,青郎教完书没有回家,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司竹这次连哼都欠奉了,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茯苓也有些狐疑:“莫不是他过不惯清贫日子,抛下你走了?”   黄槿惊呼:“这不可能!”   屋子里一时间静默下来,谁都不好肯定地说那个青郎就是负心汉,只是多多少少都起了疑心。   时长汀斟了茶,推给茯苓一杯,做了个“请”的手势,迟疑了一下,还是又斟了一杯,也不看司竹,只是将茶杯推了过去。   司竹有些意外,但毕竟是领情的,也没说话刺他,默默受了这杯茶。   茯苓眼角余光看见这一幕,顿时憋笑到内伤:这两人啊,都不是得理不饶人的那种人。若不是怕又捅了马蜂窝,茯苓真想来一句:“哎哟,知道司竹小姐不能喝茶,还专门给她沏的热茶啊!”很明显,单看司竹那杯茶热气腾腾、茶香四溢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这杯就没有司竹那一杯好。   时长汀没注意到茯苓的表情,提起茶壶来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方道:“那么,黄小姐,你找不到他,怎么会身亡呢?而且,你这是怎么……看着没有外伤啊。”   黄槿叹了口气:“当时我遍寻青郎不到,不得已之下回了梓阳侯府,打算请我爹娘帮我找,只是回到家后,爹娘就把我关了起来。原来他们一直在找我,对外只是说我去了外祖家,现在回来了,与嘉靖侯府的婚事还是作数的。”   茯苓瞪大了眼睛:“梓阳侯这也太……你不是已经……那什么……”毕竟这是女儿家的私事,茯苓话没说完脸就通红了。   黄槿脸色更红,攥着衣角扭捏了几下,很小声地说了句:“青郎说没中状元之前不会碰我……”   听到这话众人的脸色倒是舒缓了一些,之前对那人个青郎的恶劣印象扭转了一些。司竹闻着茶香,好心情地总结了一句:“这还像个男人。”   时长汀本想说你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竹仙,还懂得什么叫做像个男人?但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好不容易她消停了,就不要惹她了。   茯苓点头:“那还说得过去,只是也有点儿不地道,毕竟你是有心上人的,就算瞒着嘉靖侯府那边嫁过去了,以后万一东窗事发,于人于己都不会有好结果。”   黄槿揉了揉裙子上的丝绦,喏喏道:“所以,我吞金自尽了。”她见众人震惊,虽然有些局促但还是满是轻松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和我爹爹说不通,爹爹怎么都不同意我嫁给青郎,我反抗不过,再加上青郎一直没来找我,我猜测青郎应该是在回家途中遇上劫匪什么的遭遇了不测。万念俱灰之下就……自尽了。”   时长汀提壶给黄槿也斟了杯热茶,自己举杯道:“虽然我不赞成你的做法,但还是敬你的忠贞与执着!以茶代酒,敬你!”说罢一饮而尽。   茯苓刚刚换上了一杯滚烫的热茶,此时听见这话顿时愁得脸都皱了,他左右看看,起身道:“茶太热,我就鞠躬致敬吧。”说完鞠了一躬,惊得黄槿赶忙侧身避开了。   黄槿连连摇头:“不是,其实我也后悔了,不应该轻生的,活着应该还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原本……原本我是想要变成鬼去找青郎的,只是死了之后才知道,鬼海茫茫,要找其中一个鬼的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退一万步讲,万一青郎还活着呢,我这样岂不是亲手断绝了我们的以后,即便日后能再相遇也只是阴阳两隔了。”   司竹啧啧叹了两声:“看来在这做鬼的三年半时间里,倒是也想明白了。这么说,你是没找到他?”   黄槿点头:“所以我想麻烦诸位大人帮帮下女子。”   司竹沉吟一瞬,忽又问道:“对了,你家青郎到底叫什么?你叫他青郎,我们总不能也这么叫吧。”   黄槿又羞又窘,脸颊绯红,眼睛倒是亮晶晶的,像是撒满了碎钻,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仿佛青郎是她生命中最骄傲的一切。她连比带划的说道:“他叫做青潇。就是‘潇潇雨歇’的那个‘潇’,是不是很好听?”   司竹三人对视一眼,既有些无语,又很是感动。   如果能有这么一个人,连你平凡又普通的名字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好听,那还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蟹飘香 茜纱丫头      可是,青潇,真不觉得有多好听啊。   看着连比带划急需得到大家认可的黄槿,众人都忍笑不答。   笑了一会儿,时长汀问茯苓:“这样的应该怎么找?”   茯苓犹豫了一下,先问黄槿:“你还能找到青潇用过的物件吗?”   黄槿还未答话就听时长汀道:“等等,上次用索魂术时我没注意,那个法术到底会不会消耗修为?!”   茯苓忍笑,向着司竹努了努嘴,果然还不待自己说什么就听司竹道:“自然不会!那是我们神仙特有的法术,可以找任何形式的魂灵。这是仙灵与魂灵之间的通灵,是与生俱来的,哪里需要消耗一笔一划!你不记得那天茯苓来时我扎你那一下了吗?我当时在长命锁里,与你的感应最强,所以能作用在你身上!你是不是傻!”   时长汀先还认真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脸上的认真都化作了不屑,讥讽道:“你一个竹子精,还通灵呢!”   司竹大怒,若非无法触碰实物,此时简直就要拍案而起了!她怒道:“你才竹子精!你全家都是竹子精!”越说越气,咬咬牙正要来句狠的,突然灵机一动,指着长命锁道:“你再找茬,信不信我把修为全部消耗尽,到时候咱俩一起魂飞魄散!凌神也讨不了好去!”   说前面的魂飞魄散时,时长汀还是一副“不与你一般计较”的表情,但是说到后来凌神那一句,时长汀真是拍案而起了,“砰”地一声几乎将桌子上的茶壶拍飞了出去。他气得眼睛通红,指着司竹道:“你……你这个……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两样儿全占了!”   黄槿羡慕道:“那你还养她,你们感情真好。想当年我和我家青郎也是这般吵吵闹闹,我觉得比起相敬如宾,还是这种你来我往的争吵……更容易……增进……呵呵,你们继续,我闭嘴。”黄槿被司竹和时长汀盯得险些咬到了舌头,连忙讪笑两声避了开去。   茯苓扶额:真是神补刀啊!这一天天就没个消停了……   他不在理会吵得鸡飞狗跳的二人,转向黄槿道:“你还是说说到底有没有能用的东西可以用来找青潇吧。”   黄槿为难道:“没有了。”她见茯苓吃惊,自己也很是忧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死了之后曾经飘去过那个农家小院,本想找点东西做纪念,谁曾想那里竟然走水了。院子被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留下。”   这话一出,那边争吵的司竹和时长汀也安静了。几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与震惊,然后神色都严肃起来了。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紧绷得吓人,黄槿被他们严肃的表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试图解释:“就是意外的走水啊。那个院子里屋子是茅草屋,院墙是篱笆栅栏,都是易燃的。再说本来就很破了,四周还有草垛……”说到这儿,黄槿也察觉出不对来了,明明当时自己和青郎都没种田,更不会去地里捡拾稻草,哪里来的草垛?越想越是心惊,后背都一阵发凉了,她哆哆嗦嗦道:“是有人故意纵火吗?为什么?”   时长汀郑重道:“你们得罪过什么人吗?”   黄槿摇头。   司竹问道:“那青潇呢?他在外教书,遇到的人多,可曾和你说起过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黄槿还是摇头:“并不曾有这种事。青郎为人很是体贴周到,从来不会与人红脸,怎么会与人结仇呢。”   茯苓缓缓摇头:“应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要知道,烧毁你们的庭院,后来人将会失去一切可用的物件,再想要用索魂术找到魂灵就变成天方夜谭了。这一计釜底抽薪毒得很,若非与你们有深仇大恨的,不会用这么个法子。”   司竹也摇头:“准确的说,应该是与青潇有深仇大恨。毕竟,你的物件在梓阳侯府还是可以找到的。这个法子为的是抹去青潇存在过的痕迹。”   黄槿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了,身子也摇摇欲坠,她从不曾想过会有人这般憎恨青郎,听起来都觉得心底发寒。而且,这么说来,岂不是青郎早就被人害了?!幕后之人是想要永绝后患!   司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了句:“我说过,只救你那一次。”   时长汀也注意到黄槿情绪不对,怕她又魂飞魄散了,便也道:“黄小姐,你也看到了,这长命锁里只剩下五画了,再救你一次也不够了,还得把我们两个都搭上。希望你自制。”   黄槿含着热泪使劲儿点头,覆在胸前的双手也攥紧了,她轻声却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要找出幕后之人来,为青郎报仇。”   茯苓摆手:“报仇之事稍后再议,还是先想想怎么办吧。”说完也犯愁了,漫无目的地四下一看,突然注意到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了,便提议道:“天色已晚,黄小姐是魂魄、司竹小姐是仙灵,两人都不用入夜休息。可是我和长汀两个还是人……不对,这话怎么这么别扭,算了,我们两个人,还是该休息一下的,今天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明天再想办法了。”   黄槿忙点头称是,向众人致谢后约定明夜再来,然后就飘走了。   这边几人也各自收拾好,各归各位,一夜无话。   ***   第二天,时长汀是被茯苓轻轻摇醒的。   换了个身体、换了个世界,魂魄与身体还不完全融合,还真是不习惯,时长汀用了很久才发应过来房间里有人,他警醒地睁开眼睛,见是茯苓,心中松了松,正要打招呼就见茯苓对着自己挤眉弄眼的。时长汀奇怪,到嘴的话就咽了回去,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茯苓。   茯苓见他没脱口而出什么,悄悄松了口气,又靠前一步规规矩矩行礼道:“少爷,您醒了,小的伺候您穿衣。”说完就捧着衣服上前,恭敬地放在床头上,准备伺候时长汀。   时长汀满肚子的疑惑在看清茯苓身后那个丫头打扮的女子时,瞬间就消失殆尽了。   那是瑞王妃身边的大丫头,茜纱。   茜纱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鹅蛋脸,倒晕眉,杏眼,除了鼻梁有些榻、嘴唇有些厚之外,其余的倒是长得不错。再看她的打扮,不同于瑞王妃和那个叫做碧荷的丫头那般纤细苗条,这个茜纱身材很是丰满,穿着锦绣的丝绸衣服,头戴一只翠镶碧玺花扁方点金点翠步摇,一摇一晃的很是娇俏可人,为她并不深邃立体的五官增色不少。   时长汀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就见过这丫头一面,当时对她的印象而今只剩下她眉毛一立,呵斥小丫头的事情了。   当时那些小丫头没有好好在房间听命侍候,被她逮住错处全都带走了,后来茯苓也正是借着这个契机进了府。   想到这儿,时长汀不由得看了眼茯苓,见他还张着手准备为自己更衣,虽然自己一个“大男人”被人这么伺候很是别扭,但是鉴于茜纱还在看着,时长汀只得顺势而为。   从床上站起身时,时长汀忽然又被长命锁中的司竹给扎了一下,他疼得一缩,倒是反应过来了——自己还是个痴傻儿呢!   时长汀低了低头,努力调整了一下表情,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憨傻的笑容,伸手抹了把鼻子,似是擦了把鼻涕,然后一甩又在身上一抹。这一连串的动作真是行云流水、惟妙惟肖。若非茯苓知道他不是傻子,又因为离得近看清楚了他抹那一把并没抹下什么来,茯苓几乎以为他那一甩肯定把那什么甩自己身上了!饶是如此,茯苓还是忍不住嘴角直抽抽。再看时长汀,见他又活蹦乱跳地将茯苓放在床头上的衣服都一把挥落到了地上。茯苓忙弯腰捡起来。   做这些的时候,时长汀的余光一直留意着茜纱,只见她面上现出悲痛之色来,眼中也很是忧愁,如同瑞王妃和碧荷丫头一样,都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勉强带上笑容,上前行了一礼,起身道:“少爷莫要玩闹了,快些穿好衣服,王爷和王妃还在前院等着少爷用膳呢。”说完示意茯苓给时长汀穿衣。   时长汀想到那个瑞王,不禁想到那天那个令人费解的眼神,顿时不想去了,于是就故意撅起嘴在床上踢踏起来,将被面蹬得褶皱不堪。嘴上喊着:“我不要去!我要在我的院子里!你们都是坏蛋!我不去前院!”   茜纱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然后又迅速舒展开来,温声细语地哄道:“少爷,您听话,今天王爷特意等着少爷用膳,说是要带着少爷出门做客呢。”   时长汀顿了一下,继而在心底嗤笑:瑞王带着一个痴傻儿出去访客,骗鬼呢?!不信你问黄槿,鬼也不信啊!莫不是担心领回家的外室将来扶不了正,所以现在趁机宣扬一下自己是个傻子?!   时长汀眼中显现出一道凌厉来,正要闹得更凶,却见茯苓又在角落对着自己使眼色。只是他挤眉弄眼的,时长汀哪里看得懂。正左右为难,就听茜纱又道:“真的,少爷,听王妃说,王爷是要带您去梓阳侯府做客呢。”   时长汀顿时明白了茯苓是何意。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现在黄槿之事已经陷入了僵局,既然京城南郊的那个农家小院没有希望了,倒不如去梓阳侯府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打定主意后,时长汀没再闹了,任凭茯苓给他整理好衣服,然后洗漱。收拾利索了,时长汀与茯苓就跟着茜纱去了前院。   ***   前院还和那天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俗话说,秋风起,蟹飘香。现在而今是农历九月,已是秋天,正是螃蟹肥美的时节。黄庭坚曾写过“海馔糖解肥,江醪白蚁醇”的诗句。苏舜卿也说:“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非?”   瑞王府是齐王朝世袭罔替的异姓王,生活虽不算奢侈,但是时鲜的蔬菜瓜果和海鲜的供应还是很应景的。眼下,膳桌上就有两道与螃蟹有关的正菜。一个是“洗手蟹”,另一道就是名菜“蟹酿橙”了。   时长汀眼尖地看见了这两道菜,眼睛一亮,要知道他在前世最喜欢吃螃蟹了。深秋时分,三两好友,聚一起赏菊吃蟹,再饮一壶好酒,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所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方显人生快意!只不过前世他中毒多年不得解,体质不佳,沾不得寒凉和辛辣之物。故而从没有好好过一个赏菊吃蟹饮好酒的秋季。现在就不同了,这具身子虽然显得不足,但是一般的寒凉与辛辣还是能吃的。想到这儿,时长汀心中叹道,总算给来到异世这事找到一个好处了。      ☆、都在变 时颂讲古   时长汀进来时,瑞王妃明笳正在用蟹八件处理螃蟹。所谓蟹八件,是针对吃蟹而专门设计制作的。有小方桌、腰圆锤、长柄斧、长柄叉、圆头剪、镊子、钎子、小匙八种,简称为“蟹八件”。它们分别有垫、敲、劈、叉、剪、夹、剔、盛等多种功能。   明笳取了一只蟹放在小方桌上,用锤具将整只蟹的各个部位敲打一遍,然后再用圆头剪剪下蟹脚、蟹螯,放在一边的碟子里,这时听见响动抬头就看见了时长汀。   时长汀脚步顿了一下,不知为何眼睛有点儿酸涩。方才明笳看见他时眼睛里迸射出的喜悦与期冀是做不了假的。   明笳笑道:“长汀快来,看看娘给你准备了什么。来。啊,张嘴……”说着明笳用银匙舀了一勺挑好的蟹黄送至时长汀嘴边,眼中殷切地示意他张嘴。   时长汀很是不习惯被人喂饭,待要拒绝却又想起了方才明笳的眼神,顿时心中一软,张开嘴接下了。再看明笳时,果然她的眼眶都有些红了。   时长汀垂了垂眼眸,没说什么,正要坐下就瞧见了瑞王时颂的眼神……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每次来正院吃饭都要被他这么恶心吗!又是那种温情的、慈爱的、欣慰的、自豪的……你到底能不能做一个安安静静养外室生庶子的负心汉了?!   真是岂有此理!   时长汀恨恨地想要将椅子从时颂旁边挪开放在明笳身边,只是他虽然有十岁却是四五岁的身体状态,实木的黄花梨座椅又实在是沉得很,时长汀连推带拉地也没撼动分毫,还累了一头汗。   一边的明笳先是怔愣,后来反应过来了,顿时哈哈大笑,连时颂都是一副“儿子好有趣好可爱”的表情。   最后时长汀也没挪动,只得愤愤地坐在了时颂身边。时颂显然很是喜欢儿子坐在跟前,又是帮忙夹菜又是给挑螃蟹肉,不仅如此,还谈兴大发地给时长汀讲起了古。   时颂道:“长汀,你知道这是什么菜吗?父王……哦不,爹爹告诉你啊,这叫做‘洗手蟹’。”时颂想起之前算命大师说面对孩子时要自称爹爹或娘亲,这样有助于唤回孩子的魂魄,比什么“父王”、“母妃”的要有用的多,这是因为这种民间的叫法表明孩子命贱好养活,那些个牛鬼蛇神听见了,知道这不是个富贵孩子,也就不会拘着孩子的魂魄了。   时长汀又道“长汀知不知道洗手蟹的来历呢?”   时长汀面无表情,心中却一直冷哼,心道:莫说“洗手蟹”,就是螃蟹的一百零八种吃法我都知道,还为此编过书呢,要你教!   时颂自然不知道他这呆呆傻傻的好儿子正在腹诽什么,自顾自解释道:“据《东京梦华录》、《蟹谱》记载,此菜的做法是取活螃蟹洗净,加盐、酒、生姜、橙皮、花椒等调料腌渍而成,洗洗手就能吃。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是不是很形象?”   时长汀:形象不形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单看你这样,还真看不出你为人这么不负责任来。   时颂讲完一个,还意犹未尽,便又指着另一盘蟹酿橙道:“那个呢,名叫‘蟹酿橙’,据《山家清供》记载,它的制法是:剔取螃蟹肉装入掏空的橙子中,入甑中,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说完见儿子呆呆的,也不看自己,更不理会那两盘菜,忙又介绍儿子愿意吃的菜去了。   时长汀: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你介绍哪个我不吃哪个……很快就没能吃的了。   ……   这顿饭吃得很是艰难,到最后,时长汀都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吃了多少了,而时颂倒是没怎么吃,只是都记不得自己究竟说了多少了……   一家人饭毕,明笳也不问时颂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只是摸了摸时长汀的头,然后就在两个丫鬟的陪同下回后院去了。   明笳走后,时颂把时长汀的丫环小厮也都打发了出去。前院只剩下时颂父子二人。   时颂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了口气,对时长汀道:“长汀,今天爹爹带你去梓阳侯府。”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想了想方才继续道:“爹爹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是还是想和你解释一下。梓阳侯黄裕是翰林院大学士,也是我的好友……曾经的好友。”   说到这儿时,时颂很有些伤感了,时长汀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时颂,见他面容有些憔悴,眉目间满是“昨日之日不可留”的惋惜,不禁有些同情他了。   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你也在变,我也在变。只是,有种幸福叫做,变了之后的你和变了之后的我还是认同彼此。   就像是胡溟与曾辙,两个人,或者说两个鬼都在经历变故之后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只不过,胡溟还是会万里践诺,曾辙也还在原地(虽然他不得不待在原地)罢了。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兄弟情、知己情。   正晃神间,就听时颂自言自语道:“黄裕明明应该是中立的,但是却似乎成了贵妃党……”   时长汀倏忽抬头,正要仔细听下文,却见时颂已经回过神来了,对他道:“你是小孩子,我带你去就当是探访好友,兴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就这样,时颂带着时长汀去了梓阳侯府。   ***   梓阳侯府比之瑞王府,格局上要小一些。不过,紧凑的布局倒是显出几分温馨和睦的气息来。   梓阳侯黄裕在门口迎接了二人。时长汀抬头扫了一眼就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心道:这个黄裕倒是仪表堂堂。方才那一眼,已经足够时长汀看清黄裕的样子了。那是个身材标准的中年人,没有发福,举止谦谦,活脱脱一个书生年老的样子。   黄裕上前见礼,他是侯爷,时颂是王爷,自然是要跪拜的,只是时颂拦下了:“今天咱们只论当年同窗之情,不提朝堂。”   黄裕笑着应下了,然后对着时长汀道:“这是令公子?真是好相貌!”   时长汀有些犹豫,这时是该装傻还是装没听见?反正不能上去行礼问安啊。正犹豫间,就听黄裕身后有个声音道:“也不怎么样嘛。”   众人都循声看去,就见站在黄裕身后的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长得与黄槿有几分相像。时长汀一惊,再看身边的茯苓,见他也是一脸意外。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个猜测:这是……黄槿的儿子?      ☆、黄思宁 直呼其名      黄裕将那小男孩儿拉到面前,向时颂介绍道:“这是犬子,名叫黄思宁。”然后又对小男孩儿示意让他见礼,却不料那小孩儿直接甩开黄裕的手,扭开身子跑走了。   黄裕脸上现出不虞来,时颂忙摆手笑道:“小孩子都这样,不如让我家长汀去和令公子在一处玩耍,咱们聊咱们的?”说完又低头询问时长汀:“长汀,愿不愿意去和方才那个小弟弟一起玩儿?”   时长汀方还在想着原来不是黄槿的儿子,而是弟弟啊,这个黄裕算是“老来得子”?正思量间就听见时颂弯腰问自己话,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时颂一眼,心中有些异样:他竟然会询问自己的意见,难道真的会尊重自己的想法吗?只是这么一想,时长汀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明笳了,不管怎么说,外室和即将要出生的庶子都是真实存在的。就算他尊重自己也不能抹杀这些伤害。时长汀呼出一口浊气来,没再看时颂,只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时颂与黄裕一起去了正屋,时长汀则带着茯苓,跟着梓阳侯府的小厮一起去了后院寻找那个名叫黄思宁的小男孩儿。   ***   找到黄思宁时,他正在东厢房一间书房里。   黄思宁有些惊讶地看着不请自来的时长汀,眼中先是意外,而后化作烦躁。他欲将手中的画册往桌上一摔,却忽又顿住了,慢慢放在了桌上,而后怒道:“你们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们,出去!”   时长汀自是注意到了他方才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瞟了那本画册一眼,却愣住了,正在这时,身边的茯苓脱口而出道:“这是黄槿?”   是的,画册上的人正是黄槿。   这话一出,就见方才还在发怒的黄思宁顿时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什么冻住了,一个愣神之后,陡然变作狂喜,他腾地站起身,急切道:“你认识我姐姐?”   时长汀和茯苓对视一眼,都明白不能直接说实话,最后茯苓点了点头,编了个故事道:“小的落魄时,曾经受令姐救助,而今能伺候我家少爷还要感谢令姐。黄小姐大恩大德,小的从不敢忘,只是小人不知黄小姐就是贵府小姐。不知道小的有没有荣幸能亲自在小姐跟前磕头谢恩?”   黄思宁本还满脸惊喜与激动,这时却一脸痛苦与黯然。他慢慢瘫坐在椅子上,摇头道:“不能了,你没有这个幸运,我也没有。”   茯苓明知故问道:“这时为何?可是令姐已经出嫁了?”   黄思宁惨然一笑,明明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但是这一笑却尽显沧桑与苦楚,他道:“姐姐已经去世了。”兴许是因为茯苓念着黄槿的恩情,这在黄思宁看来是有情有义之人;又或许是黄思宁心中压抑,需要与人倾诉;亦或是他毕竟年幼,终归是藏不住话……无论如何,黄思宁总算是愿意心平气和地与二人说话了。   他吩咐自己的小厮去沏茶,然后示意二人坐下。茯苓推拒道:“小的是奴才,不该……”话没说完就被黄思宁打断了:“谁又比谁低劣呢,守规矩的不一定是谦谦君子,还有可能是衣冠禽兽。”   这话说得狠了,时长汀与茯苓很是吃了一惊,时长汀轻声道:“此言何意?”   黄思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时长汀,似笑非笑道:“你果然不是傻子。”见二人更吃惊了,笑了一下解释道:“昨天你父王下帖子来,说要今天拜访黄裕。其中还有一个帖子竟然是给我的,里面言及你因生病伤了脑子,有些反应缓慢,但却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孩子,还望我能善待。只不过,我今天一见你就知道你不傻。”   时长汀简直是瞠目结舌了。   黄思宁皱了皱眉:“你莫非不信?喏,帖子给你看。”说完将一封拆开的信递给了时长汀。   时长汀将信将疑地接过来一看,果然和黄思宁说的一样。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对时颂抱有什么样的心情了……不过,眼下倒是有个疑问:“那为何我们进门时你态度这么不好?不是说善待我吗?”   黄思宁嗤笑一声:“在大门口时,我出言不逊说你不怎么样不是已经替自己遮掩一次了?否则你见了礼不就露馅了。”   时长汀恍然大悟,又奇道:“你几岁了?”   黄思宁往后倚了倚,两手枕在后脑勺上,漫不经心道:“我九岁了。”见时颂瞪大了双眼,哼道:“你不也十岁了,也长这么矮。”   时长汀噎了一下,辩解道:“我是因为生病,你呢?”   黄思宁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我是因为天妒英才。”   “噗!”茯苓没忍住笑了出来,再看时长汀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黄思宁也不生气,继续道:“心眼儿太多了,长不高啊。”然后瞥了茯苓一眼问他几岁,茯苓答十六。黄思宁点点头,继续道:“你都十六岁了,还虎头虎脑的,看上去也不大啊,还傻不愣登地笑话人家。”   这话说得太直接太一针见血了,茯苓竟无言以对。   黄思宁见茯苓不“狂”了,满意点头,又问时长汀:“你为何装傻?因为你爹也不是好人?”   时长汀先还觉得好笑而摇头,却忽然反应过来,奇道:“你爹不是好人?”说完又想到方才黄思宁提起黄裕时竟然直呼其名,心下更是奇怪。   黄思宁并没直接回答,而是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时长汀好久,最后才慢慢坐直了身子,郑重地看着时长汀,严肃问道:“时长汀,我可以相信你吗?”   时长汀也肃整了表情,慢慢站起身来,拱手行了一礼,掷地有声道:“在下虽不能说绝对可信,但是却从不失信于人。”   黄思宁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拍椅子扶手,喃喃道:“这也就够了。”然后也起身还了一礼,行完礼抬头时眼眶已经通红了。   时长汀和茯苓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黄思宁没解释,只是对着进来送茶的小厮吩咐道:“鹤鸣,你出去守着门,莫要让任何人靠近。”   鹤鸣领命而去。   黄思宁盯着被鹤鸣带上的房门,很久都没有说话。   时长汀和茯苓疑惑地看着他,慢慢地发现不对了,黄思宁正在颤抖,只见他两手紧紧攥在身侧,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眼中也现出痛苦之色来。两人正要惊问这是怎么了,就听黄思宁终于说话了,而且一张嘴就是一颗炸雷:“黄裕杀了我的姐夫。”   “什么?!”时长汀与茯苓异口同声叫道。   黄思宁摆摆手,有些颓唐地坐下来,双手抱着脑袋,呜咽着。良久才又抬头,这时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了,他抹了把眼泪,眼中升起恨意来,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们也许不知道,我姐姐,黄槿,是嫁了人的,那人名叫青潇,是个书生。黄裕本打算让姐姐联姻的,嫁给嘉靖侯世子夏沐霖,姐姐这样做自然让他甚为恼火。”   时长汀和茯苓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只是这么一犹豫间,就被黄思宁看出了端倪,他甚是警觉,当即就问道:“两位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时长汀和茯苓都不确定应不应该把黄槿魂魄还在的事情告诉黄思宁,因此一时间都没说话。   黄思宁还要再追问,突然看见眼前一缕青竹色的轻烟划过,屋子里就多了个少女。黄思宁惊呆了,指着那少女结结巴巴问道:“你……你谁啊?”   “司竹。”   “什么?不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思宁简直要抓狂了,饶是他平日里再聪明伶俐,也不曾见过这般场景。   司竹将垂在身前的头发用手捋到后面,满不在乎地说道:“你管我哪里冒出来的,现在还是说说黄槿和青潇的事吧。”   黄思宁此时也镇定下来了,见她说得不客气,正要狠呛她几句却又咽了回去,眼前这女子长得实在是举世难寻,新月眉,嫩竹叶一般的狭长的眼睛,眼窝深邃,鼻梁很高,薄唇淡粉。只不过眼角眉梢之间都是桀骜不驯的唯我独尊。黄思宁虽还是个小孩子,却已经知道男女有别,此时对着如此美貌的少女,那些狠话就有些下不去嘴了。   “哈……”时长汀嗤笑一声,“还以为你多横呢,不过是个见到美人儿就迈不动腿的,哼!”   黄思宁顿时面红耳赤,茯苓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时长汀,摸了摸下巴,心道:不对劲儿啊不对劲儿……   倒是司竹这次没回嘴,而是故作惊奇道:“哎呦喂!你这是夸我漂亮哦?”尾音拉得长长的,听得时长汀也恼羞成怒了。   司竹抬手打住几人将要出口的话,肃声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还是先说黄槿的事情吧。”顿了顿又道:“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姑娘,我们能挡的就帮她挡一下吧。”   众人都没说话了。   司竹又看向黄思宁,道:“我们的事情你不明白,也不着急,等会再说。只是青潇的死,你都知道什么?”   黄思宁定了定神,缓慢道:“当年我听娘说姐姐嫁了人后,就一直想去看看姐姐过得好不好。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姐姐所谓的嫁人是不那么光彩的,于是便只能偷偷摸摸探查姐姐的下落。我知道这个家,最有可能找到姐姐的就是黄裕了,所以有意无意地盯着他。可能是当时我年纪小,黄裕并不怎么防备我,还真让我发现了线索。原来,黄裕早就知道姐姐和青潇逃去了哪里。”说到这儿,黄思宁脸色暗了暗,“我实在没想到,黄裕会将青潇骗了来杀了他。当时我藏在屋子后面的窗台下,担心他们二人会有争吵,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劝说,却发现黄裕竟然连威胁他离开姐姐的话都没有,直接杀了他。”   茯苓摇头:“不对吧,黄裕毕竟年纪大了,怎么会杀得了青潇?”   黄思宁苦笑一下:“出其不意罢了,甫一见面就动了刀子,别说是青潇了,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没反应过来。”   “骗了来?”司竹的关注点却不同,她沉吟道:“你是说,黄裕是在梓阳侯府杀的青潇?”   黄思宁点头,伸手往北一指:“就是在后面最偏的那个院子。”   时长汀点头,问的却又是别的:“就因为这个,你才会对黄裕直呼其名?”他眼中现出不相信来,果然,黄思宁长叹一声,眼中戾气横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来了句:“他还想杀我娘。”      ☆、裴酽凝 青潇耳坠   因为受到的意外太多了,听到黄思宁这么说,大家反而觉得不那么奇怪了……才怪!   茯苓和时长汀都有些惊愕疲劳了,此时有气无力问道:“为什么啊?”   黄思宁恨恨:“因为他有相好的!”   “哈哈……”司竹大笑,边笑边说:“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只不过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时长汀和茯苓也从忍俊不禁变成了沉重与惊讶。几人狐疑地看着黄思宁发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双唇。   司竹:“是谁?”   黄思宁没直接回答,倒是反问众人道:“你们说,我这名字是何意?”   司竹:“向往安宁?”   时长汀:“思想清宁?”   茯苓:“嗯?”   众人都看向茯苓,茯苓干笑两声:“莫要批判我了,且揭晓谜底吧!”   黄思宁自嘲道:“思宁,思宁,思恋酽凝。”   时长汀和司竹毕竟不是大齐王朝的人,所以对于黄思宁口中的“酽凝”都是一头雾水。只有茯苓起身惊呼道:“凝贵妃?”   黄思宁点头,目露悲愤与怆然。   司竹和时长汀忙看向茯苓,等他解释这个凝贵妃是怎么回事。茯苓平复了一下剧烈起伏的胸口,压低了些声音道:“凝贵妃,全名裴酽凝,乃是大齐第一美人……”还没说完就被黄思宁和时长汀打断了。   黄思宁:“她也配?!”说完不屑地哼了一下。   时长汀:“比她美!?”边说边指了一下司竹。   茯苓噎了一下,两手一摊,耸耸肩:“我又没见过。”继续道:“据说,她是大齐第一美人,进宫后独得皇上恩宠,一路连升,目前已经是贵妃了,膝下有子,地位直逼皇后,在后宫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她怎么会与黄裕牵扯上?”   黄思宁冷哼道:“男盗女娼罢了,难不成红杏出墙还要架梯子?”   时长汀沉吟:“难怪……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黄裕和裴酽凝有私情,裴酽凝有子必然有意于皇位,于是黄裕便要通过联姻拉拢嘉靖侯,给情人增加联盟与支持。”   司竹接道:“然后,黄槿不顺其意与青潇私奔为夫妇,黄裕大怒,将青潇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击杀,因为黄裕根本不会考虑青潇。”   茯苓总结:“只不过,黄槿忠贞,自尽殉夫。黄裕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黄思宁点头:“给我取名‘思宁’和害我娘亲重病,都是为了向那个贱人表忠心。真是令人恶心!”   众人皆默然。良久司竹才道:“咱们去看看青潇过世的地方吧,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时长汀:“此话怎讲?”   司竹秀眉微蹙:“既然青潇死在梓阳侯府,黄槿也是在府中自尽,那么两鬼为何从没遇到?再有,杀青潇的是黄裕,那么黄裕又为何火烧农家院?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个邪恶的法子的?”   想起此事,众人心中都如同翻起了惊天骇浪。   时长汀对黄思宁道:“思宁……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黄思宁重重点头:“翾展,黄翾展。这是我自取的。”   时长汀舒了口气,道:“《楚辞-九歌-东君》有言,‘翾(xuan,一声)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还是这个名字顺耳。咱们一起去,路上我和你说说你不知道的。”   司竹又躲进了长命锁中,众人沿着小路一起往偏院走,因为时颂和黄裕都在前院,所以倒也不必担心被黄裕发现。路上,时长汀和茯苓把这边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听得黄思宁目瞪口呆。待听到黄槿魂魄还在,并且求助于司竹等人时,黄翾展更是激动。时长汀便与他约定夜里一起见黄槿,茯苓友情提供显魂镜一把。   ……   “就是这儿了。”黄翾展指着一间破败的偏院道。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这院子位于梓阳侯府的东北角,砖瓦房,布局齐整,可见建造时也是用了心的,不过现在已经残破不堪,朱漆斑驳的大门,青瓦不全的屋顶,呼啦啦迎风招展的窗纸……引人注目的则是满院子齐腰深的杂草。   几人有些踌躇,不知道怎么进去。   茯苓建议:“要不,我找把锄头理理这些杂草?”   “不用。”说话的是刚飘出来的司竹。她飘在杂草上空,闭目凝神像是在倾听什么,一盏茶后,司竹睁眼,对着靠北边的杂草处伸手拂了一下,然后飘到院门口众人站着的地方,轻声道:“青潇,出来吧。”   众人没想到能直接找到青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杂草丛生处。过了好久,只见一处杂草最高的地方,突然有黑色的雾气蒸腾而起。那雾气已经不成人形了,隐隐绰绰的,像是稍不留神见了风就会消散。   司竹左手覆在胸前,对着那团雾气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与雾气平齐。双目微合,嘴里念念有词:“心神有主,执念有头;平心静气,魂灵凝聚。起!”   然后那团雾气如同被什么平地拔起一般,突然间挣脱了束缚,一弹而起,向着众人飞来,直到距离众人三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这时的雾气已经有了大概的形体了,只是却是缩小版的一个男子形象,像是个幼童。   司竹:“青潇?”   幼童跪拜:“在下青潇,多谢小姐相助之恩。”   司竹:“不必,我们是为黄槿而来。”   只是“黄槿”二字已经让青潇的魂魄剧烈抖动起来,情绪难以自抑一般。不过好在青潇意志坚定,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倒是很快平复了心绪。他哑声道:“槿儿转世了吗?”   司竹眯了眯眼睛:“你知道她已死?”   青潇痛苦道:“知道,我是亲眼所见。只不过我一个魂魄,阻止不了。”   时长汀:“那么她死后你怎么不与她相见?”   青潇也不在意问话的是谁,只是机械答道:“我为了保她魂魄被困此阵。”说完指了指他方才出来的那个角落。   黄翾展毕竟年幼,急道:“胡说!我姐姐已经死了,哪里还需要你保她魂魄?”   面对黄翾展,青潇仍然没有那种与小舅子相见的激动,还是平淡道:“你父亲要把她与裴酽凝早夭的侄儿配阴婚。我是为了保她魂魄自由,不小心触动了阴魂阵,从此被困。”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刹那间后背发凉。   时长汀和司竹都是气愤黄裕连死去的女儿都不放过,还要百般利用来讨好情人;   茯苓是痛心黄裕没人性,大齐王朝的人都知道裴酽凝死去的那娘家侄儿最是恶毒,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最后苍天有眼,流连青楼时得了脏病,全身溃烂而死。而今却得知,黄槿那样一个美好又干净的少女,竟然被黄裕送去给这种人做阴魂。   黄翾展直接哽咽大哭起来:“畜生啊!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他要把我姐姐配给那么个不得好死的混蛋啊!”   对于众人的反应,青潇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除了黄槿,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了。   司竹看了看青潇,突然道:“你吞并了那人的魂魄?”   青潇楞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   司竹又道:“你以身殉阵,救了黄槿;吞并那人魂魄,完全可以自由移动,为什么你却仍然被困?”   青潇摇头:“那人魂魄不全,已经被恶鬼夺去了三成,我从中得到的力量不多。另外,我消耗了五成自己的魂灵,做了一件事。”   司竹竟然眼睛有些发酸了,声音也有些颤抖:“那副耳坠?”   青潇有些意外,但是脸上却显出似水柔情来,温声道:“槿儿还戴着那副水滴状的耳坠吧?是不是很好看?”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去:“我没用,槿儿带出来的首饰很多都典当了,只剩下这么一副耳坠了。我只是想……给她留个……美好的念想。”   气氛像是停滞了。时长汀别开眼去,心头发酸;茯苓敬佩地看着青潇;黄翾展虽然不知道青潇在说什么,但是言语间的疼惜与爱怜听得让人心头发堵。   青潇见众人这样,反而轻笑了一下,摇头道:“你们莫要被我迷惑了,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他看向远方,目光悠长而遥远,轻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当年,是我让车夫的小儿子弄坏的马车。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我想要接近她,想要权势地位。只不过,后来后悔了,在她愿意跟我走的时候就后悔了,在她为我洗手作羹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我配不上她,也对不起她。”   司竹:“你爱她吗?”   青潇哂笑:“那还用问吗?”   司竹:“那就足够了。”   青潇惊愕:“什么?”   司竹:“这些龌龊与杂念,都不必再说与她听。你们能相遇能相爱这就是上天垂怜,不要将相见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一起走吧,投胎去,下一世重新开始,干干净净爱她。”   青潇的魂魄无意识地颤抖了很久很久。最后,双膝跪地,匍匐长拜,口称:“谢小姐一语点醒梦中人。”   ……   青潇去找黄槿之前,忽然想到什么,对黄翾展道:“我知道你父亲贪赃枉法的证据在哪儿,你如果愿意可以去拿。”   黄翾展咬牙道:“愿意!怎么不愿意?我以他是我父亲为耻!”   青潇赞赏地点点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能明辨是非、分清大义,很好。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你姐姐?”   这次黄翾展却摇头了:“不去了,你带她走吧,什么都不要说。让她……从始至终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让她,从不曾知道这世界又多肮脏;   让她,从不曾得知自己与什么样的厄运擦肩而过;   让存在于她心中、记忆中的父母亲人,都是慈爱的、真心爱她的。   众人织就一个善意谎言,只愿你被这炎凉世间温柔以待,至死都能纯真美好。      ☆、书荒进 作者推书   往下是推书,小天使们书荒时请看。   如果没有闲暇,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请直接看下一章正文。   推书(作者九卢):   一、完结古言短篇《金兰》,取自本书第三卷。   1、文案:   后閤罢朝眠,前墀思黯然。   梅应未假雪,柳自不胜烟。   ——李商隐《晓坐》   2、简介:   短篇为手帕交所作,两代人、两对手帕交的传奇故事。   *******************************************************************************   二、完结古风耽美《思有园》。   1、文案:   园有桃,桃下有君,君有琴;   琴有弦,弦击剑,剑如我心。   2、简介:   君琴我歌谣,暗恋何时了?   *******************************************************************************   三、古言武侠《执夭令》   1、文案:   风云变,   左手烈酒右手剑;   曲水流觞现。   江湖宴,   瑶琴一曲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江山万万年,   二愿世间太平连,   三愿如同南归雁,知音长相伴。   2、简介:   喝最烈的酒,恋最美的人。   *******************************************************************************   四、连载短篇《庭芜绿湄宇》努力码字中。   1、文案:   短篇为宿湄与乌木宸宇(《执夭令》)所作。   风回小院庭芜绿,   柳眼春相续。   凭阑半日独无言,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李煜《虞美人》   2、简介:   未亡先入皇陵,为爱妻殉余生。   *******************************************************************************   五、连载古言玄幻《子曰司竹》,晚9:00日更。   1、文案:   古言为时长汀所做。   前世不相为谋,   今生竹林把酒。   试问长命锁,   却道魂灵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她肥我瘦。   2、简介:   竹仙与亡灵,观百鬼夜行。   *******************************************************************************      ☆、变六画 嫡妻继室   第三卷:   主角:金盏、兰明惜   情谊:友情之手帕交   *********   青潇走后,黄翾展按照青潇所说的位置,找到了一个账本,单从账本最后的日期来看,竟然是五年前黄裕所写。   时长汀掀开看了看,道:“青潇在梓阳侯府做过清客,应该是那时候就发现了黄裕不对劲儿,收集了这些证据。只不过,他没有揭发黄裕。”   是为了黄槿吗?青潇自称自己不是个好人,利用了黄槿、伤害了她,配不上她,但是,情之一物,谁又能说得清楚起于何时、止于何处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众人默然,时长汀忽然道: “司竹,关于感情,你经历过什么。”这话明明是个问句,但是时长汀却用了陈述语气。   司竹楞了一下,再看时长汀那双了然的眼睛,心底一颤,知道这是因为之前自己与青潇说的那一番话引起他的怀疑了,但终究不想说什么,只是别开头去,既没否认也没解释。   那是已经遥不可及的过往,何必再去触碰呢。   时长汀也没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司竹一眼,然后对众人道:“咱们回前院吧。”   茯苓和黄翾展都点头。   ***   到了前院,正赶上时颂准备要走。见到时长汀,时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见此,站在时长汀身边的黄翾展轻声说了句:“你父亲是个好人。”见时长汀不以为然,黄翾展又补充了一句:“至少,他会担心你。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父亲都拥有慈爱的眼神。”   时长汀下意识向着黄裕看去,果然看到了黄裕眼中没有收回的冰冷与不屑。   黄翾展解释道:“我长得很像我娘。”   也就是说,与黄裕的心上人裴酽凝很是不像。   还真是,郎心似铁啊。   时颂告辞,黄裕亲自将时颂一行人送到大门口,这时,黄翾展道:“我再送送长汀哥哥。”   黄裕巴不得他能与瑞王之子搞好关系,自然满口答应。   ***   看着黄裕回了府,时颂对黄翾展笑道:“多谢你今天招待长汀。”   黄翾展不置可否,只是点了下头。   时颂眼中现出疑惑来,正要说什么,就听黄翾展道:“咱们边走边说吧。”说完牵起时长汀的手,两人带着茯苓一起走在了前面。   时颂楞了一下,忙抬脚跟了上去。   大约走了一炷香时间,拐了个弯,走到了一个僻静巷子。黄翾展止步,从怀中掏出了那本账册,递给不明所以的时颂,道:“你不是来搜查黄裕是贵妃党的证据吗?这里面有一些,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时颂从接过册子来时就惊呆了,越听越是惊愕,听到最后,眼睛下意识一缩,盯着黄翾展看了半天,最后只是问了一句:“为了谁?”   黄翾展只是楞了一下,就朗声笑了,连连点头:“不愧是当年号称‘天下第一才子’的瑞王爷。为了谁呢?”他仰头看天,慢慢咽下了眼中的泪水,一字一顿道:“为了姐姐、娘亲,还有我自己。也为了这大齐江山,不让奸妃当道。”   时颂良久没说话,最后只是伸手拍了拍黄翾展的肩膀,嘱咐了一句:“尽早让你娘与他和离吧。”   黄翾展知道这是时颂的保证了,在自己母亲与黄裕和离前不会将证据送到御前。黄翾展也没拒绝,只是说了句:“多谢。”   黄翾展走后,时长汀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或许自己真的是幸福的。再想起之前明笳说的那句话:耳听为虚,眼见未实,请用心。   或许,真正应该用心看世界的,是自己。   他抬头看看时颂,余光忽然瞥见身旁这一户人家的角门上挂着灵幡,而灵幡上面还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贵妇人……的鬼魂。那妇人看见时长汀看自己了,还向他摆摆手打招呼。   这一幕来的猝不及防,时长汀没什么防备,一下子就僵住了。   时长汀迟迟没有移转视线,时颂感觉到了,怕不是以为时长汀是在看自己,忙低头看他,正要询问他有何事却看到时长汀脸色僵硬,眼珠也不转动,顿时一惊,忙弯腰板正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时长汀一时没回神,下意识答道:“我没事。”这话说得寻常,但就是因为太正常了反而不符合时长汀痴傻的现状。所以话刚说完时长汀就后悔了。   再看时颂,果然,时颂先是怔愣而后就是狂喜。他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长汀,你……你是不是好了?”   时长汀没说话,实际上,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句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时颂,看着时颂面上的欣喜慢慢消退,最终升起失望与痛苦。   时长汀蓦地有些心软了,有些想要说出真相的冲动。只不过时颂接下来的话将他将要表白的真相给卡住了。   时颂说:“明明玄慧大师说,你十岁的时候会魂魄归位的。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康复?玄慧大师不会算错的,难道……是因为上次生病?”说着说着时颂眼中现出戾气来,拳头攥得死紧,一字一顿道:“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时长汀从十岁那句时就一直是蒙的:什么意思?自己不是从异世阴差阳错穿过来的吗?为什么会有个十岁预言?还有,时颂是要让谁付出代价?他……还是,她?   带着满腹狐疑,时长汀随同时颂离开时还是回头看了看灵幡,方才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他扭头看了看茯苓,见茯苓也是皱着眉头,见自己看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回去再说。   ***   三人回到瑞王府,时颂去了前院,时长汀与茯苓则去了后院。   刚进了院子,司竹就从长命锁中飘了出来,落地就问:“什么意思?你不是凌神那个世界的吗?”   时长汀抬手止住司竹的话,先让茯苓将院中的小厮丫头都打发了出去。然后对司竹道:“你还是应该注意一些,万一这些人中有能看见鬼魂的奇人异士呢。”   司竹虽也认同这话,但还是纠正道:“我是竹仙。   时长汀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点头认同:“是,竹子精。”然后不待司竹争吵,先道:“你说时颂那句话什么意思?”   正事要紧,司竹也没再反驳他,只是道:“不好说,要不去找那个玄慧大师问问?”   茯苓扶额:“你们俩,一个空壳子竹仙,一个不牢靠的亡灵,去找玄慧大师?自投罗网吗,不怕被他做法让你们魂飞魄散了啊?!”   两人讪讪,都没再说话。   三人一起进屋。时长汀又问:“茯苓,你看见那个女子了吗?”   茯苓点头:“吓我一跳,本来没注意的,我是看你盯着那边看才看过去,饶是这样,还是惊了一下。”   时长汀“嗯”了一声,忽又疑惑道:“你有没有觉得那女子哪里不对劲儿?”   茯苓皱眉:“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别扭,似乎她不应该……对!不应该笑!”   时长汀也明白怪异之处在那儿了:“就是她的笑容。看样子应该是新丧,但是她脸上却挂着新嫁娘一般的笑容,那表情像是如愿以偿,也像是心满意足。”   茯苓连连点头。   司竹并没有看见那女子的样子,所以此时听得好奇:“不是说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又不是寿终正寝,怎么会这般模样?”   时长汀和茯苓都没说话,却有个声音回答了:“我开心是因为可以去找我的手帕交了啊!”   这声音起得突兀,众人心下一凛,忙扭头看去。同时心中都道:是不是应该挂个风铃什么的,否则这些鬼啊魂啊太来去自如了。   看见来人,时长汀和茯苓马上认了出来,竟是方才所见的那个女子。只不过,后面还跟着两个“熟人(鬼)”——黄槿和青潇。   看见黄槿的那一刻,众人已经分不出别的心思去注意询问那妇人解惑了,因为此时的黄槿,真的是引人注目。   之前的黄槿是美的,但是美得单调又普通,而今的黄槿却是难得一见的漂亮,还是眉清目秀,还是粗布衣裙,浑身上下也只有耳朵上一副水滴状的翡翠耳坠,一摇一晃的满是娇俏灵动。只不过,站在青潇身边的黄槿,脸颊上笑出了小酒窝,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抿着嘴,像是不这样就会憋不住笑似的……   幸福。   除了这两个字,实在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黄槿对众人福身行礼,然后又对那个妇人道:“金姨,这就是我说的那几位大人了。”接着又向时长汀等人介绍道:“诸位大人,这是夏公子的母亲。”   司竹:“嘉靖侯夫人?”   那个金姨纠正道:“我是嘉靖侯的继室。之前与黄姑娘定亲的夏沐霖是我的继子。我叫金盏,见过诸位大人。”   司竹得人还礼,都有些疑惑地看向金盏,金盏却道:“我的事稍后再说,黄姑娘和青潇公子,还是先去投胎吧。”   黄槿与青潇相视而笑,一起对着司竹几人行了跪拜大礼,几人都不能触碰鬼魂,自是阻拦不得,只得侧身避开。二人行礼后,心愿完成,与众人告辞,很快就变成微光消失不见了,最后一道微光闪过时,其中一束径直钻进了挂在时长汀脖间的长命锁中,时长汀和司竹忙向内看去,里面那个篆体的“灵”字,从五画变成了六画了。   时长汀:“青潇不算吗?”   司竹摇头:“他魂魄不全,何况他一直以为黄槿已经转世了,也没那么大执念。”   时长汀点头,收起了长命锁,看向金盏。   金盏笑道:“我想麻烦诸位大人帮忙找一个人。只要能找到,我愿付任何代价。”   “谁?”   金盏:“嘉靖侯嫡妻兰氏。”      ☆、金夫人 地藏菩萨   司竹问:“夏沐霖的亲生母亲?”   金盏点头,左右看看,询问道:“我可以坐下吗?”   司竹:“坐啊……怎么坐下?”   金盏随手画了个阵,只见她所站之处的周围一个一臂宽圆形区域里,桌椅摆设都慢慢便透明,而后金盏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司竹三人直接看呆了:还能这样……   同时时长汀和茯苓又疑惑:为何司竹明明是个仙君,却不懂?   金盏对着司竹示意:“姑娘,你要不要学?”   司竹点头。   金盏起身走到书桌前,又画了个阵法,将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变透明可触摸之后,提笔画了几个阵法,上面分别写着如何碰触实物、如何饮茶、吃饭等等。解释道:“这种阵法只能保持一炷香时间,时间快到时你记得重新画。”   司竹捏着那张纸,拜谢道:“多谢。”然后快速将上面的阵法记下来。这才问道:“你怎么会这个?”   金盏回到椅子上坐下,解释道:“之前明惜去世之后,我一直在想办法找她,后来因缘际会,遇见了一个道士,是他好心教了我这些,这不,现在就用上了。哦,明惜就是嘉靖侯嫡妻兰明惜。”   接下来,金盏就讲述了她与兰明惜之间的故事。   ###   金盏认识兰明惜的时候,两人还都只是五六岁的年纪。金盏稍大一些,当年六岁,兰明惜五岁。   那是一个夏天。   正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时节,金盏随母亲去山中寺庙上香还愿。山间小路很是难走,石头台阶一阶一阶像是永无止境一般,蜿蜿蜒蜒不知通向了深山中的何所在。   轿子停在小半山腰的凉亭处,轿夫摸着额头上的汗水,弯腰向轿子中的夫人请示道:“夫人,轿子只能走到此处了,再往上走就走不开了。”   金盏的母亲应声道:“那我们走着去好了。辛苦你们了。”   轿夫忙躬身笑道:“夫人哪里话,这本是小的该做的。夫人小心些,路上石子儿多。”   轿子中,金夫人笑着应了,扭头对金盏温声道:“盏儿,莫要睡了,醒醒,轿子走不动了,盏儿和娘亲一起走上去好吗?”   金盏揉着眼睛醒来,人还有些迷糊,声音却很是清脆:“好啊!”   金夫人最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活泼好动,像是个男孩子,平日里很是不喜欢闷在轿子、马车里,去哪儿都是蹦蹦跳跳跑着去,眼下爬山倒是合了她的意,想到此处,金夫人伸手刮了下女儿的小鼻子,笑道:“不过盏儿要答应娘亲,不可走太快,不可悄悄溜走玩耍,不可……”   话没说完就被金盏打断了,只听她俏声道:“好好好,我都答应啦,娘亲我牵着你的手还不行吗?”   金夫人失笑:“应该是我牵着你的手,你个小淘气。”说着自己戴好帷帽,又给嘟着嘴的女儿也戴了一顶小帽子,遮了大半个脸,这才掀帘子出了轿子。   正是盛夏好时节,触目所及,整个山峦都是青翠葱郁的。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毫不吝啬地照耀着大地。   金盏听着远处山林中传来的知了声,被那一片你呼我应的清脆响声逗得咯咯笑,情不自禁也随着叫了几声,然后就觉得娘亲轻轻用力攥了自己的手一下。   金盏讨饶道:“娘亲,你听多好听啊!”   金夫人无奈道:“好听好听,你莫要调皮,好好走路。”   金盏点头,只是没一会儿又问:“娘,还有多远啊?”   金夫人停下脚步,轻轻挑了下帷帽,指着远处深山中若隐若现的一座寺庙道:“盏儿你看,那就是了。”   金盏顺着金夫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意外看见了一抹素白。小孩子的眼神最是清晰,能看见大人看不到的远方,所以在金盏指给金夫人看时,金夫人却没看到女儿所形容的那抹白色,便道:“兴许也是来还愿的香客吧。”   二人继续走,边走边笑闹,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寺庙跟前。   金夫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腿,再看金盏,还是精神抖擞的样子,不禁笑道:“你啊,真像个小男孩儿。”   金盏哈哈笑,边笑边寻找之前看到的那抹素色,心中猜测:那应该是个小孩子吧。看着看着突然眼前一亮,在寺庙门里面一角处瞥见了那个素色衣服。忙指给娘亲看。   金夫人点头,然后左边扶着丫环的手,右手牵了金盏的手,几人走到门口。小丫头上前敲门,很快一个小沙弥就打开了庙门,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请问施主有何事?”   小丫头也回了一礼,见那小沙弥很是面生,估计是新来的,便答道:“我家夫人是来还愿的。不知贵寺可方便?”   小沙弥想了一下,问道:“施主可是姓金?”   丫头点头。   小沙弥忙让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原来施主就是之前约好的金施主,师父嘱咐贫僧在此恭候。快请进。”   金夫人道了谢,金盏随着母亲进了寺庙,四下一看却发现方才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孩子不见了,便出声问道:“方才那个人呢?”说完又解释了一番方才所见的情景。   小沙弥答道:“那是兰施主,是来做度亡道场的。”   金夫人止住女儿再问,向小沙弥行了一礼,道:“请大师带路,我们先休整一下。”   小沙弥忙道:“不敢当,施主这边请。”   进了院子,小沙弥告辞走了后,金夫人才对金盏解释道:“那是为逝者祈福的,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了。”   金盏懂事地点头。   母女俩梳洗后,换了身干净的、颜色也淡的衣服,起身往佛堂而去。   进了佛堂,金夫人端端正正地站在蒲团前,轻轻合起双掌,双眼下垂目光注视合掌的指尖,手指并拢,手肘弯曲,置于胸前。   而后,右掌向下,按于蒲团中心,左掌不动,两膝分开,跪于蒲团上,左掌按于蒲团前的左边,右掌从中心移于蒲团前的右边。   再然后,两手手掌向外边翻转,曲指反转,仍按在蒲团原处;头离蒲团,由伏而起;右掌移于蒲团中心。   最后,左掌离蒲团,置于胸前如合掌之状;右掌用力撑起(两膝同时离蒲团),合于左掌当胸。   此为一拜。   金盏一直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着,心神被母亲的郑重和规矩所吸引,无声之中仿佛感觉到了此间的诚心与敬意。   金夫人按照上面的流程,规规矩矩,丝毫不差地拜了三拜,这才在丫头的金盏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起身后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双手合十,闭上双目,口中默念了一盏茶功夫。   等金夫人做完这一切,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金盏才上前问道:“娘,您这是为了什么啊?”其实,金夫人一直来此求愿、还愿,每年年中、年末一定会来。金盏印象中有过几次这种熟悉的场景,却一直不明白母亲所求为何。   金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包包头,面上很是温柔,轻声道:“娘亲出阁之前,有个很好的手帕交,我们无话不说,很是亲密。只是,后来各自出嫁,嫁去了不同的地方,很难相见。”说到这儿,金夫人仰头望着佛龛上的地藏王菩萨,继续道:“一开始,我和你洪姨还经常通信,后来家中有了儿女,各种琐事越来越多,信也就越来越少了。直到某一天,我突然间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   金盏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娘,那个姨姨喜欢穿红衣服吗?”   金夫人楞了一下才笑着解释道:“不是,姨姨姓洪,就像你姓金一样。”   金盏“哦”了一声,又问:“洪姨姨为什么不给娘亲写信了呢?”   金夫人叹了口气:“是啊,娘也奇怪啊,好好的怎么就不回信了?所以,娘写信过去问,却仍是没有收到回信。再后来,我告诉了你爹爹,你爹托去那边做生意的行商帮忙打听,一番打听下来,却说那里没有这户人家。没办法,我便和你爹亲自去了趟你洪姨嫁去的那个镇子。”   金盏皱着小眉头,突然拍手道:“我知道了!我小时候,咱们一起出远门,坐了好久的车,就是去找洪姨姨吗?”   金夫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刮了下女儿的小鼻子,笑道:“你现在才多大,还小时候?不过,娘亲的盏儿好聪明哦,竟然还记得四岁那年的事情!好厉害!”   金盏摇晃着金夫人的衣袖,撒娇道:“那么我是说对了?”   金夫人揽住女儿笑道:“说对了,那时咱们一家去那儿找她,但结果也是无功而返。”说到最后,金夫人面上又现出愁苦来。   金盏摸摸娘亲的脸颊,安慰道:“娘亲乖,莫哭莫哭……”   金夫人被女儿这一安抚弄得哭笑不得,心中暖暖的,道:“盏儿知道这是什么菩萨吗?”   金盏:“观音菩萨!”在她记忆里,听到观音菩萨的次数最多了。   金夫人摇头:“这是地藏菩萨。地藏菩萨保佑先世亲人不堕地狱,来世不堕恶道。你洪姨最信这个菩萨了,以前我们经常来这家寺庙祈福。”   金盏似懂非懂点头。仰着小脑袋看地藏菩萨,忽然瞥见佛龛下方有一个黑牌牌,便指着那儿道:“娘亲,那是菩萨的腰牌吗?”她知道金府中进出都要有腰牌,自己的大丫头身上就带着一块。   金夫人循声看去,只是一眼,便心神剧震,眼前一黑直接撅了过去。   那是一块灵位牌,上面写着:   先慈洪氏轻眉之灵位   左侧是一行小字:奉祀人兰明惜      ☆、兰明惜 湛露嬷嬷      金夫人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寺庙后院东厢房的床上。   她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飘飘荡荡的,像是又回到了出阁前。   曾记闺阁时,同榻聊整夜。   她与洪轻眉也会睡在一张床上,叽叽喳喳聊整夜。早起的时候,也会赖在被窝里,继续天南海北地聊着,有时候脚丫蹭在一起,有时候挠咯吱窝……   “娘……”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小脸,那小脸上的眼眶红红的,鼻头也有些红肿,见自己看过去,眼中又有泪流了下来。   这是……盏儿!金夫人一惊而起,起得急了,眼前一阵发黑,然后就有个暖暖的小身子扑过来扶住了自己,旁边还有丫头跑过来的惊呼声。   金夫人缓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看了看,只见金盏正吃力地扶着自己,眼中还“啪嗒啪嗒”地掉着金豆子。金夫人笑了一下,心头有些发酸,何时见过活泼开朗的盏儿这般模样呢。   “娘亲不好,是不是吓到盏儿了?”金夫人搂着女儿温声问道。   “哇……娘,突然,就倒了……呜呜,盏儿以为……娘不要……盏儿了……呜呜……”毕竟年纪还小,被金夫人一问,金盏就大哭了起来。   金夫人忙哄个不停,最后好不容易才让女儿止住了哭。看着趴在自己怀中的金盏,金夫人有些迟疑,方才自己究竟有没有看错?现在去问这事,女儿会不会再受一次惊吓?正犹豫间,却听见女儿道:“娘,你是不是看到洪姨姨的灵位了?”   金夫人心中打了个突,手下一紧,抱着金盏急道:“盏儿,你……你听谁说的?”谁会告诉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这种事?!   金盏却镇定下来了,轻声道:“娘亲晕过去之后,有个小妹妹和我说的。”   金夫人眉毛一立,看向旁边侍候的丫头,怒道:“你们怎么照看得小姐?”金夫人怕不是以为金盏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所以很是生气。   金盏忙伸出小手为母亲顺着气,仰着小脑袋解释道:“娘亲别生气,不怪姐姐们。娘亲不记得了吗?咱们刚进庙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小孩子,就是她,她和我说的。”   金夫人疑惑:“她为什么……”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当时那个小沙弥说兰家在做度亡道场。兰家,难道说就是轻眉嫁去的那个兰家?那个灵位牌上写的什么来着?奉祀人兰……   金夫人忙问女儿那个小孩在哪,金盏想了想才道:“娘亲你等着,我去找她。”说完就跑出去了,金夫人一失神没拦住,忙示意旁边的丫头跟上。   一盏茶后,金盏与一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回来了。   金夫人一见那个小姑娘,眼泪就下来了。太像了……只见那个小姑娘上身是一件素色的梅花纹纱袍,下身是一条同色的素雪绢裙;弯弯的柳叶眉,大大的荔枝眼,小巧的鼻梁、粉红的嘴唇……太像了,像极了轻眉小时候的样子。   小姑娘福身行礼道:“兰氏明惜给夫人请安。”   金夫人忙起身过去扶起小姑娘,弯下腰,声音有些哽咽:“明惜,是吗?好孩子好孩子。你和谁一起来的?”金夫人不想直接问小孩子关于生老病死的事,于是便问兰明惜是跟谁来的,想要问问大人。   却不料兰明惜答道:“回夫人话,明惜是和湛露嬷嬷一起来的。”   听到“湛露”两个字,金夫人眼前一亮,忙问:“她在哪?”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嬷嬷打扮的妇人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一把抱住兰明惜哭道:“小姐,你吓死嬷嬷了,嬷嬷就盹了一下睁眼就不见了小姐,小姐,你如果出了什么事,嬷嬷也不活了……”   金夫人看着抱着兰明惜痛苦的湛露,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气,怎么擦也擦不去。湛露是轻眉的贴身大丫头,当时也是跟去陪嫁了的,现在看来,湛露是嫁了人又回到轻眉身边当了嬷嬷。   金夫人上前一步,蹲下身子,哽咽道:“湛露……你还记得我吗?”   湛露警觉回头,看清金夫人的容貌后惊呼道:“是您吗?乔小姐!”   金夫人含泪点头,她出阁前闺名叫做乔苓,嫁人后多被称作是金夫人了。   湛露又是一阵激动大哭,扑过来一把握住金夫人的手,哭诉道:“乔小姐,奴婢没想到还能见到您啊,就算现在奴婢死了也值了。您不知道,小姐,我们小姐她……”   金夫人止住湛露的话,扭头对有些茫然失措的金盏和兰明惜道:“盏儿,带着明惜妹妹出去玩好不好?”   两个小姑娘点头,手牵手出去了。   金夫人这才拉着湛露起身,在椅子上坐了,稳了稳心神才道:“轻眉……她过世了吗?”   湛露的泪水擦都擦不完,只是点头。   金夫人又被泪水糊了一脸,强忍着悲痛问道:“怎么会?发生了什么?我找她好久都没找到。她的夫婿呢?到底怎么回事啊?”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两人哭了一阵。   湛露缓过来后说道:“小姐嫁到了兰家,一开始也很是过了段好日子的。姑爷……兰少爷也算是怜香惜玉之人,对我家小姐很好,两人举案齐眉,日子很是甜蜜,奴婢就是那时候出府嫁了人。后来……后来,突然间奴婢就得到消息说小姐病重了。   “奴婢挂念旧主,立马回了兰家,却也只是见到了小姐最后一面。小姐咽气的时候,只有小小姐和奴婢在跟前啊。乔小姐,我家小姐死不瞑目啊。”   金夫人声音有些打绊:“明惜的父亲呢?”   湛露恨声道:“死了。”   金夫人惊愕:“什么?什么时候?”   湛露又捂着脸哭了一阵,才道:“我家小姐就是因为他才死的。乔小姐您还记得吗?小姐有个妹妹,叫做洪如烟。”   金夫人点头,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明惜的父亲,话题就一下子转到洪如烟身上去了。洪如烟是轻眉的亲妹妹,比轻眉小了七八岁。印象中,轻眉很是疼爱那个小妹妹,当时自己还调侃轻眉说:“估计以后你有个女儿的话,也赶不上这个疼法了。今后小心你的小女儿会吃醋哦!”   轻眉还笑着说:“这是我唯一的亲妹妹嘛。不过,依我看,真正吃醋的是苓儿吧!哈哈……”当年的笑闹还仿佛如在眼前,却难料,而今已是阴阳两隔……   湛露却满眼恨意,咬牙切齿道:“就是她!那个狐狸精!不要脸!”      ☆、洪如烟 毒如蛇蝎   骂完这一句后,湛露就满是恨意地讲了起来:“乔小姐您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不知廉耻之人呐!我家小姐嫁到兰家之后,与洪如烟并没有生分,经常接她去兰家小住。在奴婢嫁人出府之前,这种事很常见,一年里得有两三个月里洪如烟是住在兰家的。   “后来,奴婢出府,到小姐病重,奴婢又回去,这两年之间 ,听兰家的老仆说,一年里,洪如烟在兰家能住大半年,最后那一年几乎是一直住着了。   “她不走,小姐能撵她走么?再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谁能想到能起这种歪心思!就在小姐有孕产女期间,洪如烟竟然爬上了自家亲姐夫的床!贱人!   “可怜小姐,哪里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直到小小姐两岁时,小姐才发现了端倪,说是五雷轰顶也不为过了。小姐当时正怀着小少爷,惊怒之下小产了,身子也垮了。等奴婢听到消息回府时也只能赶上见到小姐最后一面。   “小姐临死前,将小小姐托付给奴婢,还嘱咐奴婢说务必找到您。”说到这儿,湛露噗通跪倒在地,哭道:“按理说您现在有家有女,没这责任照顾小小姐,可是小小姐跟着奴婢,以后能有什么造化呢?!乔小姐,求您看在小姐面上,接纳小小姐吧,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金夫人没怎么听湛露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在扶她,想让她起来。她现在的全副心神都在洪如烟这件事上,实在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受尽轻眉疼宠的小姑娘,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轻眉,轻眉去世之前得多么伤心啊!至于兰明惜,金夫人从来没想过不管她——见到兰明惜第一眼的时候,潜意识中,她就已经将这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了。   乔苓与洪轻眉是手帕交,情谊更胜姐妹的手帕交,兰明惜叫她一声姨母。姨母,姨母,不也要担着母亲的责任吗。   金夫人被湛露的哭声惊回了神,郑重道:“湛露,你放心,今后于我而言,明惜和盏儿是一样的。”   听见这话,湛露才长舒一口气,身子也瘫软在地,不等金夫人去扶,湛露已经砰砰砰磕起头来了,嘴里不停说着:“多谢乔小姐大恩!多谢多谢……”   金夫人好不容易扶起了湛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明惜的父亲……”方才湛露说明惜的父亲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湛露抹了把脸,答道:“不晓得他这种负心汉是怎么一种心思,小姐去世后没多久,他也郁郁不得纾解,整日买醉,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一个月后,就生病死了。照奴婢说,这也是报应。可惜的是,洪如烟,竟然被她逃脱了,奴婢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金夫人眼中也闪过一抹恨意,这个仇是一定要给轻眉报的。幸亏,兰家给轻眉做的度亡道场是在这个寺庙……不对!金夫人惊问:“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我记得兰家不在这附近啊。”   此时湛露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模样:“这是天意啊。小姐死后,有一天,小小姐和奴婢说,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小姐和她说了一个名字,让她去。奴婢一听那个名字就知道是哪儿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钟楼,轻声道:“当年,您与小姐经常来此拜佛,奴婢自然记得。”   金夫人这时已经泣不成声了。   轻眉,我该如何,才能不负卿所托?   ***   金夫人与湛露正倾诉前情,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院子跑来。二人疑惑对视,又仔细聆听,像是小孩子的脚步,噼噼啪啪的,杂乱无章。   金夫人先起身往外迎:“是盏儿和明惜吗?做什么跑?出什么事了?”   甫一出门就与奔跑而来的两个小姑娘走了个对面,只见兰明惜在前面跑,金盏在后面追,一边追还一边喊:“妹妹,你跑什么啊?慢点儿,别摔了!”   金夫人紧走几步,弯腰抱住兰明惜,还不待询问,就见兰明惜惊慌失措地对金夫人喊着:“姨姨快走,坏人来了!”   后面的金盏终于追上了,也听见了这话,奇道:“妹妹你在说什么啊?”   金夫人将受惊的兰明惜往怀中揽了揽,轻轻在后背拍抚着,又对湛露摇摇头,然后牵过金盏的手,柔声问道:“盏儿,怎么了?”   金盏摇头:“我和妹妹仔庙门口玩,我看见有人上来了,像是来庙里上香的,就指给妹妹看,可是妹妹一看就丢下我跑了,我就追啊追,一路追到了娘亲这里。”   湛露也满腹狐疑,俯下身子问兰明惜看见谁了。   兰明惜已经有些泪意了,哽咽道:“嬷嬷,是那个坏姨姨,她来了,娘亲就死了。”   “谁……”话没说完,湛露就炸了,撸袖子就往外跑,边跑边喊:“洪如烟,你个没人性的贱人!我和你拼了!”   金夫人一惊,交代金盏看好兰明惜,自己也提裙子追了出去。   饶是这样,追出去也已经晚了,湛露没有碰到洪如烟的衣角就被她带来的手下给制住了。看到几个彪形大汉老鹰捉小鸡一般提着不停扑打的湛露,而洪如烟在一旁看着艳红的长指甲,面露得色,金夫人瞬间火起,一阵风似地冲了过去,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阵几个耳光。   这一下来得突然,直接把洪如烟打傻了,被金夫人揪着衣领掼在地上的时候还是一脸愣怔。只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抬手就要挠,还不是挠脸,那尖利的指甲竟是冲着金夫人的眼睛去的!   这一下要是戳实了,金夫人势必会被插瞎了眼。金夫人也没想到洪如烟能狠到这个份上,身子本能地一顿,竟想不到应该躲开。   那边的湛露被这一幕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了,失声尖叫起来。   在湛露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洪如烟的手狠狠插了下去,却没戳瞎金夫人的双目,而是戳上了一只极为刚硬有韧性的手背,那手背韧度太大,两相碰撞之后,竟然将洪如烟的指甲硬生生齐齐折断了,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翻起来指甲盖,刹那间鲜血淋漓。   洪如烟失声惨叫起来。   金夫人愣愣抬头,看清来人时眼泪就下来了,委屈道:“夫君……”   来人正是金夫人的夫君金仓繁。   金仓繁是个身材高大的壮实汉子,猿背蜂腰,方形脸,粗眉大眼,麦色皮肤,看上去很是孔武有力。   今天,妻子又带着女儿来寺庙上香了,金仓繁还有公务,也就没有陪同。以前都是他亲自陪着妻女来这儿的,这次没有一同来,始终放心不下。于是,他向上官告了假,又马不停蹄地追了上来。   也亏他追上来了,谁能料到来趟寺庙还能险些被人戳瞎了双眼去?!金仓繁救下乔苓后,心头的怒火还是蹭蹭的,眼睛瞪得溜圆,反手就是一掌,就将洪如烟给摔了出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控制着湛露的那几个彪形大汉反应过来时,洪如烟已经满身淤泥、鼻青脸肿了。   那几人扔下湛露,呼喝着冲了过来,金仓繁扭了扭脖子,不屑道:“爷爷我陪你们练练。”说完也径直扑了过去,提起一个大汉的衣领往一边墙上一撞,那大汉就血流满面了;扔下手中这个,金仓繁又是疾走几步,将第二个大汉拦腰一扯,拽着腰带在空中转了一圈,踢翻了几个大汉,然后“轰”得一下扔了出去,在五步远的地方撞翻了外围的一个汉子……   眼见金仓繁三下五除二,兔起鹊落之间已经将自己带来的大汉全部解决了,他们倒在地上东倒西歪的,洪如烟在惊怒之余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再看金仓繁,他解决完那些人后,走到乔苓身边,动作温柔地将乔苓抱起来,用手背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见她还是难过,便笑着亲亲额头,覆在她耳边轻声安慰着什么……   洪如烟眼中恨意渐消,一个计划慢慢浮上心头。   ***   这边,乔苓和湛露虽然惊魂未定,但都没忘记洪轻眉的仇恨。湛露还要上去撕打洪如烟,却被金仓繁拦住了。   金仓繁抱着乔苓,示意湛露跟上,三人一起回了院子,见丫头们已经带着金盏和兰明惜去西厢房休息了,并没有见到刚才那一场混乱,都松了口气。   湛露性子有些急,见孩子不在跟前,就直接问道:“公子,为何不让奴婢撕了那贱人?”   金仓繁将乔苓放在床榻上,用温水湿了手帕仔仔细细为她擦拭面上的脏污和发丝上的灰尘,一边擦一边道:“我上山时看到,那个女人来的时候乘坐的马车是嘉靖侯府的。我们杀了她倒是也可以,就是后续麻烦太大。”   “怎么可能?!”湛露不敢相信,“她一个破了身子的,怎么可能搭上侯府?”   金仓繁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吧。”   湛露却懂了:“再是残花败柳,也挡不住人家会伺候人啊!”“伺候”二字说得意味深长又恨意不绝,听得乔苓就是一叹。   乔苓不解道:“她图什么啊?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变成这幅模样?轻眉是她亲姐姐,她心得多狠!”   湛露也呆了一呆,面上现出茫然来,声音也有些低落:“奴婢也想不通。”虽然对洪如烟恨之入骨,但是湛露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记忆中还是那个俊俏可人的小姑娘,也不明白为何而今狠毒如蛇蝎。   金仓繁将妻子打理干净,又换了清水给她泡脚,一番动作做的行云流水,显然是做惯了的,湛露这才注意到,看着看着眼睛就有些酸涩了,情不自禁赞道:“乔小姐好福气。”说完想到早逝的小姐,心中又是一叹。   乔苓又是羞窘又是惆怅,可怜的轻眉……   ***   入夜,众人都没下山,而是住在了寺庙中。   金盏和兰明惜早早就睡了,三个大人倒是毫无睡意,商量了一通,一时间也没想出整治洪如烟的好法子,最后金仓繁道:“明天下山,我去嘉靖侯府打听一下这个女人究竟和侯府什么关系,看看动她的话有什么后患,之后咱们再商议吧。”   乔苓和湛露都点头。   乔苓笑道:“夫君,今夜我想和湛露好好聊聊。”   金仓繁理解地点头,妻子寻找洪轻眉多年,肯定很想知道这些年发生的细节,于是便道:“那你们在东厢房吧,我去偏院。”   乔苓抱歉笑笑,点头应是。   ……   深夜,金仓繁正在熟睡,忽然被门口的轻微响动惊醒,他向来警醒,顿时翻身而起,也没发出什么动静,慢慢挪到门后,倾听了一会儿,外面只有一个人……谁这么大胆?   金仓繁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拉开了门,手中的匕首抵在了对方的……应该是脖颈的,却不料对方太矮了,抵在了对方头顶的发髻上……   那是兰明惜。      ☆、金仓繁 暴打如烟      兰明惜还是穿着白天那一身,像是一直没有睡觉。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穿一身素白,站在门口还是很吓人的。再加上现在虽然是夏天,但是昼夜温差大,夜间还是很冷,兰明惜嘴唇有些发白,身子也在不停打着寒战。   金仓繁奇怪地看着她,问道:“小姑娘,你有事?”   兰明惜摇头,又哆嗦了几下,才说出话来:“伯伯,你回去睡觉,我……我给伯伯守门。”   金仓繁更奇怪了,回身从门后拿过一件大袍子罩在兰明惜的身上,蹲下身给她系好,又问:“你叫明惜是吗?”因为晚间用膳时已经见过一面,所以金仓繁对她的名字还有印象。   兰明惜点头。   金仓繁:“小姑娘你回去好好睡觉,伯伯不用你守门。不对,你为什么要给伯伯守门啊?”   兰明惜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之后无论金仓繁怎么劝,她都不走,也不进屋,只是守在门口不动。金仓繁没辙了,这么小的孩子待在门口算怎么回事,正要去东厢房叫醒妻子,却听见有个声音踢踢踏踏过来了。还不等金仓繁反应,兰明惜突然像是暴起的小兽,张开双臂,将金仓繁挡在了身后。   金仓繁呆住了,心中猛然涌上一阵暖意:好善良的孩子。他侧头看向兰明惜,见她紧咬着嘴唇,脸色刷白却仍然坚强地挡在前面,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金仓繁又是感动又是诧异,之势他并不认为来人会是坏人,毕竟脚步声这么清晰。而且,听着还很熟悉……   果然,来人拐进院子后,就惊喜地喊了一声“妹妹你在这儿呀!”然后跑了过来。   是金盏。   金仓繁简直要被两个小孩子磨的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无奈笑道:“我说,你们俩不好好睡觉,跑这儿来做什么?”   金盏撅噘嘴,辩解道:“我起夜啊,发现妹妹不见了,当然得出来寻啊!爹爹,盏儿是好孩子!”   金仓繁宠爱地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又对兰明惜道:“那明惜呢?”   兰明惜咬着嘴唇,还是不说话。   金盏晃了晃她的手,又追问了一遍。   兰明惜眼睛就红了,哽咽着解释道:“夜里会有坏人,我来保护伯伯。”   金盏吃惊:“什么坏人啊?”   兰明惜答:“就是那个姨姨,以前她夜里会去我爹爹房间,然后我爹娘就都死了。我害怕她也会去你爹爹的房间,然后你爹娘也活不成了……我不要姐姐和我一样……我想爹娘……呜呜……”   金仓繁一开始还含笑听着,只当是小孩子做噩梦了或是说的孩子话,只是听到后来,笑容就僵了,心中酸涩难忍。他见女儿呜呜哭着搂着兰明惜,努力笑道:“好孩子,莫哭,伯伯不会死的。你和你盏儿姐姐都在伯伯屋里睡好不好,真有坏人,伯伯打坏人给你们看!”   兰明惜抹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道:“伯伯会打坏人吗?”   金仓繁重重点头。   金盏也安慰道:“妹妹,我爹爹可厉害了,谁都不怕!”   金仓繁笑着将两个小姑娘一起抱起来,转了个圈逗得她们哈哈笑,然后抱进房中,收拾出床铺来,让小姐俩睡床,自己在椅子上坐了,道:“今晚我给你俩守夜,好了,快睡觉,我看看谁最听话,谁先睡着明天就给谁买糖人吃!”   两个小姑娘都迅速钻进被窝,嘻嘻哈哈地躺下,金盏还探出头来问道:“买两串?”   金仓繁答应:“两串就两串!”   “嘻嘻……”两个小姑娘终于带着笑睡着了。   金仓繁松了口气,也吹熄了灯,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   再次被声响惊醒的时候,金仓繁还以为已经天亮了,有些迷茫地睁眼一看,却发现还是深夜。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起身正要去门口查看,却发现床铺上有张被子正窸窸窣窣的。他还以为是小姐俩做了噩梦惊着了,收回脚步走到床边查看,掀起被子一角却看到兰明惜正惊恐地缩成一团,脸上犹自带着未干的眼泪。   这一掀被子,把金盏也惊醒了,她迷迷糊糊正要问怎么了,却被兰明惜捂住了嘴。这一捂金盏就清醒了,还没说话就也听见了门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拨动门栓。   金盏看向父亲,用口型问:这是谁啊?   金仓繁用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示意两个小姑娘藏起来,别出来。自己则走向了门口。   又是猛地一下拉开了们,但却并没有对门口之人造成出其不意的结果。   门外站着洪如烟。   简直不忍直视!   洪如烟,身穿……身上披着一条薄如蝉翼的轻纱,又透又薄,里面只挂着一条大红鸳鸯肚兜,余下皆是无物。细长的眉毛、嫣红的双唇,手上包裹着素白的纱布,微有血迹露出来,见者生怜。   妖艳又纯洁。   极为矛盾的两种特质在她身上融合地恰到好处:妖艳得令男人血脉喷张,楚楚可怜得让人只想抱在怀中好好呵护。   洪如烟歪在门框上,声音甜得发腻:“公子……”   金仓繁:“你就是这样勾引你姐夫的?”   洪如烟楞了一下,像是需要回想才能记起自己的姐夫是谁一般。然后嗤笑道:“他也配?公……”   金仓繁转身回房,掀开被子,让两个小姑娘下床,道:“都站在门边,看仔细了,不许闭眼,以后遇到这种贱人就这样做!”说完回到门边,不理会洪如烟骤然变白的脸色,攥住胳膊就甩了出去,洪如烟“砰”地一下砸在了石板地面上。   两个小姑娘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手牵着手,站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看着院子里的二人。   金仓繁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将洪如烟拉起来,劈手就是七八个耳光,将她打的七荤八素了才随手丢在地上。   洪如烟此时已经完全懵了,她的美貌和身材一直都是无往不利的,从不曾经历过这般残忍对待,心中又是害怕又是不甘。她艰难爬起身,一瞥眼看见了兰明惜,心道:肯定是这个贱人坏我的好事!如果没有小孩子在,金仓繁肯定会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到时候,也能让乔苓尝尝被背叛的滋味,兴许还能让她一命呜呼去与自己那个没用的死鬼姐姐作伴!可是现在却功亏一篑了!   洪如烟恨得几欲疯狂,挣扎起身,合身扑向了兰明惜,只是还没扑到就被兰明惜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给踹了一脚,然后又被追上来的金仓繁轮起来扔了出去,直接磕在了院中的水井边上,顿时头破血流。   “啊啊啊!我的脸!”之前被打时她没有叫痛,此时破了相倒是喊了起来,还真是……爱美如命。   金仓繁不耐烦听她乱叫,回房间拿了一卷绳子,将她捆死猪一般捆住,提溜着出了偏院,一路疾走,最后扔在了寺庙大门口,关上了寺庙大门。   ***   “真解气!”金盏讲到这儿的时候,茯苓忍不住拍案叫好道。   司竹和时长汀也是一副不能更赞同的模样。司竹一边满意地品茶,一边又问:“她是不是丢脸丢大发了?活该!”   金盏很是得意:“那当然!被路人看了身子不说,还被传为了笑话。”   茯苓:“后来嘉靖侯府有没有……”本来他是想问嘉靖侯府有没有找他们麻烦的,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却是心下一惊,愕然道:“这个嘉靖侯府是当年那个吗?”   金盏有些落寞,脸上的笑意也不多了,答道:“嘉靖侯府又能有几个呢。唉,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奇怪既然如此,我和明惜为何还嫁入嘉靖侯府,对吗?”   三人齐齐点头。   金盏很是难过,连阵法消失都没注意,多亏司竹眼疾手快又画了一个,否则此时金盏已经坐在凳子下面了。金盏道了谢,神色颓靡道:“后来,兰溪就留在我家了,我爹娘待她与对我并无二致,她对我爹娘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孝顺。甚至比我还贴心。只不过,大概是幼时的记忆太过深刻,伤害太大;又或许是明惜心志不够坚韧,总之吧,明惜总是做噩梦,会夜里惊醒默默抽泣。同时,随着时间流逝,她对洪如烟的恨意不减反增。”   众人都默然。   兰明惜这是陷在幼时的荒芜噩梦中出不来了。唉!   金盏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后继续道:“后来,嘉靖侯府的世子到了议亲的年纪,我们金家地位还可以,也在对方考虑的名单之内。哦,对了,忘说了。”她坐直身,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个洪如烟,当年嘉靖侯的外室,连个妾都不是。听说她想进嘉靖侯府,想了多少年都没成功。”   司竹奇道:“当年在寺庙那一出都那样不堪了,嘉靖侯还没舍弃她?”   金盏不屑道:“还是那句话,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她那副身子,哄几个侍卫不与侯爷报信还是可以的。”   众人听得咋舌不已。   时长汀觉得耳朵受污,胃里翻涌,很不想再听下去了,但又不能半途而废,只得捂着胸口摆手道:“莫说这些了,讲点重要的。”   金盏很是欣赏地打量了时长汀一番,而后对司竹笑道:“小姑娘有福,这是个好男人。”   司竹瞥了时长汀一眼,不以为然道:“这么弱……”   茯苓:“打住!继续说。”   金盏看看茯苓又看看司竹,恍然大悟道:“姑娘,原来你和茯苓是一对啊!”   “咳!”   “咳咳!”   “咳咳咳!”   三人齐齐咳嗽起来。   茯苓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简直要给她跪了,求饶道:“大姐!大姨!大娘!求您了,莫要节外生枝好不好,我还想多活几年。”   金盏虽然还是疑惑但也没追究,毕竟自己是正常死亡,魂魄不能在阳间滞留太久,还是说正事要紧。便道:“方才我说洪如烟想进嘉靖侯府却不能如愿,这是有用的一句话,因为明惜就是因为这句话才嫁给了嘉靖侯世子。”   三人都是伶俐人,此时都明白了:   兰明惜怨恨洪如烟,想要报复她,还有什么报复能比轻而易举得到对方苦求不得的东西来得爽快、解气呢?!   想明白后,三人都摇头了,异口同声道:“得不偿失。”      ☆、三更死 朱砂海棠      金盏也赞同,激动道:“对吧!我也这么说!做什么这般糟践自己!可是她不听劝。还有一件事,当年的嘉靖侯世子,而今的嘉靖侯,夏全,也知道洪如烟的存在,他知道自己父亲在外面有个外室,还是个千娇百媚占据了自己父亲全部心神的狐狸精,从而对这个伤害自己娘亲的女人很是痛恨。夏全与兰明惜一拍即合,想要借着这桩婚事打击洪如烟。”   三人还是摇头:“婚姻岂是儿戏?!”   金盏:这三人这么默契,到底谁和谁是一对啊?难不成,是茯苓和时长汀?想到这种可能,金盏脸上有些别扭了。   三人疑惑:“后来呢?”见她这种脸色,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不会是你插足了吧?”   金盏腾地站起身,连“呸”了三口,虽然不是对着三人,但是却生动表明了她的反驳。   三人都有些讪讪的。   茯苓打圆场:“不是就不是吧。你到底是怎么也嫁进去的?兰明惜又是怎么过世的?”   金盏哼了一声,气哼哼坐下,右手一挥很是气派道:“我不知道!”她也不顾众人无语的表情,直接解释:“她非要嫁,我生气就不理她了。这是我们十多年来第一次吵架。就这样也没挡住她嫁给了夏全!真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似的!”   金盏越说越生气,想起当年自己苦口婆心怎么劝都没让她回心转意,现在还是一阵难过。何况……“再然后,一年不到,她就去世了!”金盏说完眼睛就有些湿了。   司竹替她开了个头:“你拆了嘉靖侯几间房?”   金盏长长叹了口气:“只砸了他家一间正院堂屋。因为大夫说,明惜是难产死的,怨不得夏全。我自然不信,找了好几位太医和仵作,结果却还是如此……因为记恨夏家人,从装殓到下葬都是我亲自做的,没让夏家的人插手。之后,我在寺庙给她点了长明灯,她小时候总是迷路……”   金盏的面色很是黯然,只是没一会儿忽又变得凌厉:“可是,我还是怀疑嘉靖侯府有事瞒着我们,再加上夏沐霖不足满月,需要人照顾,无论夏全续娶何人都不可能完全真心实意待他。思前想后,我就嫁给夏全做续弦了。”   三人齐齐倒抽了口凉气:金盏嫁入嘉靖侯府的原因竟然只是如此,简单到令人发指!真不知道该说金盏是傻还是大无畏。   为了姐妹的孩子,竟然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婚姻。   屋子里一片静默。   良久,司竹才又问:“你是怎么死的?你年纪也不大啊。”   金盏不在意地摆摆手:“有人命长有人命短呗,谁还都能无灾无难到古稀?唉!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啊。”   司竹还是觉得不对劲儿,问:“生前生病了吗?”见她摇头,又问:“那有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儿?或者是,平时有什么习惯?”   金盏一直摇头,最后忽然想起什么,面上有些慈爱,笑道:“我儿子,也就是明惜的儿子,好孝顺啊!又是给我洗脚,又是嘱咐我喝荣养汤……真是个好孩子。虽然他和黄家小姑娘没缘分,但是以后肯定能娶个好妻子……”   茯苓想起之前金盏和黄槿和和睦睦进来时的情景,有些好奇:“你不生气啊?黄槿嫁了人,还为之殉情……”   金盏道:“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人家男未娶女未嫁,堂堂正正,又不是婚后背叛,凭什么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人家啊!我倒觉得槿儿是个好姑娘,重情重义,只不过我家沐霖没福气罢了……恨不相逢未嫁时呀!”   司竹见她越说越远,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继续道:“什么荣养汤?汤药?”   不等金盏答,茯苓就先解释道:“现在大户人家太太都喝这个,就是一种保养的汤。”金盏也点头。   司竹没再问这话了,换了个话题道:“你刚死,怎么知道自己找不到兰明惜?”   听见这话,金盏来了劲儿头,连比带划地说道:“以前我不是遇到过一个道士吗?他还教过我一个索魂的法子,就是用所要找寻之人的后人的血,画一个阵法,只要那人没投胎,三天之内,就会自己寻来。如果投胎了,阵法上会出现一条花枝。”   茯苓脱口而出:“朱砂海棠阵!”   金盏楞了一下,眉开眼笑道:“你也知道啊!”   茯苓有些意外,朱砂海棠阵是自己师父所创,原来金盏遇到的那个道士就是自己师父?   时长汀看了茯苓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却也不追问,而是道:“那个阵法有用吗?”   茯苓点头,道:“朱砂海棠阵,这个阵法的名字取自陆游 《花时遍游诸家园》诗之七中的一句‘重萼丹砂品最高,可怜寂寞弃蓬蒿。’我也是知道这个阵法的,只是从没用过,之前那两件索魂案也用不到,毕竟需要死者后人的鲜血。”   众人了然,夏沐霖就在府中住着,金盏自然可以用他的血来找兰明惜。   金盏看出众人所想,却摇头道:“我没和他明说,他也不知道亲娘这事,画阵法时用的血也是他上火流鼻血的时候我悄悄收集的。”   三人愣了:“你没和他说你和他亲娘的事情?”   金盏解释:“以前我觉得他还小,就没和他说过我不是他亲娘,免得他难过或者思虑过重。前几天想说了,我却死了。”   三人对视一眼:这个金盏,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时长汀心中升起几分怜悯来:“夏沐霖和你的孩子相处得好吗?你死了他们有人照顾吗?”   金盏干脆地答道:“我没生孩子啊。”   “什么?!”   金盏:“都说了,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何必再生孩子?万一偏心呢?”   三人眼神很是复杂,心中各有所思。   司竹:原来,人还能做到这种程度?自己斩断七情六欲是不是失去了什么?   时长汀:人世间,也并不是只有背叛的,就像是前生的母亲,而今的明笳,还有……时颂,其实对自己也是爱着的吧。   茯苓:恐怕,兰明惜知道后得后悔死了——自己的报复心,到头来将好姐妹的一辈子都赔了进去。   茯苓抹了把脸,语气带上了敬意:“金大姨,你用朱砂海棠阵的时候,没等到人来,见到海棠花枝了?”   金盏摇头:“都没有,我只看见一个朱砂印,那个形状……像什么来着?花生?”   她揉着额头苦思,茯苓却腾地站起身来,跑到书桌旁抓起纸笔又火急火燎跑回来,三下五除二画了个图案,他画的潦草,但还是能看出那是个酒葫芦形状。茯苓颤抖着指尖指着那个酒葫芦问金盏:“是不是?是不是这个?”   金盏将那张纸调了个方向,又看了会儿,才确认道:“就是这个。当时我看反了,还以为是个大头花生。”   茯苓又问了一遍,声音更激动了:“你确定吗?!”   金盏斩钉截铁道:“当然!”   司竹和时长汀也发现不对劲儿了,忙问茯苓这是怎么回事。   茯苓很是兴奋:“这个阵是用于索魂的,但如果人没死,阵法会闭合,出现一个葫芦。”   金盏惊喜大叫:“明惜没死?!”刚说完脸就变白了。   几乎同一时刻,司竹三人也是面色惨白。   金盏是亲自为兰明惜收的尸,阵法却显示苦主没死,排除兰明惜死而复生的这个绝对不可能的可能性,剩下的就只能是:   夏沐霖,不是兰明惜的后人。   朱砂海棠阵找到的,是夏沐霖的亲生母亲。   想到这个几乎已经是现实的可能性,众人都震撼得如遭雷劈。   夏沐霖,不是兰明惜的儿子,那么她难产生下的孩子呢?谁给换了?为什么要换?夏沐霖是夏全的亲生儿子吗?他的亲生母亲又是谁?如果这都是真的,金盏这一生是为了什么?   这一环环,幕后又是谁在操纵?!   越是深想,众人越觉得后背发凉……   ☆、葫芦僧 师父到访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哒小天使们,看过此章的不用再看,没改动,只是借这个地方说句话: 今天暂停一天,码字存稿,明天会多更新,给卷三结尾。谢谢~11月25日夜   司竹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先把这些疑惑放在一边,眼前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兰明惜的魂魄或是,确认她已经投胎。”   茯苓:“司竹小姐,你那个索魂术能用吗?”   司竹看向金盏:“你身上有她生前用过的东西吗?”   金盏有些犹豫,迟疑道:“明惜的东西,大部分已经陪葬了……我身上还留着的,也已经带在身边二十多年了,应该不能用了吧?”显然,金盏是知道索魂术的原理的,她带着的那些东西上已经很难存留明惜的气息了;而另一方面,她又不想去挖坟,让明惜死了也不得安宁。   “这……还有别的办法吗?”时长汀问司竹。   司竹缓缓摇头,摇着摇着忽然停下了,眼睛也是一亮,抚掌道:“你之前说给她点过长明灯?”   金盏点头。   司竹思量了一番,估计有三四成可行,便道:“咱们去点灯的地方看看,兴许她去过。”   佛祖面前,最是干净,只要魂灵经过,很容易留下痕迹,而且痕迹也不容易消失。   正如那首佛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金盏听了很是激动,忙道:“那个寺庙名叫五陵庙。就是我和明惜初见时的那间寺庙。”   众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谁去?怎么去?听金盏所说的位置,距离京城还有些距离,一天之内没办法打个来回。   众人面面相觑,行动不自由真是棘手得很。   时长汀沉吟了片刻,提议道:“不然,我去和时颂说,我好了,然后要求去五陵庙进香?”   司竹不赞成:“太牵强了。”康复了倒是说得过去,可是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寺庙上香?   时长汀还欲再说什么,就听有人进了院子,听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几人赶紧藏的藏躲的躲,没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门了。   “长汀,睡了吗?”这是明笳的声音。   时长汀躺在床上,茯苓溜边躺在一边的小榻上。二人更疑惑了,竟然不是明笳身边的丫头敲门?   茯苓坐起来,做出被人叫醒的样子,过去打开门,然后就愣了:门口站着三个人,明笳、时颂……和自己的师父。   茯苓的师父,人称葫芦道士,是个圆胖胖的老头儿,个子不高,面相很是慈和。但是只有茯苓知道自己这个师父,喝酒吃肉睡懒觉,像是个不思进取的混混,若非确实跟着他学到了真本事,茯苓绝对不相信他能成为一派掌教的。   让茯苓吃惊的还不止师父深夜造访,毕竟以师父的本事,找到自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吃惊的是,怎么师父会和瑞王爷夫妇一起来?这是来揭穿自己?更吃惊的是,师父这一身穿的是啥?袈-裟?!   他一个道士,做什么穿人家僧人的袈-裟?!师父不会是迷晕了和尚,偷了人家的衣服吧?!   茯苓打开门却站在门口挡着,门口的明笳和时颂都奇怪了。明笳轻声道:“长汀睡了?”   茯苓下意识“嗯”了一声。   明笳满意点头,这个小厮很是称职,主子睡觉了,就打开了门不让人进,很好。   时颂赞赏道:“好小子,明天给你涨月钱。”   茯苓虽然并不在意那点子月钱……才怪!进了瑞王府才知道,时长汀的小厮一个月竟然有五两银子的月钱,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的月钱都多。更比自己在齐云山学艺的时候还要倒贴钱给师父买烧鸡烤鸭烧鹅烧酒……强上几百倍!   茯苓尽量让自己的嘴角不要翘得太厉害,压低声音问三人:“有什么事?”   明笳回头看了看葫芦道士,又和时颂对了个眼神,才下定决心说道:“茯苓,你把少爷叫起来,我们请玄慧大师看看。”   茯苓点头,不过疑惑道:“玄慧大师在后面?”   明笳也点头。   茯苓没再问了,回身进屋装模作样去叫醒时长汀去了。时长汀也装作被人吵醒的样子,带着起床气“哼哼呀呀”地不想起身,还皱着眉头、噘着嘴使劲儿拍打着枕头。   茯苓看得叹为观止,再这样装下去,时长汀会不会就傻成习惯了?   明笳坐在床边,将时长汀搂进怀里轻声哄着……这招绝了!时长汀好歹前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了,而今被个少妇搂在怀中,这尴尬的……脸瞬间通红,别说“哼哼”了,连“哼”都发不出声了。   明笳见儿子这么听话,自己一哄就好了,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骄傲,还示威般的瞥了时颂一眼,然后被时颂回了个温柔似水的眼神。   二人还在打眉眼官司,时长汀却无语了:就算你不在意你夫君纳妾生庶子,但也别在我这儿碍我的眼好不好?大晚上的不睡觉喊我起来看你们眉目传情吗?!   明笳也很快就发现儿子又不开心了,忙丢下夫君不管,起身向着那个穿袈-裟的道士福身一礼,尊敬道:“玄慧大师,麻烦您给看看。”   茯苓惊呼:“谁?他……他是玄慧大师?!”骗人的吧,四个字还没说出就被自家师父捂了嘴。   明笳和时颂有些发愣。   葫芦道士解释道:“贫僧声名在外,总会遇到想要拜老衲为师的少年,习惯了习惯了……”   茯苓用眼神死瞪他:拜你为师?出家当和尚吗?我长得像是那么想不开的人吗?!   明笳二人却道:“正是如此!”他们听闻玄慧大师声名多年,与大师打交道也很久了,自从时长汀第一次发病就是请这位大师来看的,后来也是他说十岁那年,时长汀能恢复正常。   明笳忙道:“那就麻烦大师了。”   葫芦道士回了一礼:“哪里哪里,施主客气了。”   茯苓眼睛瞪得更圆了:业务不熟练吧!招摇撞骗也要敬业一点好不好!你回的那是道士礼!   葫芦道士没再理他,而是坐在床边的绣凳上,伸手给时长汀把脉,一会儿又看舌苔、摸脑门,直忙活了一刻多钟才停下来。   时颂见看诊结束,忙询问:“大师?小儿……”期冀太大,这话竟说得一波三折。   葫芦道士捋了捋胡子,思量了一刻,道:“还没有恢复。”   这话一出,明笳和时颂脸色灰败,茯苓暗翻白眼,时长汀松了口气。   谁知还有下文,葫芦道士又道:“大后天就能好了。”   “什么?”三声惊叫。茯苓的惊吓之声夹杂在明笳二人的惊喜声中并不明显。只有时长汀装傻子装的有些忍耐力了,才没叫出声来。   茯苓想去掐师父的脖子,这话能乱说吗?这让他们怎么收场?   葫芦道士却解释道:“令公子的魂魄已经全部归位,只需要再做个道场就能恢复神智。只不过,魂魄尚且不稳,还需要修为滋养。”   这下子连时长汀和躲在长命锁中的司竹都惊讶了。而今,时长汀可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这个和尚竟然真是有真材实料的。不过,时长汀明明已经恢复了,他为何说还要做道场?是在遮掩还是眼力不够?   明笳和时颂听了自然是喜极而泣,而后千恩万谢。   时长汀好不容易回神,见明笳二人这样有些心软,但此时也顾不上了,便使小性子将二人打发走,并让茯苓禁闭院门。   房门一闭,屋子里就多了两个人:司竹和金盏。   葫芦道士并不吃惊,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不以为奇,他自顾自坐在桌旁,沏了壶茶又从自己身上背的大布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只烧鹅来,摆放桌上,示意众人一起吃。   大家默然。   良久,茯苓才冲过去揪住师父的胡子,气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葫芦道士“哎呦呦”地惨叫,连连讨饶:“好徒儿,快松开为师,拔了胡子就不好看了,哎哟!”   时长汀和司竹交换了个眼色,时长汀开口:“大师派高徒来瑞王府,所为何事?”   葫芦道士抽着气整理着胡须,随口道:“什么高徒?我没有。”然后反应过来,指着茯苓道:“哦,你说这个劣徒啊,不是我派他来的,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他。”然后解释说,今天时颂去了普陀山少林寺,找他问为何时长汀还没有恢复,然后他就亲自来看看。   茯苓揉着额头,无奈道:“师父,现在已经没外人了,你就说实话能咋的?”   葫芦道士狠狠敲了茯苓脑门一下,喊道:“我这些话句句属实!”见他还是翻他白眼,只得说得更清楚了些:“为师既是齐云山道教掌门,又是普陀山的玄慧。”   众人吃惊地张大嘴说不出话来了。   葫芦道士&玄慧大师,脸红了一下,道:“本来我是普陀山的和尚,后来有一年,道教和佛教交流学习,阴差阳错的,就把我换到齐云山去了(大齐王朝的第一位交换生,也可能是唯一一位)。再后来,道教佛教交流完毕,可是我在普陀山的师父闭关参禅把我忘了,齐云山又正值掌教换选,笔试、辩论,最后稀里糊涂我就赢了,还当上了掌教……”   众人的嘴巴张得都可以吞进一枚鸡蛋了:好传奇的人生啊!      ☆、五陵庙 明惜遭遇      茯苓顿时自豪了。   司竹却指着烧鹅道:“道教也不能吃肉吧?”   葫芦玄慧道:“我脚踏两教,现在两不管,所以会偷吃。”   众人无语。   茯苓道:“别听他胡说,他是正一教入门,不是全真,规矩松,偶尔可以吃的。”   说完这事,茯苓又问方才为何揭穿时长汀。   葫芦玄慧道:“贫僧今天已经打了诳语了,罪过罪过!本来应该直接揭穿他的,但是想到夏夫人这事还没完,所以宽限了几日。”   金盏:“夏夫人?谁啊……哦,说我吗?我不叫夏夫人,叫我金盏。”   司竹:“你怎么知道的?”   葫芦玄慧:“之前她用了朱砂海棠阵,阵法闭合,我算出不对,就一路查了过来。天亮后咱们就去五陵庙。”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司竹藏在长命锁中,金盏钻进葫芦玄慧的酒葫芦中。葫芦玄慧去和明笳时颂辞别,谢绝了他们也要一起去的请求,只带着时长汀和茯苓走了。   三人坐了一辆马车,马车前后有十余名侍卫。一行人快马加鞭往五陵庙而去。在傍晚时到达山脚下。   ……   五陵庙,过去这许多年还是原来的样子。   古刹,之所以称为“古刹”,或许就在于它的厚重与安稳。   众人下车,站在长长的石阶下面往上看,一片郁郁葱葱中,五陵庙在苍翠掩映下若隐若现。   白居易的有首《大林寺桃花》生动描述了此种景象: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而今山中仍为夏。”司竹轻声说了一句。   “咱们上去吧,来,小桑扈,扶着师父。”葫芦玄慧道。   众人都没动,还有些面面相觑:桑扈是谁?   葫芦玄慧等半天不见茯苓过来,还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顿时生气了:“我说……”   茯苓大喊:“啊!师父是在叫我,我下山的时候师父赠送表字‘桑扈’的,瞧我,怎么忘了呢!”   时长汀和司竹都有些泄气,方才葫芦玄慧的“我说”二字之后应该加上名字的,也就是茯苓的真名,毕竟茯苓进府的时候用的是假名字,二人还不知道他的真名,差一点儿……唉,被他拦住了下面的话……   众人也不再闲聊,一心爬山,终于在入夜的时候来到了寺庙门前。   茯苓敲门,开门的是个小沙弥:“阿弥陀佛,施主有何事?”   茯苓解释说他们想要在寺庙做个道场,还要住上一夜,不知可方便。   小沙弥点头:“目前庙里并没有进行中的道场,施主明天一早就可以准备了。阿弥陀佛。”   众人还礼,在小沙弥的带领下进了寺庙后院东北角的一个小院子。小沙弥还说这是一个独院,环境安静,不用担心有香客打扰,说完这些才退下了。   小沙弥走后,众人都坐在正屋中没动,一则是爬山劳累,另一则是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去找兰明惜。   歇了半晌之后,茯苓问师父:“师父您能算出来吗?兰明惜是不是在这个寺庙。”   葫芦玄慧摇头:“这是寺庙,菩萨的住处,我等凡人怎好班门弄斧。”   茯苓叹气:“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挨个院子找。”   金盏这时也从藏身之处飘了出来,刚落地还没说话忽然就僵住了。   司竹发现不对:“怎么?”   金盏:“我似乎感觉……明惜就在此处。”   众人眼前一亮,都目光炯炯地盯着金盏。   金盏闭目聆听,突然又睁眼指着一个方向道:“在那儿!”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漆黑的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下,慢慢走出来一个……老婆婆的鬼魂。   众人惊了一惊,但更多的却是疑惑:兰明惜过世的时候不是还不到二十岁吗?怎么魂魄却是个老婆婆?   金盏也盯着那个老婆婆,然后泄了气:“那不是明惜。”   众人又都归座,都有些垂头丧气。   可是那个老婆婆却迟疑着走了过来,走到烛光能照到的地方时很明显瑟缩了一下,但是毕竟烛光并不能给鬼魂造成如同日光一般的伤害,所以她只是略作迟疑,还是走了过来。   众人有些意外,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只见那是个年近花甲的妇人,一身粗布衣裳,头包布巾,满面皱纹,不过面相倒是慈和得很。此时她局促地看着众人,眼中露出期冀与不安,然后慢慢跪了下去。   “呀!老人家,这可使不得。”茯苓忙奔过去,急道。   老婆婆却还是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哽咽道:“老身叨扰了,求求几位大人帮帮老婆子吧。”   这边司竹等人也有些愣怔,但还是忙说:“老人家有事请说。”   老婆婆起身,走到正屋中,坐在金盏画了阵法的凳子上,很是松了口气,对金盏感激道:“好孩子,老婆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坐下了。多谢你,你和那个兰姑娘一样,都是好人。”   金盏惊喜,忙问是哪个兰姑娘。   老婆婆指了指寺庙正殿的方向,道:“那边,地藏菩萨跟前,有个小姑娘,很善良,日夜守在菩萨跟前,老身曾问她为何不去投胎,她只是摇头也不说话。”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金盏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   余下众人看向老婆婆,老婆婆看出众人来五陵庙是寻那兰姑娘有事,也不喧宾夺主,便摆手道:“不敢耽误大人的正事,老身稍后再说也无妨。”   时长汀笑道:“那就有劳婆婆久等了。”   老婆婆忙摆手:“实在不敢当大人这般说,是老身冒昧了。”   时长汀只是一笑,也不再说,没多久就见金盏与一个少女手挽手回来了。想必那个少女就是兰明惜了。   金盏与兰明惜情绪还很不稳定,眼里眉间都是激动,还会不时抽泣一会儿。足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才镇定下来,开始诉说离别后的经历。   兰明惜说道自己难产而死的时候又是一阵难过,紧紧攥着金盏的手,上气不接下气道:“盏儿姐姐,是我错了,我真后悔啊,没听你的,非要嫁给那个混蛋。”   金盏安慰道:“没关系,反正后来我也嫁给他了。”   兰明惜惊得眼睛都直了,待听完金盏经历的这一切后,几乎撑不住最后那一缕魂灵,若非葫芦玄慧画了阵法定住了兰明惜的魂魄,此时她恐怕已经永远消失了。   被定住的兰明惜,面上凝固着极为复杂的表情:惊愕、后悔、怨恨、自责、内疚、羞愧……   只不过,司竹和时长汀却顾不上看这个表情了,而是看着葫芦玄慧,急切道:“大师,你这个阵法教给我们好不好?”这个阵法不用消耗灵力笔画哦!   葫芦玄慧倒不藏私,只是有个要求:供他吃半年的烤鸡烤鸭等。   时长汀自然满口答应。   这边兰明惜也缓过来了,崩溃大哭:“盏儿啊!就是夏全害死的我啊,那个夏沐霖也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早就投胎去了!”   众人虽然早有猜测,此时听见这么确切的回答还是难免心头一震,然后就难掩心酸:金盏,可谓是浪费了一生。   谁知金盏却只是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就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没关系,我又不是为他们,我为的是与你的情分。”   是啊,如果不是兰明惜,金盏理会夏全是哪个?   如果不是为了兰明惜,夏沐霖是谁家儿子与金盏何关。   金盏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明惜抽噎了一阵才解释道:“夏全有了外室,那外室不是别人,就是洪如烟!”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茯苓惊呼:“她……她不是夏全父亲的外室吗?!”   司竹疑惑:“她能永葆青春?”勾引完父亲勾引儿子,不会老吗?   时长汀:“呵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门两父子都不是好东西。”   金盏:“那个夏沐霖也是洪如烟的儿子?”   兰明惜点头。   “这……这可真是……”就连葫芦玄慧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了。   这么一说,兰明惜难产而死的事情就说的过去了,受了这种打击,心神俱碎,自然很容易被人做手脚,从而一命呜呼。   那个老婆婆心疼地摸着兰明惜的头,颤声道:“可怜的孩子……”   兰明惜起先还在痛哭,哭着哭着突然想到什么,道:“盏儿,你是不是也是被他们害死的?”   金盏原还否定,这时却有些惊疑不定了,她看向葫芦玄慧,问道:“大师,您能看出来我是怎么死的吗?”   葫芦玄慧叹了口气,道:“我是为你的事情来得,岂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茯苓:“莫要卖关子,快说!”   葫芦玄慧闷声道:“你喝的那个荣养汤,里面有慢性-□□。”   金盏:“不可能!我这样子不像是中毒而死的模样啊!”   葫芦玄慧又解释:“你不是每天泡脚吗,泡脚水中加了药,可以掩盖荣养汤中的毒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稍后还有一更~   ☆、夏沐霖 尘埃落定   金盏呆怔,兰明惜嚎啕大哭。   金盏拍抚着兰明惜的后背,嘴里喃喃道:“为什么呢,我待他不薄啊。”   葫芦玄慧长叹:“那就只能问夏沐霖了。”   ***   第二日一早,众人(那个老婆婆也一起)启程回京,待进了京城却直接进了嘉靖侯府。   众人在门房请见嘉靖侯世子夏沐霖。   因为其中有瑞王府之子时长汀在,所以嘉靖侯府倒很是重视,门房很快进去通禀,一盏茶后,一脸狐疑的夏沐霖就出来了。   时长汀拱手:“夏公子,借一步说话。”说完径直在前带路,到了附近的酒楼。   ……   坐在雅间,对着面露狐疑的夏沐霖,时长汀也不拐弯抹角,而是开门见山道:“夏公子可是认识洪如烟?”   他问得直接,夏沐霖猝不及防,下意识答道:“认识啊。”然后反应过来,面露不善道:“怎么?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葫芦玄慧道:“我是洪如烟父亲的故交好友。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她,有些话想要和她说。”   夏沐霖微微松了口气,面色也柔和了一些,问:“什么事?”   葫芦玄慧答:“这个孩子很是不听话,在家的时候气死了爹娘,后来又害死了亲姐姐一家,也就是我那故交的大女儿一家,待老衲寻过去想要为好友的大女儿主持公道的时候,却发现她被老嘉靖侯纳为外室。哦,她也就是你祖父的外室。”   夏沐霖越听越吃惊,也越生气,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听到最后一句时拍桌而起,指着葫芦玄慧的鼻子骂道:“混账东西,你再胡说八道,小心你的狗命!”   葫芦玄慧也不生气,只是捻须而笑道:“有趣,老衲被人称为‘玄慧大师’很多年了,头一次被人称作是‘混账东西’,真有意思!”   夏沐霖却惊了:玄慧大师?!那可是大齐王朝最有名的少林寺大师了!莫要说民间,就是在皇宫,也是皇家的座上宾。   葫芦玄慧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欣赏着夏沐霖的表情变化,待他将信将疑的时候下了一剂猛料:“如果我是冒充的,就让我死后永堕阿鼻地狱!”   当代人对于鬼神的敬畏之情不低于对生死本身,所以此话一出,夏沐霖已经从五分信到了九分。   他缓缓坐下,问:“大师……那些话可都是真的?”   葫芦玄慧点头:“另外,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我想你也有权利和……义务,知道。”   夏沐霖直觉接下来回事一段颠覆他全部认知的谈话,但是他却阻止不了,甚至心底隐隐期待着玄慧大师还能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来。   葫芦玄慧斟了杯茶,喝了一口,道:“第一点,你是洪如烟和夏全的儿子。”然后不等惊惧交加的夏沐霖反驳,又道:“是你害死了你的继母——金盏。”   后面这件事直击心脏,夏沐霖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极力稳住心神,颤声道:“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葫芦玄慧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继续道:“等我说完,你再说自己能不能听懂吧。”   接着,葫芦玄慧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乔苓与洪轻眉的故事,另一个是金盏与兰明惜的故事。并说:“我可以以我的声誉和性命为这两件事做担保。”   时长汀也道:“还有我的。”   听完之后,夏沐霖直接瘫软在地。半晌,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又使劲儿往地上磕头,嘴里歇斯底里地喊着:“娘!娘我不是人!我就是个畜生啊,娘!我错了!”这里的“娘”,就是金盏了。   ……   夏沐霖这一发狂直闹了一个多时辰,谁都拦不住,到最后几乎是满脸鲜血了。待一个时辰后,他冷静下来了,才与两人讲了自己害死金盏的原因。   “小时候,有一次我贪玩,进了后面的祠堂,发现了一个写着‘嫡妻兰明惜’的牌位,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怀疑金……金夫人,不是我的娘亲了。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妇人,她是父亲带回来的,那就是洪如烟。她对我还算可以,与她熟悉之后,她告诉我说,她是兰明惜的小姑姑,还和我讲了金夫人害死了兰明惜,为的就是取代她成为嘉靖侯夫人。   “我对金夫人生了疑心,之后无论她对我多好,我都以为她是在收买我,或者是,对害死我娘心有愧疚。   “真正起了杀心,是因为她让我娶黄槿,我是知道黄槿嫁了人的,因为她嫁的那个青潇,后来在我一个朋友家当西席,我路过他家时曾经看见他与黄槿在一起。”   夏沐霖似乎有些麻木了,语气很是平淡:“我以为,金夫人,是要毁了我,让我戴绿帽子……”饶是再平静的语气,说到这儿,夏沐霖也说不下去了,他死死拽住自己的头发,生生薅下来一大把,哽咽着说道:“我不是人……”他没有说,这个猜测,是洪如烟给他说的,毒-药也是她给的……倒不是为了洪如烟遮掩,而是因为……   “我不是人……丧尽天良……”夏沐霖喃喃道。   ……   ***   两天后,嘉靖侯府出事了。   夏沐霖将自己父亲害死嫡妻兰明惜、自己害死金盏、洪如烟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还有……金盏与兰明惜,乔苓与洪轻眉,这两对手帕交之间的深情厚谊……这一切都写成了折子,直接递到了御前。   另外,还将这一切写了篇文章,雇了一百多人连抄了两天两夜,最后散发了出去,流传到民间,也流传到世族大家……   这一出,将嘉靖侯府直接放到了砧板上,成了全天下都能任意宰割、审判的案头肉。   这件事,因为引起的轰动太过巨大,皇上命大理寺公开审判。同时,将夏全、夏沐霖和洪如烟统统收监。   一个月后,案件清晰,证据齐全,判决如下:   1、夏全:   害死嫡妻及嫡子——剥夺嘉靖侯爵位,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   不孝不悌,与庶母通奸——赐宫刑、并仗责一百大板。   2、洪如烟:   间接导致洪轻眉一家惨死,两尸三命——赐插针之刑(用针插手指甲缝);   不贞不洁,与嫡子通奸——赐骑木驴,至半死;   同谋夏沐霖害死金盏(朝廷命妇)——赐梳洗之刑(这里说的梳洗并不是女子的梳妆打扮,而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它指的是用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最终咽气。)   3、夏沐霖:   同谋洪如烟害死金盏,但有自首及揭发的功劳——赐刖刑(把膝盖骨削掉)   ……   ***   执行判决之后的第三天,夏沐霖往瑞王府递了一封信。   心中解释了一件困惑众人好久的事情:洪如烟,究竟为什么对洪轻眉一脉恨之入骨。   原来,在洪轻眉出嫁前,洪如烟和姐姐一起住在洪家的时候,洪如烟举止有些不端,常与府中的侍卫调笑,甚至允许那些男仆对她动手动脚。   这不堪的一幕被洪轻眉发现了。在那一瞬间,姐姐心中简直是天崩地裂的感觉。她狠狠教训了妹妹一顿,过后又想到妹妹年纪还小,可能还不懂这些事,便又细细和她讲了女孩子要自尊、自重、自爱。   这本是当姐姐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却不料非但没有得到妹妹的感激和悔改,反而被恼羞成怒的洪如烟记恨在心,心中发誓将来一定要报复姐姐,夺走她的幸福,让她痛不欲生。   ……   看着这封信,众人唯有叹息。   ……   ***   金盏和兰明惜走后,时长汀看着长命锁中的那个篆体“灵”,仔仔细细数了三遍,还是不敢置信地问司竹:“你再数数,看看是不是九画?我数错了?”   司竹也数了好几遍,最后还是道:“九画!”   为什么?金盏一画,兰明惜一画,怎么会多了一画?   众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当天下午就明白了:   夏沐霖在金盏墓前自尽了。   ……   想必,夏沐霖对金盏心中满是愧疚,死后,魂魄遇见了还没消失的金盏和兰明惜,执念得解,为篆体灵,增添了第九画。   ***   卷三完结,九卢拜谢。   ☆、陈婆婆 一女二子   第四卷:   主角:陈婆婆,陈溪   情谊:亲情之母子情   *********   金盏与兰明惜的事情解决了之后,时长汀也趁机“恢复了正常”,明笳和时颂自然是对葫芦玄慧感激涕零的。   葫芦玄慧便趁机道想要在瑞王府住一段时间,就近观察时长汀的恢复情况,明笳二人当然求之不得,就要吩咐小厮去给玄慧大师收拾院子,熟料,玄慧道:“老衲想要和令公子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样方便一些。”   时颂觉得这也不成问题,便同意了。   玄慧又道:“另外还要麻烦瑞王爷将院中的小厮丫头都先调走,近期也不要让人靠近那个院子,免得他们的气息冲撞了令公子吸收天地灵气。”   时颂连连点头,鞠躬行礼道:“多谢大师!”   玄慧回礼不提。   ***   回到时长汀那个名叫“回纥院(纥,二声)”的院子,时长汀才问道:“大师可是在此有事?”   葫芦玄慧比他还疑惑,反问道:“你不是答应我供我半年的烤鸭烤鹅了吗?怎么现在就已经忘了?!”   时长汀目瞪口呆:自己还真忘了,不过,一个道士加高僧,对肉食这么念念不忘合适吗?!   茯苓在一旁幸灾乐祸道:“哈哈,这下好了,我师父开始奴役你了!唉,我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时长汀无奈摇头。   进了院子,三人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只见院子中站着一个老婆婆,就是之前在五陵庙中认识的那个婆婆。   因为之前他们忙于嘉靖侯府的事情,所以一直没来得及听老婆婆讲她的事情。这时看到她都是心生愧疚,三人忙紧走几步,歉疚道:“抱歉,让您久等了。”   那老婆婆慌忙摇头,有些不知所措道:“是我打扰几位大人了。”   葫芦玄慧道:“咱们别多礼了进去说话吧。”   几人进屋,司竹也从长命锁中飘出来,与众人一起坐下。   茯苓道:“还未请教老人家贵姓。”   老婆婆道:“老婆子夫家姓陈。”   茯苓点头:“那就叫您陈婆婆可好?”   陈婆婆有些局促道:“大人您随意。”   司竹斟了茶,先递给陈婆婆一杯,笑道:“婆婆您不用紧张,有什么话只说就行,但凡我们能够做到的,必然不会推辞。”   陈婆婆接过茶杯,感动地连连点头,稍微稳了下心神,便讲了起来。   ###   陈婆婆家住距离京城三百余里的一个靠山的屯子里。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名叫陈秀,二儿子名叫陈山,三儿子名叫陈溪。   ——陈秀是个很秀气的女孩,人很温柔善良。从小就知道心疼母亲,时常帮着陈婆婆烧火做饭、洗衣服、收拾院子。   ——陈山性格木讷,不爱说话,但是为人敦厚老实,从五六岁起就开始跟着父亲(陈婆婆的夫君)进山打猎了。在家里也很是谦让姐姐和弟弟,舍不得吃穿,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留给姐姐和弟弟。   每当这个时候,陈山都会说:“姐姐是女孩子,弟弟是小孩子,都要吃好喝好。”听得陈婆婆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一家人主要靠陈父打猎为生,日子虽然过得下去,但是并不算富裕。   ——相比起长子长女,小儿子陈溪就是一个略显调皮不懂事的孩子了。或许是因为年纪最小,也或者就是性格使然,陈溪从小就活泼好动,还爱撒娇。   每当小儿子对着陈婆婆两口子,或是对着两个哥哥姐姐撒娇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抵挡住,往往最后都会满足他的央求。   另一方面,陈溪倒很是聪明,也爱念书。陈婆婆的邻居住着一个老秀才,为人最是古怪,说话办事都透着一股子酸腐之气,但是学问却是没得说的。犹记得,当年村长想要请老秀才去给自己家的小儿子启蒙,这秀才只看了那孩子一眼就拒绝了,说是“老夫今生绝不教愚笨之人。”   就是这样一个挑剔难缠的老头儿,却相中了陈溪。   老秀才也不收钱,每天定时给陈溪授课。这样学下来,两年后,陈溪竟然考中童生了!   这在当地已经算是不小的喜事了,要知道,当时陈溪才只有八岁,也只是学了两年。而只有通过了县试、府试两场考核的学子才能被称作童生,成为童生方有资格参加院试,成绩佼佼者才能成为秀才。   也就是说,陈溪接下来就能考秀才了!   就在这个喜事盈门的时候,陈家却发生了变故。   ***   因为儿子争气,陈父觉得面上有光,很是高兴,便想要进山好好打几只大点儿的猎物,好卖钱供儿子继续念书,毕竟即便不算先生的束缚,要考秀才需要的笔墨纸砚也是笔不小的花销。   就是这次进山,陈婆婆的夫君再也没有回来。   他被野猪袭击了。   ……   陈婆婆在邻人的帮助下办完了夫君的丧事,接下来要面临的却是各种艰难困苦:丧父之痛、生计艰难、小儿子没钱继续念书……   眼看小儿子念书能有个好出息,陈婆婆自然是不愿意让他错过这个机会的,但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能拿什么维持生计?!   这时候陈溪反而懂事了,或许是经历家变后,他也成熟了,不忍母兄痛苦,便主动说自己本来就不想念书。只是还没说完就被老秀才给打了。   老秀才自己没有考中举人,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儿念想都放在陈溪身上了,怎么能容许他放弃?!他将自己毕生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说哪怕自己去教村长那个笨儿子念书挣钱也要让陈溪继续读。   老秀才都能做到这个地步,陈婆婆身为母亲,又岂是铁石心肠,在以泪洗面了三天三夜之后,她最终决定自己卖身为奴来供儿子念书。   陈婆婆去了镇上的大户人家,还找了当地的人伢子,只是不凑巧,那些人家都不缺嬷嬷,何况陈婆婆只是农家妇人,不懂得大户家的规矩,人家不想费力调-教。就这样,陈婆婆卖身为奴的事情就耽搁下来了,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人伢子亲自上门了,只是这一开口就把陈婆婆给弄懵了。   人伢子说:“有户人家缺个大丫头,我看你家大闺女就挺合适。”      ☆、方婆子 清泪入泥      陈婆婆登时就生气了:“她方大娘,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家不卖闺女,卖身为奴的是我,你是不是记错了?!”   人伢子方婆子被她质问,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理着身上的衣服,待她说完才道:“陈大嫂,你也知道,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家不要嘛。现在那些大户人家都爱用小丫头,好调理不说,做事还利索。”   她觑着陈婆婆的脸色,见她听进了这个解释,面色稍缓了几分,又道:“说实在的,你家大闺女也不是多俊俏的姑娘,到了那儿也就只能当个粗使丫头,能成为二等丫头就顶天了,您还担心她被人看上做了小妾?”   说心里话,陈婆婆一直觉得自家姑娘容貌不错的,不让她当丫头也是因为担心被人利用权势污了身子。现在被方婆子说破,她心中松了口气,虽然不认同自家姑娘容貌普通,但想到这方婆子经手的丫头小厮海了去了,可能人家见过更好看的,也就不再理会这一茬。   毕竟有求于人,陈婆婆调整了一下面上的表情,尽量和缓道:“不管怎样,我家是不卖闺女的。方妹子,还是麻烦你多打听一下适合我的人家,哪怕当个扫地婆子也好。”   方婆子见她咬死了不肯松口,心知不能逼得太紧,但是又担心错过了这桩买卖,被人抢了先,毕竟那些大户人家的少爷、老爷的,哪儿有什么长情的,这个弄不到手换一个不就成了。   原来,陈秀在这个靠山的小村子也算是全村有名的美貌丫头了。方婆子每天琢磨这些事,岂有不知的道理。正好,附近镇上有户姓马的员外爷,家长很有些银钱,娇妻美妾也是不少。   这马员外,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想来点儿白菜豆腐了,这不,就找人伢子打听,问附近村子里哪家的乡下丫头长得有姿色。方婆子便想到了陈秀。   她是见过陈秀的,自然知道那个小丫头有多水灵,关键是为人单纯,不像是有心计的人。只要将她弄进府去,还不是任凭他们搓扁揉圆的主儿?!   所以方婆子在马员外跟前打了包票,很是得了赏赐,心中发狠是一定要做成这笔买卖的。现在只能先稳住陈婆婆,于是她装作犹豫了一下,道回去打听消息,有信儿了再来。   陈婆婆知道方才有些得罪了她,便狠狠心,将家中仅剩的五六个鸡蛋用小篮子装了,送给方婆子请她多费心。   方婆子面带笑容的去了。只不过,出了陈家的院子,方婆子的脸就拉下来了,很是不屑地数了数篮子中的鸡蛋,冷哼道:“有福不享,蠢货!”   方婆子走后,陈秀从里屋走出来,眼睛发红,咬着嘴唇,突然道:“娘,要不,就把我卖了吧,这样咱家也能过得宽裕些,弟弟也能读书……”   话没说完就被陈婆婆打断了:“胡说!娘说了,咱家不卖闺女!秀儿,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个签了卖身契的丫头,生死随主,到时候被打死了也没人管。不行!”   陈秀哭着道:“可是,弟弟念书那么好……”   陈婆婆道:“如果让你弟弟知道他读书用了卖你的钱,他能受得了吗?!”   陈秀反驳:“娘你这不也是一样吗……等弟弟回家了,他也不会同意的!”陈溪最近都住在老秀才家闭门念书,所以并不知道母亲想要卖身为奴的打算。   “不一样,娘去了大户人家也就是做些粗使活计,你一个小姑娘,可就危险了。”陈婆婆道:“好了,别说了,娘是不会卖你的!”   陈秀只得抽泣着回自己屋去了。   ……   中间隔了小半个月,因为他们家一直都是打猎为生,并没有田地,大儿子陈山毕竟还小,打的猎物只能勉强温饱,眼看家中越发难过,方婆子那边还没有信儿。陈婆婆有些坐不住了,收拾了包袱打算再去求求方婆子。   熟料,还没出门就见方婆子又来了。   陈婆婆喜出望外,忙将她迎了进来。又是茶水又是小水果的,将以前家中攒下的零嘴儿都拿出来招待方婆子。   方婆子看她忙活了一阵,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便道:“好了,陈大嫂,我这次来呢是想和你说,你也别指望我了,最近实在没有合适的人家。”   陈婆婆听见这话,失望之下,手中端着的瓜子也没拿稳,“哗啦啦”洒了一地。   方婆子在心中骂了声:该!面上却笑道:“不过,陈大嫂,你也别急,我打听到一户人家,想要签个短工丫头,不用卖身契。”   陈婆婆一听“丫头”就下意识皱眉,还没说完就被方婆子抢白了:“哎哟我说陈大嫂,我这说破嘴跑断腿的,一直给你打听,你也太挑了吧!这户人家,都不用签卖身契,你还不愿意?!”   陈婆婆有些尴尬,忙解释道:“孩子出门,当娘的不放心啊,要不,我当那个短工……”   方婆子嫌弃摆手:“可别了,我还想要我这张老脸呢!人家是要小丫头听使唤,让你去算怎么回事?!”   陈婆婆还要再说,却被气汹汹的方婆子堵住了:“这事我管不了了!你们爱咋办咋办吧!”说完就走,陈婆婆反应过来后抬脚欲追却见女儿跑出来拦住了方婆子。   陈秀对方婆子道:“我愿意。”说完扭身回了自己屋,拿出了已经收拾好的一个包袱,道:“走吧。”   因为陈秀表情很淡定,陈婆婆都没明白女儿这是要做什么,直到方婆子高兴地拉着陈秀的手往外走的时候才醒悟过来,忙上前去拦,熟料陈秀早就料到母亲不会同意,出了院子之后就眼疾手快地别住了院门。   饶是陈婆婆死命拍打院门,也没能唤得陈秀回心转意。   走出百米远后,陈秀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两颗露珠般的清泪悄悄滑落下来,落在泥土地上,滚了几滚,最终混进脏兮兮的沙土,再也不见。   ……   ***   这边陈婆婆拍打院门的声音很大,终于引起了隔壁老秀才的注意,他来到门前,打开院门,问陈婆婆这是怎么回事。   陈婆婆顾不上解释,照着去镇上的方向拔腿就追,可没想到,只是这么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方婆子和陈秀就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   她不知道的是,方婆子今天来陈家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早就在村口准备了马车,带出了陈秀之后坐上马车就向马员外家直奔而去。   而陈婆婆跑着追到了镇上,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方婆子所说的是哪一家!这个发现让陈婆婆脚下发软。她心中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惊得她几乎晕厥过去,努力定了定神,陈婆子又扭头往方婆子家跑去。   待到了那儿,却发现大门紧锁。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陈婆婆又恨又怕,扑过去拼命拍打方婆子的房门,却被听见动静的邻人告知,方婆子一家早就搬走了,这个院子也卖给了邻人。   陈婆婆感觉天都要塌了,她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路上遇见着急出来寻她的大儿子,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将这些事和陈山讲了,陈婆婆拉着大儿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潜意识里,陈婆婆不相信方婆子为了一个丫头的卖身契会不惜搬家卖院子,但是眼下种种都让她找不出替方婆子分辩的理由……   陈山听了也不知所措了,他一向不是聪明伶俐的,此时能想到的就是告诉弟弟,让陈溪想办法救回姐姐。   陈婆婆虽然知道小儿子正是念书的紧张时刻,但是女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没有资格瞒着小儿子。   母子二人一起去了隔壁,只是没见到陈溪,只见到了老秀才。   老秀才说下午陈溪去了镇上的一个举人老爷家,那人是老秀才的同窗,老秀才专门托了他来指导陈溪。老秀才还劝二人不要影响陈溪准备考试。   母子二人无法,只得先回了家。   一夜辗转之后,第二天天还未明,母子二人就开始了寻找陈秀的征程。这时候谁都没想到,从那天开始,连续找了一个多月,两人也没有找到陈秀。   而一个月后,陈秀自己回来了。   而且,还宝马香车、绫罗绸缎的回来了。      ☆、三十年 饥劳成疾      ***   陈秀上身是一件烟霞银罗花绡纱长衣,下身是一条五色锦盘金彩绣罗裙。外面套着一件霞影纱。再看她妆容,怎一个满头珠翠可以形容:头上斜插着一支白玉啊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后面用一根金镶珠宝蟾簪挽着发髻,一侧还垂着一支镶珍珠碧玉步摇……颈间、手腕上……还有各式各样的项链、手钏……   单看这一身打扮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只是陈婆婆不认得那些珍贵的首饰头面,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回来了,扑过去就要和女儿抱头痛哭,只是还没到近前就被人给挡住了。   那是个嬷嬷。   那嬷嬷微微屈了屈膝,面上带着不屑,嘴里却说着恭维的话:“这就是十七姨奶奶-的母亲吧,奴婢有礼了。”   “啥?!”陈婆婆只觉得眼前发黑,她说什么?十七姨奶奶?那是……妾啊!   陈婆婆肝肠欲断,大哭道:“秀儿啊,娘的秀儿啊,你这是咋了?!”   陈秀的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面上露出不忍之色来。只是这不忍之色转瞬即逝,在听到嬷嬷的下一句话时,不忍变成了残忍。   “陈大娘,您家的秀才老爷呢?”那嬷嬷道。   此时,陈溪只是童生,并不是什么秀才,这嬷嬷的话中讥讽之意立显。   陈婆婆也不理会,只是抓着陈秀的手一个劲儿诉说着分别这一个月来自己和陈山一直在找她,他们有多么担心,又不停地问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慢慢地,陈婆婆终于发现不对劲儿了,陈秀只是静静听着,却不回答,也没有什么反应,甚至没有什么表情。   陈婆婆抹了把泪,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了女儿的神情,看清的那一刻像是有一盆冰水从天灵盖上直浇而下。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陈秀。   虽然眉眼还是那些个眉眼,但是感觉却完全不同了,以前的清秀水灵再也不见,而今只剩下冷漠与无情。   “秀儿?”陈婆婆轻声道,像是怕将什么脆弱的梦境惊碎一般。   陈秀终于说话了:“二弟呢?”   陈婆婆下意识答道:“在镇上跟着举人老爷念书。”说完就看见陈秀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长和……诡异。   陈秀拦住陈婆婆还要再说的话头,直截了当道:“我走了。”   陈婆婆忙要拉住她,却听她道:“每个月给你十两银子。”   陈婆婆被这话的寒凉语气弄得心中空洞洞的,七上八下没有了根基。只这么一失神的功夫,陈秀已经坐上马车走了。   ***   听到这儿,众人已经大体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陈秀一开始为了弟弟念书而甘愿卖身为奴,只是后来被人伢子欺骗失了身子,成了马员外的十七姨太。   难得一次回家,却发现自己为之付出全部的二弟并没有寻找过自己。心中受伤,绝情而去。   司竹问陈婆婆道:“婆婆,听您方才所讲的这些,可见您是知道女儿的心结所在的,那么您就去挽回啊,不知您寻我们是何意?找不到陈秀了?”   陈婆婆摇头,叹了口气道:“老婆子我并非是要寻女儿,而是想请诸位大人帮忙寻找我的儿子,陈溪。”   时长汀先想歪了:“他考上进士后消失不见了?”   陈婆婆道:“正是如此。”   时长汀疑惑:“他忘恩负义,您还找他做什么?”   陈婆婆大惊失色:“大人您认识他?”   时长汀头疼,这都什么鸡同鸭讲的:“我怎么会认识他?”   “您方才不是说他忘恩负义吗?”陈婆婆反问。   茯苓开口解释了:“婆婆,他的意思是说,您的儿子不是当上大官之后就不认你们这些‘穷亲戚’了吗,对于这种狼心狗肺的人,您还找他做什么?”   陈婆婆急得连连摆手:“不是,溪儿不是那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是考上了进士,朝廷也授了官,可是他没有去做官,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他了。朝廷还派人来家里问过我们,我们这才知道他没去上任。”   “这……”众人惊讶了,朝廷命官,没去上任直接消失了?这也算是新鲜事了,怎么没听人说过?   葫芦玄慧道:“什么时候的事?”   陈婆婆想了一会儿才道:“大约有三十年了吧。”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   按照一般鬼魂的存留期限,无论执念多么强烈,也很少有人能够以鬼魂形态在阳间停留超过十年。   茯苓便道:“婆婆您可是经历了什么高人指点?”   陈婆婆一脸茫然,摇头道:“并不曾有什么高人指点啊,我一直来回飘,四处寻找。后来觉得实在找不到了,也累了,就留在了五陵庙,在那儿认识了兰姑娘。”   众人想到兰明惜,也是在阳间待了十五年还能行动自如,之前没留意,此时也觉察出不对劲儿了。   司竹摸着下巴,猜测道:“难道说,地藏菩萨还能增修为?”   众人都看向葫芦玄慧,却见他也皱着眉头,缓慢摇头道:“不应该啊,地藏菩萨管不坠恶道,怎么会理会阳间灵魂停留。”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茯苓问陈婆婆:“那您是怎么去世的?”看她年纪也不算很大吧,大齐王朝有很多长寿的老人,陈婆婆并不算高寿。   陈婆婆有些尴尬,含糊道:“生老病死,寿终正寝罢了。”   葫芦玄慧:“您撒谎。”   茯苓被自家师父惊了一下,怎么说话呢?!   葫芦玄慧分析道:“您并没读过书,但是却连用两个成语来表达自己的死因。那么很可能,这两个成语是有人用在您身上,然后您记住了。”   茯苓有些讶异地看着师父,用眼神示意:你说真的?   玄慧使眼色:诈她一下。   茯苓有问:如果她说是听人说过别人呢?毕竟她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肯定见过不少生离死别。   玄慧耸耸肩,那意思是:那就没诈成功呗,又没有影响。   茯苓扶额。   再看陈婆婆,发现她更不自在了,眼睛四下乱看,就是不正面回答。不过看她的样子,很显然,玄慧这话并没说错。   司竹又加了一把火:“如果您不说,很可能会影响我们寻找您的儿子。”   “真的吗?”这下子陈婆婆犹豫了。   玄慧也道:“正是如此。”   陈婆婆这才期期艾艾道:“我……我是饥劳成疾,病死的。”   又用了一个成语。   司竹奇道:“您这么大岁数还干活?还能积劳成疾?”   陈婆婆先摇头又点头,脸上也有几分不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饥劳成疾’,只是见过这个词,然后问了兰姑娘,是她告诉我怎么念的。”兰姑娘还说那个“饥”字是个白字,应该是“积累”的“积”。   玄慧神情突然间变得极为肃穆,郑重道:“什么时候看见的?在哪儿?”   陈婆婆形容了一下:“在我自己的身体出殡那日,棺材上有这么四个字。”   茯苓第一时间发现师父的表情变化,忙问他发现了什么。   玄慧道:“有个鬼魂一直跟着您。”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两天有事,更新晚了。   ☆、寄居魂 鬼是好鬼   众人都觉得后背发凉,不约而同地开始四下打量,尤其是将陈婆婆上下不停地打量。只不过,之前看不到现在自然也看不到。   “怎么讲?”茯苓问。   玄慧形容了一下:“之前我听我师父说过一种情况……嗯,怎么说呢,就是那种鬼魂寄居在另一个魂灵身上或是周围,通过某种力量将一些行为作用在后者的身上。”他示意了一下陈婆婆,继续道:“就比如说婆婆您,您身上存在几个异常。一,出殡当天发生的那四个字,极有可能是那个鬼魂写的。二,您现在还能滞留在阳间,也很可能是因为有他或她给予的修为滋养。”   司竹沉吟了一下,道:“倒是个好鬼。”否则也不会一直护着陈婆婆的魂魄,还向众人说明她的死因。   茯苓有个猜测:“会不会就是你的小儿子……”话没说完就后悔了,这话成了在说陈溪已经死了,他歉疚地对陈婆婆道歉。   陈婆婆却摆了摆手,有些疲倦道:“其实找了这么多年,我也有些死心了,溪儿不是忘恩负义的孩子,既然一直找不到他,很可能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辗转多年,陈婆婆已经从找人变成招魂了。   众人都叹息。   良久,茯苓才又问师父有没有办法知道那个鬼魂是不是陈溪吗。   玄慧缓缓摇头,蹙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解决之法来:他的师父早已圆寂,也没有留下什么书籍手册可以查看……除非……“除非咱们想办法解了那个鬼魂的心结,或是诅咒。”   听见“诅咒”二字,时长汀皱了眉头:“这是何意?”   玄慧也有些不确定,只是提供了两个可能性:“要么是那个鬼魂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从而魂魄不实,难以为继;要么就是他被什么阵法或是诅咒给钉在了陈婆婆身上。”   茯苓还是觉得那个鬼魂会是陈溪,但是余下三人却都有所质疑:“如果是陈溪有件事说不过去——他是进士,自然是才高八斗的,不应该会犯那种低级错误。”这是在说,陈溪应该不会将“积劳成疾”写成“饥劳成疾”吧。   司竹有些想不通,问陈婆婆:“不能喊他出来吗?写几个字也行啊。”   陈婆婆自然没这个本事,众人有都看向玄慧,玄慧却还是摇头:“不现实,莫说咱们并不知道唤他出来的法子,就算知道了,现在也不能保证他还在不在,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话音刚落,陈婆婆就一下子跪倒在地,哭求玄慧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他。   司竹心道:其实,陈婆婆怕是内心中已经相信那个鬼魂就是陈溪了。或许,任何一个人,在听到有鬼魂保护自己的时候,都会下意识认为那是自己的亲人吧。   玄慧扶起陈婆婆,保证自己一定会想办法,然后对司竹三人道:“咱们想办法查查当年他去上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吧。”   时长汀摸着下巴想了很久,突然起身道:“我去问问时颂。”   茯苓有些意外,心中倒是对时长汀升起几分敬佩来:这也算是牺牲小我、乐于助人了吧。   时长汀走后不到一盏茶,司竹正在研究陈婆婆身上有什么不对,突然惊呼一声,然后“嗖”的一下窜出房门不见了身影。   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一下后立刻冲出去追。   这一追一直追到了前院。   就见后院到前院交界的月亮门处,那儿躺着时长汀。玄慧和茯苓忙又扶起时长汀,只见他揉着胸口龇牙咧嘴的。   茯苓疑惑:“你这是……被袭击了?”   时长汀揉了揉胸口,这才解释道:“正走着呢,她突然冲过来钻进了长命锁中,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劲儿,冲得我胸口疼。”   玄慧楞了一下,突然拍着光脑门道:“哦对,你们现在还不能分开对吧。”   被他这么一说,时长汀也反应过来了:可不是嘛,一开始司竹就和自己说过,他们俩不能分开太远,只不过说是这么说,一直没实践过,今天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想必司竹也忘记这个禁忌了。   茯苓指着长命锁道:“司竹小姐怎么不出来?”   玄慧哈哈大笑:“傻徒弟你以为呢,她是为啥不能离开长命锁太久,还不就是因为修为供给不上嘛,刚才肯定是有些断流了,所以司竹小姐进去休养去了。”   这话还真是一句都没说错:司竹方才只觉得有什么力量不断拉扯着自己,将自己吸进了长命锁中,倒在长命锁中之后就浑身无力了,此时听见众人在外面议论此事,也没有心情出去说什么了。还是睡一觉缓缓劲儿吧。   ***   时长汀继续往前院去,茯苓也跟上了,边走边解释道:“身为小厮,哪能让主子自己出去,方才我也是忘记这茬了。”   最近事情太多,故事也太震撼,众人都各有所思、各有所悟,心中情绪太复杂,很难还记得自己伪装出来的职责。   进了前院正屋,就看见时颂正在……画画?时长汀走过去扫了一眼,更惊讶了:画上的人正是自己。他盯着时颂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软了,正要说话就听时颂柔声道:“笳笳,你看咱儿子长得多俊啊!”   呵呵,牙都被你酸掉了。   笳笳……你咋不直接叫亲亲呢。   时颂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自家娘子的附和,疑惑地看了过去,这才看见眼前人哪里是明笳啊,而是儿子,顿时就囧了。      ☆、探花郎 扑朔迷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亲们,感冒有些严重,今天没码完字,请假一天,明晚(12月6)继续更新,么么哒~12月5日   “儿子……你咋来了?”时颂讪笑道。   时长汀只觉得今天简直是要扬眉吐气的一天,哈哈,小样儿,抓住你小辫子了吧,笳笳,哈哈。这有什么好笑的,哼!时长汀在心中笑过之后想起那个外室又有些心堵,以前还只是心堵呢,而今有些重视时颂的感情了之后,就又平添了心酸。   要是没有那个女人该多好的!   算了,时长汀正色道:“麻烦您,您知道三十多年前一个名叫陈溪的进士吗?就是靠山屯过来的考生,似乎是那一年的探花郎。”   时颂点头:“知道啊。”   时长汀只是不抱希望的那么一问,听他说“知道啊”还没反应过来,回头看茯苓,见他也是有些发愣,便知道自己没听错,又确认道:“您知道?您怎么会知道?”不就是一个小进士吗,时颂一个亲王爷会关心这个?何况那时候时颂才几岁?   时颂叹了口气,示意时长汀坐下,自己也在说桌旁坐了下来,想了片刻才道:“那个黄裕……”   黄裕?就是黄槿的父亲,梓阳侯。对了,“黄裕那事了结了吗?”   时颂点头:“黄翾展的娘亲已经和黄裕和离了,之后我就把证据递交了上去,嗯……很有效果,黄裕已经判了,也抄了家,就连凝贵妃也受到了牵累。”   时长汀不高兴:“那不叫牵累吧!这是恶有恶报、自作自受!”   时颂看他这么愤懑,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叹气道:“也只是被训斥了几句,禁足罢了,皇上,并没有动摇凝贵妃的地位。”   这还真是……时长汀和茯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个含意:鬼迷心窍!   “然后呢?这个陈溪和黄裕有什么关系?”   “当年陈溪进京参加会试的时候,黄裕的父亲也是考官之一,陈溪算是黄裕父亲的门生。”时颂回想道。   时长汀奇怪了,只是一个门生而已,还是黄裕父亲的门生,时颂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时颂一直注意着时长汀的表情,心中新奇不已,虽然有这个儿子十年了,但是他还是第一次与儿子这样面对面聊天,甚至还是在说国家大事,他一直以为时长汀就算恢复也只是恢复成正常的小孩子模样,但是现在看来,时长汀像是……超乎寻常的聪慧,毕竟自己说什么他能立刻明白这话后面的深意。   此时见他疑惑不解,便不问自答道:“其实当年你祖父也是考官之一,想要带个门生,以后也好做我的西席。”这话一说就见时长汀满脸“这不可能吧!您还会念书啊!”的表情,看得时颂郁闷不已:自己明明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怎么在儿子眼中却是个草包形象?!   时长汀也察觉自己太过情绪外露了,他心中也有些意外,自己明明不是这种性格啊,在前世除了在那个一眼就能看穿人心的凌神面前,就算是在疼爱自己的娘亲面前,自己也没这么情绪外露啊,而且还有些……自在、肆意,像是不会担心时颂嫌弃厌恶自己一般。不好,不好,太被动了!   时长汀肃整了一下神色,恭声道:“您请讲。”   时颂哭笑不得,继续道:“当时你祖父也相中这个陈溪了,觉得他性格可靠,还带回家让我见了一面,那时候我才三四岁,现在只记得那人长得真好看。”   “啊?”怎么会是这么个印象?不是在说学问吗,怎么说到好看上去了?   时颂似乎也有些疑惑,他摇头道:“说来奇怪,我现在就记得他长得好看了,其实要不是他这么好看,其实能当状元的。”   哦,这倒有些说得过去了。在大齐,探花郎是很重要的,每届科举都会千挑万选,有时候甚至会直接在一甲前三名中选择最好看的那个先定为探花。如果陈溪真的长得这么好看,还为此丢了状元成了探花,那么时颂对他印象深也说得过去了。   不过,陈溪和黄裕的父亲扯上关系了,听上去就不太美妙了。   时长汀迟疑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道:“那个,黄裕的父亲,为人怎么样?”   时颂怔了一下,下意识道:“还好吧。不过……他家和凝贵妃家是亲戚,好像是,凝贵妃的祖母是黄裕父亲的姨母。”这话说完,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从中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凝贵妃,总觉得和她牵扯上就没好事。   “后来呢?”时长汀还是决定听完全篇再下结论。   时颂道:“后来,莫名其妙的,陈溪竟然成了黄裕父亲的门生,明明已经和咱们家说好了的,你祖父有些不喜他说话不算数,也就没再联系了。后来,再听见他的消息的时候,就是他去上任,却不知所踪了,当时都在传他是被劫匪杀人越货了,你祖父和我说的时候,我还可惜了一阵子。”   讲完了,也听完了,但感觉并没有起什么作用,除了让整个事件更扑朔迷离了起来。之前还只是乡村进士走失案,而今却变成前朝博弈案。时长汀决定回去和玄慧好好商量商量再做决定,毕竟玄慧已经年过花甲,知道的应该更多更详细。   时长汀告辞,带着茯苓就要回去,却听时颂又道:“儿子,那个……以后想知道什么都来和我说,爹不知道的,就去帮你打听,啊。”   时长汀身子僵了一下,而后尽量平淡道:“好……多谢。”   ***   玄慧听了这段往事,倒不像时长汀认为的那样觉得扑朔迷离,反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有些闪烁,似是那件事情有些难以启齿。   茯苓扯着玄慧的袖子道:“师父,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就明说啊,您看陈婆婆急的!”   玄慧看了眼陈婆婆,见她的确很是焦急,又沉吟片刻终于不再卖关子了:“有件事啊,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有这么一个传闻。据说,裴家,呃,就是凝贵妃的娘家,有个秘术,也算是巫术秘方吧,好像是和年轻貌美的男子有关。”   他说得吞吞吐吐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的。   司竹终于缓过劲儿来了,从长命锁中跳出来道:“怎么个有关法?总不会是采阳补阴吧,哈哈。”   她说完众人都笑了,只有玄慧没笑。      ☆、贺丞相 匪夷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小天使们请不要等更新了,明天卷四完结,为避免断在纠结处,今天会全部码完明天一起发。明天见~   “什么……什么意思?”茯苓吃惊地有些结巴了。   玄慧长长叹了一口气,蹙着眉头:“这种有损阴鸷的事情,我们佛家和我们到家是说都不想说的,但是……如果真的和裴家有关,却不得不说了。”   通过玄慧的讲述,众人如听天方夜谭,知道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秘闻。   原来,历代裴家出美女,还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每一朝皇帝的后宫中都能看到裴家的女儿,还几乎都是独宠。天长日久的,别的世族大家难免对裴家心生不满,不止如此,甚至有的世家望族开始探究裴家出美女的秘方。   若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历来都是美女美男生美女的,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好奇与探究的,只不过,但凡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还记得,裴家的上上一任家主,长得那叫一个丑啊,可是裴家的儿女却好似从来没有受到那人的影响——不,应该说是,裴家的女儿几乎不受他的影响,每一个都貌美如花。   有人起了疑心,也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查了下去,本来还真么谁报什么希望的,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还真有人查出什么了。   那是当时的丞相,姓贺,贺丞相查到一些秘闻,只是越查下去越心惊,那时候才知道裴家是怎样不好惹、不能惹的一个大家族,他担心自己探查这些会暴露身份引起裴家的报复,只是待要收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为了不连累家人,贺丞相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两全之法:他把这个秘闻告诉了玄慧。   听到这儿,茯苓惊呼:“这也太自私自利了吧!”   玄慧欣慰地摸摸小徒儿的脑袋,柔声道:“他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人怎么能和鬼神斗?为了保住家人,他自尽了;同时,将秘闻告诉老衲,既可以制衡裴家,又能为家人再加上一道保护锁。老衲有身份有地位,一般人还真动不得。再加上佛祖保佑,裴家也不会想不开来个硬碰硬。”   听到贺丞相自尽了的时候,茯苓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了。唉,裴家,还真是跗骨之蛆一般的人家。   “秘闻呢?”司竹问。   玄慧道:“就是采阳补阴之法。”裴家之所以能养出那么多美若天仙的女儿,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赖于这个法子,他们在每个裴家媳妇怀胎的时候,就收集年轻貌美的男子,将他们活活放干鲜血,用这些鲜血给孕妇做各种药丸、吃食、沐浴水之类的——也就是说,自从孕妇有孕那一日开始,她所有的吃穿用都要用鲜血作为底子。相当于把血当水来用。   “惨绝人寰!真是人渣!再说这种法子能够有用?!”时长汀怒道。   玄慧叹气:“自然不单是鲜血啊,还有别的秘药,他们裴家的秘方,老衲就不得而知了。”   陈婆婆听了这事,一开始还呆呆的,后来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也是哀默不已,很可能,陈溪就是遭了毒手了。   ***   待陈婆婆冷静下来,玄慧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还是没什么变化,不禁有些奇怪了:“陈婆婆,您……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吗?”   陈婆婆抽泣着摇摇头。   玄慧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对不对了,他看向司竹等人,迟疑道:“是不是咱们猜错了?这不是陈溪的心结?”   司竹想了想,提议道:“要不,咱们用些修为?”   时长汀知道他是要费修为了,有些犹豫,但是看陈婆婆这样也是于心不忍,便点了头。   司竹深深地看了时长汀一眼:这人有意思得很啊。   两人议定,正要借用长命锁施行仙术,一扭头却愣了:只见陈婆婆身上慢慢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轮廓先是挣扎扭曲,而后慢慢凝聚成形,从陈婆婆身上分离开来,最后歪歪扭扭站在了地上。   “你是陈溪吗?”时长汀问他。   司竹看着陈婆婆的表情,缓缓摇头:“这不是陈溪。”要不然陈婆婆也不会面带疑惑了。   “啊!贺丞相!”玄慧大叫。   “正是老朽,诸位,贺羽有礼了。”贺丞相行礼道。贺丞相,姓贺名羽。   “这是怎么回事?贺丞相,您怎么会附在陈婆婆身上?”玄慧奇道。   贺羽哀叹一声,答道:“说来话长了,不过老朽绝对没有害人之心。”接下来,贺羽便讲了自己死去之后发生的事情。   原来,贺羽死后,因为不是寿终正寝,心中郁郁难解,魂魄不散,也并未按照鬼差的指示前去投胎,而是滞留在人间。这一滞留倒是让贺羽发现了一些常人难以发现的事情,当然大多是关于死对头裴家的。   就是在裴家,贺羽认识了陈溪。   贺羽说了两个爆炸性的消息:   一是,陈溪虽然是被裴家做了药引子但却不是裴家动手杀害的;   二是,此时陈溪也在陈婆婆身上。   贺羽说,这些年,陈婆婆能够在阳间逗留这么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和陈溪二人的加持。二人将自己能够留在阳间的时间都加到了陈婆婆身上,平时二人处于休眠状态,只有在陈婆婆遇到危险的时候才会用仅剩的微弱力量帮她一把。就这样,三人合为一人,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过了三十年。   “不是,你们这是为什么呢?”茯苓不明白,要么去投胎,要么现身于陈婆婆说清楚,这样算是怎么回事?   陈婆婆忙喊着“溪儿”、“溪儿”,想让儿子现身。   贺羽摆手道:“婆婆莫要辛苦了,陈溪是不会现身的。”应该说,如果不是此时陈婆婆找到玄慧等人,说出了裴家秘闻,贺羽也是不能现身的。   贺羽继续道:“他心结未解,是不能现身的。”   陈婆婆忙问:“溪儿的心结是什么?”   同一时刻,司竹也问:“当年,是谁害死了陈溪?”   贺羽有些不忍,轻声道:“手足相残。”      ☆、恨错了 释然一笑      “这是什么意思?”茯苓脱口问道,是自己想的那个含义吗?手足,是指陈溪的姐姐和哥哥吗?   陈婆婆已经呆住了,两手紧紧攥着衣角,瞪大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贺羽看看陈婆婆,试探道:“婆婆您要有个心理准备。”   这时司竹却道:“其实,婆婆已经有所察觉了,不是吗?”   “怎么讲?”难得的,时长汀没有与司竹呛声,而是柔声问道。   司竹莫名其妙地看了时长汀一眼,也没探究他态度转变的缘由,而是继续解释道:“现在咱们知道了,寄居在婆婆魂魄上的是陈溪和贺丞相。既然如此,那么之前咱们猜测的‘饥劳成疾’四个字就有解释了,那不是错别字,而是……”   “有意为之。”时长汀接道。   “对,就是故意为之。陈溪想要通过这四个字说明什么呢?说明陈婆婆是又饥饿又劳累,才会得病去世。”司竹道。   茯苓看着陈婆婆,目露同情与悲苦,轻声道:“婆婆您……是被谁……被您的大儿子虐待了吗?”   陈婆婆垂头不说话,静默了片刻后突然伏案大哭。   她哭得悲切而绝望,听的人感伤又怜悯。   “怎么回事?还是贺施主和我们解释一下吧。”玄慧对贺羽双手合十道。   贺羽长叹一声,道:“我认识陈溪之后,没多久我们就一起去了靠山屯的陈家村。在那里,我们找到了陈婆婆。当时,陈溪也不过是想要与母亲和兄长告别,而我没地方可去,也不需要再与丞相府的亲人告辞,于是便陪他一起去了。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会见到那么一番场景。”   贺羽与陈溪一起来到陈家村,刚进村就遇到了陈婆婆——陈婆婆正在村头河边提水。当时正值寒冬腊月,而她只穿单衣单裤,满手上都是冻疮,脚上穿着草鞋,露出红肿不堪的脚趾。可想而知,陈婆婆的处境有多么糟糕,她颤巍巍挑着一担水往家走,陈溪看得脸色大变,急得围着陈婆婆周围打转。   贺羽也是大惊失色,但毕竟旁观者更为理智,便提醒陈溪先跟着看看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二人就这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地跟在摇摇欲坠的陈婆婆后面来到了陈家。   并没有什么变故。   陈家美好的像是世外桃源。   与陈婆婆的处境相比,简直美好如天堂!   陈溪的大哥陈山和大嫂薛氏,正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吃晚饭,烧得火热的灶膛中“噼里啪啦”地响着柴火烧开的声响。饭桌上是红烧土豆和狍子肉。旁边的碗里是白面馒头和浓稠的小米粥,小米粥上点缀着大红的枣子和莲子。   “老不死的回来了,还不去和她说!别让她进来,饭菜在厨房,进进出出,屋子里这点儿热气都被她给糟蹋了。”屋内传来女人有些尖刻的声音。   那便是薛氏了。   接着就是陈山笑嘻嘻哄老婆开心的声音,咕咕哝哝听不清楚,但那几句“别生气”、“不让她进来就是了”“娘子你还给她留饭了啊,你真好”……还是被屋外两鬼一人听得无比清晰。   陈溪当场就炸了,如果鬼能炸毛的话,那一刻的陈溪简直就是被切了尾巴的野猫,浑身长满倒刺,嘶吼着就冲进了房内。   可是没一会儿就被屋内什么东西给反弹了出来,摔在了院子里。   贺羽连忙去扶,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陈山打猎,所造杀孽太多也太残忍(比如说他不放过有孕的动物,猎杀的时候甚至哈用小的引诱大的,经常一窝端),已经是恶鬼缠身了,只不过当时他正值壮年,阳气太盛,那些鬼不能近身罢了,但饶是如此,陈山周围也已经形成了恶灵的气场,才会将仓促闯入的陈溪给弹了出去。   当时的贺羽和陈溪并不知情,只以为是陈山在房中贴了什么符咒,二人恨恨放弃了与他对峙的打算,再去看陈婆婆却见她已经不见人了。   陈溪大惊,怕不是以为陈婆婆想不开去投河自尽了,大哭一声就要往外跑,幸而被贺羽拦住了。   贺羽指着黑漆漆的柴房,道:“应该是在那里。”   陈溪忙进柴房去看,果然就看到陈婆婆正窝在柴草中,手中捧着残羹剩汤,冰凉的汤水,清可见底,米粒不用数都能一目了然。旁边的窝窝头,是黑面的,甚至能看到大块的麦麸皮。   陈婆婆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努力吞咽。   她的眼神空洞又漆黑,不时有浑浊的泪水滑落下来,让人不忍去看。   那一夜,那之后的一个月,那之后的一年……   陈溪和贺羽就那样陪在陈婆婆身边。   陈溪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平静无波。眼中先是仇恨,而后痛苦,再然后愧疚自责,到最后宛如行尸走肉的麻木。   “其实,或许那时候,我们都希望,陈婆婆不如死了的好。真的,虽然有些不尊敬,但是,我们真的是那样想的。活受罪啊,活受罪!”贺羽捧着头喃喃道。   陈婆婆并不知道在她去世前的那一年,日思夜想的儿子原来就在她身边,她当时并没感觉到,此时却只觉得欢欣。   于是,众人便看见陈婆婆面上露出了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母亲,一个母亲满足的笑容。   很微小的事情,几乎是虚无缥缈的一种陪伴,都能让一位真正的母亲真心地笑出来。   那笑容太美好,太美好了,直看得司竹和时长汀等人轻轻别过了头去。   美好到心酸。   “溪儿,是怎么过世的?”陈婆婆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问贺羽道。   贺羽张张嘴,犹豫了好久,最终言简意赅道:“因为陈秀。他……他是被陈秀骗了。”   陈婆婆面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寒冬突至,万物冰封的那种突然。   良久,陈婆婆捂着脸大哭道:“秀儿,她恨我啊。秀儿,你恨娘就来折磨娘好了,为什么要害死你弟弟呢。明明,你为了他付出了那么多。”   司竹轻声道:“应该就是那些付出吧,让她觉得不平衡了。”   贺羽点头,附和道:“正是如此。后来,陈秀成了马员外地位最高的一个姨娘。而马员外是裴家的走狗,在裴家选人的时候,陈秀……推荐了陈溪。”   推荐?   推进了火坑。   ###   陈溪见到姐姐很是开心,他看姐姐衣着华贵,知道她物质上至少没受苦,便悄悄松了口气,而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并没有逃过从小就对陈溪无比熟悉的陈秀,陈秀眼中闪过一抹恨意,被胭脂浸染的鲜红嘴角微微勾起,声音无比轻柔:“溪儿,你现在是进士了,姐姐真为你高兴。”   ——高兴啊,怎么不高兴,你身份越高贵,我这推荐之功才更大啊……裴家喜爱才子,说是那样可以养出才女来。   陈溪一再询问姐姐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陈秀都是笑着说好。   ——怎么会不好呢,托你的福,从我被卖入马家的那一天起,就过得很好:脸上挨过无数个耳光,身上被扎过无数个针眼儿,之后,终于也能够举止优雅,也有了自己的梳妆台。再后来,这副身子被污过很多次,腹中的孩儿流过很多次之后,自己终于爬上了马员外的心尖儿,成为了他最宠爱的妾室。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说好不好?   陈溪问姐姐有什么想要的吗,自己就要去外县上任了。   陈秀流着泪,将袖中的匕首刺进了陈溪心口,一字一顿道:“姐姐想要一个干净的人生,想要从不曾投生在陈家,不是你的冤大头姐姐。”   陈溪先是不敢置信,而后竟然释然一笑:“姐姐,我欠你的,我其实都记得。”   “什……什么?”陈秀握着匕首的双手有些颤抖。   陈溪艰难地抬起手,用手背轻轻为姐姐拭去脸上的泪水,努力道:“姐姐……我知道的……晚了……对不起……”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陈秀大吼,使劲儿摇晃着陈溪,可是陈溪再也没有睁开双眼。   外面的裴家人,听见动静进来将哭打着的陈秀拖了出去,房门紧闭的一刹那,陈秀终于崩溃了。   她像是一个疯婆子,挣脱开拖着她的仆役,冲过去扑打房门,却被人从后面击昏了过去。   ……   后来,陈秀从当年教陈溪念书的老秀才那儿得知,当年,老秀才并没有告诉陈溪她被卖去大户人家的事情,而是将他送到外县,托同窗禁锢起来准备科举。   后来,陈秀得知,那时候,她从陈家被人伢子骗走的时候,签的应该是活契而非卖身契的。当时,她的母亲和兄长,找遍了整个城镇,都没有找到她。   他们都是受害者,她恨错了人,她的家人从来没有谁放弃过她,是她自己误信了流言和表象。   陈秀疯了。   最后。   在她杀死陈溪的那间房中,陈秀悬梁自尽。   ***   众人打听到这个后续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姐姐?”这时候的陈溪终于挣脱了心结的禁锢,从陈婆婆魂魄中分离了出来。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司竹先问陈溪:“你被束缚的心结是什么?”   陈溪回答:“是姐姐的眼神,她眼中的凄凉与恨意。” 那是无人能够温暖的孤独与寂寞,即便是死在陈秀手中,陈溪也还是始终无法忘怀。      ☆、混灵体 时司反思   第五卷:   主角:邱镜书,安雪茵   情谊:爱情之未婚夫妻   *********   “我们去趟陈家村吧。”玄慧道。   ***   众人赶到了陈家村。   在陈家村的后山,那个陈家世代打猎为生的后山。   陈溪终于见到了他的哥哥和姐姐。   陈山被困在狩猎的陷阱中,已经被撕咬地残破不堪;陷阱周围是嘶吼的动物魂魄,千奇百状、惨不忍睹。   而陷阱上方,是漂浮着的陈秀,她用力挥舞着双手,想要驱赶那些动物魂魄。   ……   不提陈家一家相认的情景,只说陈山,倒是解释了自己转变的原因:“我有罪,我不是人,我后来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其实,我也想念书,可是老秀才说,和弟弟相比,我……我就是个废物。”   这句话无时无刻不、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陈山。   日日夜夜,年复一年。   终于将陈山逼得无路可逃,将一个憨厚老实的汉子,逼成了一个残忍暴戾的恶魔,使得他将满腔怒火与自卑,发泄在了母亲身上。   ***   人都是会变的,但是过往却是不会变的。   你错了,我也错了,庆幸的是:   你知道你错了,我也终于清楚,我错了。   ***   送走了陈婆婆一家和贺丞相,时长汀和司竹坐在椅子上很久都没动。二人虽然没有交流,心中想的却是同一件事:人世间的感情,究竟有没有黑白?   ——先说陈山。   明明那样老实憨厚的陈山,却被一句话伤了自尊心,辗转难眠多年,最终变得狠心又残酷。   陈山对妻子薛氏的言听计从,并非他生来不孝,而是因为他从薛氏身上获得了重视,薛氏依赖他、信服他,他从中获得了满足感和自信心。   ——再说陈秀。   从开始到最后,她的恨意根源于那一天陈溪没有去寻找她,她认为是陈溪放任了她的牺牲,甚至可能会误会成陈溪很是享受她的牺牲。再然后,她经历了诸多痛苦,终于变得无坚不摧,变得铁石心肠,失去了多少次就在心门外面加了几把锁。可恨,又可怜。   ——而后是陈婆婆。   陈婆婆呢,知道自己因为小儿子念书而亏欠了两个孩子,便任凭他们薄待自己,因为心虚而不想反抗,不愿意反抗,或者是,那时候局面已经失控了,她反抗不了,即便反抗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最终的结局便是一错再错。   兴许,她留在阳间的那三十余年,其实是想要早点儿结束这一切的,只要找到小儿子的下落,她便了无牵挂了——正如她在柴房用饭时那双空洞的双目,她是清楚的:   那时候,热屋暖炕上的大儿子,已经错得不能回头了;女儿又与自己离了心,再也不能听进自己的劝说,即便听进去也不能改变她需要在马员外后院中挣命的现状。   ——最后是陈溪。   陈溪,他也是一直都知道的,他们陈家从一开始就错了。在父亲死后,他应该和母亲、兄长、姐姐一起承担起养家的重任,而不是为了做官改变一家处境而念书。   因为那时候,最要紧的不是改变家庭地位,而应该是保证一家人齐心合力。   在最脆弱的时候,他因为主观和客观原因没有在场,等得知一切的时候已经回天乏力。   所以,他才会说:其实,我欠你的,我一直都记得。   粉饰出来的美好,终究只是泡泡。   ……   ***   时长汀心想:我应该试着接受时颂了。   有些事有些人,都是只属于某一个时间段的,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拾不起来了。就像是陈婆婆一家,四口人因为种种原因滞留人间三十余年,这其实也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他们四人,少了哪一个,余下的几人都不能完全解开心中的执念。   司竹轻轻敲打着桌面,心中想的却是:我或许应该打开感情的那一把锁了。   错了就错了,谁也不会不犯错误,有过一个错误的经历也比一份完全冷漠的记忆要好得多。正如陈婆婆一家,都犯了不同的错误,但是过往是抹杀不了的,初衷也是覆盖不去的。在尘埃落尽时,他还是会原谅她,她也还是会接纳他。   “喂!我说,你们两个,呆坐着想什么呢?”茯苓出声打断了二人的深思。   玄慧一边啃鸭腿一边答道:“他们想要出家为僧,哦,还有出家为尼。怎么样,拜我为师就行。”   时长汀:果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吧,再不接纳时颂,就要被这个酒肉和尚拐跑了。   司竹:呵呵,我是要体验人世间感情的,出家为尼还体验啥?!   茯苓示意二人不要理会玄慧,又问:“那个长命锁中有几画了?”   “哎,倒把这件事忘了。”时长汀忙将长命锁取出来,放在眼前仔细数了一遍,抬头欣喜道:“十四画!”   司竹有些意外:“这样也行?还以为贺羽他们已经超时滞留了,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笔画了呢。”   茯苓也是又惊讶又欢喜,笑着道:“是不是够二十画的时候,你们就能完全恢复了?!”顿了顿,又忧愁道:“到时候,司竹小姐变成实体,咱们要怎么解释她的存在?”   司竹和时长汀都是一愣,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玄慧先回答道:“什么到时候,现在司竹也能变成实体啊。”   “什么?!”   三声异口同声地惊呼从三人口中脱口而出,声音之大,直接将玄慧手中的鸭腿给惊得掉到了地上,看得玄慧心疼不已,忙伸手去捡,还没弯下肥胖的身躯,就又被茯苓给提了起来。   茯苓和司竹、时长汀,三人围在玄慧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玄慧,齐声道:“你再说一遍!”   玄慧又是一哆嗦,忙解释道:“长命锁中的笔画已经过六成了,可以让她以实体形式存在了,不过这个实体不是真实的人,而是介于人和魂魄只见的混灵体。”   “那岂不是不人不鬼?”茯苓担忧道。   玄慧狠狠瞪了茯苓一眼,摆手道:“自然不是,这种混灵体,各项体征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与人类的区别也只有仙君才能识别,人类和鬼魂都是不能分辨的。”   “那你能看出来吗?”茯苓问自家师父。   玄慧这回不瞪他了,改成直接动手敲他脑门了,斥道:“你是在拐着弯儿骂我不是人吗?!混小子!”   茯苓哈哈大笑,笑完问玄慧:“这样不是很好嘛,不真实在哪里?”   玄慧道:“说它不真实,意思是它不能正常的生老病死,不能育有后代,像是存在于轮回之外。”说完问司竹:“司竹小姐,怎么样,要不要变成实体?”   司竹没回答,先是看了时长汀一眼,时长汀有些莫名其妙,奇道:“你看我做什么?”   司竹撇撇嘴:“你肯定不同意我变成实体吧。”那些浪费修为的事情时长汀怎么可能会做。   时长汀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地答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再怎么珍惜这些修为,也不会眼看着你各种不方便而视而不见,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把什么都分得那么清?!”   他明明是在发火,是在怒斥,听在司竹耳中却意外的感动与熨帖。她像是从没认识过时长汀一般,将他上上下下很是打量了一番,眼中有很是复杂的意味,看得时长汀有些发毛,不自在道:“你到底要不要变身?”   “变身”二字,让司竹“噗嗤”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众人还真没见过司竹的笑容,尤其是这种真心实意的,而非冷笑或是讥讽的笑,因此看得都有些发愣:司竹真的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子,鹅蛋脸,弯弯的新月眉,嫩竹叶一般的狭长的眼睛,眼窝深邃,鼻梁很高,薄唇淡粉。此时笑起来更是颇有活色生香之感。   茯苓突然想到之前自己说凝贵妃裴酽凝是大齐第一美人的时候,时长汀曾经指着司竹道:“有她好看吗?!”果然,裴酽凝应该很难超过司竹去了。   想到此处,茯苓又看看时长汀,见他也有些怔愣地看着笑意盈盈的司竹,顿时坏坏一笑:嘿嘿,微妙了。还没坏笑完就看到自家师父竟然也呆呆地看着司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在他胖胳膊上重重一拍,埋怨道:“师父,你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想要破个色-戒?!”   玄慧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家这个不尊师长的坏徒弟在说什么,顿时又气又恼,怒道:“乱讲什么!我是看她面相,算出她的下一世了!”   这个消息比前一个还要令人惊讶,众人齐齐看向玄慧,司竹先问:“什么下一世?”   玄慧却不肯讲了:“施主您莫要再问了,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您的下一世很好,很幸福,好了,老衲只能说这么多了,再说下去你们就只能去阎王爷那儿找我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司竹还真没法再问下去了,只得将信将疑地点了下头。   玄慧还是怕她问,忙转移话题道:“你要不要变身?”   不等司竹回答,时长汀直接拍板道:“变!说吧,需要消耗几画?”   玄慧摆手:“一画也不消耗,只需要做一个阵法就行。再说了,如果消耗修为的话,还能保证过六成吗,一群小傻瓜!”      ☆、变身记 命中注定   “那咱们现在变身?”茯苓兴奋道,他还没见过混灵体,所以很是好奇。   “说你傻你还真给捧场。”玄慧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蠢徒弟道,“现在是在瑞王府,你噌的一下变出一个女子来,怎么和瑞王、瑞王妃解释?”   时长汀便道:“那咱们出去变?还是说您带着司竹变完再回来?”   玄慧想了想,问时长汀瑞王府在乡下有没有什么庄子,他们可以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到时候带个丫头回来就不那么显眼了。   时长汀觉得这样很好,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五个月了——从去年秋天到而今初春,就只出府过一次,还是去梓阳侯府(第二个故事中黄槿的家),其余时间都闷在这个瑞王府,真是无趣得很。此时能出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自然求之不得,他道:“我去和他们商量一下。”   等时长汀带着茯苓去了前院,屋子里只剩下司竹和玄慧了,玄慧正打算继续啃鸭腿,突然发现不对劲儿了,怎么司竹总盯着自己?他心大得很,这会儿已经把之前说漏嘴给司竹看命相的事情给忘了,所以听见司竹问他“我的下一世在哪儿”的时候还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招呼都没打直接追着时长汀去了——乖乖,那可是竹仙,自己如果宁死不招,等她恢复了岂不是会让自己好看?!   看着被玄慧匆忙带上的门,司竹正感慨自己也没想强迫他说啊,怎么就吓跑了?还没感慨完就感到一股熟悉的引力“嗖”的一下将自己拽了出去。   在第二次被长命锁以这么粗鲁的方式吸进去之前,司竹用剩下的心神发誓道:“变身!一定要赶紧变身!”真是受不了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以后还没法离开时长汀了不成?!   被司竹撞得胸口发疼的时长汀在心中狠狠道:“快变身,真讨厌这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强制亲密!哼!”   ***   众人的出府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时颂和明笳不放心让时长汀独自去外面庄子上住、明笳道:“长汀你才刚刚恢复,待在府里再养养身体吧。”   “娘,去庄子上也可以休养啊,庄子上的空气还更好。”时长汀道。   这一声“娘”直接把明笳给叫懵了,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听到儿子这么称呼自己了,之前的时长汀病得太严重,别说称呼了,就是话都很少说,就算说话也是因为着急或是难受。而今再次听到,单凭这一个字,明笳就决定同意他的任何要求了。   时颂也道:“真想去庄子上玩的话,那等两天好不好,最近有些事,忙不过来,没办法陪你去。”   “没关系,有玄慧大师和茯苓陪着我啊。”时长汀试图说服时颂。   时颂:为什么他不叫我“爹”啊,好伤心,还是不要让他出去了,再培养培养感情吧。   玄慧眼看时颂还是不同意,只得上前道:“长汀你和茯苓先回去,我有事要和你父王母妃说。”   时长汀愣了一下,扭头去看茯苓,那意思:你师父靠谱吗?   茯苓皱着眉头思量了一阵,迟疑着点点头。   二人对完眼色,达成共识,便告退了。   殊不知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也被玄慧收入了眼底,还看得他一阵心堵:两个臭小子,还指望自己给他们说好话吗?!于是,接下来玄慧的劝说之词由原来的正常路线一下子变成扭曲的了。   玄慧充分发挥出自己快刀斩乱麻的本事来,只用了三句话就搞定了瑞王和瑞王妃:   第一句:“这是佛祖的旨意。”   第二句:“他会遇见命中注定之人。”   第三句:“我会照顾好他的。”   等玄慧说完走了,明笳喃喃道:“儿子才刚过了十一周岁生辰,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遇到命中注定之人?”   时颂并没在意这个,他还念念不忘方才时长汀没有叫自己父亲的事情,越想心中越是委屈,拉拉明笳的袖子道:“笳笳,你说儿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明笳想也没想就答道:“那还用说?!”   “呃……好吧。”时颂蔫了。再想想住在偏院的那个“外室”云霜,又是一阵头大:她腹中的孩子才五个月吧,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唉!   ***   “师父,你是怎么说的?”茯苓见玄慧竟然真的成功了,忙向他取经。   玄慧却不想再说,明明还有司竹面相的事情没解决呢,多说多错,才不要再说漏嘴了。   于是接下来,时长汀就在茯苓叨叨叨的问话中收拾好了行李——一只木箱,里面有衣物和书籍。然后和拿包袱的茯苓、背布袋的玄慧,一行三人整装出发了。   ***   三人坐着马车马不停蹄地直接到了庄子上。   之前劝说明笳时,时长汀说庄子上环境更好那句话倒是真没说错。刚从马车上下来,众人就明显感觉出庄子上的要更舒适一些:   庄子很大,四周的围墙很远,人站在里面有很开阔的视野,还能感觉不被束缚的轻松自在。   这里是乡下,自然会种着许多适合乡下土地种植的蔬菜瓜果,尤其是满院子挨着院墙种的葡萄树,在这初春时节,葡萄树慢慢抽条出鲜嫩翠绿的枝芽来,满树满院子都是,看得人心生欢喜,不用想也能预见夏秋时节能够挂满累累果实。   庄子上的庄头见少东家很是在意院中的葡萄树 ,忙殷勤道:“少爷您夏末秋初再来看,那葡萄又大又红,每一串都沉甸甸的,甜得很!以往俺们也往府里送过,您尝过吧,是不是又大又甜啊。”   时长汀算算时间,嗯,卡的正正好,他来之后葡萄也下架了,现在呢,葡萄还没结。呵呵,两头不占,他咋知道是不是甜得很……话是这么说,时长汀面上却表现出回味无穷的感觉来,赞道:“的确很好,今年有劳你们继续送一些,可好?”   “好好好!”庄子里的东西能入少东家的眼,那可是的大好事!时长汀这么说,喜得庄主连连点头,说话也更殷勤了:“少爷,过些日子,这庄子上就开满春兰花了,还有芍药……”   “不对啊,芍药不是六月份开花?”时长汀奇道。   庄主挑着大拇指道:“少爷就是有学问!俺们并不知道芍药应该六月份开花,俺说芍药开花,是因为咱这个庄子上的芍药就是二三月份开花的,和那春兰花一样的花期,一起开一起败……”他觑着时长汀的脸色,小心道:“可是那芍药花开错时间了?”   时长汀楞了一下,而后大笑道:“你啊,真会说话,万物自有万物的规律,她喜欢与那春兰同花期,那也是这两种花的缘分,哪里有对错之分,好了,今天庄子上每人赏一个月月钱,你也莫要辛苦了,不用守着我,该做什么就和平时一样就行。”   那庄头伶俐得很,听见这话就明白了,时长汀已经看出自己为庄子谋福利的小心思了,却没责怪,同时也希望自己不被人打扰,于是庄主便行礼退下了。   等那庄主走后,司竹飘出来,道:“是个乖觉的人。”   时长汀看着庄主走远的方向,道:“有小心思并没坏心思,这样就够了。”   “我以为你会是非黑即白的性格。”司竹有些感慨地说道。   “分对什么事情,感情上是这样的,至于别的事情大可不必如此,俗话说,不聋不哑难做家翁,人总要有所取舍才能平衡大局。”时长汀解释道。   司竹若有所思,那边玄慧道:“快过来,开始画阵了。”   几人过去,遣散了院中的仆役,只剩下他们四人,闭了院门,开始照着玄慧带来的图纸画阵,一人画一部分倒是赶在天黑之前画完了。   玄慧道:“先去用些晚饭吧,等月亮最亮时做法。”   还有这个说法啊。   众人草草用了些饭食,然后就守在院子里望天等月上中天。   等啊等,终于等到最亮的那一刻了,玄慧招呼司竹站在阵法中央,自己又将一张符咒贴在司竹脑门上,道了一声:“准备好,开始了!”说完开始念咒,一边沿着阵法的外围走,一边用一柄法杖轻轻敲击阵图的交叉点。   一刻钟后,只见一道道银光渐渐升起,最后都指向了司竹的方向,而天上的月亮散发出的淡淡月光,也像是与阵法银光相呼应一般,两相交融,在最终融为一体的时候,突然间金光一闪,将司竹笼罩了起来。   这一切只在眨眼之间,金光过后,只听司竹一声惊呼:“啊!”众人再看时,阵法中已经没了任何亮光,同时,也不见了……   司竹的身影。      ☆、采花贼 来去自如      “人呢?”茯苓楞了一下,随后盯着玄慧道,“师父你把司竹小姐……变没了?”   “不会吧……”玄慧也毛了,这是咋回事,怎么人还不见了?!   时长汀没说话,而是左右看着,他总觉得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眼前划过,似乎……进了屋子?时长汀走到屋门口,提高声音道:“司竹你在吗?”   茯苓和玄慧也不说话了,一起看向正屋门口,静了一会儿后,竟然真的听见屋里有人答道:“我在。”   还真是司竹,这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小一刻钟,司竹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而且看上去有些奇怪……   “你穿的谁的衣服?”时长汀先发现了不对劲儿。   被他这么一说,茯苓和玄慧也明白了,难怪看着怪异呢,司竹竟是一身男装打扮,不只如此,还有,那身男装看上去怎么像是自己的衣服?茯苓磕磕巴巴道:“这是我……我的衣服?”   司竹理理不怎么合身的长袍,随口应道:“嗯,你的,借一天穿穿。”   “哦,原来如此,老衲都忘记要给司竹小姐准备衣物了。”玄慧恍然大悟道。   司竹之前是仙灵的鬼魂,而今是混灵体,都只是魂魄在起作用,她之前身上的衣物自然是不能一起挪用在这个世界的。按理说,做这种阵法的时候都会采取相应的措施避免——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将衣物放在阵眼上,将衣物随着阵法的作用传送到被施法人的身上。可是玄慧却忘记了,若非司竹反应快……后果简直不可设想啊!   司竹并没有与玄慧算这个账,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何况而今自己能够拥有实体还要感谢玄慧,只是,这身衣服太不合适了。女子骨架一般都会比男子的要小,所以司竹撑不起来,两边肩膀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很不舒服。   见她一直在揪着衣领,时长汀清清嗓子,状若不经意道:“司竹……那个,我可以把我的衣服借给你。”说完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司竹的反应。   果然,司竹并不领情,她摆手道:“你这么矮,你的衣服我穿不进去啊。”   这话并非有意挑衅,而是明晃晃的事实,却把时长汀说得脸都红了:他也不想这么矮啊!   今年茯苓十七岁,时长汀十一岁,司竹是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和身体,身高介于二人之间,时长汀的衣服对他而言自然是太小……如果非要说司竹穿谁的衣服最合适,那肯定是玄慧了——司竹与胖老头儿玄慧一般高……   这次被司竹盯着的时候,玄慧反应很快,他急得连连摆手:“老衲不能沾染女色啊,你不要误我修为……老衲还想圆寂后能烧出几颗舍利子呢!”   余下三人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就连之前因为提议被拒绝而有些羞惭的时长汀都没绷住笑,他摆摆手,示意众人各自安歇,不过众人散去之前还是补了一句:“明天一早,司竹你去买件女装。”   司竹伸手,也没说要做什么,茯苓还在不解,就见时长汀已经将腰间的荷包解下来放在了她掌心。   司竹掂了掂里面的银钱的分量,满意点头。旁边的茯苓不提防被他们的默契秀了一脸。   ***   这间院子一共三间卧房,正屋是时长汀在用,东厢房住着司竹,茯苓和玄慧一起住西厢房。   茯苓一边洗脸一边感慨:“师父你说,这个司竹小姐和长汀是不是有些微妙啊。”   玄慧恨铁不成钢道:“人家十一岁都开始找媳妇儿了,你怎么还不开窍,你个傻小子还有闲心看人家热闹!”   “噗……”茯苓喷了口水,心中下意识到我早就开窍了,你不知道而已!面上还要否认,指着玄慧转移话题道:“你个花和尚,我还没说怎么回事呢,你就先明白了,你说你是不是红尘未了?!”   玄慧将他的手打到一边,哼哼道:“别乱操心了,你还是赶紧想想你自己吧,快点儿让为师抱上孙子啊!”   茯苓直接无语了。   ……   这边二人睡意深沉,一夜无话,正房的时长汀也是早早入眠,只有睡在东厢房的司竹久久难以入睡。   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有身体是什么感觉了,现在只觉得奇妙的很。她一会儿捏捏胳膊,一会儿掐掐大腿,两千多年的道行统统不见,此时倒像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女了。   新奇了好一阵才开始有了一些睡意,刚要朦朦胧胧入睡,就又被什么声响给惊醒了。司竹懒得睁眼,就那么侧躺在床上,侧耳倾听那是什么动静。   “咔哒”一声——这应该是窗户上的锁被人撬开了。   很轻的一声“砰”——有人跳进来,站在了自己床边。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注视,最后那人发出一声失望的悠长叹息(司竹心道:这是嫌我难看不采了?),慢慢转身想要离开。   司竹睁开眼,坐起身,冷笑道:“阁下未免太来去自如了。”说话的同时两手张开,指尖有纤细修长的竹子抽条而出,唰唰唰几声过后,整个房间的窗户和房门都被竹条挡了个结实。   这还是之前她急着去取衣服的时候发现的,拥有混灵体竟然可以支撑她运用部分仙术。   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急转身看向司竹,司竹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又是个书生。   只见这人头戴秀才帽子,身穿洁白长袍,手中甚至还握着一卷书。这也太……言行不一了——口读圣贤书,身做龌龊事。   但因为之前胡溟和曾辙(卷一万里践诺的故事)都是书生,他们身上那种迂腐而又令人敬佩地侠气对司竹影响很大,所以即便是面对这个夜里不睡觉意图“偷香窃玉”的秀才,司竹多了几分耐心,但说话语气中还是带着压不住的火气:“阁下真是枉读圣贤书!”   谁料听见这话那书生不仅不辩解,反而噗通跪倒在地。   司竹吓了一跳,想想又道:“你也不必如此,我懒得去学院揭发你。”   “不是,小姐,在下不是担心小姐去揭发在下,小生是想请小姐帮帮我。”他哀求道。   “做什么?”   “小姐您这么厉害,求您帮我采一束花好吗?”他道。   司竹腾地站起身来,怒斥道:“胡说八道!你当采花贼,还要拉着姑奶奶一起当,谁给你的胆子?!”      ☆、安雪茵 平凡不凡      也不知是因为司竹的气势还是因为她话中的含义,总之那书生像是吓得不轻,原还跪着的姿势变成了瘫软在地。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才连连摆手,语无伦次道:“小姐……仙君,您误会在下了,小生真的不是采花贼!小生清白得很啊!”   “哈哈!”听见“清白得很”司竹没忍住笑起来,这一笑倒是把隔壁正房的时长汀给惊醒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他敲门道:“司竹你怎么了?”   时长汀敲门又把茯苓和玄慧给吵醒了,于是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门口就站了三个人,三人推门没推开,看见门上和窗棱上的竹纸时怕不是以为司竹出事了,忙又“砰砰砰”敲门。   尤其是茯苓,一边敲门一边道:“司竹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司竹听的好笑,手一抬收了竹枝,门轰然打开,三人跌进来,见她安然无恙都松了口气,再一看地上还有一名男子,还是跪地的架势,都有些怔愣,最后还是“花和尚”玄慧先开口道:“我们是不是打扰司竹小姐了……呵呵呵呵……”他笑得既是讪讪又是戏谑。   司竹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大师,明天借你衣服穿穿。”   这话果然有效,玄慧面上的戏谑之情不见了,只剩下讪讪之意。   “这是怎么回事?”时长汀声音比司竹的还清淡。   司竹瞥了他一眼,指着地上那个书生道:“他翻窗进来,让我与他同去采花。”   时长汀没有理会为什么要同去采花,而是先问:“你封窗户做什么?”   “试试法术啊。”司竹看看指尖,似乎很满意方才抽条竹枝的那一幕。虽然她方才是在见到那书生要逃走的时候封了门窗,但更多的却是为了趁机试试自己的法术。   时长汀没再问了,脸色也和缓了许多,倒是那书生站起身,疑惑道:“小姐您是想通过那些竹枝挡住在下吗?这不可能啊。”他说完也不等众人再问,直接穿墙出去了,然后不等大家出去查看,他又穿墙回来了。甚至还将上身留在屋里,将下半身置于屋外,保持着这个姿势与众人打招呼道:“你们看,我可以穿墙的。”   看得众人都是扶额,总觉得这个书生有些奇葩。   “你是人是鬼是神仙啊?”茯苓道。   那书生将半个身子挪进来,站直身子,长长作揖行礼道:“在下姓邱,名为镜书,而今是鬼。”   “那你……”茯苓惊讶了,他指着书生并不见透明的身体不解道,“鬼魂还有这么实心的?”   邱镜书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家祖上有位巫师,曾留下来一本杂记,那里面记载了如何在死后一年之内保持实体,小生不才,也学了个七八成。”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这儿既能走路又能穿墙。这还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可以说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了。   司竹指着窗户道:“既然能穿墙,你来的时候为什么跳窗户?”   邱镜书道:“人死了才会明白活着有多珍贵。在下虽然能够穿墙,但却很是怀念为人时的感觉,平日里尽量以人的形态示人。”   听他说话很是彬彬有礼,也不像是奸恶之人,所以司竹更疑惑了:“你一个书生,而今还成了鬼,做什么采花贼啊?”   邱镜书无奈道:“小姐您误会了,在下说的采花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并非它的引申义。”他走到门边,指着院中的花圃道:“那儿,再过一个月左右,兰花和芍药都会盛开,在下是想请小姐帮我采一束兰花。”   接下来,邱镜书将一个关于兰芍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这个故事就叫做《采兰赠芍》吧。   采兰赠芍,出自《诗经-郑风-溱洧》,解释为男女互赠礼物,表示相爱。《溱洧》有言:“士与女,方秉兰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邱镜书的故事就是一个以兰芍为起点的故事。   ***   在大齐王朝,青楼是一种还算常见的存在,不过与前朝青楼不同的是,大齐的青楼很有规矩。   这个规矩对青楼姑娘和恩客都是特别的:   对楼里的姐儿来说,在及笄之前是必须要卖艺不卖身的,所以姑娘们没有那么多牵牵扯扯,反而清清白白,更因精通琴棋书画而多有“才女”之称。   对恩客而言,去青楼可以听曲儿、可以吟诗作画,就是不可以喝花酒,不可以强迫姑娘(当然,姑娘自愿的除外)。   听来奇葩,实际上,齐王朝的青楼也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这个规矩也只是在十余年前才开始存在的,而且一朝出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大齐青楼——听说,这是因为定这个规矩的人在当朝很有势力,各方青楼皆不敢违逆罢了。   邱镜书并不知道这个规矩是谁制定的,但是却无比感激定这个规矩的人,因为他与他的挚爱就是这个规矩的受益者。   这里要说的挚爱,名叫安雪茵——后来邱镜书才知道,雪茵姑娘并不姓安,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姓什么,这个“安”姓是她自取的。   雪茵姑娘是大齐一家名叫“念春归”的青楼里的花魁。   邱镜书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花魁了,还是一位名扬天下的才女。   ***   “哦,你是说雪茵姑娘啊,我知道!”听到此处,茯苓接话道。   “啪”的一声,茯苓的脑门被玄慧拍了一下。玄慧怒气冲冲道:“你这小子知道的还不少,说,你怎么认识雪茵姑娘的?”虽说而今的青楼已经不是以往那种不正经的地方了,但是好人家的少爷小姐还是不会去青楼的,玄慧听到茯苓方才那话,怕不是以为他学坏了。   茯苓摸着眉头,苦巴巴解释道:“师父你避居深山消息不灵通,不代表我没有消息来源啊。半年前,我从山上下来,路过念春归的时候,正赶上那里为雪茵小姐做路祭,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雪茵姑娘的事情。”   所谓“路祭”,是一种传统习俗,出殡时,亲友在灵柩或丧车经过的路旁设香烛纸钱以及供品祭奠、祭拜,如果举行路祭者是在出殡队伍中随行的人员之外,那此人此举是表达对亡者的非常崇高之敬意。(来自百度百科)   司竹先是惊讶:“雪茵也过世了?”而后了然,最近遇到的鬼都是成双成对的,还真没见过人找鬼或是鬼找人的呢。   听到司竹的话,邱镜书立刻陷入了深深的沉寂和落寞中。   “因为你?”时长汀问道。   邱镜书双手捂着头慢慢蹲下来,良久没有说话。   ###   邱镜书认识安雪茵的时候,从来不曾想过他们会以悲剧来结尾。   毕竟,初见的时候,太美好了,美好的像是只存在于诗画中的故事情节。   三年前的秋闱,邱镜书考中了举人,没有返乡,而是留在京城准备来年的春闱。他在这附近的庄子租了一座小院,独门独户独自居住,白天念书,偶尔也会与同窗外出游玩。   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邱镜书应好友之邀,去了念春归。   时值寒冬,念春归里虽然不像外面那般严寒,但是毕竟不是其余四季,不适合穿那些轻便的纱衣,所以楼里的姑娘表演的才艺多是琴棋书画之类的,而非歌舞。   那一天是邱镜书人生中最为平凡也最为不平凡的一天。   平凡是因为,他只是众多同窗中一个极不起眼的陪客:   一、他不是主家,也不是被宴请的主宾。   二、虽然家有余财能够留在京城准备来年的春闱,但也不是富裕之家,家中那点儿财产在乡村能算是数一数二,但是在京城,那就是中等偏下了。所以,邱镜书与在座的诸位世家子弟是比不得了。   三、他的长相虽然属于耐看的那一种,但不是那种风流倜傥、让人见而惊艳的。   综上三点,邱镜书在那一桌还真算不上显眼。   说它不平凡是因为,那天平凡的邱镜书认识了不平凡的安雪茵。   众人去青楼,虽然不是必然冲着姑娘去的,但是席间少不得要让姑娘作陪。   青楼虽然不会强迫姑娘,但是倒不阻止姑娘自愿。   姑娘有自愿的吗?自然是有的。有的姑娘为了攒钱赎身,有的为了生活的更好,有的想要嫁入豪门,有的则是与恩客两情相悦……总之,表面上,总有自愿的姑娘愿意陪客人吃花酒。   奇了,雪茵姑娘并不是以上任何一种。   她是念春归的头牌,单是凭借琴棋书画就能攒下大笔银钱。另外,她是被自己的亲人卖进青楼的,对感情一事淡漠的很——安雪茵能够冷漠到什么程度呢?当时有句话说,你可以怀疑金子比银子贵重,也不能怀疑雪茵的无情。   雪茵,是一个无情之人,不相信任何情感,也不相信任何给予情感的人。同时,她也不会处处留情,对于任何人的示好,她都会直接拒绝,和对方开诚布公地表明自己不会动情也不希望对方越界。   所以,雪茵也不需要结交名门公子,甚至不想离开念春归。   说来容易,想来却可怜可叹极了。一个妙龄少女,究竟要受过多大的伤害,才能斩断一切情丝,将青楼认作故乡呢——故乡不可回,青楼做故乡。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怜惜的姑娘,世上也会有人心生歹意,不愿意怜惜。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晚了字数也不到4k,对等待的小天使们真心道歉。以后一定改正。晚安,么么哒。   ☆、于兆丘 面白心黑   那天被宴请的主宾客是于兆丘。   于兆丘是一个于太师的长孙,家世显赫,人长得也是仪表堂堂。与一般的纨绔子弟或是恶霸混混不同,于兆丘这人有着善人的面容,只见他一张国字脸,白白净净的,任谁看都是一副可靠的模样。再加上直眉凤眼高鼻梁,这般容貌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可惜了,他的心却是黑的。   这是邱镜书很久之后才明白的。   可怜当时年纪小,误把豺狼当做宝。   ***   当时有人提议让雪茵姑娘作陪,于兆丘连连摆手:“依在下看,还是莫要惊扰雪茵姑娘姑娘了,咱们一桌子兄弟亲亲热热说个话也很好嘛,或者……”他停顿了一下才道:“众兄弟若在这念春归里有相好的,大可请她们作陪,小生并不介意。”   提议的那人本就是为了讨好于兆丘,听他拒绝哪里肯自己独乐乐,于是又劝道:“于公子真是高风亮节之人,只是,咱们好不容易相聚一回,众兄弟身边都有美人儿相伴,公子身边却空落落的,在下于心难忍啊!”说完作势以袖拭泪。   邱镜书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真像是猪油蒙了心窍,脱口而出道:“于公子莫要不自在,在下也没有姑娘相陪的。”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而后,满座皆静。   ***   司竹呵呵笑道:“你自己实诚,就莫要怪罪猪油了。”单凭方才他来回表演穿墙术这件事,就不难看出这个书生真是个书呆子。   时长汀等人也是忍俊不禁。   邱镜书有些窘迫,扭捏道:“当时没想到啊,我真的以为他会不自在。”   茯苓笑道:“那听了你的话,他自在了吗?”   邱镜书的头摇得更厉害了,讷讷说不出话来了。   众人又是大笑。   ***   邱镜书说完那句话,见众人面色有异,心中就是一咯噔,心道:难不成自己说错话了?他左右看看,见众人有的似笑非笑,有的满面讥嘲,还有的对着自己面露同情,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于兆丘也楞了一下,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邱镜书一眼,对身边人道:“这位是……”   那人忙不迭解释道:“这是邱兄,名镜书。”   于兆丘点点头,很是彬彬有礼:“多谢邱兄好意。”   于兆丘给邱镜书解了围,将他从那种被人围观的尴尬境地中拯救出来,邱镜书自然感激莫名,只是没想到接下来自己还是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反倒是于兆丘更加得众人推崇了。   当时的邱镜书并不知道这叫做“利用”,也不明白于兆丘能通过与自己的对比为他自己赢得通情达理的好名声。   他当时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因为后来,雪茵姑娘还是被人喊来了。   见到雪茵的第一眼,邱镜书就知道自己栽了。   这世上大概是存在一见钟情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的吧,要不然,如何解释自己为何在看见雪茵的第一眼就呆住了,为何心中会浮想联翩。而那浮想联翩的内容并非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不可描述的幻想,而是……一个丈夫对一个妻子的关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憧憬。   他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能与眼前这位姑娘共白首。   他念书,她作画;   他吟诗,她补衣;   他烧火,她做饭。   关于爱情,关于生活,关于一辈子,他能想到的所有美好情节,终于找到了愿意与之共享的姑娘了。   ……   邱镜书憧憬着美好生活的时候,雪茵却已经成了这张筵席的公敌——因为她“不识好歹”,不愿意陪于太师的长孙公子饮酒。   “哎哟,雪茵姑娘,您可看好了,这是余公子,太师家的长房长孙!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儿郎,您莫要看花了眼,做错了事!”有人半是解释半是威胁道。   “可不是嘛,雪茵姑娘,虽说这念春归也要守规矩,可是,咱们谁也没有强迫您卖身啊,何苦做这般姿态出来,没得倒人胃口。”有人说风凉话附和之前那人道。   ……   旁的污言秽语,邱镜书已经过耳不闻了,因为他刚才回神的时候,已经被“卖身”、“倒胃”几个字弄得心头火起,他一个个看过去,这满桌子宾客,个个人模狗样,怎么说出话来这般粗俗鄙陋?!   看着看着,邱镜书看到了于兆丘。他接着就是眼前一亮。   邱镜书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此时说话并不能为雪茵解围,甚至众人可能因为自己之前的“失言(加引号是因为:邱镜书迄今为止还是没想明白当时那句话哪里失礼了)”而迁怒于雪茵——   但是于兆丘不同啊,他俨然是这群 “读书人(加引号是因为:在邱镜书心中,已经将这群人从知书达理的读书人群里划分出去了,他们不配称为读书人,而应该被称作衣冠禽兽,这里的衣冠禽兽不需要加引号!应该加着重号!)”的头头,是他们争相巴结的对象,如果于兆丘能为雪茵说句话,那么就绝对不会有人再为难雪茵了。   邱镜书趁人不备,起身离座,从后面绕到于兆丘的座位旁边,弯腰附在于兆丘耳边,压低声音请求道:“于公子,能不能麻烦您帮帮雪茵?她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      ☆、狠打脸 娘子息怒   于兆丘端着酒杯的手就是一紧,心中冷哼:今天老子要的就是雪茵,这个邱镜书是哪里来的二傻子,专坏老子好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邱兄多虑了,在座的都是饱读诗书的有志之士,岂会为难一个风尘女子?”   他明明是否定众人对雪茵的欺凌,不知为何,听在邱镜书耳中却刺耳得紧。邱镜书紧皱着眉头,苦思方才那句话中的别扭之处……啊,有了,风尘女子!于兆丘话中将在座的衣冠禽兽与雪茵分离开来,一方是高高在上的才子名士,另一方却是令人不屑一顾的风尘女子。   事已至此,饶是邱镜书再怎么迟钝也发现不对劲儿了,之前对于兆丘的推崇与敬意也消减了大半。他默默站直身子,步履沉重地回了自己座位。   宴席上对雪茵的批判还在继续。   一个矮个子男人嘲讽道:“雪茵姑娘真是清高,可惜了,没有清高的本钱啊!”之所以说他是矮个子男人,并非邱镜书之前见过他,而是因为那人站起身说话,个子却只比饭桌高一个头……真心不如坐着高呢!   邱镜书想要坐下的身子僵在了原地,心头的火怎么都压不住,他深呼吸一口气就要呵斥那人,却听身边的雪茵轻咳一声似乎准备开口。   这一声轻咳使得筵席上寂静下来。其实众人也都在等着雪茵说话,等她或是哭哭啼啼求饶,或是无可奈何妥协,抑或是气急败坏反驳……无论哪一种,想必都有趣极了。   众人怀着看好戏的心态,信誓旦旦等着看雪茵选择哪一种。   只听雪茵气定神闲道:“诸位果真是知书达理之人,今天让雪茵涨了好多见识。” 这样的开头……众人得意地交换眼色,哼,一个窑姐儿罢了,能有多大见识,还不是见风使舵的本事。   “好说好说,雪茵姑娘说说看,都学到了什么?”那个矮个子男人道。   雪茵心中冷笑:还真有给搭梯子的啊。她环视一周,慢条斯理道:“其一嘛,原来饱读诗书可以用来‘说混账话不带脏字’啊,小女子受教了。”   “对,你明白就好!哼!”那矮个子男人得意洋洋道,而他身边的人却惊讶了,众人先看看雪茵,再看看那矮个子,几乎要怀疑到底是谁听错了——方才雪茵不是在骂他们吗?   雪茵巧笑盈盈的,伸出两根手指,继续道:“这第二点嘛,小女子只听说过‘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今儿倒是开了眼,原来,这世上还有不说人话还能披着人皮的人啊!有趣有趣!”   这话说得太明显了,别说众人,就是那个矮个子也听出不对了,那人拍案而起,怒吼:“贱人,你说谁呢?!谁没说人话?!”   雪茵冷声道:“谁接话说的就是谁,谁听见说的也是谁!”   雪茵说得理直气壮,却听得邱镜书心惊胆战。本来,雪茵说第一句话时邱镜书是想要拊掌叫好的,可是第二句话却有些担心她了——经过方才的事情,邱镜书大体想明白一些众人的用意了:今天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那个主办筵席的书生,得知于兆丘看上雪茵姑娘了,于是乎借着这个机会让雪茵作陪,最后再用些伎俩,将雪茵包下来,顺水推舟地献给于兆丘。   至于这个“得知”是明察暗访,还是暗度陈仓就不得而至了。   能肯定的是,那“伎俩”必定是上不得台面的。   方才雪茵的话一出,将东道主与被献殷勤的一方都骂了个狗血喷头,爽快是爽快了,可是接下来呢?这些人中有几个抬抬手指就能让整个念春归关门,区区一个雪茵又怎么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雪茵姑娘得罪了他们,最后只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按理说,雪茵姑娘名扬青楼这么多年,不应该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啊,眼下为何这般?   想到此处,邱镜书下意识看向于兆丘,果然就见于兆丘脸色都发青了。邱镜书暗道不好,情势紧急,他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也不确定自己想到的法子有多少后患,眼下顾不了这么多了!   就在于兆丘将酒杯顿在桌子上就要发怒的前一瞬间,邱镜书忽然扯着雪茵大声哀求道:“娘子,你今天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我这些天在家念书,并非故意不来看你的。你莫要迁怒别人了好不好?”   这话一出,满室皆静。   坐着的主人、宾客,甚至是站着的矮个子和雪茵,全都愣住了。静默一瞬息之后,众人用一种既不可思议又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了邱镜书。   娘子?青楼女子当娘子?!啊呸!真是丢读书人的脸!——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少部分人(东道主和于兆丘)在这个想法之余还有一个念头:原来雪茵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果然婊-子无义、戏子无情,平日里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清高模样,私底下却是这般破烂货!   本以为能“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呢,呸!险些脏了老子的手!没想到于公子看上的是这种人,这样的多得是嘛,一百两银子能买一打,倒是省了老子的银钱(雪茵的赎身银子何止百两,万两可能都止不住)——那东道主又是恨恨又是松口气地想道。   难怪这个邱镜书今晚处处与我作对,原来是个这个破烂货搞在了一起,一个愚笨呆愣、一个不干不净,两人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呵!娶个窑姐儿当妻子,不知道要戴多少绿帽子呢!——于兆丘心中冷笑,同时也惋惜不止:老子本想开个苞,尝尝这头牌的滋味呢,没想到竟被这个呆头鹅抢了先……他是不是装傻?不行,以后得防着他!   邱镜书生怕自己被雪茵甩一耳光,然后不屑地拆穿自己,到时候自己丢脸倒是无妨,可是雪茵的结局就难以预料了。   幸好雪茵只是意外地看着他,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实际上,此时的雪茵什么都没想,她太震惊了——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还有被人称为“娘子”的一天……——而是直接问道:“你说什么?!”      ☆、牺牲品 傻的可爱      邱镜书已经是骑虎难下了,此时也豁出去了,继续保持一副窝窝囊囊向自家娘子求情的架势道:“娘子,咱们有话回房说好不好,这满桌子都是你家夫君我的同窗,给夫君留几分面子嘛……”他说的黏黏腻腻,莫说众人了,就是邱镜书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邱镜书强撑住,满怀希冀地看着雪茵,众目睽睽之下,连眼色都不敢使,只得寄希望于雪茵能够顺水推舟,这样两人就都有台阶下了。   幸好,雪茵虽然迟疑了一下,而且一直意味深长地看着邱镜书,最后倒是点了头。   就这样,邱镜书在与众人致歉后,带着雪茵(其实是随着雪茵)离开了筵席,去了雪茵的房间。   ***   “姑娘,在下失礼了,还请姑娘见谅。”一进房间,邱镜书就先行礼道歉。   雪茵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邱镜书。在欢场呆的时间久了,真心假意时时见,竟有些分不清眼前之人的深意了——如果这人有深意的话。   “姑娘?”邱镜书见雪茵不说话,只得轻声提醒道。   “公子为何相助小女子?”雪茵开门见上道。   邱镜书微微侧开身子,并不直视雪茵,回话倒是郑重:“姑娘有所不知,外面那一桌客人,有于太师的长孙,还有……很多官家子弟,不是姑娘一己之力能够惹得起的,姑娘还是莫要硬碰硬了。”   “还有……都是些什么官家子弟?”雪茵道。   “这个……”邱镜书挠头了,他是真分不清那些人是谁家的大少爷,又是谁家的二公子,他向来不关心这些的,能记得的也只是对方家世不俗,此时被雪茵细问,自然说不上来了。   雪茵好笑地看着邱镜书抓耳挠腮的模样,轻声解释道:“请客的是正四品中书侍郎家的三公子,主宾是正一品太师家的长房长孙,其余的也有二品三品四品官家的公子,最不济的那个小矮子,还是后宫嫔妃的娘家外甥。”   邱镜书如听天书,他最是麻烦这些了,听她讲得头头是道,不禁有些讪讪:“原来姑娘知道的比在下还要清楚,想必姑娘早就准备了应对之道,方才是在下多此一举了,还因为唐突了姑娘,真是罪过罪过……”   他忙不迭作揖致歉,第三次弯下腰去的时候却被雪茵托住了胳膊,邱镜书先是一愣,而后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猛地弹跳开去,慌乱间甚至还撞上了一边的洗脸盆架,被打翻的水盆浇了一脚水。   雪茵先是被他惊了一下,而后慢慢微笑起来,再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最后却又笑声渐低,轻轻哭出声来。   邱镜书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收拾那满地狼藉,一边拾掇一边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小生真不是有意的,唐突了唐突了,姑娘……”他话没说完,因为雪茵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放声大哭起来。   邱镜书这辈子,莫说与姑娘拥抱了,就连牵手、对坐都不曾有过,这一下着实将他吓了个魂掉,惊怔得心口扑通乱跳,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   雪茵伏在邱镜书的胸口,只觉得这一辈子的委屈和愤怒都有了出口。   这书生好傻:他知道那些人的身份,却愿意庇护自己;自己自然是认识那些官家子弟的,也知道面前这人只是异乡一个小富之家的子弟——这都是老鸨提前警告过自己的——比起自己,他似乎才是自身难保的那个吧;应对之策吗?自己想要与逼迫自己之人同归于尽的,这算不算应对之策?   筵席前,老鸨将于兆丘的龌龊心思和那个四品官之子的肮脏盘算与自己说了,这倒不是老鸨好心,而是,老鸨警告自己不要违逆了贵人。   按理说,青楼不得逼迫姑娘的规矩已经施行十余年了,这老鸨不该这么大胆子,可是,雪茵听说当年制定这条规矩的大皇子殿下,连带皇后一族已经失势了——风头完全被凝贵妃一脉压了过去,甚至太子之位也遥不可及了,所以,上行下效,青楼里的规矩已经不那么有效了。   而自己,就是这风雨飘摇中的一个牺牲品。   往常的尊敬与笑脸,此时已经统统消失不见,老鸨看自己的眼睛里,每时每刻都在翻滚着银元宝。   她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了。   今晚,许是自己的葬身之夜。   而今,连青楼都不再是故乡。   ……   苍天可怜见。   她遇见了他,一个傻子,维护自己的傻子,傻的好可爱。   这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吗?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这样的一份温暖吗?老天爷真的怜惜他的子女吗?   苦难的自己,终于得遇良人。   ……   雪茵一直在哭,邱镜书的胸口衣襟一直湿漉漉。他往后趔趄着身子,扎着双手,尽量不让自己身上的哪一处碰到雪茵。可是这样的姿势自然坚持不久,半个时辰后,邱镜书的双腿已经在打晃了。   “姑……姑娘……莫要哭了……”邱镜书结巴道。   雪茵摇头,脸上的泪水狠狠蹭在邱镜书的衣襟上。   邱镜书苦着脸道:“那姑娘……你换个地方哭好不好?”   雪茵心下一凉:这是嫌弃自己吗?   她缓缓抬头,眼中的失望之意尽显,只是没想到的是,在她抬头的同时,邱镜书“噗通”一下坐倒在地,还“吧唧”坐起了水花——原来,他正好坐在之前水盆落下的水花里了。   “哈哈……”雪茵先是一愣,而后大笑。   邱镜书看着雪茵笑得前仰后合,有些莫名其妙:这个姑娘好情绪化啊,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不过,她哭着也好看,笑着更好看。   雪茵被他看得脸上一红,那个游走在风月场中的雪茵,被万千男子同时盯着看也不曾脸红心跳的念春归头牌,竟然被一个呆头书生看得脸红了……   雪茵脸上的那一抹红色太过动人,也太过明显,邱镜书回神,忙轻咳一声扭开脸去。   “起来吧。”雪茵伸手去拉邱镜书,邱镜书忙不迭避开了,自己撑着水洼站了起来。   雪茵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拒绝的右手,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再看看邱镜书那一身带水的衣服,蹙眉道:“公子衣服湿了,我这儿也没有合适的……”   邱镜书往后一跳,连连摆手:“不敢劳烦姑娘,不敢不敢,无妨,不多时就干了,不碍事……”   这可是寒冬腊月,怎么可能不多时就干了,雪茵也不想出去寻姐妹们借那些臭男人穿过的衣物,左右想想便道:“公子脱下来吧。我为公子……”话没说完就被又羞又急的邱镜书打断了。   邱镜书尖着嗓子道:“脱……脱下来??!使不得,使不得,有辱斯文!”他一个劲儿往后退,后背都贴到了门上,这才想到什么,拉开门就要夺路而逃,不曾想,身后被人一拉,又跌回了房内。   雪茵也有些意外这个书生力气这么小,自己一拉就将他拉了个趔趄,顿时好笑又无语。她关上房门,解释道:“做戏要做全套啊,外面那伙人还没走,公子此时出去,是想让他们继续为难小女子吗?”   邱镜书立刻觉得自己考虑不周,赶紧道歉。   雪茵本是为了留下他这么一说,见他这么郑重反而不好意思了,她扭开脸,道:“公子将衣服脱下,小女子为公子洗净烘干……公子可以盖上被子,小女子保证不看。”这话一开始还是好心好意,后面就成了调戏了——不知为何,雪茵很想看到邱镜书又傻又惊的样子……   果然,邱镜书一听还要上床去裹着被子,急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雪茵强忍着笑道:“公子就听小女子的吧,总不能大冬天穿着湿衣服出门。”之后好说歹说,终于将邱镜书“哄上了床”。   看着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一脸可怜兮兮的邱镜书,雪茵笑得眼睛都眯成月牙儿形状了。   好像,遇到邱镜书后,这一个时辰里笑的时间比之前十几年都多。雪茵一边打水洗衣一边想到。   ……   “公子,为小女子解围,不怕他们为难公子嘛?”沉默了一会儿,雪茵又问。   “那没关系的。”邱镜书不在意道,“比起姑娘终生,在下受些刁难不当什么。”   “那么……公子,之前……称呼……”雪茵有些吞吐道。   邱镜书脸色涨红,摆着手要解释,一松手被子就滑下了肩头,他忙又扯回去,拢紧被子,急道:“姑娘千万别当真,小生真不是有意唐突姑娘。”   雪茵被他的“莫当真”说的脸色一白,后又被他的“唐突”弄得脸色一缓,一白一红之间,这话却无论如何也问不下去了。      ☆、不押韵 赠人幽兰      ***   “哈哈哈,呆书生!”司竹拍着腿大笑。   时长汀也听出了些苗头,这位雪茵姑娘明显是动了芳心了,想要一问却被这个书呆子给噎了回去,越想越是可乐,便道:“你这呆子,怎么辜负人家姑娘的一片深情呢?”   “什么深情?”邱镜书下意识跟着重复一遍,说完后明白过来,而后歪着眼睛,用一种惊奇外加“请恕在下无法苟同”的眼神道:“哎呀这位小公子,你的长相看上去没有这么猥琐嘛,怎么思想这般……”   “哈哈哈哈!”这下是众人哄堂大笑了。   尤其是司竹,看着时长汀笑得前仰后合的。   时长汀一时心中不忿,脱口道:“笑什么笑,你也是这般想的,要说猥琐,你也差不到哪儿去!哼!”   茯苓的笑声戛然而止,紧张地看着司竹,心中祈祷道:菩萨保佑,千万不要再吵起来了啊!   司竹倒是不在意,还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甚至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睛看着时长汀笑。笑了好久才止歇道:“我正当年岁,你就不同了,才十岁,哎哟,你太早熟了啊!”   时长汀一拍桌子,怒道:“我十六岁了!”   邱镜书不等司竹反驳,先惊呼:“公子十六岁吗?怎么……”他毕竟不是傻子,所以没有将“长这么矮”说出口来,只是他眼神太传神了,很有一番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时长汀长长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道:“我十一岁。”   “啊,那就好!”邱镜书也松了口气,像是很为时长汀的身高担忧。   看得司竹又是大笑不已。   “后来呢?”玄慧托着下巴问道,他看上去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时长汀欲要关心,就听茯苓道:“别管他,这老头子不耐烦熬夜,每当这种时候就要喝酒吃肉才行。”   时长汀笑道:“那有何难。”他起身出去了,没一会儿就托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放在桌子上,只见托盘中赫然是一份烤鸭,旁边还有一小坛酒。   茯苓惊讶:“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时长汀楞了一下,有些不自在道:“之前准备的,没用上,给玄慧大师用吧。”   之前?没用上?茯苓左右看看,摸着下巴坏笑,恐怕这是为庆祝司竹变身而准备的吧,哈哈!有趣有趣,有好戏看了!   邱镜书看着那份酒肉,不自觉咽了咽唾沫,被玄慧看见了便问他要不要一起用一些。邱镜书摇头:“不成啊,我家这种巫术不能食用人间烟火的。唉,我也不是嘴馋,只是想起雪茵姑娘了,她做菜最是好吃不过了。”   “哦?你是因为她做饭好吃才开了窍?”玄慧一边吃肉一边问道。   “大师此言差矣,小生对雪茵姑娘是一见钟情的。”邱镜书一本正经道。   众人都无语了,不再说话,安静地听邱镜书继续往下讲。   ###   自从那天之后,邱镜书就成了念春归青楼的常客,平均隔个两三天就要去一趟,有时候甚至每天都去。   雪茵不愧是念春归的花魁,琴棋书画都称得上是大家,平日里与邱镜书吟诗作画,二人很是投契。   只不过,自从那天欲言又止被邱镜书一言否决之后,雪茵就再也没问过邱镜书什么话了。邱镜书倒也不着急,他在等,等待春暖花开。   终于,寒冬已往,春天终于到了。   待那春兰吐露芳华,邱镜书采了一束,带着去了念春归。   在大齐,文人墨客多爱兰花,认为春兰“香”、“花”、“叶”三美俱全,又有“气清”、“色清”、“神清”、“韵清”四清,是“理想之美,万化之神奇”。在邱镜书眼中更是如此,他认为,雪茵正是那圣洁芝兰的化身,亭亭玉立、香远益清。   “雪茵姑娘,这是今春的幽兰,不知姑娘喜欢与否?”邱镜书将花递给雪茵,见她接了悄悄松了一口气,脸色有些发红地说道。   雪茵低头,轻轻嗅着幽兰清香,抬眸笑道:“多谢公子,小女子很喜欢。”   邱镜书摸摸后脑勺,尽量稳住心神道:“不知姑娘可知,送人幽兰……”他故意停顿下来等着雪茵接下去。   雪茵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纠正他道:“俗话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不知公子说这个作甚?”   邱镜书着急道:“赠人幽兰,手也香啊!不信你闻闻!”他伸手送到雪茵鼻下,示意道:“你闻闻啊,我拿了幽兰,手很香的!”   雪茵简直为他的天马行空给跪了:大哥你到底想说啥?!   大概是雪茵眼神太过郁闷,邱镜书讪讪地收回了手,背在身后,不自在地摩挲着衣服一角道:“那个……雪茵姑娘啊……你喜欢幽兰,那么……喜欢与幽兰同样清香的赠兰人吗?”   雪茵瞪大了双眼:自己没听错吧?!这个书呆子竟然在问自己是否喜欢他?今天太阳从哪边……哦,今天阴天有春雨,不见太阳。   雪茵还在走神,一时间没有回答邱镜书的问话,邱镜书等啊等啊,怎么都等不到答案,只得抬眼悄悄打量雪茵的神情,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着急道:“不信你闻闻,我真的很香!”   “噗嗤!哈哈哈……”雪茵忍不住大笑。   邱镜书见她笑了就又扭捏起来了,扯着衣角,轻轻扭着身子,嗫嚅道:“雪茵姑娘,你意下如何啊?”   雪茵怕把他笑恼了,又怕自己这次再会错意被他一句话堵回来,只得模棱两可道:“公子很好……”   这是要发好人卡吗?!邱镜书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止住她下面的话道:“雪茵姑娘,你琴棋书画比我都好,学识渊博、为人洒脱,小生敬佩极了。”   话头不对啊,这小子到底是要表白心意还是想要结拜为兄妹?还是说,接下来要说“但是”了?雪茵微微眯起眼睛,等着下文,就听邱镜书扭捏道:“但是……我也不算很差啊!”   听到“但是”二字,雪茵几乎要抓狂了,再听见后面那句,她险些没控制住面部表情,不知是喜是悲,只得捂住嘴巴静静听他说完。   邱镜书也没抬头,所以并不知道雪茵的表情变化,实际上,他无比紧张,生怕被雪茵拒绝,又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把话说完:“我也不差的,我家父母双全、良田百亩、与人为善、行事公道……”他都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说,“我这个人,善良可靠,长相一般、容貌不俗,胸无大志、积极上进……前日无仇、近日无怨……不是,我是说……   雪茵姑娘,   我心悦汝,   但求白首,   卿可下嫁?”   他呆得很,说话语无伦次,说到最后还在拍着脑门懊悔:“怎么不押韵了?!昨晚明明押韵的?哪个字又被我吃了?真笨!”   而站在他对面的雪茵,却一声都没笑出来,实际上,此时的雪茵,已经泪流满面了。   我心悦卿。   只此一句,真心的一句,我就已经愿意跟你走了。   你何必,说“下嫁”二字,邱郎啊邱郎!真正低娶的,是你啊!   这并不是雪茵妄自菲薄,虽说十余年来,青楼女子明面上不再受人逼迫,但是一朝入风尘,一生再难出,从念春归出去的女子,能嫁入良家当贫家主妇就是好命了,一般的,要么被富家子纳为妾室,要么嫁作商人妇……像邱镜书这样的,举人老爷,良家好儿郎,口口声声要娶她为妻,这是几辈子都难以修来的福气。   何况……   何况,两情相悦,君心悦吾,千年难修的好运气。   何况!   雪茵仿佛觉得自己已经两鬓苍苍,面前之人已与自己白首一生。   雪茵无比希望自己已经两鬓苍苍,面前之人已与自己白首一生。   “雪茵姑娘,你意下如何啊?”邱镜书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好。”雪茵哽咽道。   邱镜书先是大喜,一抬头看见雪茵满面泪痕,顿时惊了,手足无措道:“雪茵姑娘,你怎么了……你觉得委屈吗?我虽然不够好,可是我会努力的,一定会为你和我娘都挣个诰命回来,真的,雪茵姑娘,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待你如初、如今,决不让你受丝毫委屈……”   可是他越说雪茵的眼泪就落得越发厉害。   最后,邱镜书轻轻垂下了头,失望道:“我知道了,今后不会再来打扰姑娘了,姑娘……保重。”   他失魂落魄地缓慢转身,脚步踉跄地走出几步,忽然,后面的雪茵飞扑过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补昨天的更新,明晚会正常更新。   ☆、太随机 完美家眷      “哎呀呀!雪茵姑娘你这是做什么?”邱镜书挣脱了开去,面红耳赤、跳着脚抗议道。   雪茵先是一呆,而后哭笑不得,她已经能够预见自己这一辈子肯定不走寻常路了——这就是个呆书生啊,太奇葩了,奇葩至极!   邱镜书用手背摸摸脸颊,只觉得滚烫得厉害,整个人像是在冒烟:真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雪茵姑娘怎么能……哎呀,男女授受不亲嘛!   雪茵不用看他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气无力摆手道:“邱公子,你走吧,我想静静。”   “别啊,雪茵姑娘,你还没回答小生的问题呢!”邱镜书急了,围着雪茵一个劲儿打转,但是雪茵却闭上眼睛如同老僧入定,再也不理会他了。邱镜书左思右想,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行为过激可能伤害到雪茵了,连忙补救道:“虽说男女授受不亲……”   他话没说完,雪茵就喷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邱镜书了,没想到这小子处处皆惊喜啊:你个奇葩,你来青楼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咋不去少林寺卖梳子呢?!   ***   “不是,你们这是作甚?!”玄慧不开心了,鸭腿也不啃了,一抹嘴,比划道:“你们说话就说话嘛,做什么牵三带四的?!怎么,我们少林寺就不能用梳子么?不梳头发也可以按摩头皮啊,再不济还能刮痧呢?!凭什么不卖梳子给我们?!”   “噗嗤……哈哈哈……”司竹、时长汀和茯苓尽皆大笑,这都哪儿跟哪儿,怎么遇到这个书生之后,感觉大家脑子都不够用了呢!   “还笑,还笑!最讨厌你们这些有头发的了,哼哼哼!不听了!”玄慧一拍桌子,赌气背过身去。这一扭身就正对着邱镜书了,这下更来气了:“都是你,乱说话!别讲了,反正不用说也知道,你俩肯定郎有情妾有意,最后好上了呗!有啥好讲的,这样的折子戏我一天能写一沓!”   “没有好上啊……”邱镜书小声反驳,随后又自言自语道:“这伙人靠谱吗?我咋感觉都是奇葩呢……”他没注意到众人正竖着耳朵听他说话,还在“不知死活”地掰着手指分析着:“一个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不单纯,把正正经经的‘采花’听成了那种采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妄想充大人,早熟,不好不好;一个和尚,喝酒吃肉还写感情戏;另一个……”最后的茯苓,他没想起有何不对了,顿时眼前一亮,颠过来坐在茯苓身边,欣喜道:“只有你没毛病,我和你说吧!”   茯苓用眼角余光看着被数落的那几人,见他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心中简直憋笑到内伤。一种翻身做主的豪情油然而起,于是道:“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邱镜书点头,继续道:“我参加春闱去了。”   “不是……怎么断线了?”茯苓奇道,方才不是说到问雪茵要答案吗?   “她不理我,我就走了呗,再说了,第二天就是春闱,我总得回去准备一下。”邱镜书理所当然道,想了想又道:“我和她讲,如果她同意了,就请将一束芍药花插在窗台。如果没有,我今后就不去打扰她了。”   我滴娘喂,这是什么人啊?!明天春闱,今天还去表白心意!真不知道他是太自信还是无所谓!何况,本地的芍药是六月开花,春闱在三月份,人家雪茵姑娘就算想插花也没得插吧!茯苓忍不住腹诽。   “这时机选得也太随机了吧?”司竹已经不在乎这个奇葩怎么评价自己了,直截了当问他。   “我娘说了,一切随缘。”邱镜书一本正经道,“要正视自己的心意,不要枯等,也不要冲动。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时间和地点,只要有彼此就是完美。幽兰已开,爱恋既在,还有什么让我口难开呢。”   他话音落地,真像是一个唾沫一个钉。噼噼啪啪,一排钉子齐整整钉在了众人心间,大家都静默了下来。   初见时,众人都以为这是个冒冒失失的愚人;   交谈中,谁都能听出他不懂人情世故的呆萌;   而此时,众人方知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种人:   他们大智若愚、随遇而安。   在爱恋时明明白白表露心意,不考虑明天与庞杂俗事;但你要说他不负责任吧,也不尽然,至少眼前的邱镜书,他在请求雪茵“下嫁”时,是真心实意的,也是光明正大的。   正如接下来邱镜书所言。   ###   “公子而今已经高中进士,想必对将来也有了自己的打算,不知道……”雪茵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一个进士老爷,会将自己安排在什么位置呢?她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姑娘是问我今后的打算么?”邱镜书并不曾见到窗台的芍药花,本是不会来打扰雪茵的,但却收到雪茵托人送去的书信说要一见,于是便来了。此时见雪茵欲言又止,邱镜书便主动释疑道,“接下来自然是准备殿试啊!”   若非雪茵知道这个书生是个直性子,此时几乎要怀疑他是在打马虎眼了。忍了忍,终究没忍住,还是明说了:“不知道公子打算如何安置小女子?”   邱镜书比她还好奇:“当然是娶回家啊!”这还需要问吗?   他答得太过坚定,雪茵心道:果然如此,男人,一直如此。我一个风尘女子,如何进得了高门大户?也罢也罢,谁让自己倾心于他呢,就这样吧,何必纠结于结果,倒不如潇潇洒洒梦一场。   ……   “邱郎……今晚留下来吧。”雪茵准备好酒菜后,柔声道。   “那可不行,俗话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我留在姑娘房中岂不是坏了姑娘清名,使不得使不得!”邱镜书大惊失色,连连摇头。   “邱郎,咱们是不是一定能成为夫妻?”雪茵掩住心中的苦涩道。   “那是自然!今生,我邱镜书非雪茵姑娘不娶。”邱镜书信誓旦旦。   雪茵低垂着双目,苦笑一声,轻声道:“既如此,此时做夫妻与今后做夫妻有何不同呢?”她一边说一边褪下了上身的薄衫,露出里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肚兜来。   邱镜书听她话音哽咽,直觉不对,一抬头看见的竟是这样一番春景,刹那间就窘迫了,他捂着双眼,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弹跳开去几米远,背过身捂住眼,急切道:“你快穿好,快些快些,这像什么话!”   雪茵望天,两行清泪滑入鬓边,喃喃道:“既然不能相守一生,能春宵一度也算是祭奠这份深情了。”   邱镜书挥舞着的双手顿时僵在了原地,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也顾不上非礼勿视了,他颤抖着两只手,指着雪茵,重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雪茵怎么说也是姑娘家,该有的矜持还是有的,那种话岂能再说一遍。   邱镜书却大怒了,他来回踱着步,气急败坏又无处宣泄,挥舞着手臂,急喘着粗气,像是在为自己的怒气找寻出口,最后他停在雪茵身边,先将那件罩衫给她披上,又从衣架上扯下一件外衣给她披上,呵斥道:“这才刚入春,屋子里的暖炉也停了,你穿这么薄的衣衫,是想受寒还是怎地?!”   雪茵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呆若木鸡。   邱镜书又来回转了两圈,才开口道:“雪茵,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抬手止住雪茵想要解释的话头,继续道:“无论如何,让你生出这种念头,肯定是我没有做好,做的还不够!是我不对,没有给你足够的自信心与安全感。为此,我想你道歉。”说到这儿,邱镜书端端正正鞠躬行了一礼。   雪茵却已经泣不成声了。   邱镜书站直身子,递给她一方手帕,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道:“雪茵姑娘,是小生考虑不周,没有解决你的后顾之忧。接下来的话,请姑娘听清楚,也记清楚。”   雪茵呆愣愣抬头。   邱镜书郑重道:“小生家中,有父母二人,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所以今后,在下是要与爹娘住在一起的。待殿试之后……如果姑娘愿意与小生成亲……”   雪茵哽咽道:“我愿意,我怎会不愿意呢!”   邱镜书面露欣喜,喜得连连搓手,这次来回转了七八圈才平静下来,继续道:“姑娘同意与小生的婚事,啊!太好了!殿试后,如果我能留京任职,就将父母接来,咱们在京城成亲;如果是外任,则要辛苦姑娘与我同去老家,在我家乡操办婚事。”   “然后呢?”雪茵被他描绘的美好场景深深吸引了,不自觉跟着参谋道:“如果外任,我去哪里?”他是会让我留京还是……   “这还用问?!那时候你是我的妻子啊!外任官员的家眷,当然是跟着我一起上任啦!”邱镜书道。   他那么理所当然,她却不觉冒犯,只觉心甜。   家眷,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了吧。雪茵心想。      ☆、有故事 司竹拍案      ***   “明明有这么好的前景,为什么而今却落到双双身亡的地步?”司竹喃喃道。   邱镜书还是那副不在意的模样,摆手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罢了,不值当一提。”   时长汀却觉得他摆手的动作很是眼熟,就连这话里的坦荡随和也眼熟得很,似乎在哪里见过……蹙着眉头想了一阵,时长汀突然开口:“你详细说来!”   他说得突兀,将房中众人吓了一跳,茯苓奇道:“怎么了?”   时长汀模仿了一下邱镜书方才的言行举止,道:“上次金盏金夫人也是这般,总以为是寿终正寝,实则呢,被人下毒害死也不自知。”   茯苓听得连连点头,扭头对邱镜书郑重道:“你且说来,莫要隐瞒,兴许这其中另有蹊跷。”   邱镜书满脸无辜:“能有什么蹊跷,我是醉酒而死的。”   玄慧惊讶了,放下筷子,一边用抹布抹去手上的油腻,一边道:“你?醉酒?怎么可能?!”他一个正经书生,一言一行规矩有礼,一不酗酒、二无抑郁的,怎么看都和“醉酒”二字不搭边啊!   似是看出玄慧心中所思,邱镜书郁郁不解道:“大师您怎知小生没有郁结之事?”   他前一刻还是一脸温馨地回想曾经,这一刻面上就变成郁闷惆怅了,脸色变化之快,看得司竹等人啧啧称奇。   玄慧便问他有何难事。   邱镜书语带伤心道:“本来好好的,可是后来不知为何,雪茵竟然不喜欢我了。”   “呵呵,你在耍我们么?”司竹冷笑道。之前的故事里,雪茵表现得那般情深,怎可能不喜欢他了?!这书生真是莫名其妙!   时长汀有些诧异地看着莫名其妙生起气来的司竹,又扭头看看邱镜书,若有所思道:“公子此话当真?”   邱镜书苦着脸解释道:“小生所言,句句属实。”他也看出司竹情绪不对,又专门对她拱手作揖解释:“司竹小姐,小生也不愿如此啊,可是,小生亲眼看见雪茵姑娘……与那于兆丘……在一起。”   虽然他说得吞吞吐吐,但是这话里的含义却是昭然若揭。   雪茵与于兆丘在一起?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司竹拍案而起,激动道:“莫不是你有了外心,而你那相好的却又另有情夫,你是被她那情夫所杀,你觉得自己死的不光荣,便将这黑锅甩给雪茵姑娘来背!”   这番话后,满室皆静。   茯苓左右看看,邱镜书呆若木鸡,时长汀目瞪口呆,玄慧张口结舌。   等茯苓将目光再一次投向司竹的时候,司竹盯着他开口了:“茯苓,怎么,你好像早有预料?”   茯苓头摇的波浪鼓一般,连连摆手,磕磕绊绊分辩道:“我只是觉得司竹小姐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所以并不太意外罢了。”   “什么故事?我没有故事。”司竹气焰顿消,坐了回去。   茯苓腹诽:这还叫没故事啊您呐?!您出口成章,眨眼间就写了出折子戏了!   邱镜书看着司竹消停了,怯怯往前挪了几步,喏喏道:“司竹小姐啊,您真是误会在下了。其实殿试之前小生与雪茵姑娘就议定了亲事。”   “哦?此话怎讲?”司竹挑起眼皮瞄了邱镜书一眼。   邱镜书见她肯听自己解释,很是松了口气,心中却道:太不温柔啦,吓死小生了!还是我家雪茵好!心里腹诽,嘴上说道:“司竹小姐比我雪茵差远啦!”完了……   邱镜书还没修炼成表里不一的本事,将心里话说秃了嘴,说完就吓得捂住了嘴,瞪着大眼看着司竹,生怕她又将自己骂个狗血喷头。   就连时长汀等人都为邱镜书捏着一把汗,唯恐司竹抽一把竹枝将他整治一番。谁知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人意料。   司竹满意点头,似乎很是欣慰邱镜书的反应,语气和神情都变得和缓了,只听她和颜悦色道:“你记得就好。好了,继续说吧。”   时长汀先是怔愣,而后嘴角含笑,无奈摇头:这个司竹,在“情”之一事上,竟比自己还要洁癖……同时,时长汀也更好奇司竹的过往了。   玄慧也在对茯苓使眼色:这个姑娘性子好!干净爽快!要不要考虑一下?   茯苓看懂师父在表达什么之后,一下子哭丧了脸:师父,求放过啊!   邱镜书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这才开口道:“那天之后,我也看出雪茵的不自信了,为了让她安心,小生想着虽然不能私自成亲,但是可以定亲嘛。我将这个打算与雪茵姑娘说了,她果然欣喜异常。”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也是在那天,雪茵从念春归赎了身,成为自由身。”   “她为自己取名为安雪茵。”邱镜书满面笑容,笑容里还有几分回忆时的温暖。   安雪茵,一个没有姓氏的青楼姑娘,为自己定姓为“安”,为了什么,想要什么,都是显而易见的。   想必,安雪茵,很是期待婚后的生活吧。   众人都不忍再问下去了。倒是邱镜书仿佛因为这个“安”字平生了更多的力气,主动讲述:“当时,小生并没有那么多银钱,赎身的银子还是雪茵姑娘出了大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像是惭愧不能为雪茵赎身多出力。   “后来,雪茵还是住在念春归。”邱镜书皱了下眉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小生毕竟是孤身一人在京城,并无仆役在此,殿试期间无法顾及姑娘。雪茵姑娘也说,倒不如让她暂且留在念春归,毕竟那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知根知底,我也放心。”   “可是,小生后悔了。”邱镜书说了一句与他性格极为不符的话。   自从初见,邱镜书就一直是坦荡的、随遇而安的,身上弥漫着一种洒脱的大气。可是,而今,他却浑身萦绕了寂寥,轻声道:“我后悔了。”   听得众人心生黯然。   邱镜书是在殿试放榜的前一天发现雪茵与于兆丘在一起的。   ###   那天,邱镜书估摸了一下殿试时自己发挥的水平,又专门请教了书院的夫子,觉得自己很有可能留京任职,于是兴致勃勃去找雪茵,想要与她分享这个喜讯。   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在雪茵门前,站着的是于兆丘的随身小厮。   那小厮伸手将他拦了,盛气凌人道:“滚一边去,别来这儿碍眼!臭小子,你知道谁在里面吗?!于兆丘于公子!这可是于太师的嫡长孙!”   邱镜书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不对啊,里面住的不是雪茵姑娘吗?”   他还在猜测是不是雪茵提前退了房,去寻自己了,正要去老鸨那儿打听,就听那小厮嗤笑道:“你这呆子说话倒是有趣!来来来,爷爷卖你一个乖!”他勾勾手指示意邱镜书近前说话,等他靠近了,压低声音道:“傻子,里面要是没有雪茵姑娘,我家少爷还来这儿吗?!谁家爷们儿来青楼不是为那鱼水之欢的?!哈哈哈……”   那小厮说得又是淫邪又是不堪,听在邱镜书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在耳边,直将他惊得身子晃了好几晃。   “去去去!一边去,别跟这儿傻站着了!”那小厮见他还不走,又斥道。   这一声呵斥将邱镜书喊回了几分魂魄,他惊心悲魄地缓缓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突然一把推开那小厮将门撞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祝好,愿看文的小天使们平安健康,万事如意!   ☆、我不听 不认雪茵      刹那间,呼喊声、阻挠声、呵斥声……此起彼伏。   房门大敞,邱镜书木桩子一般呆站在门口,旁边有小厮、丫头不断拉扯着自己,他却恍若未闻,注意力都在房间里的那两人身上。   果然是雪茵,还有于兆丘。   于兆丘坐在饭桌旁,敞着怀,一手执杯,另一只手……揽着雪茵。   邱镜书一点儿都不想再看下去,可是心神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控制不住,他的双眼非要死盯着雪茵:   他看见雪茵穿着一件华美异常的衣裙——那不像是雪茵平素里的穿着,雪茵应该是素白长衫鲛绡裙,而不是这种……大红的对襟褂,亮绿的百褶裙,俗!   他还看见雪茵描了浓眉,扑了厚粉,染了红唇——不对!雪茵应该是柳叶弯眉、不施粉黛、薄唇淡粉!眼前这个艳俗的女人,看着就令人牙酸!   还有,还有雪茵的表情——这个宛转蛾眉的是谁?!为什么要顶着雪茵的脸做这么妖邪妩媚的神态?还有,你不要蹙着眉头嘟着嘴好不好,不是,我是说你不要用那个表情对着于兆丘好不好,拿来对着我不行吗?!真真是气煞人也!   这不是雪茵!邱镜书绝对不承认这是雪茵!   “哎哟,邱兄大驾,请恕在下有失远迎。”于兆丘开口了,他眼角眉梢都是吊儿郎当的玩笑之意,说话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往一边歪斜,透着股子……   “于兄,你是不是面瘫了?”邱镜书好心探病。他曾在医术上见过这种病,患者面部肌肉不协调,一般症状是口眼歪斜,患者往往连最基本的抬眉、闭眼、鼓嘴等动作都无法完成。   “咔嚓!”于兆丘手中的银质酒杯碎成了银片子。于兆丘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他恶狠狠地看向邱镜书,心中不停做着自我建设:我是来报仇的,是要夺走邱镜书的一切的,不要为眼前些微得失所迷惑,要稳住,这都不算什么……   邱镜书见于兆丘不回答,又转向她怀中的那名女子道:“我说姑娘,于兄都面瘫了,你怎么还坐在人家腿上,莫不是要把人坐成腿瘫你才开心?”   雪茵垂了头,既不看他也不答话,只是肩膀微微耸动着,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啪!”于兆丘没有杯子可捏,直接拍案而起,指着邱镜书的鼻尖就要怒斥,谁料邱镜书直接越过他,跑过去扶起摔在地上的雪茵,急切道:“你没事儿吧?”   雪茵还是不看邱镜书,只是摇摇头。   于兆丘没料到邱镜书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恨又气,来之前的七分火气也积攒到了十七分,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他踩在地上不停践踏。   却不料邱镜书又开口了,还是对着雪茵:“姑娘,你有没有看家我家娘子?”他比划着,说道:“就是一个极其貌美的姑娘,她善良、素雅、安然、宁静……她值得我见过的全部美好词汇。你见过她么?”   雪茵这下连摇头都没有了。   邱镜书黯然地放下手臂,声音忽然嘶哑:“姑娘,麻烦你,在见到她的时候和她说,我尊重她的一切选择,只要她在做出那些选择的时候是真心的,我都能接受。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违心做了什么选择后又回心转意,在下愿等一束芍药。”   “不打扰了,在下告辞。”说完那段话,邱镜书没再看雪茵了,而是对着于兆丘拱手道。   “等等!”于兆丘眯着眼睛,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勾起嘴角,正要邪邪一笑,突然想到“面瘫”又将另一边的唇角也挑了起来,这下子笑得倒是极为灿烂了,一如他的心情,道:“雪茵,你与邱兄说,你是谁。”   雪茵身子一颤,死咬了嘴唇没有说话。   于兆丘笑得更开心了,甚至有闲心坐下来翘起了二郎腿,与之不相匹配的是,他的语气却更重了:“雪茵?说!”   雪茵又是一颤,她抬了头,眼光却始终没有看向邱镜书,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邱镜书……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他抱着头捂着耳朵,大叫着跑走了……   ……   整个屋子坟墓一般寂静。   只有远远的“我不听我不听……”传来又渐消……   ……   ***   “……”   司竹的屋子里也是死一样寂静。   众人齐刷刷看向邱镜书,像是看什么怪物一般。他不是奇葩,这是有病吧?!那一段到底什么意思?那个女子是雪茵吧?他为什么不认她?最后为什么咆哮着跑远?这是正常人应该做的正常举动吗?   邱镜书嘿嘿干笑两声,挠挠头,摆手道:“别这么看我啊,多不好意思……怪羞人的……哎呀……”   “呵呵……”   “呵呵……”   “呵呵……”   司竹等人三声冷笑,随后同时看向没有冷笑的玄慧。   茯苓斜睨着玄慧道:“师父,你怎么不保持队形?”睨着睨着突然就惊了,茯苓跳开三步远,抖着声音问玄慧:“师父你哭了!!!”   司竹和时长汀吓了一跳,忙扭头看去,就见玄慧果然正在用袖子抹眼睛,一边抹还一边抽泣。   无量天尊!阿弥陀佛!   时长汀对邱镜书道:“你家那个巫术是不是有什么不良反应?”这是怎么了,邱镜书自己不正常怎么还把玄慧大师给带沟里去了?!   “比如说那个巫术会不会吸取周围人的魂识?”司竹也怀疑玄慧发痴是因为魂志被邱镜书给吸走了。   邱镜书也是一蹦三尺高……呃……九尺高——他毕竟是魂魄,不受体重制约。连连摆手:“怎可能?!我家祖上是正人君子!”   “臭小子,傻丫头!”玄慧不哭了,指着时长汀和司竹嗔道。顿了一下又对茯苓道:“你也是个坏小子!”说完叹息不已。   “你啥意思?”司竹迷了眼。   玄慧破罐子破摔,往椅背上倚了倚,哼道:“你是仙君,我的确怕你。可是,你在感情上就是个傻丫头,还不兴人说实话啊?!”   “你……好吧,那你说我是怎么傻了?”司竹毕竟不是目空无人的女子,相反,她还敬老爱幼得很(当然,这两个词并不是反义词……)。   时长汀忍笑:司竹竟然这么虚心求教……   玄慧见司竹没有追究自己,顿时喜笑颜开,他指着邱镜书一条条解释,道:“司竹姑娘啊,唉……首先,他了解安雪茵,所以很容易看出来那天的雪茵姑娘无论从着装打扮上,还是表情动作上,都不像真正的雪茵。那个姑娘当然是安雪茵,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安雪茵。”   这话拗口极了,却很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司竹三人慢慢正襟危坐起来。   邱镜书点头,轻声道:“和于兆丘在一起的雪茵,只是一个没有心的驱壳。” 她用浓妆艳抹包裹自己真实的容颜,用锦衣华裳掩盖洁白的灵魂。她只想达成目的,不想失去自我。   司竹等人若有所思。   玄慧继续道:“其次,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从开始到最终,雪茵姑娘都没有与邱镜书对视。”   恋人间的对视,是通心的桥梁。   安雪茵,不想释放出真实的自己,那样会让她无法继续下去。   “可是,小生又不想她继续下去。”所以邱镜书一再强调安雪茵无论做什么选择,都要对得起她自己的真心。可是雪茵却不接那个话茬。   “这说明,雪茵所图不小……或者说,当时雪茵受到的威胁不小。”所以才会让她违拗着真心与于兆丘虚与委蛇。玄慧总结道。   “那后来呢,我不听我不听,是何意?”司竹奇道。   玄慧看看时长汀和茯苓也都是一脸茫然,不禁叹道:“一群傻孩子……还能为啥,邱镜书怎么可能让雪茵痛苦?为了让她不用说那句话罢了。不是,我说你们,是真不懂还是装傻?”   “哈哈……”司竹三人轰然而笑。   “其实前头我们是真不懂,最后这个却是懂的。” 时长汀笑道。   “我们就是想看得道高僧分析感情问题。大师不愧是大师,敬你!”司竹以茶代酒。   “大师也是同道中人嘛!”邱镜书也道。   “师父,我师娘呢,你藏哪里了?”茯苓起哄。   “什么师娘?!臭小子,边去边去,真讨厌!”玄慧脸红了,连连赶着茯苓。   众人又是哄笑。   ……   邱镜书继续讲道:“我跑走之后,心中难过,便去了相熟的酒肆喝酒。嗯……再然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噗……这也太容易了吧?!”茯苓喷了茶,表示不能理解邱镜书死得这么简单。   邱镜书摸着后脑勺,面上也有些疑惑不解:“其实,我也好奇,身上没有受伤,饮酒也只是二两小酒,怎么就醉死过去了呢?”      ☆、变大些 十指交缠      “先不说这个,雪茵呢?”司竹还是关心那个姑娘。   邱镜书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我找不到她……”顿了一下他示意了一下司竹,又道:“先前我还以为这位姑娘就是雪茵呢。”   “嗯?此话怎讲?”时长汀不明白了,看看司竹又看看邱镜书,心道莫不是司竹与安雪茵容貌相似?   邱镜书笑了一下,道:“闲暇的时候,雪茵也喜欢穿男装。”他指着南边院墙处道,“傍晚的时候我从墙头路过,瞥见了身穿男装的姑娘……的后脑勺,待要细看时,姑娘却进了屋子,在下没办法,只得枯等,这一等直等到深夜姑娘也没再出屋子,在下便翻窗进来一看。”   原来如此,当时他在司竹床边叹了口气,想必就是在感叹寻人不遇了。   “这个情况……咱们也无能为力吧。”茯苓试探道,邱镜书自己就会巫术,他寻不到的人,他们这伙人能寻到吗?   邱镜书先是一愣,而后大喜,抚掌笑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以请诸位帮忙呢!”不等众人说话,他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作揖道:“劳烦诸位帮小生找到雪茵姑娘吧!”   玄慧有些没反应过来,扭头问时长汀:“他不是来找我们帮忙的……哦,对了。”最初只是因为邱镜书擅闯司竹闺房,众人才扣下他问他怎么回事,而实际上,邱镜书并非冲着他们来的。   玄慧扶起邱镜书,回头问司竹:“司竹小姐,您有办法吗?”   司竹摸着下巴,仔细思量着邱镜书所说的相关信息,沉吟不语。   这件事棘手的很:   第一,邱镜书并非被困住的魂灵,相反,他不仅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还能在白天出来,这就说明,邱镜书所说的遍寻安雪茵,肯定是“遍寻”了。   第二,邱镜书与安雪茵二人死得都很是蹊跷——前者饮酒醉死,再次有神志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过世一个多月了,去念春归找安雪茵的时候发现她也死了,听说是暴病而亡。接下来,邱镜书转去墓地,虽不曾开棺验尸,但也守着墓地好几个月,在这期间并不见安雪茵魂魄。   最后,神奇的是,去年春天,庄子上的春兰与芍药同期而开,而邱镜书在京城备考时租住的那个小院就在这个庄子附近。原本听来荒谬,但有了邱镜书与安雪茵这段故事后,不难看出,这并不是庄头为讨好时长汀而杜撰的,而是确有其事。那么,芍药花开与失踪的安雪茵的魂魄有何关联呢?   失踪?   司竹突然开口问邱镜书道:“你确定雪茵的魂魄不在阳间吗?她会不会已经投胎去了。”   这个结果是最糟糕的一种了,邱镜书对安雪茵的深情,就连玄慧都闻之落泪,倘若安雪茵已经投胎去了,这对于邱镜书而言,肯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谁料邱镜书却很是干脆地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他笃定道:“雪茵不会抛弃我的。”   “如果她以为你已经投胎去了呢?”时长汀又提出一个可能。   “那更不可能了。”邱镜书笑了,“除非我魂飞魄散,否则不会先她而去的。”   “她知道?”司竹声音低了几分,眼中有些惆怅的温暖之色,心道:这个邱镜书,虽然又奇葩又不靠谱又不懂人情世故,但却意外地让人感动。   邱镜书很是自豪地点头,炫耀道:“当初我们定亲的时候,雪茵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好俗气的对不对?”他语气中满是看不上的嫌弃,眼中却泪光点点,语气哽咽了一会儿,才故作得意地继续说道:“当时……当时我说,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小生魂魄不散,定会与姑娘生死相伴。”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众人皆默然。   “我们帮你。”司竹、时长汀、茯苓与玄慧,四人异口同声道。   邱镜书端端正正,再拜而谢。   ***   第二日,司竹几人分开行动:邱镜书化作魂魄,继续飘飘荡荡在京城上空游走;玄慧去了最近的寺庙,查看安雪茵的魂魄会不会寻求佛祖庇佑;茯苓去周围的人家打探最近一年里有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司竹与时长汀,一个刚获得实体,还不太稳定,另一个是年纪小,二人属于弱势群体,所以合并为一组,共同行动。   那三人走后,司竹问时长汀打算去哪儿找。   时长汀掰着手指头,盘算了一阵,而后抬头道:“咱们先去念春归,然后再去于兆丘家。”   啥?司竹直接惊诧到失语了!一个青楼,一个太师府,他们俩一个孩子一个女子,哪一个都不合适去吧!这个时长汀真是信口开河么?!   时长汀好笑道:“这还能开玩笑,你随我来就是了。”   正因为不合适,才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消息啊。   这叫另辟蹊径……你个竹子精怎么可能懂?   司竹有些跃跃欲试了,想她千年竹仙,上天入地逛人间,还真没去过青楼呢!这次一定要饱个眼福!她喊道:“等等我!”而后就跑回了房间。等她再出来的时候,竟然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身上还是穿着茯苓那一身长袍,头顶挽着男子发髻,发髻中斜簪着一支羊脂玉簪子,面部用仙术微作调整,少了女子的娇艳,多了几分清秀俊雅。   美哉!妙哉!妥妥一个浊世佳公子啊!   时长汀看得有些出神,就那么愣怔着一直盯着司竹,直到司竹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道:“看什么?你也快些变化一番!”   “变什么?”时长汀尴尬地挪开目光,嗫嚅道。   “当然是身高了!”司竹说完突然握住了时长汀的手,将时长汀吓得就是一缩,可是司竹的力气比他大多了,不等他缩回去又抓了回来。   看着二人“交缠”的十指(其实是十根指尖相对),时长汀只觉得自己头顶肯定冒烟了,脸上火辣辣的烧得难受,紧张地连“非礼”都喊不出了。   这时只听司竹一声令下:“起!”时长汀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慢慢长高!   “再大些,再大些……”时长汀不知怎么想起了孙大圣的如意金箍棒,不自觉在心中默念道。   “好了。”司竹停了下来。   “别啊!再高些才好!”时长汀一看自己长到与司竹一般高,顿时急了,恳切道:“不能这个高度,这是女儿家的身高,男子还要再高些!”   司竹一听也有理,便点了头,时长汀便上来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时长汀顿时窘迫了……   司竹看着他面上又白又红的,奇道:“你不适应?要不再把你变回去?”难道自己仙术退步了?   时长汀连忙摇头,他心中乱的很,全副心神都在分辨自己方才去牵她手的时候有没有私心……都没听清司竹在说什么,直到她突然在自己耳边喊了一声才回神。   “什么?”   司竹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若想再高些得换身衣服了。”   时长汀低头,就见自己身上这身衣服并没有随着自己长高而变大,所以胳膊和腿都露在了外面……   “哎呀……”时长汀更害羞了,忙转身奔进了屋子里。过了会儿穿着一身极为宽大的长袍出来了,站在司竹旁边道:“现在可以了。”   司竹围着时长汀转了一圈,问:“谁的?”   时长汀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时颂的,放在里间衣柜里,估计是以前来的时候留下的,我昨天偶尔看见了。”   司竹点头,又握着时长汀的手将他变高了些,这次时长汀不敢走神了,只是闭着眼睛等待分开……怎么感觉这次用的时间有点儿长?难道司竹也……啊啊啊!不能想!清心咒!静心咒!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了。”司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时长汀睁眼,然后就怒了!   “为什么?你凭什么比我高?!”面前的司竹比之前更高了,足足比变高后与时颂一般高的时长汀高了一个头!   司竹得意道:“多此一问,我为什么要比你矮?!哈哈哈!”看着比自己矮这么多的时长汀,司竹心情不能更好了,哈哈,能看见他都顶上的旋儿,哈哈,时长汀还梳着双丫髻呢!   时长汀仰着头恨恨地看着司竹,见她忽然喷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笑什么,又急忙回房换发型。   梳好成年男子的单发髻,时长汀还要继续表示对二人身高差异的不满,却被司竹的一句话噎了个倒仰——司竹说,再啰嗦就把他变成小孩子!   时长汀终于消停了。   就这样,满脸郁闷的时长汀与志得意满的司竹一起来到了念春归。      ☆、念春归 调戏长汀      ***   “哎哟,这是哪家的少爷?哎呀,小少爷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不是小孩子来耍的去处!”刚到念春归,就有姑娘上来招呼道,那姑娘甩了一下帕子,扑到时长汀面前道。   什么小孩子?自己的仙术这么不济吗?怎么刚露面就被拆穿了,司竹疑窦丛生,下意识向时长汀。   然后就呵呵了。   她看到了什么?时长汀脸红的像是抹了一盒子的胭脂!简直令人不忍直视!这样的表情,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你是个雏儿啊!叫你吹牛!还说“随你来”,随你来丢人么?!   时长汀说“随我来”的时候,真的没想到会在念春归遭遇什么,真正到了青楼门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逛过青楼啊!莫说来到这个世界的短暂五个月,就是上一世,他也没踏进过青楼半步!这……这可咋办……   “哎呀,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啊,你莫要靠近在下!”时长汀惊呼。   呵呵,傻了不是,授受不亲,你是来青楼砸场子的么?!   司竹将时长汀拽到自己身后,自己上前一步,挺起胸膛,镇定道:“带我去见你们楼里最好看的姑娘!”   那迎客的小姑娘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司竹,打量到第三遍的时候突然间看到眼前有块银子,呀,足有二两呢。   司竹将银锭子扔到小姑娘怀中,冷哼道:“还不带路?!”   小姑娘袖了银锭子,面上也带了笑,转身往楼里走,一边引路一边笑道:“少爷这是第一次来青楼?”   司竹并不意外这小姑娘看出自己并未来过青楼来,谁还没个第一次了!   小姑娘见她很有气势地冷哼一声,面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哎呀!这位少爷好厉害的样子啊!好喜欢!太有男子汉气势了!她一边赞叹一边躬身继续问:“少爷,看您的样子,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吧,怎么来我们这儿了?是心血来潮前来开眼的?”   司竹先是对她会用“心血来潮”这个成语表示赞赏,随后忽然心中一动:这青楼的女子哪个不会琴棋书画,会个成语有什么好稀奇的?!说不准人家比自己懂得还多呢!真是瞎替古人操心。而后又很不屑地撇撇嘴,用眼角斜睨着那姑娘,气派十足道:“开眼?!哼!什么样的绝色人物能让本公子惊艳?”她摸着下巴,左右看看,一眼瞥见时长汀面红耳赤小媳妇一般跟在自己身后,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叫你平时和我吵!   她突然回手用一根手指挑起时长汀的下巴,撇撇嘴,斜睨着那个小姑娘,大气道:“你们楼里的姑娘有他好看吗?哼!”   时长汀自然是好看的,变大后的样子也没跑出原来的模子,还是柳叶眉,桃花眼,小鼻子,红嘴唇,浅酒窝……端的是清秀又俊美。   那小姑娘脚下一绊,险些滚下楼去,心道:我滴乖乖哟,敢情这位少爷不是来开眼的,而是来尝鲜的啊!原来他好这一口啊!不过,这个小公子也好看的紧,啧啧啧,不知道是哪家小倌馆里赎出来的,肯定值老钱了吧!   想到此处,小姑娘更是眼睛里直冒星星,对司竹更是殷勤备至了,一路捧月亮似的跟着司竹上二楼去了。   而留在后面的时长汀,在呆愣过后,经历了人生中漫长又芜杂的一阵情绪转变:不可思议——惊怔失语——怒从心起——势不两立——我去,等等我啊!   时长汀终究还是向邪恶势力屈服了——女人猛于虎啊!眨眼间,他的身边就围拢上来七八个女子,个个衣衫轻薄,媚眼如丝,关键是……还往身上爬!   简直是盘丝洞!啊不!是万蛇窟!   时长汀脸上爆红,一直伸手抹汗,后来人多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他怕碰到那些姑娘的身体,便一直踮着脚尖往上翘,只一会儿工夫小腿肚子就酸了!   “喂!上来!”二楼栏杆处传来一声喊。司竹用了些变声,又故意加重了语气,这一声喊下去,别说时长汀和围绕着他的姑娘了,就连整个念春归的一楼大堂都静默了一瞬,诸人齐刷刷抬头看去,就见一位俊朗异常的公子哥儿正一脸邪魅地看着楼下,大家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一个人比花娇的小公子正“吭哧吭哧”地冲出重围脚不沾地地往楼上跑去。   哎呀呀,真是配一脸!   司竹满意地看着楼下众人的反应,再看时长汀恨不能钻进石头缝去的羞愧表情,只觉得天高气爽心光大亮!太爽了,竟然还有这么好玩儿的事情!哈哈哈!   不过为避免时长汀事后报复回来,司竹面上还是很收敛的,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好了,咱们进去吧。”   时长汀已经做好被司竹嘲笑的准备了,哪里想到她竟然轻飘飘就放过自己了!所以听见司竹说进屋去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司竹站在门口等他才反应过来。   司竹也不是那么坏嘛。时长汀心道。   ***   进了屋子就要言归正传了,司竹和时长汀同时将心中和面上的丰富思绪都收了起来。   “这位是雪茹姑娘。”引路的小丫头介绍道。   司竹道:“大雪的雪?草字头的茹?”   小姑娘点头。   “好了,你下去吧。”司竹又扔了一块银子给那小姑娘,道。   小姑娘接住那一两银子,笑眯了眼睛,行礼后退下了。   “不知二位公子……”雪茹冷淡开口道。这个雪茹,是个很冷艳的女子,长相清冷、衣着素白,神情更是高不可攀,一开口就是一股子冰碴子冷气。   司竹摆手止住她的问话,直截了当道:“雪茵是怎么死的?”   “她是被……”司竹问得猝不及防,那姑娘脱口而出,说完脸色就是一白——她本来就白,这一白简直是惨白了,真是令人不忍心看下去。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你们是谁?”雪茹反应过来,脸色很是难看。   司竹施施然自斟自饮,并不答话,像是笃定雪茹会主动坦白一般。直把雪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她气喘吁吁运着气,手一拍桌子,就要呵斥二人,将他们赶出去,却听时长汀道:“雪茵已亡,还是一种说不得的死法,按理说,做你们这一行的,都会觉得晦气,即便你不觉晦气,你们老鸨也会勒令你们改名字,可是你却没有,如果你籍籍无名,改不改名字无妨的话还说得过去,但实际上你现在是既雪茵之后的新一任头牌。”      ☆、苦肉计 偏巧不巧   单看“雪茵”、“雪茹”这两个名字,就不难知道二人是同一期的——在大齐,青楼女子拜师学艺时有严格的辈分限制,同辈分的两个人,所取名字的第一个字是相同的。   雪茹有些怔愣地看着二人,眼光渐转深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你们是何人?”   司竹与时长汀对视一眼,时长汀点头,司竹开口:“我们是邱镜书的友人,在查探他的死因时发现了雪茵姑娘的存在,所以来此一问。”   “什么?!邱老爷的友人!”雪茹大惊,先是惊呼,又后知后觉捂住嘴,奔到房门口探出身子看门外有没有人来,见没人才松出一口气来,转过身对两人道:“请二位公子随雪茹这边走。”她带着两人进了一间书房,那书房位于里间的最北角,前后都有隔间,可以防止有人在屋外偷听。   司竹和时长汀见雪茹这般紧张,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来,安雪茵之死真的有说不得的隐情。   雪茹示意二人落座,亲自沏好茶水,端给他们,这才开口道:“小女子冒昧,想要知道二位的身份。因为雪茵之事,一般人非但管不了,还极有可能引火烧身。”她说完见二人没有立即回答,又道:“二位公子放心,小女子接下来的话绝对句句属实,倘有一句谎话,愿受天打雷劈之苦。”   司竹眯着眼观察了雪茹一会儿,见她神色从容、言语诚恳,心中信了三四分,沉吟了一下道:“我乃是瑞王妃的娘家侄子,人称‘明三’。”   雪茹眼前一亮,忙福身行礼道:“原来是明三公子,小女子失敬了。”瑞王妃明笳,出自将军府明家,有两个哥哥,明三公子正是明笳长兄的三公子。明三公子为人低调,京城认识他的人很少,雪茹对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   雪茹眼前一亮了,时长汀却完全懵了:司竹怎么知道明家那些事儿的?!这……这完全是有备而来啊!   雪茹又看向时长汀,意在询问这位公子的身份,不等时长汀回话,就听司竹道:“怎么,一个将军府还不够分量?小姑娘不要太贪心哦!”   她说得淡然,听在雪茹耳中却是心下一凛:这位明三公子果然如传言一般冷漠不易近人。她连忙致歉:“是小女子失礼了。”   司竹轻轻敲打着茶桌,下巴微抬,道:“麻烦姑娘开始讲吧。”   雪茹正要开口,突然想到什么,疑惑道:“二位真的是邱老爷的好友吗?既然邱镜书有你们这样身份的朋友,为什么还枉死?”   司竹:这个姑娘倒是敏锐得很,不过……“他身故之时,我们并不在京城,所以才会前来探查。”这个问题简直是为他们之前所说的证明,真是递上来的梯子。   雪茹恍然大悟,随后叹息道:“早知道邱镜书有公子这样的朋友,估计雪茵也不会死了。”   接下来,雪茹就将那天邱镜书喊着“我不听”夺门而出后的事情讲与二人听。   ###   原来,就在殿试放榜之日的前一天,于兆丘来找雪茵了,他威胁安雪茵必须抛弃邱镜书,转而和他在一起,否则他会让他祖父于太师会做些手脚,将邱镜书从一甲中弄下来。   安雪茵先惊后喜。惊的是于兆丘竟然这般无耻,于太师纵孙行恶;喜的是,邱镜书竟然能够名列一甲!在大齐,一甲三人是一定能够留京的,甚至是进入翰林院,将来很可能封侯拜相!   惊喜过后,安雪茵镇定下来,知道她和邱镜书都是贫民百姓,朝中无人,面对这种强取豪夺的,实在没有硬碰硬的资格,于是心思一转,安雪茵使了一个计。   ***   雪茹苦笑道:“雪茵姐姐也是鬼迷心窍了,算计人哪里有那么容易。何况她本就不是常用心计之人。”   “什么计?”时长汀道。   美人计?苦肉计?   雪茹说:“不知道邱镜书有没有和二位公子说过,雪茵姐姐已经赎身出去了,脱了奴籍,当时已是自由身。”   “哦……苦肉计。”司竹明白了。   雪茹点头:“正是如此,雪茵姐姐想要设计一出被于兆丘逼迫,坚贞不从,从而被错手杀害——当然雪茵姐姐是想只受伤不死亡的,然后将事情闹大,逼迫于太师向他们低头。”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时长汀奇道,“力道没控制好?假戏成真了?”   雪茹又是愤恨,又是无奈:“事情就是那么巧,就在雪茵被‘错杀’的时候,那个艾棕突然跑来,一推门,哎呀我滴娘!”   “噗……咳咳咳……”司竹呛了口茶,剧烈咳嗽起来。   时长汀连忙给她拍背,好一会儿司竹才止住。   司竹指着雪茹,无奈道:“我说姑娘,你这是……”这说话怎么这么天外飞仙的?!   雪茹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子,小女子老家是关北的,家乡话有些改不过来。”   司竹倒是摇头表示不赞同,道:“做什么改?能记住家乡话也算是慰藉。”   “公……公子……真是好人……”雪茹侧过头去用帕子抹了把眼,鼻尖红红地笑了一下,笑容中满是苦涩与释然。   司竹突然起了助人之心,问雪茹道:“你有相好的吗?”   雪茹登时脸色爆红,强忍着羞意轻轻摇了下头。   司竹若有所思,又道:“过两天我赎你出去,你置个院子,自己立起门户来,好好过日子,能做到吗?”   雪茹目瞪口呆,随后竟然向着司竹跪下了。   司竹跳起来,避到一边,摆手道:“你这是作甚,举手之劳罢了,何劳姑娘如此?!”   雪茹不理会司竹的阻拦,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才直起身来,哽咽道:“公子好心,您是小女子在念春归遇到的第一个不为小女子容貌,亦不为小女子家财的人。可是,小女子只能辜负您的一番好意了。”她笑得更加苦涩了,强颜欢笑道:“小女子知道,您是大家公子,自是不可能将小女子带回明家,所以小女子也不敢奢望自己能成为公子身边的丫头。可是,小女子也没有钟情之人,与其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小女子倒觉得念春归是个熟悉之地。”   司竹示意她起来,等她起身后才道:“姑娘想错了,我观姑娘言行,觉得你应该是个心性极高的女子,想必赎身之银,姑娘自己就能出得起,姑娘迟迟不走,不过是畏惧外面的世界罢了。可是,姑娘有没有想过,你只有走出这座楼,走出这扇门,才能真正认识能与姑娘匹配之人。毕竟,邱镜书与安雪茵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   雪茹如遭雷击,恍恍然如大梦初醒。   赎身之银她确实有,也确实羡慕雪茵姐姐能够遇到邱镜书,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努力过,她只是寄希望于有朝一日幸运会从天而降,而在未遇良人之时又感慨自己运气不好,殊不知,哪怕老天垂怜,想要拉她一把,面对她这种闭门锁户的也束手无策吧!   她没再跪了,而是深深福了一福,恭声道:“多谢公子提点大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司竹满意地看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了,赞叹道:“姑娘果真是通透之人!”   时长汀一直默默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简直要疯了,这还是司竹吗?!这是神仙吧!哦,对,还真是神仙,不愧是两千多年的竹子精!   司竹又道:“姑娘不妨用关北那边的话说下去,在下有兴趣得很。”   雪茹抿嘴笑了一下,迟疑道:“其实,小女子记得的已经不多了……”   司竹道:“那就想起多少说多少吧。”   雪茹点头,继续道:“那时候,雪茵姐姐激怒了于兆丘,将他贬斥的一名不文,于兆丘果然大怒,抽出腰刀就要教训雪茵姐姐,到此为止,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雪茵姐姐在门口站着,眼看于兆丘手中的刀子就要插到她了,她那位置正好,微微一侧身就能避开心脏,只插入胸前,造成死亡的假象,偏巧不巧,那个艾棕,就是陆嫔的娘家外甥,突然急吼吼冲进来,一推门,门撞到雪茵姐姐的后背,将她撞得往前一推,于兆丘手中的刀子直接刺进雪茵姐姐心口了。”   她说得惊险,司竹和时长汀都是身子一震,继而无语:这也太巧了……   雪茹点头:“我当时听到这件事时也是这么一激灵!”   司竹心道:原来这家乡话在这儿呢,还以为她忘了。   “谁是艾棕?他来做什么?”时长汀不解,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人物完全是乱入的。   雪茹比划着形容道:“就是一个小矮子,很矮,很黑,嘴特碎……”   听到“小矮子”时,司竹和时长汀已经明白了:这不正是邱镜书的同窗吗!      ☆、不后悔 久别重逢   犹记得,在邱镜书与安雪茵相识的那顿筵席,有个小矮子一直针对邱镜书和安雪茵,说话粗俗无礼,行事道貌岸然。邱镜书对他的评价是:他努力让自己显得高大无畏,可实际上他的品格如同他的身高一般,站着还没坐着高。   邱镜书曾补充道:“在下真的不会歧视一个人的先天条件,高矮胖瘦、容貌美丑,都是自己不能决定的,但是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却要看个人了,艾棕此人,品行高低还不如他的个子。”   从那些话里,足可见邱镜书对艾棕的厌恶和不屑。再听雪茹所言,艾棕果然是个行事鲁莽的。   “他来做什么?”司竹问道。   雪茹摇头:“小女子并不知道。当时他一推门,雪茵姐姐被插刀,同时传来两声惨叫,我们正是被这惨叫吸引过去的,与夺路而逃的艾棕走了个对脸。”   时长汀冷哼道:“两声惨叫?该不是那位艾公子也叫了一声?”   雪茹点头,恨声道:“真是个懦夫,他叫得比雪茵姐姐还凄厉呢,见闯了祸也不施救,竟然跑走了!”   “后来呢?”司竹问完又自己回答道,“念春归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宣扬出去,再加上于兆丘的身份压力,两方合谋将雪莹弄个病逝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雪茹叹息,道:“正是如此,老鸨软硬兼施,让我们闭了嘴,还让我们改名字,可是小女子与雪茵姐姐相依为命多年,不忍心失去最后这一点儿念想,因此并没改。”这里面经历了多少挣扎与薄待,雪茹都没有讲,其实,若非雪茹算是不输于雪茵的唯一人选,老鸨早就想法子除掉这个不稳定因素了。   “还有就是,雪茵姐姐的路祭,是在她故去后将近半年才做的,之前一直隐瞒着她的死讯,只说是病了不见客。”雪茹又道。   原来如此,之前茯苓曾说他下山的时候遇到念春归为雪茵做路祭,当时大家还以为雪茵是半年前才亡故的,今天才明白,原来安雪茵是与邱镜书同日而死。   可怜可叹。   “咱们走吧?”时长汀问司竹,眼下已经弄明白了安雪茵的死因,那么接下来就是邱镜书那边了。   司竹点头,起身后又对雪茹道:“姑娘收拾一下,过几天在下为姑娘赎身。”   雪茹这次没有拒绝了,只是深深福身拜谢。   ***   司竹与时长汀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先回庄子,至于于兆丘那儿,等与众人商议后再去吧。   回到了庄子,发现玄慧、茯苓和邱镜书已经都回来了。   玄慧先道:“附近寺庙并不曾发现雪茵姑娘去过的痕迹。”   茯苓道:“附近的人家,大多觉得春兰与芍药同期开花是个稀罕事,至于别的奇怪事情,还真没人说起。你们呢?”   司竹与时长汀便将他们的收获说了,听得众人都是眼睛发亮。其中尤以邱镜书最为激动,他不停搓着手,来回走着,喃喃道:“雪茵……雪茵这是为了我,有情有义的雪茵啊!贤妻!贤妻!”   他竟然是喜大于悲的,这倒是奇怪。一般人听到爱人对自己如此付出,感动之余大多会心生愧疚,可是邱镜书却丝毫不见懊悔之类的情感。   司竹不禁把这个疑惑说了出来。   邱镜书有些不解,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和雪茵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我都是信任她的,也是用心认真对待了的,既然如此,有什么可懊恼的呢?”   司竹反而被他问住了。是啊,既然每一步都走得坦诚又仔细,那么还有什么可后悔?   这还真是丑人多作怪,庸人常自扰了。   “接下来呢?你们觉得雪茵姑娘会在哪里?”茯苓道。   此时时长汀也明白邱镜书话里的意思了,不禁叹服,随即笑道:“这就要问邱公子了。”既然邱镜书如此了解雪茵,那么在知道雪茵生前最后那件事情之后,想必也能很快猜到雪茵会去哪里。   果然,就听邱镜书开心道:“我知道!雪茵肯定在艾棕家!”   “咦此话怎讲?”玄慧还以为他会说于兆丘家呢。   邱镜书解释道:“大师有所不知,雪茵姑娘为人公正的很。虽说她最后死于于兆丘刀下,但是实际上,是她设计于兆丘在先,造成恶劣后果的是艾棕推门那一下。所以,雪茵极有可能去找艾棕,而非于兆丘。”   这样就叫极公正?怎么不说于兆丘先逼迫他们呢?这也太断章取义了吧!看来安雪茵也是个想得开的……后来才发现,真正想得开的,不是安雪茵,只有邱镜书而已。   议定之后,时长汀等人一起去了艾府。   ***   时长汀这身份果然好用,门房丝毫不敢为难就请了进去。不过却并不见艾棕出来待客。   时长汀好不容易摆出架子来,以雪之前被司竹压制的耻辱,此时见艾棕这么不配合,真是生气,于是说话也重了几分,问那管家道:“怎么,你们主子这么不将本少爷放在眼里吗?!”   那管家惊得险些腿一软跪下,心中纳罕又惊讶:这位瑞王府的大少爷,不是传说是个傻的吗?!这得是什么样的瞎子传的混账话啊!这明明就是个煞神!一边安抚受惊的心脏,一边解释道:“回时少爷话,真不是我家少爷有意怠慢,实在是……实在是我家少爷身子不适,无法起身亲自招待诸位啊!”   “莫不是拿话晃我呢,怎么就身子不适了?”时长汀继续冷哼。   管家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咬咬牙,也不隐瞒了,直接说了实话:“这本是我家主人的私事,按理说小人不该多嘴,可……可是小的希望时少爷能拉我家少爷一把,兴许有您震着,那些个污秽也不敢近身不是?”   时长汀哪里听不懂他话里的讨好与试探,可是他说得隐晦,时长汀还真没反应过来什么叫“污秽近身”,这时邱镜书却炸了,大声反驳着:“你才是污秽!龟儿子,你竟敢骂我家貌美如花、人见人爱的雪茵姑娘是污秽之物!你活腻歪了!带你走!我要带你走!”   等邱镜书喊完,时长汀才明白过来:这是说,艾棕被雪茵的魂魄惊着了?!   再看那管家,还在期冀地看着自己,时长汀一惊,忙扭头看向邱镜书,见他还是跳脚,先是一愣,而后了然:看来邱镜书家的巫术,说到底还是魂魄本质,正常人是不能看见、听见他们的。   “带我们去看看吧、”时长汀起身道。   那管家忙不迭道谢,在前面引路带着众人去了后院。   ***   刚走近后院就听见一处角房中传来凄厉的求饶声和呼痛声:“求求您,大仙儿!您饶了我吧!姑奶奶!祖爷爷!您大慈大悲放过我吧!哎哟!哎呀!”   那管家苦着脸指着那件角房,与众人道:“不知怎么回事,我家少爷就变成这般模样了,也不知是在向谁求饶,整天神神叨叨的……”   “怎么住在角房?”茯苓奇道,艾棕是一家之主吧,怎么放着正房不住反而住在角房里?   管家叹息一声,解释说艾棕害怕大房间,觉得空旷,会有人趁机害他,若非条件不允许,他还想住在棺材里呢。   众人又是意外又是好笑,看来艾棕真是被雪茵整治怕了——如果闹鬼的真是雪茵的话。   时长汀正要往角房走,忽然又止住脚步,回头对那管家道:“你且退下吧。”   那管家自然是想看他们捉鬼驱鬼的,哪里舍得走,谁知时长汀又补充了一句:“免得那鬼魂无处可去上了你的身。”   这话一出,莫说管家了,就连茯苓几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再看那管家时,果然,就见他吓得连话都没再说什么就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众人一起走向那间角房,茯苓推门,大家伫立门边,等着角房房门慢慢打开,而后往里看去。   只见艾棕抱着头蹲在角落里,披头散发、双目无神、神情憔悴,嘴里不停求饶。   而另一边的床头上,有一个少女,一身火红的石榴衫、石榴裙,剑眉丹凤眼,端的是风姿飒爽、美丽动人。她正坐在床头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里拿着根鞭子,喝一口酒,用鞭子抽那艾棕一下,惬意极了。   司竹几人默然,默默扭头看向邱镜书,实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是安雪茵?太出人意料了。   还真是安雪茵。   因为邱镜书已经泪流满面了,他伸开手,用无比柔情的声音叫了一声:“茵茵!”   众人鸡皮疙瘩猝起,下意识远离了邱镜书几步,也多亏这下意识,因为邱镜书喊完,就见方才还一副女王架势的安雪茵,突然回头,先是不可置信,而后眼神乍亮,再然后如倦鸟归林一般飞扑过来,投入了邱镜书怀中。   司竹四人有些尴尬地左右看看,而后不约而同后退,扭过头去。   ……   等了大约有一刻钟,邱镜书和安雪茵才诉完离别情,招呼他们过去。   邱镜书道:“茵茵,我就猜你在这儿。果然如此。”   安雪茵也为二人之间的默契而感动,附和道:“那当然了!谁叫这个小矮子害死了你呢!我当然要为你报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这卷完结,小天使们有想看的故事吗?   ☆、棕树巫 相生相克      “什么……”邱镜书呆了一呆,艾棕和自己的死有什么关系?   “你不记得了?”安雪茵见他确实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便解释道:“那天,你去喝酒,他也在,他在你酒里加了东西,害死了你。”   “什么东西?”邱镜书一脸茫然。   安雪茵指着外面院子中的那一排棕树道:“棕树果子做成的果粉。”   “啊!”邱镜书急切地惊呼一声。   司竹等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约而同看向院子里的棕树,不明白这种树木果实为什么能导致中毒身亡。   邱镜书叹了一声:“我们邱家人,历代都有个碰不得的东西,那就是棕树。”原来他们家世代对棕树花粉、果实等过敏,轻者鼻痒、打喷嚏、流涕、鼻子堵塞、呼吸不畅等;重者则会发生发性咳嗽、呼吸困难、眼睛发痒、眼睑肿胀,甚至口吐白沫、窒息而亡。   邱镜书入京赶考的时候,曾经正赶上棕树开花,当时接触过后立刻就生了病,也因为,艾棕会知道邱镜书这个病。   “这是什么毛病?”司竹惊讶了,她人间凡间加起来两千余年了,还真没听说过这种情况。   玄慧沉吟片刻,才道:“说深奥点儿,牵强一点儿,这叫有得必有失——邱家先祖能够掌握巫术,可能是与什么力量做过交易。这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他们家能死而复生,如同常人,肯定也有一般人不能接触到的忌讳。”   好玄奥,这是道家的说法还是佛家的?大家深思起来。   “不牵强的说法呢?”茯苓又问。   玄慧道:“一般来说,这就是个正常现象。自然界,生老病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他与你有什么仇?”时长汀问邱镜书。   邱镜书摇头,众人一起看向安雪茵。   安雪茵耸耸肩,有些释然又有些无语:“哪里有什么仇,不过就是那次宴会折了他的面子罢了。艾棕这人呢,胸无大志,性情暴躁,但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在你酒里加果粉,不过是想让你病一场,倒也不是要你命。”在她死后的这段日子里,她一直盯着艾棕,没少折磨他,自然清楚这些往事里的内情。   众人看向缩在墙角不停痛苦呻-吟的艾棕,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此人了,说他没心机吧,他还知道用棕树果粉惩治邱镜书;说他心毒吧,邱镜书死后他大惊失色,从小酒坊一路跑去念春归,想要求助安雪茵或是于兆丘救命——这一撞门,又将安雪茵给害了。   艾棕,艾棕,光看名字就是冤家!邱镜书仰天长叹。   这还真是……司竹四人面面相觑,太离谱了,安雪茵与邱镜书竟然都是或直接或间接死在艾棕手中的。只不过前者是阴差阳错,后者是因为对方一个恶作剧般的小心思。   “那我为何一个月后才苏醒呢?”邱镜书想起一个说不通的地方来。   玄慧摸着下巴没说话,想了很久才道:“不知你们家那个巫术,有没有用到棕树的地方?”   “这是何意?”大家都愣住了,邱家不是与棕树相排斥吗,怎么作法还用棕树?   玄慧解释道:“这就是老衲方才所说的那个牵强理由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成也萧何败萧何。”   邱镜书没怎么听懂,但还是将他们家用来施行法术的纸人拿了出来,刚递给玄慧,玄慧就了然了。他颠颠那个小纸人,道:“这就是棕树皮做的啊。”   众人伸长脖子去看,果然,那小纸人的用料隐隐可见棕树皮的纹理。   玄慧并未询问纸人是如何作用的,仍又递还给邱镜书,继续道:“看样子邱家先祖在子孙后辈身上施行了阵法或是巫术咒语,能保魂魄不散。邱公子因棕树果实致死,死后身上的法术开启,但因为相生相克原理,法术与致死源相互干扰、排斥,从而造成错乱,导致邱公子一直陷入昏迷。直到一个月后,两种力量拉扯之下斗出了输赢,邱家巫术胜出,邱公子得以清醒。”   虽然没怎么听懂,但是听上去好厉害……   “原来,师父你不是光吃不干活啊!”茯苓真心赞叹道。   玄慧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众人哄笑。   “接下来呢?两位有什么打算?”时长汀问邱镜书和安雪茵。   “等芍药花开吧。”邱镜书答道。   “摘束芍药花吧。”安雪茵说道。   司竹四人稍微怔了一下,就都明白了,不禁都是微微一笑。   ……   ***   一个月后,司竹四人路过念春归,走到安雪茵原本房间的楼下时,大家不禁抬头看去,就见二楼窗口,摆着一大束芍药花,白色的、粉色的,甚至还有紫色和红色的……轰轰烈烈的一大束,傲然立在窗口,壮丽极了。   “如果卿亦心悦于在下,请将一束芍药花插在窗台。如果没有,在下今后便不再打扰。”   “姑娘,麻烦你,在见到她的时候和她说,我尊重她的一切选择,只要她在做出那些选择的时候是真心的,我都能接受。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违心做了什么选择后又回心转意,在下愿等一束芍药。”   邱镜书等的芍药花,终于插在了窗台边。   这段感情,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完满的终止符了。   想必,芍药擅自更改了花期,就是为了与那春兰一处开吧。   四人又是欣慰又是感慨,一边走一边回味邱安二人的故事,走着走着忽然就走不动了。   司竹一脚踩在了时长汀的脚后跟上,时长汀并不回头训她,司竹一歪头,发现原来时长汀也踩了茯苓的脚后跟,再往前,茯苓踩着玄慧的袈-裟……   排成一队的四人慢慢抬头,就见站在玄慧前面的是邱镜书与安雪茵……   ……   这都过去一个月了,这二人怎么还在?   不是,这都已经插上芍药花了,这二人怎么还一副闲逛的样子?   邱镜书与安雪茵,都是实体模样,看样子是邱镜书也将巫术用在了安雪茵的身上。二人寻常打扮,邱镜书还是穿着书生袍子,头戴书生帽,帽子上斜簪着一枝芍药花;安雪茵则是一身农家女子的花布衣裙,头戴木簪,手中捧着一大束春兰花。   那姿态悠闲的啊……   “二位这是……赶集?”茯苓探出半个身子来问道。   “嗯呐。”邱镜书点头。   “啥时候走?”司竹也开口问道。   “哪里去?”邱镜书反问。   “不投胎么?”玄慧惊了。   “投胎做什么?”安雪茵回答,“这样子多好啊,邱郎会法术,我们二人不老不死,一直在一起。”   你们已经死了好吧……茯苓在心中默默纠正。   “不是,你们打算一直这样下去?没有人类的身体,不被人看见,不能生儿育女……”玄慧有些凌乱了。   “只要在一起就行,我们不在乎以什么样的方式。与其投胎过后寻寻觅觅,重新来过,我们更喜欢目前的样子。再说了,做什么非要让人看见?那样的话想要做什么事多不方便啊!”邱镜书一本正经道。   玄慧的劝说阵亡。   “做什么不方便?”时长汀也有些回不过神来,下意识问道。   “做什么都不方便啊……”邱镜书意味深长道。   时长汀面色爆红,败退。   安雪茵回眸轻轻嗔了邱镜书一眼,而后与众人解释道:“他是说于兆丘和艾棕这两个人,我们还没报完仇呢,这样子正好,可以让他们一直疑神疑鬼的,多有趣!”   啊……司竹等人默默为于兆丘和艾棕捏了把冷汗……瀑布……自求多福吧!   ……   等二人神仙眷侣一般手挽手继续赶集去了,司竹等人还呆站在街头。   司竹:还有这种结局啊,还以为大家都要去投胎的……   时长汀:好恐怖,他们能看见别人做什么,别人却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这简直就是最真实的“抬头三尺有神灵”啊!   茯苓:总觉得这次有什么遗漏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明明后续应该还有什么才对,是什么呢……   玄慧:“我说,你们这次,一道执念也没拿到吧。”   茯苓一拍脑门:“可不就是嘛!白忙活一场,一画也没拿到。”邱镜书和安雪茵两人都不打算投胎去了,那么促使他们留在阳世间的执念也就不能转化成修为供给长命锁了。   时长汀奇怪:“你怎么这么激动?”长命锁中的魂灵修为,对茯苓也没什么用啊。   “也是哦,和我什么相干……”茯苓后知后觉道。   所以最后只是司竹和时长汀苦着脸哀叹:一画都没拿到……      ☆、十九天 九九八一      第六卷:   主角:颜东君,河伯(沈河)   情谊:主仆情   *********   数了一遍又一遍,长命锁中还是铁打的十四画,时长汀叹道:“司竹,要不然咱们出去接活吧?”   “接什么活……哦,你说这个啊,不至于吧。”司竹一边玩骰子,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   “怎么不至于,我说……你不要玩了,和你说话呢!”时长汀走过去伸手按住桌子上的骰子,焦急道:“咱们已经来了七个多月了,那边还不知什么情况,我们总要积极一些,欲要人救必先自救才是!”   司竹瞥他一眼,哼道:“怎么自救?你以为小鬼满大街都是?还出去接活呢,你怎么不说开个铺面?!”   “哎!你说得对!要不,咱们开个铺面?”时长汀眼前一亮。   司竹目瞪口呆。   时长汀不再纠缠司竹了,他直接跑回了书房,看样子是去计划铺面的事情了。   “这……有病吧?!”司竹扭头问玄慧。   玄慧反而赞同得很:“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之前那些鬼魂来找咱们,一个故事一个故事的,也算是应接不暇了,可自从邱镜书那件事后,这都两个多月没活干了,再不主动出击就被动了。”   “此话怎讲?难不成那长命锁中的修为还会消失?”司竹总觉得玄慧话里有话,随口问道。   “那是当然了。”玄慧吃惊道,“你们不知道吗?长命锁中的笔画,两者之间不能间隔八十一天以上,否则就会有九画消失掉。”   “你!说!什!么!”司竹惊得一蹦三尺高。   就连与此毫不相干的茯苓都呆若木鸡了。   玄慧后退几步,扎着手怯怯道:“司竹小姐你真的不知道啊,呵呵……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来的时候长命锁里是满画的,可是因为你们醒的太晚了,超过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期限,所以消去了九画,变成了十一画,后来……第一个故事的时候,亮了两画,也就是十三画;第二个故事,黄槿那儿,你用仙术救她动用了修为,变成了五画……”   何止是用仙术救黄槿,当时,司竹敲了黄槿额头一下,13变成了12,再救差点儿魂飞魄散的黄槿,用了七画,变成5画;黄槿找到青潇,又从5画变成6画。   再后来,第三个故事,金盏、兰明惜和夏沐霖,三人使得6变9。   然后,第四个故事,母亲、一女三子,这是最多的一次,直接从9画变成了13画,也因此过了六成,司竹得以变成混灵体。   “也就是说,如果剩下这……81减去62,剩下这19天,如果找不到新的补充,我就要回归魂魄形态了?!”司竹向玄慧确认道。   玄慧点头,摊手做无可奈何状。   司竹抓狂:“这是为啥啊?!怎么这么诡异?是诅咒吗?”   玄慧连连摆手,急道:“姑娘莫乱说!那是凌神的缘故。”   司竹顿时安静如鹌鹑了。她用口型问:“怎么讲?”   玄慧悄声答道:“凌神命中御九,凡是与九相关的事物都可能引起新的节点。九九八十一,正是极九之数,也是凌神作阵送你们来此时能够维持的极限。”   司竹面露愧色:“倒是我辜负凌之好心了。”   玄慧微微一笑:“姑娘无心之失,并不算冒犯。”   司竹沉默不语,看样子还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心慌意乱。   虽然不想在此刻触她霉头,但毕竟事态紧急,玄慧还是道:“若失败了,13减9,可就只剩四画了……”他本是想说四画往下,连基本仙术都不能用了,却不料司竹惊呼:“那不是比黄槿那次还要少……哎呀,那个老古板还不得吃了我!”   茯苓也想到黄槿那次了,当时时长汀一看只剩五画了,又是冷笑又是“摔”长命锁的……老吓人了!   “走!开铺子揽活儿去!”司竹一挥手,一马当先往书房而去,不过她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嘱咐茯苓和玄慧道:“先别和他说啊!谁都不许说!否则……”她晃动着指尖,那指尖上有青盈盈的绿竹蠢蠢欲动,其中的威胁意味一目了然。   识时务者为俊杰,玄慧师徒很自觉地在自己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   书房中,时长汀正埋头策划店铺的选址和布局。听见司竹敲门的时候还有些意外,他打开房门,见三人都在,奇道:“怎么都过来了?”   司竹声音很柔和:“这也不是你自己的责任,我也得出一份力啊。”   时长汀更意外了,他挑挑眉梢,正要说话,却忽然想到什么,面色一变,忙掏出长命锁来看,见那上面还是十四画才将提得高高的心放下,长舒一口气,叹道:“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又乐于助鬼了。”   司竹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面上呵呵,心底流泪,完了,要是他知道那个十九天期限,会不会因此发疯了啊!      ☆、遇明潼 探望雪茹   玄慧细细看了时长汀写的计划方案,蹙着眉头道:“这样能行吗?”这种鹤鬼魂相关的事情,如何能摆放到明面上。   见玄慧也这般说,时长汀又添了几分不确定,他迟疑道:“要不然呢,咱们也没别的法子啊。”   司竹探头看了一眼,见那上面写的主要是如何让那些飘荡的鬼魂知道他们的存在,而后前来寻找他们帮助,便道:“既然咱们面向的是鬼魂,倒不如用鬼魂的方式来解决。”   “嗯?司竹小姐有什么建议?”茯苓眼睛一亮,忙问道。   司竹拉开椅子坐在书桌旁边,捡了支毛笔,在纸上写道:一、作阵招魂。她解释道:“咱们试试用阵法寻找魂魄,而后招来,问问他们有没有需要帮助的。”   时长汀点头,随后看向玄慧,玄慧沉吟道:“可行,我这里正好有一些简单的阵法,操作起来也并不困难,倒是可以一试。”   司竹点点纸张,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又写道:邱、安。   茯苓抚掌笑道:“这倒是一个好法子!”既然邱镜书和安雪茵留在阳间,还能自在活动,倒不如请他们帮忙,广而告之,也可以让更多的鬼魂知道。   时长汀也点头:“他们还能现身说法。”   玄慧忽然想到什么,忙问道:“说起安雪茵,老衲想起雪茹姑娘了,司竹小姐有没有为她赎身?”他是后来听说雪茹的事情的,只是后来也没听司竹提起,因此并不知道后续如何了。   司竹点头:“那是自然。一个多月前我们已经帮她赎身了,还帮她租了间院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茯苓提议道:“要不然咱们去看看?她一个姑娘家孤身住在外面,饶是独门独户的也不能叫人放心。”   “这倒是。”玄慧也赞成。   “那咱们现在就去吧,顺便找一下邱镜书和安雪茵,问问他们最近有没有遇到游荡的鬼魂,如果没有,这一趟回来咱们就做法好了。”   司竹点头:“好。”   时长汀又想到上次他们去的时候变了装,便问道:“这次还变化吗?”   司竹沉吟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吧,咱们只是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困难,并不一定现身。何况,当时咱们都是男装,去青楼还好说,现在去一女孩儿家,我这身女装倒是更合适一些。”   时长汀笑了一下:“这倒是。”   ……   一行人出发去了雪茹那个院子,只是还没走近就听见那里传来争吵声,大家对视一眼,忙走了过去。   在门口与人争吵的竟然是雪茹。   站在雪茹对面的……   “表哥?”时长汀上前一步,迟疑道。   那人止住争吵,回头看过来,众人就见那是一个极为俊朗清秀的公子哥儿,一对弦月眉,一双丹凤眼,端的是好相貌。不过……表哥?   “长汀?你是时长汀!”表哥飞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时长汀。   时长汀艰难地从表哥怀中挣脱出来,脸上又是窘迫又是无奈,其实他真的不曾见过这位表哥,今天能认出来还要感谢司竹。上次司竹冒充明三公子,时长汀回去后很是查了一番明三公子的底细——这其中自然包括他的画像。方才叫出“表哥”二字也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没想到还真是。   明三公子,时长汀母亲明笳的娘家侄子,全名明潼。   明潼两手握住时长汀的肩膀,将他上上下下很是打量了一番,见他容颜雅致、言行规矩,心中很是欣慰:“表弟你终于好了!”十年来,这位表弟没少生病,神智也不清楚,很是让姑母明笳操碎了心,就连他们家想去探望这个表弟也不方便。所以这些年来,他见过这个表弟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   明潼眼中的欣喜和激动很是浓郁,饶是时长汀不曾见过他,此时也难免动容。他笑道:“之前劳动表哥挂念了,是小弟的不是。”   明潼拍拍他的肩膀,摇头失笑:“你啊,十一岁的小孩子,说话怎么这么老气横秋的!说那些真是见外的,现下你也好了,以后咱们也要走动起来了。哎!对了,前几天我还去瑞王府看你呢,姑母说你去了庄子,这是怎么回事?”   时长汀左右看看,有些迟疑道:“表哥,此处不是说这个的地方……对了,表哥怎么会和雪茹姑娘……”   “你怎么会认识她?”明潼瞪大眼睛奇道。   时长汀顿时一滞。   司竹忙上前解围道:“雪茹姑娘是小女子的闺中好友。小女子是时少爷的侍女,名叫司竹,见过明三公子。”   明潼又将司竹打量了一番,眼底满是疑惑:这是侍女?这样的样貌、做派,说是王府千金也不为过了,怎么会是侍女?   司竹任他打量,也不在意,面上自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这倒引得明潼更加好奇了。   时长汀轻咳一声侧身一步挡住明潼的视线,道:“表哥,您和雪茹姑娘是怎么回事啊?”   “哦……”明潼将目光从司竹身上收回,转而投向站在院门口的雪茹,顿时又是一番气血上涌,他气道:“这位姑娘好生无礼,竟然说我是冒充的。”   “冒充谁?”时长汀不解。   “冒充我自己!”明潼呼拉拉扇着扇子,一边说还一边瞪了雪茹一眼,就见雪茹脸色更白了。   雪茹站在旁边这半天,听到明潼与时长汀等人说话,也听明白了,眼前这人真的是明三公子,错的是自己。可是这是怎么发生的?那天来为自己赎身的明明就是明三公子啊!还有,那位姑娘,说自己是她的闺中好友,这又是……等等!那位姑娘怎么看上去那么面善?!   明三公子!这是女装版的明三!   “公子……您是明三公子……不对啊,明三公子比您高出许多……”雪茹已经混乱了。   明潼看看雪茹,又看看被雪茹拉住喊“公子”的司竹,突然间恍然大悟:估计这位姑娘神智不太清楚吧,这不,看见个姑娘都喊“明三公子”……还是不对啊!她喊什么不好,做什么非要喊自己的名字?!   眼见明潼与雪茹已经乱成一团麻了,时长汀没办法,只好道:“请二位稍安勿躁……雪茹姑娘,咱们去你家一叙,方便吗?”   雪茹有些迟疑,一群外男来自己家,被人看见……   司竹看出雪茹心中的犹豫,按理说他们的确不方便去雪茹院子里,可是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去酒楼说的话,人多眼杂的,总有几分不方便,司竹左右看看,忽然贴近雪茹耳边说了一句话:“姑娘有没有想过,你只有走出这座楼,走出这扇门,才能真正认识能与姑娘匹配之人。毕竟,邱镜书与安雪茵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   雪茹大惊失色,指着司竹惊呼:“您……您是明三公子?!”   司竹在明潼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淡定地点了下头。   雪茹只觉得全都乱了,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面目全非了,眼见已经不能为实了!她木木地在前面引路,带着众人进了院子。   ……   司竹拉住还要往屋子里走的雪茹,笑道:“雪茹姑娘,不必再往里去了,咱们在院子里说话就好。”   雪茹停住脚步,又木木地带领众人往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石凳上坐下。   等众人落座,司竹将那天的事情大体解释了一下:玄慧是得道高僧,能够通过阵法感知鬼魂的存在,找到邱镜书的魂魄之后,受他所托前去寻找安雪茵的下落;而自己擅长易容,能够做到变装天衣无缝,那天正是装扮成男子模样去的念春归。   这个解释虽然离谱,但总比和他们讲述实情要靠谱得多。   雪茹虽然还是半信半疑的,但也算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了,心中稍微安稳了一些:至少,这位小姐不是非男非女的妖怪就行了。   明潼这边也没怪罪几人借用他的名头,他毕竟不曾见过变装后的司竹和时长汀,不知道与正常男子有多么相似,所以也就更容易接受,同时他也发现自己这个表弟不仅做事果断,而且侠肝义胆,让他很是自豪。   等司竹讲完,茯苓道:“明三公子,不知您是如何与雪茹姑娘认识的?”这边多是民居,明潼一个大家少爷怎么会来此,还与隐居的雪茹起了争执。   明潼摇头:“在下并不认识这位姑娘,来此也只是为了寻人,意外得遇姑娘,在下向姑娘表明身份,意欲打听故人下落,没想到还没问话就被雪茹姑娘驳斥在下冒充了。”   “原来如此,这倒是缘分了。”玄慧捻须而笑。谁能想到当时司竹天外飞仙的一句“在下明三”,能够引来真明三与雪茹的戏剧性相遇呢。   “表哥所寻何人?”时长汀问道。   “为家中一位老仆寻找他的主人。”明潼说道。   他说完,众人就都蒙了。      ☆、颜东君 苦寻故主      “你家的老仆,主人不是你们吗?”玄慧咦道。   明潼一呆,忙摇头:“不是,我是说为那老仆寻找故主。”   “也不对啊,表哥,老仆既然是老仆,自然是明家的家仆了,何谈故主?”时长汀也不解道。谁家还特意雇佣老仆的?   明潼还是摇头:“诸位有所不知,河伯,也就是这位老仆,还真不是在我家侍候的老人儿,他是我家门房带回来的,据说是昏倒在我家门前了,祖父见他可怜,也就收留了他。”   明潼见大家明白了,又继续讲道:“后来他养好了身体,前来辞行,祖父便问他可有落脚之处,河伯是个心眼儿实诚的,也不隐瞒,与祖父说并不曾有住处,近些年来一直如那浮萍一般,飘飘荡荡毫无根基。”   “那外祖父肯定心软留他了?” 时长汀猜测道。   “那是自然,只是河伯却固执得很,并不肯留下。”明潼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原来他飘荡这许多年,不过是为了寻找他的旧主罢了。我观他可怜,年纪一把,行走不便,便主动开口说要替他寻找,让他尽可放心留在明家休养。”   “原来如此,所以表哥就寻到了此处,也是辛苦。”时长汀了然。   明潼笑道:“河伯千恩万谢的,我自然不能懈怠,不过……”   大家听他停顿,不知道还有什么内情,便都竖起耳朵倾听,却听明潼道:“不过,表弟你一定要说话这么老气横秋吗?我感觉只听声音不看脸和身高的话,应该是我叫你表哥才是。”   “哈哈哈……”司竹几人哄然大笑。   时长汀既无奈又很不好意思,他这副灵魂毕竟已经十七岁了,说话哪里能与十一岁的小孩子相同。   “表哥要寻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兴许能够帮到表哥。”时长汀转移话题道。   “这倒是……”明潼眼前一亮,显然很是满意时长汀的提议。那边的司竹却是心下一凉:他们能找的人,大多是鬼魂,真是好不吉利的帮忙。   “如果那人还活着的话,现在已经年过古稀了。”明潼道。   司竹不禁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脱口道:“他已经过世了吗?”   明潼眯着眼睛又将司竹好一番打量,心道:听着说话的语气,哪里像是丫环,该不会……“表弟,你和表哥说实话,这位姑娘是不是你的童养媳?”   “咳咳咳!”时长汀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感谢雪茹一直没给他们上茶,若是口中有茶,方才那一呛他该去见阎王了。   “少爷,您还好吧?”茯苓忙起身为时长汀拍背顺气。   “少爷?你是他的……”明潼又盯上了茯苓。   茯苓汗颜,最近真是懈怠,失职失职。他道:“小人是时少爷的小厮。”   “呵呵……”明潼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这两人真是有趣,一个不像丫头像千金小姐,一个不像小厮却像大家少爷。呵呵,表弟这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两个仆人啊!   时长汀却误会了,他不知道明潼此时心中只有郁闷,还以为继“童养媳”之后又要来个“童养夫”呢,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他连忙止住明潼的话头,也不咳了,挺直身子坐好,道:“表哥快讲吧!”   明潼深深看了时长汀一眼,下定决心有机会一定要和表弟好好聊聊才继续道:“河伯说他寻找他的旧主约有八-九年了。他与旧主分开的时候,旧主已经六十有三,而今倘若还活着,可不就是年过古稀了。”顿了一下,又道:“其实在我看来,河伯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   寻寻觅觅八-九年,不过是因为一腔忠主之情罢了。但是忠主之情不是灵丹妙药,抵不过正常的生老病死。   “他们为什么会分开?”玄慧问道。   “据河伯所说,他们是很正常的分别,他去乡下院子收租子,主子留在家里。只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主子不在家中,问了家中的几位少爷,他们都说父亲去京城访友去了。哦,对了,那位旧主,姓颜,名字是上东下君(作者注:古代避讳长辈名字、以示尊敬的说法,也就是说,那位旧主名叫——颜东君)。”   “河伯便在家中等候,等啊等啊,等了一年有余却仍不见颜老爷归来。这时候河伯等不下去了,他担心主人是在外面出了意外,便提出要去寻找,家中少爷们虽然不相信父亲会出意外,但也并不为难他,给了盘缠,放了他出来。”   “然后,河伯就踏上寻主之路了,一路辗转,寻遍了京城和邻近城镇。”   “只是他年纪也大了,经不起这样的奔波劳累,终于累倒过去,被我家门房救下。”   明潼讲完之后,大家很久都没说话,心中也觉得那位老爷应该凶多吉少了。   “河伯有没有回去看看?这九年间,兴许那位颜老爷早就回去了。”茯苓心下不忍,说了个不怎么切合实际的猜想。   明潼摇头:“自然是回去过的,只是那位老爷一直不曾回家,少爷们和姑太太们也着了慌,先后派出许多人来找,却也都是无功而返。再后来……”明潼有些看不上眼,语气也刻薄了几分:“再后来,颜老爷的儿女们也都放弃了,看样子竟像是默认老父已经客死他乡了。家业也被瓜分了,颜家彻底变了,打那儿之后,河伯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颜老爷家很有钱吗?”时长汀问道。   “应当是不差的,听河伯话里的意思,颜老爷年轻的时候是在京城为官的,后来告老还乡,置办良田,日子过得如同一般镇上的员外爷。”明潼沉吟道,又指了指这一片民区道:“河伯还说,颜老爷有位同窗好友就住在这一片,只是他寻不到,所以托我来打听一下。”   “那他家的子女太可疑了。”司竹几人对了个眼色,异口同声道,就连雪茹也是这么猜测的。   “嗯?”明潼有些没反应过来,或许是被河伯影响了,他一直把目光放在京城里,总觉得颜东君是在京城遇到了意外,客死他乡,从没想过问题可能出在颜东君乡下老家。此时听几人这么一说,他脸色也有些变了,下意识又问了一遍,道:“你们都这么觉得?”   司竹等人还是点头。   时长汀道:“既然外面遍寻不到,那就只能是在家里出了事了。”   茯苓也道:“颜老爷的子女,态度暧昧得很,竟然就这么默认了老父的亡故,可见这其中必有隐情。”   司竹点头:“且颜老爷出门也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不晓得邻里有没有为此作证的人?”   玄慧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说来并不严谨,只是依老衲看,颜老爷后人总归是有几分可疑的,即便不是凶犯,总应该是有所隐瞒的。”   明潼听得连连点头,等玄慧说完又看向雪茹,见她并不开口,便问道:“雪茹姑娘没有话要讲吗?”   雪茹没想到明潼会专门来问她的看法,不经意之间面色竟红了一红,况又想到自己之前的误会,此时便有几分惭愧了,她仔细思量了一番,才道:“明三公子不若先回去问问河伯,咱们能想到的事情,他岂能没有怀疑,兴许他验证过了也不一定。”   “雪茹姑娘言之有理,诸位所言也各有道理,既如此,在下便先告辞了,待会去问了河伯再来说与诸位知晓。”明潼站起身说道。   司竹几人便也起身,与明潼告辞。   明潼又问时长汀:“表弟最近住在何处?可要回府?”   时长汀摇头:“而今还要再回庄子上,表哥若有新的讯息,可去庄子上寻我。但凡我们能帮的,自然不会推诿。”   明潼又是一阵好笑:“你啊,到底是如何这般少年老成的啊!”说完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就是一变,倒是不再笑了,急匆匆告辞去了。   后面的时长汀疑惑不解,问司竹道:“他这是怎么了?”   司竹心下一转,想到瑞王府中那个怀了身子的妾室了,算算月份也大了,估计明潼大约是想到此事才变颜变色的吧,只是这话却不好与时长汀明说,故而只是笑道:“想是想起家中有事吧。”   时长汀也是随口一问,自然也不期望司竹能知道明潼的家事,便也放下此事不提。   雪茹等他们说完话才过来行礼道:“还没感谢公子……小姐与少爷的大恩。”   司竹和时长汀都是摆手避开。   司竹道:“我们欺瞒你在先,你不见怪就是了,说谢谢更是不必。”   雪茹抿笑摇头,方才她也想通了,无论司竹与时长汀的初衷是什么,对于她倒真是有恩的,他们点醒了自己,帮助自己赎身出来,还帮自己置办了院落,若再要求全责备,岂不是不识好歹了。   司竹又道:“而今见姑娘过得顺遂,我们也就放心了,这便不打扰了,告辞。”   雪茹此时方知他们竟然是特意来探望自己的,顿时心生感动,再一转眼发现自己方才竟然忘了上茶,又是一阵惭愧。只这一愣神的功夫,再抬头时就见司竹几人已经走远了,她忙追上去,拉住司竹道:“姑娘稍待,不知姑娘居于何处,今后也好时常走动。”说完脸色却是一白,时长汀既然是明潼的表弟,想必也是大家公子,那样的高门大户岂是自己能高攀的。   司竹也不解释,直接指着他们居住的庄子道:“就是那里了,咱们欢迎雪茹姑娘常来。”   雪茹惊喜点头。      ☆、忆往昔 我不记得      ***   因为颜东君这件事,几人也没心情再去找邱镜书和安雪茵了,一行人直接回了庄子。   “想来真是寒凉,颜老爷到了最后,只有一个老仆记挂着。”玄慧唏嘘不已。   司竹几人也有同感。   “你们说,那位颜老爷,是如何被他的子女……”茯苓试探着说道。   司竹他们都是一愣,他们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但是真要探寻的话,那也是第一个应该去探查的方向。   “争产吧。”司竹沉吟道,“就是你们人间会做的那种事情,兄弟姐妹之间,为了家财,打的头破血流的。兴许是不小心推倒他,摔坏了?”   “你们人间?”时长汀抓住了几个关键词,不禁有些好奇了,“我说,司竹,你做神仙多久了?”问出这句话之后才发现,自己对司竹还真没什么了解。   茯苓和玄慧也都怔了一下,被时长汀这么一问,他们也觉得自己似乎——绝对,不了解司竹啊。两千多年,他们认识司竹的时间还没有零头的零头呢!在他们不知道的那两千多年,司竹都做过什么?   司竹显然没想到他们会这样问,楞的比他们还厉害,甚至面上都有几分茫然了。自己的那两千多年吗?这样并在一起想来,好似空茫茫一片,烟笼雾罩的,朦胧得很。   “司竹?”时长汀又问了一遍。   司竹这才道:“好多年了,很久了,记不清楚了。”   大家都觉得自己被敷衍了,待要细问却听见院门响了。   茯苓起身道:“我去看看。”没一会儿竟然带着明潼回来了,明潼后面还有一位老者。   司竹三人忙站起身迎接,同时面面相觑:这来得也太快了吧。   明潼先向众人行了礼,又将站在他身后的老者介绍给众人:“这位就是我说的河伯了。”看到正主,大家才发现,这位河伯,年纪也不小了啊,看样子年过古稀也不是不可能。果然,后来,河伯说起,原来他与颜东君是同一年生人,而今都是七十有二了。   河伯见了众人便要行礼,却被他身边的茯苓眼疾手快拉住了:“老人家,莫要多礼,我们都是小辈,实在受不起。”   河伯忙摆手称不敢当:“诸位大人称呼小人名字就行,小人名叫沈河。”   时长汀笑道:“河伯见外了,咱们还是称呼您‘河伯’好了。”   河伯有些感动,甚至还抬起袖子拭了下眼泪,口中喃喃道:“小人走运,遇上的都是好人,小人寻找主子有望了。”   这话一出,包括明潼在内,众人都下意识沉默了一瞬。   明潼道:“我回去与河伯讲了,嗯……河伯似乎……不怎么相信。”   不相信什么?不认为颜东君可能已经亡故了?   果然,就听沈河道:“诸位大人,你们相信吗?有时候就是那么莫名其妙会有什么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感觉,我啊,总有种感觉,感觉我们老爷还在人世。”   这不像是对颜东君去世早有准备的样子啊?   众人都看向明潼,却见明潼也是一脸蒙圈。   玄慧开口道:“老人家,您坐,坐下来说话。茯苓,沏茶来。”   茯苓干脆利落地沏茶去了,明潼看着施施然安坐高堂的司竹,心道:这就是童养媳吧,说什么丫头,骗鬼呢,谁家丫环坐着,让小厮沏茶的。   只是此时也顾不上这些了,因为沈河已经开始讲了。   只听沈河道:“我陪着我家老爷六十多年。”   啥?大家都惊呆了。   若说之前司竹那两千多年还只是个数据,大家听了也就听了,说了也就放下了,可是河伯口中的六十余年,却深深震撼到了众人。   六十年一甲子,六十年一个轮回。   你都不能说人生有几个六十年,因为很多人一辈子连一个六十年都没有……   眼见众人已经陷入“我的人生有没有六十年,有的话,有几个六十年,司竹活了几个六十年……”这样的人生大课题中去了,司竹不得不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不咳嗽不行啊,怎么都那么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呢?!看来,仙术还不够,会变竹条有什么用,要紧的是能够读心啊!   沈河抿了一口茶,继续道:“我是颜家的家生子,自从出生就在颜家,在我之前,我家的祖辈,已经有三辈都在颜家了。”   这个颜家,这么深厚的底蕴吗?毕竟能保留四代家生子的人家,绝对不是一般的高门大户。   ###   沈河与颜东君,自小一起长大。   ——沈河的父亲是颜家的管家,母亲是颜东君的奶娘,沈河,就是颜东君的玩伴、奶兄弟。二人,算得上是绝对的一个锅里吃,一张床上睡了。他们一起学说话,一起学走路,听着同样的睡前故事,拥着同一位奶娘入睡。   “那时候,少爷学走路学得快,他心善得很,总是停下来等我,还会拉着我一起走,这是我娘讲与我听的,我却不记得了。”河伯说的很是惆怅,众人既觉感动又觉好笑,那时候一两岁而已,小孩子怎么可能记得。   ——等颜东君与沈河长大一些,戒了奶,二人又一起学着喝米糊,学着用筷子。   河伯又道:“少爷有些偏左撇子呢。当时老爷和夫人还觉得这样不好,很是在意,认为少爷用左手拿筷子是不是不对劲儿啊,便要纠正,少爷为此没少吃了苦头。”他停顿一瞬,再说时眼底都是骄傲,“就这样,少爷学会了两手用筷子,后来还会两手写字了呢!”   ——等二人拿稳了筷子,三四岁了,正是爱玩的年纪,也曾一起爬树、下河,做一些那个年纪的小男孩都会做的事情。   “有一次,少爷爬到树上摘果子,脚下没踩稳,掉了下来。”说起那天的事情,河伯竟然还是心有余悸。   “可是摔到了?”茯苓觉得肯定是摔惨了,不然河伯不会印象这么深刻。   河伯拍拍胸脯,压住扑通乱跳的心脏,道:“我努力去接,虽然接住了,可是少爷还是摔伤了,胳膊上划破了一寸多长的一道伤口呢。”   “您去接?还接住了?您没事儿吗?”司竹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河伯说得这么从容,好似接住颜东君并不是什么出彩的事情似的。   河伯点头:“没什么事啊,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   这下连明潼都有些坐不住了:“您没被砸伤?不可能吧?”   河伯努力想了半天方道:“摔伤了吧,好像是,断了肋骨还是腿来着,时间太久了,哪里记得。”   大家眼眶有些发热,不约而同扭转脸去,一时间都没说话。   他记得他胳膊上划破了口子,却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断了肋骨还是折了腿。   “后来,少爷再也不爬树了,真是可惜,明明少爷那么喜欢站在树上看风景的。”河伯很是懊恼,仿佛颜东君不能再享受爬树的乐趣,是他自己的罪过一般。   房间里更静了。   ——五岁左右,开始启蒙了,沈河又成了他的伴读、同窗。他们一起学写毛笔字,一起背诵诗书,一起写诗作画。   “终于说到此节了,你们不知道,少爷写的字可好看了,尤其是左手,少爷的左手字别有一番飘逸风韵,真是世间少见。”河伯满脸都是自豪,两只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溢满了骄傲。   “还有啊,少爷背书背得又快又好,我就不行了,总是要背好多遍才能记得。少爷也不生气,也不着急,就那样静静坐着等我背完。有时候见我背不过还要为我解释文中的含义,逐字逐句地分析,务必要让我理解了会背了才丢开手去。”河伯一边说一边擦了下眼角,哽咽道,“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书房,那时候逆着光看他,只觉得他美好的像是天神,身后都有一层光晕的。”   “他是上天赐予我的珍宝,能和他一起长大,真是我的荣幸。”河伯为童年做了一个总结。   众人却在思量:如果有幸能够找到颜东君,一定要听他讲讲他眼中的河伯,一定要……   ——再后来,颜东君考中了童生、秀才、举人、进士、最后是状元郎。   “少爷最厉害了,我从开始认字就知道少爷有一天会考中状元的!”河伯像是又想起当时颜东君中状元时的情景了,面上都是激动。   那样的鲜衣怒马,那样的鲜花锦簇,那样的锦绣年华,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呢?该用什么词汇才能不在它的面前自惭形秽?才能为它的美好锦上添花而不至于褪色?   其实都不用,韶光美致,终抵不上他眼中的那团欣喜。      ☆、夸夸夸 三句不离   状元游街,颜东君骑在马上,沈河跟在马旁。他不时去看马上的少爷,见他沉静从容,全然不似一般状元郎的欣喜若狂,心中委实自豪,他觉得少爷心智越是成熟,官场之路便会越发顺畅。   “河伯此番见解实在不俗。”玄慧捻须笑道。   沈河憨厚的面容上升起一丝羞赧,摆手道:“大师过奖,小人不过是跟着主人家学了几分本事罢了,哪里称得上不俗。只是我家少爷厉害得紧,自从踏入官场就步步安稳,从不曾有丝毫不妥。”   这位河伯还真是……三句不离颜东君啊,玄慧不过是夸他一句,竟也能引得他夸起颜东君来。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大乐事之二,必然要在少年得意到来才称得上大喜。考中状元的颜东君也是如此:他与当朝宰相的掌上明珠成了亲。   “贺夫人很是贤淑,当真是世间女子的典范……”提起颜家这位当家主母,河伯很是尊重。   “不对……请稍等。”时长汀蹙着眉头看看司竹几人,就见他们也似乎想到了什么。   茯苓迟疑道:“贺夫人,贺丞相?一家子的吗?”   河伯点头:“贺丞相就是贺夫人的父亲啊,当然是一家子了。”   茯苓失笑,摇头道:“河伯,我们并不是说……”还没说完就听司竹道:“贺羽的女儿?”   河伯笑着点头:“这位小姐也知道贺羽贺丞相吗?丞相是好人啊。”   因为他们认识贺羽是因为陈婆婆母子的事情,牵扯到鬼魂,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讲明白的。所以司竹只是含笑点头,并没有多做解释。   时长汀等人也想起来了,贺羽探查裴家秘事,被裴家察觉,为了不连累家人而自尽,后来意外附身到陈婆婆身上,与陈溪共同守护陈婆婆三十年。   时长汀在心中默默算着:当时贺羽亡故的时候大约六十余岁,三十年后的去年,是九十余岁,他若有女儿,年纪大约七十余岁,正好与颜东君是一代人。这就说得过去了,不过……“贺丞相的女儿没有入宫为妃吗?”   司竹也觉得这一点奇怪,如果贺羽的女儿没有入宫,贺羽为什么费心费力探查裴家的秘闻,甚至还为此搭上了性命?   再看河伯,就见他一脸茫然,很明显,这种入宫的问题,河伯很不熟悉,所以他只是摇头道:“没听说亲家老爷家中还有别的小姐啊,老奴记得我家夫人是独女……”   “贺夫人的确是独女。”玄慧道。   茯苓一拍师父的肩膀,嬉笑道:“倒是忘了师父与那贺丞相是旧相识了,想当初,贺丞相听闻了秘事还悄悄说与师父知晓呢!”   司竹与时长汀都是恍然一笑。   玄慧瞪了徒弟一眼,伸手打掉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解释道:“贺羽一生只有一女,疼宠非常,自然舍不得将她送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当年我只听闻贺羽的女儿嫁去了外地,并不知道所嫁正是颜家。”   河伯拱手笑道:“正是我们颜家,贺夫人是颜家的当家主母呢。您之所以听闻她嫁去外地,是因为我家老爷只做了几年官就辞官回乡了,也因此,贺夫人在京城并未长住就去了外地。”   玄慧恍然大悟,继续解释第二个问题,道:“至于贺羽探查裴家,大约有两个缘由。一来呢,他看不惯裴家行事,觉得其中有蹊跷,本着为国为民的初衷,他查了,这就是他的公正之心;二来呢,他有私心,不过不是为了自己儿女,而是为了整个贺家——他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但是贺家家族并不缺女儿,那些既有女儿,又想将女儿送进宫去的也不在少数。故而,于公于私,贺羽都要去查。”   众人点头,原来如此。   “河伯您说到颜老爷只做了几年官就回乡了,这是为何?”明潼不怎么明白贺羽的事情,却也知道此时并不是讨论贺羽的时候,所以他只是问了个与颜东君相关的问题。   没想到在这个问题上,河伯却也是茫然不知。他皱着眉头,显然直到此时也没想明白颜东君为何辞官,他道:“我曾问过老爷,只是都被他搪塞过去了。”   “没有理由?”茯苓不解,无论如何,颜东君也不应该如此敷衍河伯才是啊。   河伯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面上带了浓浓笑意:“自然是有理由的,比如说,在京城水土不服了,早上上朝起得太早受不了了,俸禄太少还不如乡下收租子啊,思念老家的父母啊……诸如此类的,每次老奴去问,老爷都能给出不一样的回答,那些理由,种类之繁多,内容之惊奇,也就是我家老爷才能想得出来了,我家老爷真是天资聪颖,世间少有……”   众人默默低头作饮茶状。   不是他们没礼貌,实在是河伯不给人活路啊,这位颜东君颜老爷明明淘气得很,还“不思进取”,又“好逸恶劳”……怎么这样也能被河伯称赞为“天资聪颖,世间少有”呢?!这样的天资,估计就连老天都要看不下去了。   众人饮完了一杯茶,河伯还在夸。   司竹几人垂着头左右扭着互相打眼色,一番眉眼官司后,众人一致决定由问问题最少的明潼出面转移河伯的话头。   明潼委屈极了,很多事他都不知道自然不能发问,这怎么能怪他呢?!可是自己来得晚,攻不破他们那个四人小圈子,只得委委屈屈答应了。   “河伯,不知道颜老爷在乡下有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大事?”明潼努力笑出最多的牙齿,欢欣出师。   “那可多了!”河伯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他先是一拍大腿,随后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大有自此开启十日谈的架势。   出师,不利。   关键时候还是玄慧老谋深算,只见他镇定地为河伯斟满茶水,笑道:“这样精彩绝艳的男子,当真是世间少有,河伯,您有福啊!”   河伯一仰头,小眼神大有因此而睥睨天下的气势,嘴上道:“那是当然!”   玄慧再接再厉:“您这一说,我们更想一见了,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然后不等河伯再说,又道,“烦请您多讲讲您觉得可疑的地方,这才是找到颜老爷的关键啊!”   河伯一怔,随后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大师所言极是!老朽这就想来……”他托着下巴陷入深思,又是一盏茶功夫,抬头道:“没有啊,我家老爷很正常,又心善又智慧。”   玄慧铩羽而归。   司竹敲敲桌子,言简意赅道:“那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了。”   河伯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司竹,不解道:“什么问题?您是说我家老爷是因为我才找不到的吗?”   司竹点头表示他猜对了,道:“和我们说说你的事情?”   河伯使劲儿点头。   时长汀几人都送上了自己敬佩的眼神。   司竹嘴角一勾:一群凡人……   时长汀秒懂:竹子精!   司竹眼睛一眯,还没想好如何吓唬他,就听明潼道:“表弟,表弟妹,拜托你们不要隔着我眉来眼去,因为我看不懂会心中抓挠。”   司竹和时长汀齐齐瞪向明潼,那边的茯苓把刚到嘴的一口茶给喷了,另一角的玄慧嫌弃地看着自己被喷了茶的袈-裟,愤愤道:“臭小子,今晚不许睡觉,给我洗衣服!”   “啊!我想起来了!”河伯忽然大呼一声。   众人回神,看向河伯。   河伯摸着脑门,自责道:“应该是我的问题!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什么?”大家异口同声道。   “九年前,我离家去收租子,我家老爷说天气寒冷,让我多带些衣服,我没有听,只说去去就回来,耽误不了多少功夫。可是后来庄子上大雪,堵塞了道路,我回去时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了,刚到家就发现老爷不在家,问了才知道老爷来京城了。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我没带衣服,老爷生气才来京城不见我,而我这些年一直找不到他,也是因为……”   “因为生你气?”明潼不能理解,颜东君这么小孩子脾气吗?会因为这种小事而离家出走,甚至一直躲着沈河,还躲了九年!   沈河说完也觉得有些过了,不禁有些丧气:“这是我唯一一次违拗老爷,再叫我想别的也是不能够了。”   “河伯这么大岁数还亲自去收租子吗?”时长汀觉得既然那边想不通,不如换个方向,眼下任何细枝末节的疑点都可能有用。   河伯倒是没料到时长汀会问这个问题,这在他看来不过是他日常所做的一件极不起眼的事情罢了,不过好像老爷提过原因……“老爷说,庄子上自在,我去收租子就当游玩一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看来,颜东君对河伯也算是不错了。   “河伯,冒昧问一句,您没有怀疑过颜老爷的子女吗?想来,颜老爷留下的家财并不在少数吧。”司竹也想了一个疑点。   沈河并不吃惊,听见这话先看了明潼一眼,显见明潼已经与他讲过他们这个猜测了。他道:“家中的少爷小姐们,和我家老爷之间,关系并不算好,可也不算不好。”   “此话怎讲?”   “我家老爷,一生只有一位妻子,一个儿子,其余的孩子都是收养来的。”河伯语出惊人。      ☆、不亲昵 请见地仙      “为什么?”颜东君怎么还有这么奇怪的举动?要知道在大齐,很少有大户人家会收-养-孩-子,而且还是在自己已经有儿子的前提下,毕竟这要牵扯到财产分配。难道说贺夫人早年不育,这才收养了那些孩子?   “夫人生了长子后,老爷说,一个孩子太过孤单,孩子多了热闹。”沈河解释道。   这话已经说明嫡子在先了。   “贺夫人……为什么只生育了一子?”司竹奇道。既然喜欢孩子,为什么不自己生,而要收养呢?   沈河呆了一下,摇头:“我不知道。”   也是,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如果全家人都知晓缘由,那就是大事,若并没有公之于众,那也算是颜东君与贺夫人的房中事了,沈河不知道并不稀奇。   司竹只得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说颜老爷与子女的关系不好也不坏?单是指养子女,还是所有子女?”   沈河迟疑了一下,还是实事求是道:“所有的,包括老爷的亲生子。”顿了一下,他继续道,“老爷算是严父吧,对所有子女也算是一视同仁,府里诸位少爷小姐的功课都是老爷亲自教授的,生活上,老爷也很是关心。只是,少爷小姐们与老爷之间好像总是少了几分亲昵,他们对老爷更多的是敬重,老爷对他们,则是寄予厚望。”   “什么样的厚望?考取功名?”茯苓道。   “不是……”沈河缓缓摇头,抿着唇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否确切,我只是感觉,感觉老爷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撑起家业来,和和睦睦,守望相助。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颜家的子女在老父出走后,并不着急,倒说得过去了——毕竟他们一直被教育着如何继承家业。   “对了,贺夫人……是否健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时长汀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回答了,从贺羽的状态就能看出来,人世间并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留恋的人了,否则他也不会安心附身在陈婆婆身体里那么多年。   果然,沈河接下来的回答验证了他的猜测:“夫人不在了,至今约有十二年了吧。”   十二年?这个时间点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大家交换了一个眼色,只是眼下不好说什么,尤其是当时河伯的面儿。   沈河形容了一下贺夫人的晚年生活:“夫人身体不太好,卧床很多年,一直都是老爷照料的,老爷尽心的很,说一句事无巨细也是有的。夫人晚年,有儿有女有夫君,也算是完满。”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这时外面有小丫头进来点了灯烛,众人回神,这才发现,天色已暗了,时长汀看看明潼,提议道:“表哥和河伯都住下来吧?”   明潼也觉得好,毕竟河伯年纪大了,与其来回奔波倒不如住在庄子上。   众人说定,随后用了晚膳。晚膳后,河伯先去睡了,留下明潼五个人坐在院子里饮茶聊天。   茯苓看看河伯房中的烛火熄了,回来悄声道:“师父,咱们要不要用阵法找找?”他们几人还是认为颜东君已经过世,用寻找魂魄的阵法找找也是个寻找的捷径。   玄慧想了一会儿,道:“我这阵法并不能寻找太远的魂魄。”   “怎么样才叫做‘太远’?”茯苓不解。   玄慧道:“方圆十里吧。以那人亡故之地为中心,方圆十里可以找到。所以这个阵法名为‘十里魂’。”   “这么鸡肋啊!”茯苓很失望,还以为什么鬼魂都能找到呢,“甚至比那个朱砂海棠阵还不如。”朱砂海棠阵至少可以用亡者后人的鲜血为引子找出亡者魂灵来,这个十里魂阵所适用的范围太小了。   玄慧失笑:“你师父我不过是一介凡人,偶得此阵,已是上天垂赐,哪里还能不知足呢?何况这个阵法对于命案中寻找亡者魂灵很是又用。”   这话不假,命案中的受害者亡灵往往会对身死之地别有执念,以此为依据招魂倒真是良策。   “可是,咱们根本无从得知颜东君故去之地啊。”茯苓忧愁道。   “其实,咱们连他是否还在世也不确定。”明潼补充。   “司竹小姐有办法吗?”玄慧问司竹。   “对啊!”茯苓眼前一亮,“司竹小姐可是仙君呢!”虽然现在并未完全恢复仙术,但是仙君岂能是凡人能及的,兴许有别的法子呢!一开始的时候司竹不是还用了个索魂术吗?!   明潼惊讶了,他抬手止住激动的茯苓,看看司竹又看看时长汀,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时长汀看了司竹一眼,见她点头才对明潼道:“表哥你随我来。”说完起身带着明潼去了一边,与他讲他们的事情。关于要不要与明潼说实话,司竹几人已经商量了,倘若不说肯定会使得明潼尴尬,相较而言,如果说了,遇到意外情况也能得到他的支持和掩护。   这边,司竹对着茯苓缓缓摇头,道:“索魂术需要死者的贴身物品,你们谁去与河伯要?”   茯苓都不说话了。   司竹又道:“不过好在我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玄慧也激动了,他最喜欢这些法术啊仙术的,在他心中,为佛家或是道教做出贡献就是自己的职责。   司竹伸脚往地上轻轻踩了两下,笑意盈盈道:“求助别的神仙。”   “土地爷?”茯苓激动地两眼发光,玄慧已经跳着站起了身,也不知道他是太过激动了还是怕土地爷从地里钻出来的时候把他掀翻。   “司竹小姐,这要怎么做?跳两下?敲一棍子?还是大喊三声?”玄慧急切道。   “都不是……”司竹有些无语,如果这样就能叫出神仙来的话,这人世间该有多乱啊,神仙也忙不过来吧?   玄慧和茯苓就见司竹走到书房,一会儿取了一张白纸出来,纸上已经画了符咒,她道:“以院子中心为起点,往东南走九尺,站住,然后把这个符咒就地烧掉即可。”   “谁来做都可以吗?”茯苓期冀道。   司竹点头,将手中的符咒递给他,茯苓果然兴冲冲接了量步子去了。   玄慧有些不明白:“司竹小姐,为什么要往东南走九尺远?”   司竹道:“道教的黑白八卦太极图,也就是常见的两条黑白"阴阳鱼"。白鱼表示为阳,黑鱼表示为阴。白鱼中间一黑眼睛,黑鱼之中一白眼睛,表示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之理。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总逃不过这个理去,往对角的方向走,可以保证不走空;走九尺,是因为九为佛家极大数,九以内可含万物。”   玄慧听得连连点头,再看司竹时不禁带了些知己之感,司竹却提醒道:“大师,我是仙君,不会出家为尼的,您就不要费心了。”   玄慧失望点头,唉,什么时候才能帮峨眉山找到一个称职的掌门师太呢。   “好了!司竹小姐,我烧了?”茯苓站定,抬头对着司竹喊道。   “等等,这是做什么?”明潼从那边跑了过来,后面的时长汀一脸不悦,嘀咕道:“表哥,我还没讲完。”   明潼边跑边回头道:“你那个故事稍后再听也不迟,这边可是要紧。”   时长汀无奈,只得一起走了过来,还没问清这边在做什么眼前就被迷雾给笼罩了。   “这是怎么了?”时长汀和明潼惊呼。   好在迷雾来得快散得也快,眨眼间就又消失不见了,不过,他们面前却又多了一个人……大人。   大老头儿。   真高啊!   众人不自觉仰着头看向那人,就见他足有九尺(3米)高,很瘦,瘦长脸,竹叶眼,长胡须,尖下巴……大家又不约而同看向司竹,心中有句话着实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长汀讲了:“司竹,是不是因为你是竹子精,所以招出来的土地爷也是竹子精变的?”   “你才是竹子精!不对,你是水桶精!”不等司竹说话,那个新来的大高个儿已经自己反驳了,他说话的声音很是清亮,拂了清风,还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竹子清香。   水桶精-时长汀仰着脖子,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是什么精?”   大高个儿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不屑道:“我是地仙!地!仙!”   司竹也有些奇怪了,其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款式的土地爷,这个高度,说句玩笑话,需要凿地九尺才能在地下站得安稳吧,那样不闷吗?“请问仙君的原身是什么?”   地仙低头看了看司竹,没答话竟然先笑了:“哎哟,这不是竹仙吗?!”   司竹没说话,心头意外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边的茯苓却兴奋了:“司竹小姐这么有名啊!”   地仙连连点头,面上满是笑容:“那是当然!竹仙可是名动天下的仙君,话说,竹仙,你找到你那个青梅竹马没?还有,你为什么申请要当灶王爷?”      ☆、芦苇精 山洞老者      两个问题一出,院子里完全静默了。   太劲爆了!司竹有个青梅竹马!司竹还想过要当灶王爷?!   料想成了真,司竹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哼一声,嘲道:“原来这一片的地仙这么大嘴巴!”   地仙看看司竹,又看看众人,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还不知道啊,竹仙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做朋友就要坦诚相对嘛!”   司竹又是一声冷笑:“是吗,那咱们要不要说说你修炼失败的事情?”   “什么修炼失败……你说的我听不懂……”地仙眼神乱飘,顾左右而言他道。   “是吗,我怎么听说了一个有人要修炼成竹仙,可是失败了,阴差阳错修炼成芦苇精的故事呢?难道故事里说的不是你吗?”司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地仙,眼神中都是“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的意味。   地仙一听这话顿时恼羞成怒了:“竹仙你太坏了,我……我要去玉帝那儿告你!”   司竹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便,只不过就怕你这一去那件事更是无人不知了。”   地仙离去的脚步顿时一顿,他回过神来瞪着司竹道:“好了,你厉害!你有什么要求赶快说,我忙得很!”   没想到这个大高个儿还真有意思,都气成这样了还要听司竹的要求呢,茯苓几人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司竹也笑了,她现在倒觉得这芦苇精有趣极了,也不恼怒他揭破自己往事的举动了,道:“有件事情想要麻烦你,这一片你比我们熟悉,我们想请你帮忙寻找一个人。”   “什么人?你说说看,以京城的皇宫为中心,一百里以内的地盘都是我的。”地仙道。   茯苓不禁看了自己师父一眼:你看人家多厉害,方圆百里,你那个阵法才方圆十里!   玄慧悄悄瞪了茯苓一眼,又回头看地仙去了。   司竹将颜东君的事情大体讲了一下,说到长相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一直没问过河伯,这倒是为难了。眼下若要将河伯叫醒问他,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若事情不成,岂不是让他空欢喜。   时长汀看出司竹的为难,接口道:“颜东君,今年七十有二,身量很高,会两手字,会骑马……”   地仙打断他的话:“先不必再说,我见过一个会两手字的!”   几人都是一喜,忙问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地仙摸了摸鼻尖,转着眼珠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有病。”   众人都是一惊。   “什么意思?”司竹皱着眉,不确定这话是骂人还是客观形容。   地仙连比带划地说道:“我见过的那人,脑子时常不清楚,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知道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也不会说话。中风?是吧?你们人间是不是有个词叫做‘中风’?我觉得他好像就是那个病。”   “什么……”大家都有些意外。   “这和两手字有什么相干?”明潼努力保持镇静,毕竟无论颜东君现在如何了,他们已经无法挽回了。   “因为他不能说话啊,当他清醒的时候,有时候会用写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地仙解释道。   这个真相太沉重了,大家都静默了。   良久,司竹开口道:“咱们去看看吧。”如果那人真是颜东君,他们先去确认了,也能做个缓冲……他们实在不能想象如果河伯看到颜东君的样子会有多难过。   “我带你们去!”地仙有些不合时宜的跃跃欲试。   司竹皱着眉头,不解道:“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地仙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近前几步与司竹打着商量:“竹仙,竹仙,我带你们去,就算将功赎罪了,你不要再和别人说我修炼失败的事情好吗?”   司竹迟疑着点头,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地仙他的态度……   地仙显然具备读心的技能,他道:“不是我想要不合时宜,实在是……”他矮下身子……又矮了几下,身子几乎对折了,才附在司竹耳边轻声道:“实在是,自从我修炼成芦苇精之后,总感觉脑子不够用,有时候的反应总是奇怪又尴尬。”   司竹恍然大悟,再看向地仙时的眼神莫名带了几分同情:芦苇,中空的啊,人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中空的芦苇哪里来的诗书呢。   ……   一行人按照地仙的指引来到距离他们那个庄子大约有三里地的一个小山村。   此时已是人定时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家家户户皆闭门休息了。   地仙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到,他化作人形从地里钻出来,直接在前引路,边走边说:“我上次见到那人的时候,就是在这后山里,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   “他住在山里吗?山里什么地方?”茯苓有些不忍。   地仙回答:“一处山洞。他脑子不清楚啊,还不愿意见生人,并不肯住在村民家里,最后只能暂居山洞。不过好在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很心善,他们时常会去山里帮他,粮食啊,菜蔬啊,还有铺盖被褥,都是村民们提供的。”   大家又是一阵静默,心头酸涩得很。   夜里的山路并不好走,一行人磕磕绊绊直走了约有半个时辰才到了地仙所说的那处山洞。   “就是这儿了。”地仙道。   司竹几人对视一眼,茯苓道:“我去看看。”他拿着火把往洞口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道:“有人吗?”在他叫了三四声之后,众人听见有个声音响起了。   那个声音很是含混不清,但听得出来的确是人声,像是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   茯苓止住脚步,司竹等人忙跟过去,众人站在山洞口向里看去,就见山洞里的一块石头上歪躺着一位老者,那人身量很长,长着银白的头发和胡须,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衫,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出乎众人意料。   他竟然并不邋遢。   司竹有些相信眼前这人就是颜东君了,因为河伯口中的那位颜老爷,是一位很体面的人物,而眼前这人,饶是居于这样的处境,仍然干净整洁,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老者被火把的光亮照醒,有些迷茫地睁开双眼,眼神呆滞地看向众人,随后慢慢坐起身来。   “您是……颜东君颜老爷吗?”玄慧问得有些迟疑又缓慢,他不确定这位老者能不能听懂他的话。   果然,那位老者对“颜东君”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反应,依然是呆愣愣地看着众人。   “咱们……带他回去吧?”明潼提议道。   时长汀也点头,无论这人是不是颜东君,都不能放任以为这个岁数的老者在深山中孤独终老。   “怎么带回去?他会挣扎的吧?”茯苓犹豫不决,他担心若是这人挣扎起来会不会引来村民围观,然后他们几人会不会被当做“偷老人”的贼人。   司竹看看地仙,道:“麻烦你帮我们把他带回庄子好吗?”   没想到这次地仙没不那么好说话了,他摇头道:“不行啊。”   “为什么?”司竹道。   地仙回答:“我已经帮你做了一件事了,你也答应我不与别人说我修炼失败的事情了,现在你让我帮你做事,该你答应我条件了。”   司竹目瞪口呆:原来芦苇精是这么个调调啊!应该夸他就事论事呢,还是该气他就事论事呢?!   茯苓喷笑。   司竹瞥了茯苓一眼,忽然灵机一动,对那地仙道:“我是答应你不往外说了,可是他们都没答应你啊!”   地仙呆了一呆,挠头道:“也倒是啊!既如此,我帮你们把他带回去,你们也答应我好么?”后面这话是对着时长汀等人说的。   茯苓突发奇想:“我们还有四个人呢,你得答应我们四个条件。”   地仙很是嫌弃地看看茯苓,又回头对司竹道:“竹仙你怎么会和这种人是朋友?他心不好啊!”   “什么?”茯苓瞠目结舌。   地仙很是洒脱地甩甩头发,道:“我是脑子转得慢,可是我不傻。”   茯苓溃不成军。   ……   地仙果然是地仙,行事快捷得很,他用了仙术,很容易就将那位老者带回了庄子上,司竹看在眼里,更加坚定了自己也要恢复仙术的信念。   地仙将老者放在院子里的石头凳子上,道:“竹仙,我走了,有事情还可以找我,不过咱们要等价交换。”   司竹含笑点头。   地仙走后,大家围着那位老者,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之前没想好怎么安置就把他带回来了,眼下该怎么办?请大夫来诊脉?还是先试图与他说话?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那位老者突然站起身,眼神定定地看着东厢房,一动不动了。   “怎么了?”茯苓吓了一跳,小声问玄慧道。   玄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别说话。   大家看着老者,老者看着东厢房。   忽然间,众人清楚地看到,老者面上,有两行清泪倏得滑落。而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坚定地,走向了东厢房。      ☆、傻孩子 流风回雪      “怎么了?”茯苓喃喃道,这台诡异了,为什么这位老者突然不痴傻了?为什么他会忽然走向东厢房?为什么……   “啊!河伯在东厢房!”明潼也反应过来了。   “所以,这人真是颜东君吧?”时长汀下了结论。   司竹也点头赞同。   玄慧双手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   “咱们去看看吧?”独立茯苓小声提议。   “好!”司竹等人立刻响应。   玄慧忙睁开眼,道:“等等……”   “师父你是正人君子,我们知道您做不来偷窥的事情,所以您不用来。”茯苓一边蹑手蹑脚往东厢房走,一边回头道。   玄慧稽首:“阿弥陀佛,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等等我!”忏悔完他就赶紧跟了上去。   五个人排成一溜儿趴墙角,最前面是时长汀,司竹第二,茯苓第三,明潼第四,玄慧排在最后……五个人左耳朵贴墙,竖起来倾听里面的动静。   一墙之隔的屋里,颜东君磕磕绊绊走到床边,然后踢倒了一支绣凳。绣凳倒地时发出“砰”的一声响,睡在床上的沈河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有些艰难地努力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时没有适应黑暗,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只是在揉到第三下的时候手突然顿住了。   “是谁……老爷?”沈河沙哑着嗓子问道。   “小河……”另一个声音含混不清地回答道。   “呜呜呜……”屋子里传来两个老头儿抱头痛哭的声音,墙根处的五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都向一边别过脸去,忍住这突如其来被勾起的心酸。   司竹瞪了时长汀一眼,无声道:“朝右转!看什么看?!”原来时长汀向左转脸,司竹往右,二人正好看了个对眼儿。   时长汀撇撇嘴,嘴里不知道咕囔了句什么,又把脸扭向了右边。   司竹没听清他说自己什么,下意识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待要问他,却突然看见眼前冒出来一个人,原来正是躲在地下偷听的地仙,他忽然冒出头来,道:“竹仙,他说‘看你长得好看!’好了,我又帮你一次,你记得以后还我。”说完就又溜进土里不见了。   他这一下神出鬼没,惊得众人险些叫出声来,结果是,虽然没有叫出来,也吓得茯苓和明潼摔了个屁股蹲儿——时长汀是回过头去没看到,反应慢了;司竹是强自镇静,喜怒不形于色;而玄慧……他麻溜地爬起来蹲好,左右看看,还好没人发现。   外面这一摔倒是惊动了里面,痛苦的两人慢慢止住哭声,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   五个人听见开门声,不禁有些讪讪,不知道该说什么,屋里出来的两个人却先对着五人拱手行了一礼,齐声道:“多谢诸位。”   五人左侧是墙,一时间没法大动作跳开,忙摆手侧身回避。   站在最前面的时长汀道:“请二位坐下说话吧。”他亲自去屋里取了烛火点燃,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余下几人取了座椅加在石凳旁边(一般院子里的石凳只有四只),又取来茶点放好,众人落座。   “所以,您就是河伯所要寻找的颜东君颜老爷?”玄慧最先开口道。   “正是在下。”颜东君拱手道。   众人都没说话,气氛沉寂了片刻。因为大家这时才看清颜东君的相貌。   你知道什么叫做“流风回雪”吗?茯苓脑海中忽然想到这么一个成语。虽然“流风回雪”寓意在风的吹拂中飘着雪花,形容女子婀娜多姿,也比喻文笔飘逸曲折(这个成语出自三国时期曹植的《洛神赋》),甚至不是一个能够用来形容男子的词汇,但是茯苓却觉得唯有这个成语最能确切形容颜东君。   颜东君真的是一位流风回雪的男子,不只是轻逸飘摇。   他身高约为五尺七寸(1.9米),倒三角形脸,柳叶眉,高鼻梁,薄唇,秀挺的下巴;身材纤细,衣袖宽大,拱手间颇有几分行云流水之感。   俊美之至。   明潼几乎看呆了去,他蓦地想起书房中那几幅名画,画上的男子衣带翩翩,似要乘风而去,他之前只以为那是谪仙,只存在于画家的幻想中,却从来不知世间竟会真的存在这般出尘飘逸的人物——即便他今年已经年逾古稀了。   妙哉美哉!   ……   众人虽然各有所思,所思者却大同小异。面上也都是直勾勾盯着颜东君看,直把一边的沈河乐得笑出声来。   颜东君是上天赐他的珍宝,有时他会幻想将他悄悄藏起来,不叫别人见到,不叫人知道他有多好;但若是真的藏起来了,又担心没人知道他的好,白白辜负了他的美好。   沈河纠结着,也暗自甜蜜着。   这样飘逸清绝的人物,是他的老爷呢,真好。   沈河这一笑,将众人笑得回了神,五人情不自禁稽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这一下,连颜东君都笑了。   你知道什么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吗?这就是了,颜东君这一笑,直把众人心中的梨花都吹开了,仿佛直到此刻,春天才真的到来了。   司竹抬头,就见院中的梨树真的开了花,淡淡的粉白色,轻轻摇曳在夜空中,美不胜收、喜不自胜。   颜东君,真的是一位钟灵毓秀的人物。   司竹感慨完,忽然想到“中风”一事,不解道:“颜老爷之前那是……生病了?”他们在山洞中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副迷湖不清的样子。   “劳姑娘问询,在下之前确实是中风了。”颜东君的回答很是彬彬有礼。   “不知阁下是几时痊愈的?”明潼也文绉绉起来了。坐在颜东君对面,你会下意识向他看齐,那就是坐得笔直,面目慈和,说话有礼,动作温柔。   颜东君闻言笑了一下,眼波流转,看向了一边的沈河。   我的天……最是那一侧脸的温柔缱绻啊,就连一心向佛的玄慧都感到自己心在扑通乱跳了。   “知道他来了,我便清醒了。”颜东君轻声道。   “呜呜呜……”我为颜沈之情一大哭。五人都抑制不住地眼泪汪汪了。   沈河抓住颜东君的手,哽咽道:“老爷,您……您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家?”   颜东君有些怅惘,又有些释然:“九年前,我安排好家中一应事宜,与儿女们说要进京寻友,其实不过是想要带你出去走走,又怕你觉得自己身份不够,此举僭越,便说了假话……我知道这些年辛苦你了,与我困在那一亩三分地上,都没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我都记得。”   他长长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去乡下收租子了,我收拾好行李去找你,途中却遇上大雪阻路,我在山下一户人家借宿,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几天后,路没有通,山上却发生了雪崩,在那场天灾中,我头部受了伤,神智开始有些不清楚了;后来又因为休养不好,得了病,再加上寻你不到,心急之下竟然中了风,再也记不得身份往事,辗转之间竟然离开了故土,来到了京城。”   沈河听得泪流满面,司竹几人也是心有戚戚,谁能想到只是普通一别,竟然会一别九年不得相见呢。   当时只道是寻常……   “老爷……呜呜……您可知道这些年我找你找的有多苦吗?老奴生怕……生怕您已经去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即便不曾见,他也能猜到他的恐惧和辛苦,他柔声道:“好了,不要难过了,我今后再也不会自作主张了,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沈河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   那一夜,没有人入睡,也没有人插话,众人只是安安静静坐着,静静看着沈河与颜东君,静静听着他们在一起六十三年的过往,静静听他们倾诉离别情,静静听他们描绘自在、随意,似乎能够被清风吹得飘起来的美好憧憬。   他们也终于听到颜东君口中沈河的模样。   那是一个只顾主子不顾自己的傻孩子:   他陪他念书、写字、作诗、画画……   他会在他跌下来的时候奋不顾身接住他,自己断了肋骨、折了腿也不在意,反而会为他手臂上被树枝划伤的小口子而心疼不已;   他会彻夜守候,当他生病或是做噩梦的时候,他睡熟了,他却为他打着扇子、哼着拍子……   他陪他进京赶考,准备各种考试,其实他自己也是能够榜上有名的人才……他却不肯接受自己的卖身契,不肯离开颜家,不肯恢复自由身以参加科举……他拗不过他,他知道自己欠了他。   他一生未娶,满心满眼都是主子,他问他为何不娶,他说:“娶妻不是要对她好吗?可是,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啊!”听得他愧疚不已……   他为他打理家宅内外,每天都乐呵呵的,他只见他欣喜,从不见他苦悲……   ……   没有人说话,静静的,却又暖暖的,不知是清风送来了梨花的馨香,还是真的有种联觉,让人能够从言谈中品出一种名叫“幸福”的清甜滋味来。 作者有话要说:  网审结束,终于爬上来了……小天使们,实在抱歉了。   ☆、说长短 司竹往事   第七卷:   主角:蒋婆婆,文莺   情谊:婆媳情   ***   他与他的故事,兜兜转转七十二载,如今娓娓道来,不知道甜了谁的梦,暖了谁的心。   ……   “这是我第一次因为什么笔画都没得到而欣喜。”时长汀看着搀扶而去的颜东君和沈河,自言自语道。   “我也是。”司竹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附和了一句。   “司竹,我有事要问你。”时长汀听见司竹在身边,便道。   “我没有话要回答。”想也知道时长汀会说什么,司竹岂能给他开口的机会。   “司竹小姐,谁与你是青梅竹马啊?您又为什么放着竹仙不做,申请当灶王爷呢?”玄慧问道。   司竹看着这位见缝插针的大师,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大师您身上的红尘气太重了,要不要考虑还俗?”   “好啊,麻烦司竹小姐回答了老衲的问题,贫僧就考虑还俗之事。”玄慧答得滴水不漏,一边的时长汀、茯苓和明潼听得眉开眼笑。   司竹呵呵笑了两声,眉毛一挑笑道:“你们把我当那个芦苇精了不成,你还不还俗与我有什么相干?”   时长汀四人顿时一阵泄气。   不等时长汀他们这口气泄完,地仙又出来了,他“嗖”的一下从地里钻出来,与众人点头示意后惬意地坐在了石凳上,随后还翘起了二郎腿。   他道:“竹仙不与你们说,我来说。”   茯苓欢呼,玄慧和时长汀也是喜出望外。   司竹冷冷地瞥了地仙一眼,寒声道:“你若说了,之前欠你的情分全部取消。”   一听这话,地仙也不晃二郎腿了,面上还带出忧愁之色来,哀怨道:“这可如何是好,得不偿失吗?不!”他面上忽又带了笑意,欢欣鼓舞道,“背后说人长短爽快得很,何况是当面!我不要你还人情了,我选择继续说。”   时长汀看了司竹一眼,对地仙道:“你说,我们四个人一人欠你一份人情。”本以为说完这话地仙会很是开怀,谁料地仙听了反而愁眉不展了,时长汀耳尖的听见他小声嘀咕道:“四个凡人,欠我人情有何用。”   时长汀:……这倒也是。   司竹见地仙势在必说了,又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狠狠瞪他一眼回屋去了。   地仙与众人落座……没全坐下——因为早上颜东君和沈河走后,院中添加的座椅都撤回屋里去了,此时四个石凳不够五个人坐——而司竹在屋里,谁去拿座椅?   “要不,让司竹小姐送一个椅子出来?”茯苓坏笑道。   玄慧“阿弥陀佛”,“太坏了太坏了!”听人八卦还要人提供座椅,实在是太不厚道了。   好在地仙通情达理得很,他主动为为大家分忧解难:“我坐石桌上!”说完不等众人“感谢”就蹦到石桌上盘腿坐下来,坐下后还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两声。   “您笑什么?”明潼不解。   “哈哈!我像不像寺庙里的菩萨?哈哈……”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然后就连连作揖,道:“我错了,求菩萨不要听见,我再也不敢说了,请不要惩罚我。”上次就是口出狂言得罪了一位菩萨,自己才修炼竹仙不成,变成芦苇精的,怎么不长记性呢!   “地仙?”玄慧提醒他快些讲,讲完好下来,他们四个围着一个男子……太尴尬了。   地仙回神,点头道:“我和你们说啊,竹仙,了不得!”地仙竖起大拇指,啧啧叹道,“她当神仙好多年了,呃……两千多年了吧。她不是凡人修仙成为的神仙,而是受天地灵气孕育的,她是正宗的竹仙。”   “那岂不是说,司竹无父无母?”茯苓惊诧道。   时长汀没说话,但是面上或多或少有了一种名为“伤感”的触动。   “我好羡慕司竹。”地仙忽然道。   “怎么讲?”明潼有些状况外。   地仙轻声道:“同样的故事,旁观者听到的是竹仙的得天独厚,而你们,你们这些真正关心她的人,听到的却是她不曾被父母疼爱。”   院中几人都没说话了,屋子里的司竹后背倚在房门上,微笑起来。   “然后呢?”茯苓耸耸肩,故作振奋道。   地仙的忧愁倒是放下得极快——虽然他刚说了那么煽情的话,这时却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他道:“听说啊,竹仙在天庭中有个青梅竹马,二人一起长大,一起修炼,一起成仙……后来不知为何,那人忽然不知所踪了,有传言说,那人是下去凡间历劫去了;还有人说他是修仙失败,魂飞魄散了;还有的说法是……”地仙忽然神神秘秘起来,两眼对成斗鸡眼,声音压得低低,道:“司竹把他杀了。”   “噗……”短暂的静默过后,茯苓四人哄堂大笑。   地仙没看到自己期望中的恐怖效果,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质疑和挑衅,他斜睨着众人,很不嫌麻烦地斜睨了一圈,道:“怎么,你们不信啊?!你们没见过司竹生气的模样吗?可吓人了!”   地仙做出抖抖索索的畏惧模样,却让茯苓四人笑得更厉害了。   地仙垂头丧气,喃喃道:“你们对他好信任啊,我好孤独,我好羡慕。”   茯苓摇头:“也不全是信任,你知道吗,司竹小姐,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但绝不是阴险恶毒的人,别说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友,就算是陌生人得罪了她,她至多不屑地嘲讽几句,也不会直接把那人杀了。”   时长汀点头:“每个人都有一个气场,司竹的,是素白色的,虽然清冷,但不含阴暗。”   玄慧也稽首附和:“司竹小姐是慈悲之人。”   明潼左右看看,掷地有声道:“对!”   茯苓无语:越往后越省事,自己说那么多做什么,又没有奖励。   “那你们说,那人去哪里了?竹仙本人都遍寻不到。”地仙将问题抛给众人。   “他是个什么仙?”茯苓很快忘记多说话没有奖励的事情了,好奇道。   本是明面上的问题,却把地仙给问懵了,地仙忽然惊恐道:“说了那么多年的故事了,我竟然没想过那人是个什么仙?!”   “为什么?”大家都惊讶了。   地仙一个劲儿摇头:“不知道,没人说过,提起那人也不过说是竹仙的竹马,不知所踪,竹仙遍寻不到,从没人追究过那人叫什么,掌管什么。毕竟,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   一千多年了?司竹找一个人找了一千多年?!这得有多大仇啊……茯苓和玄慧对视一眼,心中暗道。   时长汀莫名觉得心中不爽,但又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垂眸不语。   明潼见这个问题探讨不出什么来,便提议道:“不若地仙说说灶王爷的故事?”他这是关心司竹小姐,绝对不是想看热闹。   果然,这个问题一出,院中的气氛又是一高。   地仙喜得眉飞色舞:“我喜欢这个话题!你们知道吗?哦,你们凡人不知道,我和你们说,他们天庭啊,近些年实行轮岗制,也就是说,管松树的可以申请管梅花,负责下雨的可以换去掌管雷电……”   “都是相近的职业?”时长汀听出一些意思来,面上带了几分柔和。   “一般来说是这样,我们地底下的小仙哪里见过那份换岗文书,这些不过是听来的看来的罢了。可是,好玩的来了!竹仙!她奇葩的很,竟然申请去当灶王爷!哈哈哈!”地仙说完就大笑起来。   茯苓四人想笑,但是忍住了——万一被司竹听见了就不好了——所以他们憋的肚子疼。   地仙见大家反映不热烈,又拍手打腿地补充道:“她要当黑乎乎的灶王爷!这还不算,更好玩的是,她的申请还被驳回了!啊哈哈哈……”   时长汀四人真的不想笑出声来,可是只要一想到司竹抹黑了脸蹲在灶台上的场景,这笑意就实在憋不住了。   “你很闲吗?芦苇精,你是不是很闲?!”司竹忽然出现在石桌旁边,对着地仙就是一声吼。   “我不闲!我还得带着地龙清路呢!”地仙下意识回答。   “地龙清路?”司竹呆了一呆,地仙,也就是土地公,多掌管祭祀大地、保护乡里、祈福、保平安、保收成,从没听说还要清路啊。不对,地龙是什么?   地仙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忽然脸色一红,支吾起来。   “地龙……蚯蚓?地龙清路……哦!”茯苓抚掌笑道,“《礼记-月令》中说,﹝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蚯蚓经常穿穴泥中,能改良土壤,有益农事。哈哈哈,地仙辛苦……”   地仙顿时一阵脸红,他绞尽脑汁想要想出一个更加高大上的工作内容来,想啊想啊,还真想到一个。   “在我治下土地,出了件稀奇事,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他道。      ☆、蒋婆婆 私生女儿   “什么事?”明潼很是捧场。   地仙挑着眉,神秘兮兮道:“你们不知道吧,就在离你们这个庄子不远的那个村子,叫什么庙前村的地方,那儿有户人家,蒋家,出了件稀奇事。”   “什么?”茯苓也过来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地仙瞥了司竹和时长汀一眼,又瞥瞥玄慧,见他们也过来听了,才满意说道:“听说啊,这个蒋家,一家子原本一共四口人,父母二人和一子一女,前两年,这家的儿子娶了个媳妇,四口人变成五口人了。本来过得好好的,谁知道,最近有个流言传出来说,那个媳妇是蒋家主母的亲生女儿。”   “这话是什么意思?”玄慧表示他没听懂。   司竹接话道:“有人说,儿媳妇是婆婆的亲生女儿?”   “正是如此!”地仙赞同。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有什么依据吗?这话岂能乱讲?!”时长汀皱着眉头很是不赞成。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么那个儿媳妇与她的丈夫岂不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这岂不是要人命的事情?!   “我不知道啊,我也就是听说罢了。”地仙连忙摆手。   “你不是地仙吗?听墙根听屋顶的,不是容易得很,怎么竟说不知道?”司竹很是不相信他的话,挑着眉质问道。   “哎呀,你们不知道,那家人与旁人不同,他们家不是一般的村里人,他们啊,是村子里的富户,衣食起居俨然大户人家,门户严谨极了,房子里还供着各种菩萨啊、佛爷啊的雕像,我想听却进不去,怕冲撞了神佛。”提起这事,地仙倒是一肚子不甘心。   “那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平白无故的,怎能这样坏人名声?”茯苓也道。   “是仇人做的吧?”明潼猜测道,“可能是他们家比寻常人家要富裕,不经意间得罪了人?或是挡了别人财路,人家报复他们才这样说的?”   “不对吧,要真是这样,做什么对付他们家的女人,一般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将矛头指向一家之主么?”茯苓却不赞同明潼的猜测,她曾见过那种说人长短的纠纷,一般都是对付男人,对付深居内宅的女人做什么。   “哎!”地仙抚掌一笑,揭晓了谜底,“怪就怪在,这话不是外人传的,而是他们家自己传出来的!”   “不可能吧……”大家面面相觑,怎么能说这种话作践自己亲人呢!还是说,真的确有其事?   司竹皱着眉:“芦苇精,你到底知道什么,快说!”   地仙很不喜欢“芦苇精”的称号,但是迫于司竹的“淫威”而不敢反抗,只得委委屈屈认了这个名号,继续解释道:“据说是因为这家的主母,就是那个婆婆,婆婆对儿媳妇太好了,好的不正常,在对儿媳妇好的时候还薄待自己的女儿,就是那个小姑子,因此引起了家人的不满,渐渐地话头就不对了。”   “婆婆欺负小姑子?”众人都惊讶了,这更不可能了,婆婆是小姑子的亲娘,谁家亲娘会为了儿媳妇而薄待自己的亲闺女呢?!   “就是这个话啊,所以蒋家人自己也在心里犯嘀咕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儿媳妇其实是婆婆的亲生女儿,所以这婆婆才这么偏心?”地仙总结道。   “不可能,若要真是,婆婆怎么可能同意儿子娶自己的女儿?”明潼首先反驳道。   “兴许她当时并不知道呢,娶进门之后才发现。”茯苓猜测道。   “关键是,为什么认定这个婆婆有私生女?”时长汀道。要知道在大齐人员流动并不算频繁,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居住的村子,对于女人来说,更是如此,有的女人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有可能生下私生女儿?   “难不成这个婆婆之前嫁过人……或是,平时行为有些不端正?”茯苓又道。只有这两种可能了吧,否则,怎么能用这么恶意的说法去猜度亲人?   “不要乱讲!”地仙连连摇头表示反对,他道:“我是见过那个婆婆的,为人正直得很,走路都不带乱看的,哪里能做出那种事情来!”   “那这是怎么回事?”大家就都不明白了,齐齐看向地仙。   地仙却把手一摊,道:“我怎么知道。”   “你……你就是来说稀奇事的?”茯苓瞪大眼睛看着地仙,似乎不能相信一个神仙能这么闲,不保子民安宁不说,还看热闹。   地仙眼珠一转,这次学聪明不肯承认了,他有心要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只是因为平时练习不够,所以并不成功。最后只能是一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模样:“我是来求助你们帮忙的,为了那蒋家婆婆,咱们帮帮她怎么样?”   虽然这肯定不是他的初衷,但是这话倒真是不假,司竹沉吟片刻,又扭头对时长汀等人道:“咱们去看看?”   时长汀犹豫了一下:“虽说那个庙前村并不远,只是,咱们以什么身份过去?那蒋家婆婆现在已经变成流言中心了,咱们过去的话,会不会对她影响更不好?”   “也是……”玄慧摸着下巴,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个法子,道:“要不然,我和茯苓过去吧,扮作是化缘的和尚。”   “这个好!”明潼喜得连连点头,“你们先去看看,打听打听,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了咱们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玄慧和茯苓都点头应是。   茯苓进屋取了化缘用的钵,临出门前一瞥眼看到门后放着一根顶门的棍子,想了想,一起拿了出来。他将钵和棍子递给玄慧,道:“师父,咱们走吧。”   玄慧理理身上的袈-裟,接过钵来,点点头,待要回话又看到徒弟又递给他一根棍子,不禁奇道:“这棍子是做什么用的?”   茯苓不解道:“街上化缘的不都左手端碗,右手握棍子吗?”   “那不是乞丐吗?”明潼也不明白了。   “哈哈哈……”众人哄大笑。   玄慧告诫自己不要和小孩子计较,所以他笑眯眯地对茯苓道:“好徒儿,你拿着棍子吧,为师只拿着这个钵就足够了。”说完他又将棍子递还给了茯苓。   茯苓坏笑一声,也不争辩,拿了棍子,道:“师父,请!”   玄慧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便有心防着他使坏,果然,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司竹他们都要笑疯了,他赶忙回头,就看见茯苓大摇大摆走在自己身后,手中拿着棍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押解犯人的官差呢,至于这犯人……   玄慧抡起手来在茯苓脑门上狠狠打了两下,气道:“你这熊孩子,怎么这么坏!”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   等玄慧和茯苓走了很久,司竹几人还在回味方才的场景,越说越是可乐,地仙好热闹,道:“我也去看看,看看他们是怎么化缘的!”他说完就钻地走了,端的是潇洒得很。   地仙走后,司竹三人坐在小院中。明潼吩咐小丫头上了些饭菜,继续听时长汀讲他们之前的事情。   司竹不用吃饭,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时长汀讲述。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也不知道怎么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件急事,脱口而出道:“完了!还剩几天?!”   “什么?”时长汀和明潼都被她吓了一跳。   司竹也顾不上解释,只是掰着手指头算那九九八十一之数还剩几天……“那天的时候还剩下十九天,当天去了雪茹那儿,夜里沈河过来,深夜去找颜东君,用了一天;听他们讲过去的事情,又是一天;他们休养好离开这儿,在两天之后……五天……十九减去五天,十四天!只剩下十四天了!”   时长汀先还迷惑不解,只是听着听着就听出了眉目,等司竹说完他已经将脖颈间的长命锁取出来了。   长命锁中还是十四画,并没有什么变化……不对!时长汀忽然注意到,并不是没有变化,那十四画的亮度相比之前要暗得多了,这……他心下一转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端倪,抬眼看司竹:“是不是余下十四天必须要找到新的鬼魂,得到他们活着的执念?”   司竹意外于他的反应之快,但此时也不是欺瞒的时候了,便点了头。   时长汀倒是没有众人担心的那般歇斯底里发怒,相反,他镇静得很,蹙着眉头像是在想对策。   司竹迟疑着问他:“你不生气?”   “生谁的气?又不是谁的错。”时长汀笑了一下。   司竹深深地看了他好久,直到明潼尴尬地往一边挪了好几个位子,提议司竹入座才反应过来,忙把头侧向了一边。   “等茯苓他们回来,咱们要分头行动了,广撒网,兴许还有希望。”时长汀建议道。按照以前那几个故事的节奏,真要在短暂的十四天里解决一个案子,时间实在不算宽裕。   司竹点头赞成。   明潼举手道:“我也留下来帮忙吧。”   时长汀点头:“那就多谢表哥了。”   他们这边刚刚议定,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院子跑来,司竹往外走了几步,正好与地仙擦肩而过,她一把扯住他问道:“怎么了?”   “死了!死了!蒋婆婆死了!”地仙挥舞着手臂大声道。      ☆、蒋垛丽 黄衣红鞋      大家都惊得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司竹眉头皱的更紧了。怎么他们刚说完这个蒋婆婆,人家就死了?   “为什么死的?怎么死的?玄慧大师他们呢?”明潼一连串地问道。   地仙只是摇头:“我不知道,我跟着玄慧和茯苓去了庙前村,刚进村子就听见哀乐的声响,我跑得快,过去一打听,竟是那个蒋家在办丧事,死的正是蒋婆婆。”   不等司竹再问之后的事情,他又苦着脸道:“然后我就跑了,我最害怕死人了。”   虽然这时候不应该吐槽,但是司竹三人实在忍得难受:你一个神仙,怕死人?!   地仙见司竹他们面色发青,忙又画蛇添足弥补道:“我不是怕鬼,我是害怕尸体,就是那种直挺挺的,有的伸着舌头,有的瞪着眼睛……啊啊啊啊啊!”他没说完就被自己吓得连声尖叫起来,一边叫嚷还一边捂着脑袋原地乱跳。   司竹几人着实无语。   时长汀提议道:“咱们过去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竹和明潼都赞同,还没问地仙去不去就见他已经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了,他道:“你们去吧,我要回家了。”这次说完仍是不等人说什么就钻进地里不见了。   司竹三人也没办法,只得出了庄子往庙前村来。   走了大约一刻钟左右,三人就看到庙前村的村碑了,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能遥遥听见哀乐的声响。   “人死后一般第几天出殡?”司竹问道。   时长汀也不太清楚大齐的习俗,便看向明潼,明潼迟疑道:“第三天出殡吧。”   “蒋婆婆已经死了三天了?”司竹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地仙是今天才得到的消息呢,没想到竟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三人继续向着哀乐声传出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蒋家,他们就看到站在人群中的玄慧师徒了。三人对视一眼,都加紧脚步往蒋家而去。   “怎么回事儿?”时长汀扯扯茯苓的衣袖,轻声问道。   茯苓有些走神,被时长汀这一拉竟然没提防,他后退来两步一脚踩在了时长汀脚上,时长汀痛得险些惊呼出声,他捂住嘴往后一跳,试图缓解脚上的疼痛,这一跳又反应过来司竹和明潼正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恐怕会踩到他们,没法子,他总得踩一个不是,要不然他往哪里落脚?   电光火石之间,时长汀选择了一个方向落了下去。   “哎哟!”明潼惊呼出声。   时长汀连忙回头对他歉意抱拳:“对不住,表哥!”   明潼有苦说不出,只是苦巴巴哀怨地看了时长汀一眼,示意等会儿再说。   就在这时,不远处也有一声惊呼传来,时长汀忙又回转身看去,心里还道:莫不是也有人踩了别人的脚?   并不是。   发出惊呼声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嗯……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与一般村里的姑娘不同,这姑娘身穿一身鹅黄色的丝绸衣服,脚上是一双大红色的鸳鸯绣花鞋,头戴金钗,手挽银钏,端的是富贵逼人……俗艳极了!   司竹也看到那个姑娘了,不得不说这人的打扮真的不怎么合适,且不说颜色搭配上,就是这一身穿金戴银的,也显得有些过了……   大家都望着那个小姑娘,司竹敏感地看到她眼中闪过一抹得意,随后面上又归做惊容,她指着院中央的棺木道:“怎么回事?我怎么看到棺材动了?!”   话音落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力图离那棺木远一些。   “哎哟!这可了不得!这是惊魂了吧!”有个声音响亮地说道。   听话音是个粗壮的男人,司竹几人又往说话的方向看去,这一见之下又是一愣:说话的并不是男子,而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那婆子头戴红花,身穿一身绿,那样子竟然比方才惊呼的那个小姑娘还要令人不忍直视……   那婆子扭着粗壮的腰身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扭一扭地走到棺材旁边,伸手拍拍那棺材盖,又弯腰……太胖了,没弯下去……只是做了个弯腰的样子,歪着头似乎倾听了一阵棺材里的声音,而后抬起头面露惊恐道:“可了不得了!魂魄都惊了!这蒋婆婆是枉死啊!”   人群中立刻又响起更大的喧哗声,每个人都用一种夹杂了怀疑、畏惧、疑惑的目光看着那只棺材。   这婆子有几分本事,司竹不知道,但是,惊没惊到魂魄,还是能一目了然的。   时长汀对她使了个眼色,询问她那婆子说的是真是假。司竹缓缓摇头:假的——那棺材安静得很,哪里有什么魂魄在附近——这婆子真是睁眼说瞎话!   时长汀几人就又皱着眉头回过头去了,继续看那婆子还有什么下文。   那婆子一惊一乍地,一会儿又道:“老身都听见了,鬼魂诉冤呢!这蒋婆婆是被人杀死的!”   “啊!什么?!是谁杀了我娘?!娘啊!你死的好惨啊!”之前那小姑娘竟然扑到棺材上痛哭起来。   司竹五人又是一怔:这个小姑娘是蒋婆婆的女儿?还是儿媳妇?无论是哪个,都不像是什么善茬啊!而且,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垛丽呀,好孩子,你别哭了,你这般伤心,你娘去的怎么放心呢!快别哭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找出杀害你娘的凶手才是啊!”人群中有个中年男子走出来,走到棺材旁轻轻拍着那个小姑娘的背说道。   “蒋老爷喂,这可了不得!你老婆是被人害死的来,要不报官吧!”那老婆子又咋咋呼呼道。   原来这就是蒋家老爷,那个“多丽”,是他女儿吧,如果是儿媳妇,当公公的哪能拍她的背。   蒋垛丽……   不过,总觉得哪里违和。   “这个蒋垛丽,怎么不穿孝服啊?这也太不孝了吧!”茯苓终于想明白自己之前因为什么走神了,于是小声嘀咕道。   是了!蒋婆婆死了,怎么她的女儿还是一身黄衣红鞋?! 作者有话要说:  起名字的时候,为了避免和看文的小天使们重名,我也是蛮拼的……蒋垛丽,柴火垛的“垛”,这下子不会有人重名吧。如果有名字冒犯了,您看得很不舒服,可以留言哦,我尽量改一下。比心~   ☆、成全你 出言不逊   “爹、妹妹,你们不要伤心,我饶不了那个贱人!”正当司竹等人因为蒋垛丽的穿着犯嘀咕的时候,屋里忽然跑出一个青年来。那个青年大约二十余岁的年纪,身材颀长,眉目清秀,看上去倒有几分亲切,谁知一开口却是这样的话。   “哥哥,不要生气,可能嫂子也不是故意的呢。”蒋垛丽连忙站起身,一边抹泪一边拉着那个青年的袖子劝道。   “故意的?!哼!怎么可能,这个妇人最是佛口蛇心了,焉知不是她眼看娘帮不了她了,她恼羞成怒害死了娘!”青年听了蒋垛丽的话,不仅没有消气,反而更加不依不饶了。   “继组,你媳妇儿呢?叫她出来,我倒要看看她心虚不!”蒋老爷寒声吩咐道。   听到这儿,围观的人们已经大体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蒋婆婆死了,她的丈夫、儿女都怀疑她是被儿媳妇害死的。至于原因,他们猜测是因为蒋婆婆不能再给儿媳妇提供帮助,儿媳妇恼羞成怒起了杀心。   “原来是枉死,难怪今早过世现在就急着出殡啊!啧啧,看这棺材也是新买的,倒是难为这家人了!”站在司竹旁边的一个老大爷恍然大悟。   什么?不是第三天吗?今天早上才死,傍晚就出殡,这是什么道理?!司竹的眉头越皱越深,瞪着旁边的老大爷就要再问,只是还没开口就被茯苓给阻拦住了。   茯苓用两根手指捏住司竹的衣角,将她往一边拉了拉,道:“司竹小姐,您别瞪人家啊。那老大爷说得没错,这边的风俗就是这样,枉死的人要尽快出殡,免得有怨气凝聚不散。”   “胡说八道!”司竹听了解释更生气了,“一家子骨肉,怕什么怨气不散?!何况,亲人去世,倘有怨气,也应该为她伸张冤情,怎么能这般潦草打发出去!”   茯苓心中也是气不过,但是各家有各家的处事方式,遑论这是庙前村的习俗,他们也无能为力啊。   玄慧、时长汀和明潼就在近前,自然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三人都是静默无语,良久玄慧叹道:“阿弥陀佛。”   司竹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一下子又被蒋垛丽那一身打扮给刺了眼,她气道:“即便是早上去世的,距离此刻也有半天多了,这个做女儿的怎还穿红戴绿的?!”   “哎呀,你咋这样说话?!”司竹这话引起了旁边一位老大娘的不满,老大娘上下打量了司竹一眼,嘴角撇得老高,眉眼中的嫌弃意味最是明显不过。她道:“你知道什么,人家蒋小姐再孝顺不过了,她娘去得突然,她前前后后都要照料,哪里顾得上自己的穿着!”说到这儿她很是不屑地瞪了司竹一眼,言语风凉地补充了一句:“穿得这么好,不知道是哪家的姨娘……”   这话一出,司竹要炸啊!   时长汀再怎么眼疾手快也没拉住司竹,更别提一听这话早就将自己缩起来的茯苓和玄慧了。   司竹以一种目不能辨的速度瞬间移到那个撇嘴的老大娘面前,瞪着她道:“给我道歉,否则要你好看。”   时长汀倒是松了口气,司竹没有直接给她一竹条子真是文明人!他看向那位老大娘,劝道:“您这话过分了,应该向这位小姐道歉。”   那位老大娘冷笑得更厉害了,她看看司竹,又看看时长汀,顺便还捎带上了玄慧和茯苓,冷笑得身上的赘肉都哆嗦了,“呸”了一声哼道:“不要脸,跟了这么多男人,就和蒋家那个儿媳妇似的,见到男人就拔不动腿,臭婊-子……”   简直不知死活!就连新到的明潼都直觉不好了,那位老大娘却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汰司竹。   明潼看不清司竹的模样,却能看到侧身而立的时长汀——时长汀的脸都黑了,嘴唇抖动着,看口型竟然像是在默念:“不能打女人,不能打女人……”   茯苓绕过去看司竹的表情,却发现司竹竟然在……笑?茯苓直觉不好,忙又退回去扯着玄慧往后撤了几步。   玄慧与茯苓站在靠墙的位置,眼睛盯着司竹,不知道她要放什么大招。等了两个呼吸的功夫,他们看到司竹抬手了,这是要打耳光?并没有,司竹只是从那个老婆子的身体上空拂过,然后就扭头往这边来了,再看那个老婆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可谓是雁过无痕了。   玄慧和茯苓面面相觑。   茯苓小声问道:“师父,司竹小姐做了什么?”   玄慧迟疑道:“给那位老大娘赐福?”他见过少林寺高僧赐福都是轻轻拂过信众的脑袋,司竹方才那个动作倒有几分相像。   茯苓目瞪口呆:那个老婆子都那样忤逆司竹了,司竹还给她赐福?!司竹是竹仙,不是泥巴仙!   泥人儿还有个土性呢!   茯苓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老婆子,他看到她先是因为司竹抬手而惊讶,并且做好了还击的准备;然后司竹只是拂过,她就变得疑惑不解了;然后又看到司竹走了,她面上的不解顿时化作不屑与嘲讽,茯苓不用听清她说话就知道她在嘲笑司竹故布迷阵,其实懦弱不堪。   茯苓仍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终于,那老婆子忽然掐着自己的脖子满面惊恐起来。   饶是早有准备,茯苓还是吓了一跳,他与时长汀对视一眼,二人慢慢靠近几步,就听见那婆子嘴里咕咕哝哝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再靠近一些,二人明白了:这婆子说不出话来了,她一开口就是“咕呱”“咕呱”的声响,像是……癞蛤-蟆。   这招狠啊!时长汀和茯苓忍住笑走回司竹身边,心中暗暗感叹司竹这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你不是嘴巴脏吗,那就不要说话了。   没多久,这婆子的叫声引来了围观者的注意,大家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几个离得近的也只听到她出言不逊埋汰司竹,并不曾知晓她这个下场就是拜司竹所赐。   其中有个老奶奶道:“做人就是要留口德嘛,人家好好的姑娘有没有惹到你,做什么那样说人家……”   “祈大娘,你不知道,这个东大嫂子啊,她这是坐下病了!”旁边有个大婶模样的妇人对那老奶奶解释道,“她丈夫孩子都与人相好,她气不过,想管又管不来,倒是变成这副性子了,见不得人好,更见不得美人,但凡见到平整些的姑娘就要酸上一酸的!”   “他王大婶啊,俺听她那话,怎么还牵扯上蒋家那个小媳妇了?与人家有何相干?”祈奶奶拉着王大婶往一边挪了几步,小声问道。   司竹几人耳尖,听见这个问题有不动声色地往这边靠了靠。   王大婶长叹两声,一拍大腿,道:“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这东大嫂子突然间就认定与她丈夫相好的是蒋家那个小媳妇了。不是俺说,这咋可能!文莺这孩子,最是稳妥不过,哪里能做出那种事来,前些日子俺还和俺婆婆说这件事哩,俺婆婆也是不信,还说东大嫂子莫不是失心疯了,这般忖度人家小媳妇,这不,遭报应了不是?!”王大婶说完瞟了东大娘一眼。   祈奶奶叹道:“祸从口出,老祖宗的教训还是要听的。”   司竹几人离开人群几步,围起来商量。   “那个文莺,大概就是蒋婆婆的儿媳妇了。”司竹道。   时长汀点头,又道:“看样子人缘不错,邻里关系也还好。”   “空穴来风,那个东大娘是怎么回事?!那种话是能乱说的吗?!”茯苓既气愤又不解。   “按理说,蒋婆婆死了,这做儿媳妇的应该前后打点才是啊,怎么不见?”玄慧提出一个疑点。   明潼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蒋家门前又是一阵喧哗,五人连忙竖起耳朵倾听,就听见杂乱的人声中有一个声音极为尖细,每一个字都透着恐惧:“文莺死了!吊死了!”      ☆、不对劲 冰窖之冷      司竹几人对视一眼,赶忙分开人群往蒋家院子里跑去。茯苓跑到院子大门口,与从里面跑出来的一个男子撞了一下,那人被茯苓撞了一个趔趄,却不曾止步,仍是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死人了,吊死了!”那样子颇有几分屁滚尿流的意味。   茯苓又是惊讶又是不屑,但当他看清那人的面容时顿时生气了:那不是蒋家那个儿子吗?就是叫什么蒋继组的!他媳妇儿死了,他不仅不去施救,竟然还跑得这般快,真是没用的男人!   茯苓越想越气,对着后面的明潼使了个眼色,也是奇了,两人之前并不曾合作过,明潼却能秒懂,只见他伸出一只脚来,直接将那个蒋继组绊了个狗啃泥。   蒋继组摔倒在地,“哎哟”声不绝:“疼死了,疼死人了!”   摔一下就疼死人了,那吊一下岂不疼死好几回?!司竹不耐烦听他乱叫,手一挥直接让他闭了嘴。   前面的玄慧正圆胖圆胖地吃力跑着,听见后面蒋继组忽然不嚎了,疑惑回头,就见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了。   玄慧紧急停住脚步,差点儿咬了舌头,他结结巴巴问司竹:“死……死了?”这姑奶奶不是把蒋继组直接给杀了吧!   司竹瞥他一眼,言简意赅道:“晕了。”做什么杀他,还嫌脏了手呢!   玄慧长松了口气,再要跑却是后继无力了,不仅如此,肚子一阵疼痛,也不知是岔了气还是吃坏了东西。他对离他最近的司竹道:“我去那边转转,你们先在这儿盯着。”   司竹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玄慧是要如厕,便点了头。   这边一耽搁,那边时长汀和茯苓已经从院中出来了。   司竹迎上前去,问道:“还活着吗?”   时长汀惋惜地摇头。停了一会儿,他又道:“也不曾看到魂魄。”   司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没有魂魄?”   时长汀还是摇头:“是不是没有执念的人死后魂魄离开得快?”   “不是。”司竹否定了,“更全面一些的说法是,如果那人寿终正寝并且没有执念的话,他(她)的灵魂会很快离开阳世。”   “也就是说,如果那人是枉死的或是心有执念,那么魂魄是一定会在的了?”茯苓也走过来问道。   “原则上是这样。”司竹点头。   “有例外?”明潼听出了她的不确定。   司竹迟疑道:“世间万物皆有例外,但是很少有人会成为那个例外。”   这话虽然拗口,但却是最恰当的一个道理了:例外可以证伪,却不可以通用。   “抛开例外的情形,眼下,文莺死而无魂很可能另有蹊跷。”时长汀总结道。   大家都点头。   “咱们再进去看看?”明潼提议,“尤其是司竹小姐,您亲眼看看,兴许能发现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不行了。”茯苓向着蒋家西厢房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几人去看,大家回头,就见文莺上吊的那个房间已经被蒋家人围挡了起来,但凡有想要进去的乡亲都会被阻止。   “能隐身吗?”时长汀忽然问司竹。古书上的神仙,不是都会千变万化的吗,司竹有没有可能会瞬间移动?   司竹有些怏怏不乐:“神仙自然是会的,可是我现在灵力不足,还做不到。”而今,她不过是混灵体罢了,支撑她仙术的长命锁中也只有十四画,只占七成。因此,一些复杂些的仙术她还用不了。   原来变大变小比隐身移动的要求低啊。时长汀暗自思量道。   “你们方才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司竹又把问题抛给了时长汀和明潼。   二人都是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时长汀自言自语道:“当时只觉得那个女人可怜。”他进屋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背影——那女人是背对着门口上吊的,也幸好只看到了背影——时长汀不觉得自己又勇气去看正面,这一点倒是与地仙不谋而合了。   “她很瘦弱。”时长汀回想着当时看到的场景,“看背影就能看出她很瘦来,衣服宽大,颇有些松垮;衣服料子也不好,远比不上蒋垛丽那一身;穿着粗布鞋,不是一般女子穿的那种绣花鞋;手上……好像手上有什么伤口吧,我不太确定,模糊看到她手指上似有血迹。”   时长汀只能想到这些了,从这些里也不能直接推断出什么结论来。他摊摊手看向明潼。   明潼倒真没有时长汀观察得这么仔细,其实,他跑进屋子里的时候只是一股子冲动,冲动过后就是惶恐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过死人呢!因此,方才那短暂的几眼他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来。   明潼见时长汀、司竹和茯苓都看着自己,有心想要说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说吧又怕在表弟面前堕了自己的威信,只得绞尽脑汁仔细回想。   “哎!对了!”明潼抚掌,道:“方才我进去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冷,这个可疑吗?”   “怎么个冷法?”司竹紧接着就问道,“一般来说,灵魂离体的时候、魂魄滞留的时候,还有魂灵存在恶意的时候……这些情况下,阳间的人都能感到周围的冷意。只是这几种情况也是略有不同的,你感觉到的是哪种?”   明潼又是一呆:冷意还有那么多种啊!他不知道哎。   见他这样,司竹也知道勉强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是强人所难罢了,便也不再问了。她抱着胳膊站在蒋家院子里,有些懊恼方才没来得及进去一看。这一懊恼便又想到导致她没进屋去的罪魁祸首了,她左右看看,却见院子门口的空地上已经没了人影。   “那个蒋继组呢?”她不是把他霹晕在门口了吗?   “被他爹驮进屋里去了,估计现在躺床上休养呢吧!”茯苓很是不屑道。这蒋家人真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儿媳妇还在房梁上吊着呢,他们也不说先放下来,反而只顾那个只是昏迷的懦夫。   “啊!”明潼忽然惊叫一声。   “表哥?”时长汀看他,“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明潼两只眼睛又明又亮,他指着西厢房道:“那个屋子里的那种冷,是冰窖的冷!”   “什么?”茯苓还没听懂,司竹的脸色却变了。   “有人冰镇过文莺的尸身?”时长汀见司竹这样,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难道不是吗?”司竹笑得比冰窖还冷,“文莺刚刚吊死却不见魂魄,屋子里却有寒凉的气息。除去所有的意外情况,这个解释是最合理的了。”   “你是说……”茯苓也听明白了。   “司竹小姐的意思是,文莺早就死了,但是有人将她的尸身冰镇起来,造成她新死的假象。所以,实际上,这个时候文莺的魂魄不在也是正常的,因为她的灵魂在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明潼将这一切串了起来。   司竹点头。   大家都没说话,只是不约而同看向蒋家正屋,一时间仿佛觉得这个平整的农家小院竟有几分阴森可怖。   “啊啊啊啊!”正静默间,忽然听见有人惊呼。   大家抬眼望去,就见一个圆胖子正一边叫嚷一边往这里跑来。   “那是……我师父?”茯苓眯着眼看了下道。   正是玄慧。   司竹几人远远看到玄慧一手撩着袈-裟衣摆,一手提着裤腰带,正火急火燎地向着他们奔来。      ☆、装无辜 晚节不保      玄慧跑到距离司竹几人十余步的地方,忽然毫无征兆地刹住了脚。司竹他们还以为玄慧被什么力量拉住了,不禁一阵心惊,连忙迎上前去,只是刚迈了两步大家被玄慧接下来的举动震得就差点儿崴了脚。   只见玄慧止住脚步后,放下袍角,理理腰带,顺顺衣襟,肃整了表情,然后对着司竹他们作揖道:“阿弥陀佛,施主安好,贫僧有礼了。”   司竹几人面面相觑,茯苓小声道:“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你才被脏东西附身了!你个不孝徒!老衲是得道高僧!得道高僧你知道吗?!你会写这几个字吗?!”不等司竹几个发表看法,玄慧自己就炸了锅。   茯苓长长呼出一口气,拍着胸脯感天谢地:“老天保佑,还是那个憨道士!”   玄慧脸色又黑了几分。   司竹问他:“你跑什么?”   玄慧的脸色顿时黑中带红,看趋势还有向着红里透黑发展的趋势。只见他一脸茫然道:“什么?贫道不听不懂施主在说什么,老衲没有跑啊。”   时长汀几人无语。   茯苓继续拆台:“师父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你方才跑得和被鬼撵了似的,还在这儿装无辜呢!”   玄慧长叹一声,用一副悲天悯人的语气说道:“几位施主染了眼疾,应当尽早医治啊,切不要讳疾忌医!”   茯苓气得翻白眼。   司竹呵呵两声,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道:“咱们去那边看看,兴许追撵大师的那个小鬼儿还在呢。”   “别!别去!”玄慧连忙张开手拦住几人,见他们不为所动还是要冲破防线继续走,只得妥协道:“就是个小鬼儿,我……我正在……如……那个厕,他突然冒出来吓我一跳。没别的,真的!你们看看老衲这真诚的小眼神!快看!”   真的完全符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定义啊!   众人还是推着玄慧往那边走。   玄慧一个人的人墙拦不住司竹四个人,最后急得额头都出汗了,却也只是一味否认自己隐瞒,并不肯多说。   司竹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越发觉得这其中有事了。明潼眼珠一转,忽然指着玄慧身后喊道:“啊!他来了!”   玄慧回头,后面当然是空无一鬼的,便知道上当了,他倒是反应极快,噌噌噌往后退了几步,还是挡在司竹几人前面。   推动了两三步,时长汀又指着玄慧后面道:“啊!是不是她?!”   玄慧没好气地瞪了时长汀一眼,无奈道:“时少爷你是不是觉得贫僧傻乎乎的好欺负啊!这种‘狼来了’的骗局,老衲上过一次当之后就不会再被骗了好吧!”   “大师见谅,方才小女子并非故意的。”   这个声音一起,玄慧顿时僵住了。他伸着两只手臂,一动不动,那样子很有几分麦田稻草人的意味。   隔着稻草人玄慧,司竹对那女鬼喊话道:“你是文莺?”这个女鬼身材纤细、衣服宽大,颈间和前襟上都有血迹,手上自然也有。这副样子正是时长汀那一瞥之下形容的模样。   “小女子正是文莺,不知姑娘尊姓大名?”文莺福了一福,柔声道。   “司竹。”司竹嘴上说道,眼睛却是看看文莺又看看玄慧,忽然悄声问玄慧道:“方才就是她惊了你?”   稻草人玄慧刚缓过劲儿来就又听见这样一句话,顿时又僵住了。   司竹微笑点头:大师晚节不保啊,如厕时竟被一个小姑娘看到了。   “司竹小姐误会了,小女子什么都没看到。”不等司竹得意多久,就听文莺这样解释道。   司竹:忘了鬼魂能顺风听十里了……   文莺强忍着不好意思,继续解释道:“昨夜小女子死后变作了鬼魂,今天头一遭出来,还不能完全驾驭这副身子……方才……方才绝非有意惊扰大师,小女子是被一阵大风刮过去的,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文莺的小眼神比玄慧的还要真诚,司竹几人自然是相信的……只是,怎么听着有几分好笑呢……   “你们在说什么?”明潼忽然插话道。   “不就是……哦,对了,表哥你看不到也听不到。”时长汀正疑惑大家都看着文莺与司竹说话,怎么表哥还问,忽然想到明潼既不是神仙,也没有阴阳眼,更没有显魂镜,故而他是看不到鬼魂的。   时长汀将文莺与司竹的对话细细向明潼解释了,明潼听后惊讶道:“鬼魂能被风吹起来啊?”   时长汀一怔,下意识看向司竹。   司竹沉吟道:“能的。鬼魂日行千里就是借风而行。一般鬼魂是能够驾驭风力的,可能文莺才做新鬼还不适应吧。”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再说了,她那么瘦,做鬼也没几两重,应该是容易被吹走的。”   “鬼还有重量啊!”明潼听得啧啧称奇,好奇道:“一般的鬼有多重啊?”   时长汀叹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人家等着呢。”   司竹和明潼回头,就见文莺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也是,咱们回去吧。”司竹提议。文莺的事、蒋婆婆的事情,都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只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方才因为玄慧那一叫他们已经被人指指点点了。   时长汀等人自然赞同。   文莺并不知道他们的言下之意,此时见他们要走,顿时急了,眼泪要落不落的,哽咽道:“求求几位大人救救小女子,不,求你们救救我娘,小女子愿意做牛做马报答诸位大人。”   司竹抬手止住玄慧将要出口的劝慰,而是冷静道:“你知道你现在投胎的话,是可以堕入畜生道的吗?”做牛做马说得容易,但又有谁会去做。   “知道的,昨夜小女子曾经遇见一个鬼大伯,他与小女子讲了做鬼的一些事宜,所以小女子知晓此事。”文莺坚定道,“只要诸位大人愿意帮助小女子的娘亲伸冤,小女子愿意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司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就这样,文莺跟着司竹几人又回到庄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衷心祝愿小天使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漂亮无极限,好运长相伴!   ☆、一辈子 老娘们儿   ***   “文姑娘,请喝茶。”回到庄子上后,茯苓沏了壶茶,为众人斟满,开口对文莺道。   文莺连忙福身道谢,而后有些为难道:“多谢公子,只是小女子而今已非人身,喝不得这茶水。”   司竹听见这话,立刻责无旁贷地说道:“你来,我教你些阵法,可以帮你触碰到实物。”说完又想到什么,看向玄慧道,“其实,玄慧大师来教才是最合适的。”   玄慧还在为“晚节不保”一事而羞窘难掩,此时听到司竹这般说,一时没想明白,还以为她还在调侃自己,顿时焦急道:“仙君,您堂堂一位仙君怎么这般坏心眼儿,文姑娘都说了,她被风吹得急,什么都没看到!”说完又觉愤愤难平,主动出击道,“您想要当灶王爷该不会是为了潜进各户人家里听八卦吧!”   司竹摸着下巴,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玄慧,叹气道:“本仙君只是想到,这些阵法符咒都是金盏教我的,而金盏是跟您学的,与其让文姑娘学我的,不如直接向您学习最全面最完善的,您说呢?唉,本仙君一片好心,哪里想到您竟会多心了……红尘事多纷扰啊!”   茯苓几人憋笑,玄慧面红耳赤。   司竹并没罢休,她对文莺招手道:“算了,文姑娘,来,还是跟我学吧。玄慧大师这样,咱们不能指望了。另外……”她一边说一边斜睨着玄慧道,“至于灶王爷一事啊,与你说也无妨……”   咦?时长汀几人全都竖起了耳朵。   司竹却没有直接说,而是站起身,走到玄慧身边,对他悄声说了几句话,时长汀等人听不到,心里小猫抓挠似的,都眼巴巴看向玄慧,却只见玄慧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向司竹,那样子就像是司竹与他说了什么大秘密一般。   司竹拍拍玄慧的肩头,道:“好了,就是这样。你听清楚了吗?”   玄慧眼神复杂,呆呆点头。   司竹施施然坐回去与文莺画阵去了。   这边茯苓见司竹低着头并不注意这边,忙悄悄过去问他师父方才司竹说了什么,哪知这个平时毫无原则的小老头儿,这会子却突然立场坚定起来,不仅不松口,还将茯苓训斥了一番:“做好你的事情,不要乱打听。”   茯苓碰了一鼻子灰,很是不忿,又看向时长汀,时长汀也是好奇,走过来想要劝说玄慧,却也被玄慧来了一句教训:“时少爷应该克制住欲-望……”   玄慧没说完就听时长汀反问道:“既如此,大师今后的酒肉就停了吧。”   玄慧顿时苦了脸,忙改口道:“不是,时少爷,话不是这么说。其实,方才司竹小姐没有与老衲说什么理由啊,她说的是另外的事情。”   时长汀半信半疑:“什么事情?”   玄慧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嗫嚅道:“不能说的秘密。”   看他那副“富贵不能淫”的模样,时长汀拍板道:“既如此,那就说定了,从明儿起,大师的酒肉就停了吧。”说完和茯苓一起翻给他一个白眼,坐回去了。   玄慧有苦难言,心中暗暗讨伐司竹:这个小丫头太坏了。这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这时候司竹那边也说完了,文莺果然能坐能喝茶了,她喜道:“真是好法子,多谢司竹小姐!”她拍着手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与之前的哀婉凄惨全然不同,倒是个容易满足的小姑娘。她乐了一会儿,忽又问道:“小女子可以把这些教给那个鬼伯伯吗?”   “谁?”明潼没反应过来。   文莺道:“就是昨夜为小女子解惑的一个老伯伯,我观他辛苦得很,想必他是不知道这么好用的仙术的。司竹小姐,您介意我说与他听吗?”她解释完又期冀地看向司竹。   心思纯净,知恩图报。   司竹暗暗点头,笑了一下,道:“自然无妨。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说说你的事情吧。”   文莺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小女子这就讲。”   接下来,文莺将蒋家的事情与众人说了个大概。   原来,这文莺是三年前嫁到蒋家来的,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家中日子艰难,父母没有办法,便将她远嫁。因为算是半嫁半卖,所以她在蒋家就有些抬不起头来。不过幸好蒋婆婆是个极好的人。   “婆婆真是好人,她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最好最好的人。”文莺语带哽咽道。   大家都没接话,只是忽然想到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张口就是“一辈子怎样怎样”,搁平时势必会被人笑话说话太过绝对的,可是而今文莺却有这样的资格,她的阳寿止于今年的昨天夜里了。   文莺哭了一会儿,继续道:“婆婆是个好人,出身大户人家,知书达理。”   “不是,请稍等……”茯苓抬手止住她的话头,道:“这话怎么讲的?蒋家不是乡下村户吗?就算再怎么富裕,要娶知书达理的大户千金也是不容易的吧。”   文莺抹着眼泪自豪地说道:“婆婆真的是大户人家的好女儿,她识字,会念书,会作画,还教我念书识字呢,只是我资质愚笨,并不曾学得母亲一成的本事。”   被她这么一说,大家都有几分明白了,从最开始见到文莺,她就与一般的村妇不同,自称会用“小女子”或是“我”,行礼会福身——言谈举止确实带了那么几分文绉绉。   “自从我嫁到蒋家,婆婆就从来没有为难过我,更没有让我在她面前立过规矩。不止如此,她还处处为我周全,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当家的本事。”文莺道,“平日里,做饭洗衣的事情,婆婆也是与我一起,我多次与婆婆说自己一人就能做了,婆婆皆是不肯,她总说搭把手的事情,不值什么;还说,娘儿两个一起做事,有说有笑的,也不容易劳累。”   司竹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对那蒋婆婆的赞赏。他们之前或多或少都见过那种“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事情,很多婆婆娶了儿媳妇之后就可劲儿折磨儿媳妇:在乡下,洗衣做饭、砍柴喂猪,这都是儿媳妇每天要做的;在城镇一些大户人家,规矩更是森严,晨昏定省、端茶捶背,也是很多儿媳妇每日的功课。   与之相比,这位蒋婆婆倒真是一位慈善之人。   文莺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惆怅道:“婆婆对我的好处,真是几天几夜也讲不完的。兴许诸位大人会觉得这也不过如此,但凡幸福人家多会有这样一位明事理的好婆婆的,只是,小女子却要与大人们说明,蒋家,真的不是什么幸福人家。”   “嗯?”听到这话,大家都坐直了身子。   文莺愤愤道:“先说婆婆。小女子真是为婆婆叫屈!婆婆这样的大家女儿,却嫁给了公公,真是……真是应了村里的那句老话——好白菜都叫猪给拱了!”   “咳咳!”明潼没提防,正喝茶,被这句话给呛了一下。   文莺看看明潼,点头道:“当时我知晓婆婆和公公的的事情后,也是这般,只觉得就算把热茶灌了满腹,也是无法暖热这颗心的。”   虽然自己不是因为蒋婆婆的遭遇而呛了茶,但是明潼也不想被人知道他是第一次听到那句俗语,所以只是赞同地点点头,道:“具体怎么回事?”   文莺叹了口气:“婆婆命苦,出身大户人家,却摊上了个后娘。那后娘待她很是刻薄,但是婆婆为人谨慎,做事大方,所以一直不曾被那继室逮住什么把柄。只是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婆婆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能完全阻住那个继室的算计。那个老娘们儿竟然伙同一个下流痞子,闯入婆婆闺房,污了婆婆声名。”   “噗嗤……咳咳咳咳!”这下子呛茶的远不止明潼一个了。   明潼方才还庆幸这个“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俗语他是知道的,这下子不用呛茶了,哪想到这位柔柔弱弱、文文雅雅的小姑娘突然间来了句“老娘们儿”啊!   司竹和时长汀四人也被“老娘们儿”一词惊得找不着北,又是好笑又是意外。   见众人这样,文莺很是委屈:“婆婆是好人,她经历了这么不堪的事情,你们……你们却嘲笑于她,你们……你们竟然是这种人……”   这位姑娘,真是抓不到重点啊。方才明潼喷茶时还感慨幸亏文莺领会错了重点,自己才能搪塞过去了,哪知这会儿却又因为同一件事被冤枉。   “不是,姑娘你误会了,我们不是笑那桩事情……”茯苓连忙将理由解释了一番。   文莺却反问众人:“那个老娘们儿难道不是老娘们儿吗?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真可谓是‘最毒妇人心,无毒不丈夫’!”   众人默默将茶水推远了些:这位文姑娘,一句话就将全人类都给骂了——牛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再祝大家新春快乐、鸡年大吉!   ☆、蒋下流 心如死灰   “咱们还是接着往下说吧?然后呢?”茯苓小心翼翼开口。   文莺听到这话顿时更生气了,她插着腰怒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说完看到司竹几人都低头扶额,又补充道,“婆婆被这样陷害,哪里还有什么然后可言呢,她的美好人生就毁在那一天了。”   虽然文莺说话的方式还有待提升,但是这话的内容确实不假。大户人家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情,为了家族声名考虑,一般都会暗地里压下来——说来残忍,其实,越是外表光鲜的名门望族,内里的污糟越是不堪,因为他们直面各种诱惑的机会太多了:名利、权势、地位……任何一种都可能掀起腥风血雨。倒不如寻常人家,安安稳稳,尽享天伦。   司竹几人心思各异,最后却都悄悄瞄向了时长汀:他们离开瑞王府的时候,府里那个外室,腹中胎儿已经五个月了,而今又是两个月过去……还不知道两三个月后会如何。根据他们对时长汀的了解,他不会在意那个孩子争权夺利,但是会相当在意一家人的感情……到时候……   司竹、茯苓、明潼和玄慧,他们悄悄对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到时候,咱们都要陪着他度过那个难关才是。   “你们真是好人。”寂静的房间中文莺突然来了句感慨。   时长汀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像是努力把什么烦心愁绪给纾解开去,主动接话道:“姑娘何出此言?”   “你们方才都在为我婆婆伤心,小女子感念你们的好心。”文莺感激道。   众人顿时羞愧,默默将茶水又挪回来借着喝茶来遮掩心中的不自在。   “小女子看诸位大人也是有本事的,倘若我婆婆能早点儿遇到诸位,想来她的人生也不会这般凄凉苦楚了。”文莺继续叹息。   司竹几人更加尴尬,续了茶水,继续大口喝茶。   “那样婆婆就不会嫁给那个下流种子了。”文莺为蒋婆婆一大悲。   “噗嗤……”接连五声喷水声。   “蒋老……你公公,他就是闯进你婆婆闺房里去的那个下流……痞子?”茯苓吃惊地都结巴了,连身上的茶水都来不及擦拭。   “就是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文莺恨意滔天,“大人以为蒋下流是怎么发家致富的?!还不就是因为当初和那个老娘们儿达成了约定,他毁了婆婆,却能抱得美人归,这还真是老天不长眼!不对,应该说是老天长针眼!”   司竹他们衣襟前面都是湿漉漉的茶水,却都被文莺的气势震住了顾不上整理。“蒋下流”是蒋老爷的名字吗?老天爷长针眼……饶是司竹这种老油子一般的仙君此时心中也有些惊讶了,遑论别人。更别提曾经得罪菩萨的某人了……   这个时候,地仙正在地下偷听,听到这儿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捂着耳朵一边跑走一边默念:老天爷,不要惩罚我啊,不是我说你长针眼的!   司竹开始相信文莺的确愿意为她婆婆堕入畜生道了。   “你公公,名叫蒋下流吗?”明潼小心翼翼地问文莺,他实在没听过还有取这种名字的。   “那当然……不是。”文莺不屑地撇撇嘴,“这是我给他起的绰号,他比这个绰号还有不堪呢,要不是顾忌着孝道,我还想给他取个更贴切的呢!”   这个名字很孝顺么?   想想蒋下流所做的事情,还真是够委婉了。   “姑娘接着讲吧,还有什么事情?”玄慧有些挂念庙前村那边的后续,便催促道。   “那可多了……”文莺长叹一声,眼睛里满是伤感,“平日里蒋下流总是欺负婆婆,不是打就是骂的,婆婆那样一位大家闺秀,过的日子还不如屠户家的婆娘呢。诸位大人不知道,这人哪,坏的是真坏,好的是真好,都不能匀一匀的,不过蒋下流这样的坏人,就算是传说中的圣人也拯救不了他。”   打骂女人?听见这话,不说司竹,就是时长汀几名男子的脸色都很是难看了。时长汀寒了声音:“蒋婆婆为何不反抗?邻里、村里,总有能主事的人吧,最不济还能报官不是吗?”   文莺苦笑着摇摇头:“大人您不知道,蒋下流为人精明,且不说骂人没有痕迹,就是打人也都是捡着见不得人的地方打,婆婆那样干净的人,岂能将这些痕迹外露给人看?再说这反抗,婆婆大约也是寒了心的,这些都默默承受了,她……她每日活着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安静不爱说话,除了操持家务和教我识字,余下时间都是看书或是望天。”   看书,是低头的;望天,是仰头的。   蒋婆婆上下不能,却也知道中间最是待不住的。   屋子里更加伤感起来,只有文莺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蒋下流给了村里人好多银钱,表面功夫做得好极了,他在人前还算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呢,真是老天瞎眼。与此相比,我婆婆为人内敛,又不被允许外出,村子里很多人都不曾见过她,何谈了解,他们又怎会知道婆婆的困境。”   “但若说真的没有法子出门吗,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寻求援助吗,也不见得。但是,没有心情了,诸位大人知道吗?这才是真正的困境,婆婆已经灰了心了。她受过那样好的教养,却被继母暗算。更伤人的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当时那个老娘们儿的夫君,也就是婆婆的父亲,并没有为女儿主持公道,不仅如此,还放任那个老娘们儿将婆婆远嫁。那才是致命一击。”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很多人,很多时候会有这样的一种经历:   ——一个陌生人给你一刀,你会愤怒,会反击。时间久了,这件事也就放下了,正如身上的伤口会慢慢结痂;时间再久些,伤疤会淡去,甚至消失不见。   有可能几个月后、几年后再提起的时候,你只会说:“哦,你是说这个痕迹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当时……”然后你会或是感慨或是沉静地讲述那时候的往事。   你像是漩涡的看客,无论当时多痛,而今都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最终尽付笑谈中。   ——可若是父母亲人,有时候他们只是一个眼神或是一句无心的话,却能在孩子的心头留下永远不可磨灭的伤痕。比如说,父亲脱口而出的一句“你傻吗?你怎么这么笨?”;母亲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一句“你好丑啊,你看人家那小谁……”   我们当时也会笑笑,会小小反驳“我也不是那么差啊,我已经很努力了,总要有个过程嘛!”、“我丑吗?娘您真的觉得我丑吗?我没有那么不堪的对不对?”   可是我们会记得,无论当时如何故作洒脱,多么云淡风轻……那都是道口子,终将成为永远不会消退的伤痕。   因为他们是我们最信任的人啊,我们依赖、我们热爱、我们尊重;同时,我们也期冀保护、期冀理解、期冀疼爱。所以当被他们否决的时候,那种消极的毁灭感是翻天覆地的,像是老房子的地基被什么撬动了一般。   这时候的我们,是漩涡本身,身不由己、心如刀绞。   终不能随水东流去。   ……   “这还不算……”文莺垂着头,两只手无意识地扭转着,语气中的愁绪满的像是能够溢出来:“我觉得,真正让婆婆死了心的,是她的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丈夫和小姑子。”   “他们都随了蒋下流。”文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无比怨恨、绝望又愤懑,像是在说太阳被天狗吃了。   “蒋继组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好逸恶劳……”文莺一口气儿说了三个成语,恨道:“但凡知晓情况的人,都可以用‘好逸恶劳’的所有同义词来形容他。他就是个小一号的混子。除了偷鸡摸狗,你但凡能想到的坏事,他全都做尽了。什么翻人院墙睡人婆娘啊,什么不孝不悌顶撞母亲啊,他都做过,还做得‘顶好’!”   “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却是那样的心性,老天爷太爱张冠李戴了!唉!他长相随了婆婆,内心却随了那个蒋下流。这叫……俗语叫什么来着……”文莺先还义愤填膺,说着说着忽然不解起来,“到嘴边的一句俗话,婆婆特意教过我的,怎么忘记了……”   司竹几人本来也是听得伤感又无奈,此时见到文莺这样,却忽然心生警惕,大家都放下手中的茶杯,一低头又注意到衣服还湿着,不禁又是一叹:那样一位内外兼修的女子,如何被老天爷这般薄待……   只有明潼并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衣襟,他一手紧攥着茶杯,另一只手紧捂住嘴巴,直瞪着两眼等待文莺的下文。   “啊!我想起来了!那句话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文莺拍手大笑,两眼亮晶晶的,好像答对了考题的小孩子。看得司竹几人蓦地心酸:想来平时蒋婆婆也是这般询问文莺问题,文莺回答正确后也是这样开怀吧。   明潼松开两只手,暗暗感天谢地文英姑娘终于想起一句正常的俗话了。   “叫我说,用这句话形容蒋继组都是抬举他了,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文莺又补充道。   明潼:防不胜防到无语凝噎。   司竹:虽然不恰当,但是真的很适合“贼不走空”这个词啊——文莺从来都不会让大家失望。   时长汀:果然如此。   茯苓:言简意赅,没毛病。   玄慧: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的确是“一针见血”。   ……   “那你那个小姑子又是怎样?”司竹竟然开始期待文莺对那个蒋垛丽的评价了。   “她啊……她就是个孽障。”文莺惆怅道。   司竹:好有沧桑感……   文莺托着下巴,目视着众人,眼中满是痛意道:“你们说说,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那样坏,那样不自重,那样……心狠手辣呢?”      ☆、寒了心 这般堕落      “她做了什么?”虽然众人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话听起来会不那么舒服,但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蒋垛丽的品行。   ###   按理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即便成不了小棉袄,蒋垛丽也不应该变成大冰窖才是。何况,蒋婆婆为了保证女儿正常成长,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蒋继组是跟着蒋下流长大的——这倒不是说蒋婆婆愿意放任这种情况的发生,因为她比谁都要了解蒋下流,也比谁都更担心蒋继组会“近墨者黑”。只是,在厚颜无耻又心狠手辣的蒋下流面前,蒋婆婆没有足够的地位和话语权来改变这个现状——题外话,这是蒋婆婆第一次后悔自己不争,后悔自己太过顺其自然。   蒋下流这般精明,自然不会错失蒋婆婆的担忧,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看到她不开心他就开心了——这话说来残忍,实际上,蒋婆婆一直都不清楚蒋下流对自己厌恶和折磨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她只看到蒋下流像是与生俱来的残酷,却不知为何。   她没有问过蒋下流,其实,就算她问了,估计也不会得到什么解释——因为蒋下流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为何……是因为自己强迫了她,一个坏的开始不可能会有相亲相爱的结局吗?还是因为外面再风光,他也不过是一个吃软饭的,蒋婆婆的存在伤害了他的自尊(如果他有的话)?抑或是因为蒋婆婆对待他,就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甚至不是对待仇人?他于她而言,就是一个活物而已,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感情,无论仇恨还是爱意——他恨死了那个眼神。   总而言之,蒋下流一直以折磨蒋婆婆为乐,到后来甚至发展为将“令她痛苦”作为自己活着的价值。   她担心蒋继组跟着自己学坏对吧,那就不让她抚养儿子。他要隔绝他们见面,他要宠着蒋继组,千依百顺,让他无法无天,让他与只会教他大道理、这也不许他做那也不许他说的蒋婆婆疏远。   她不是担心蒋垛丽会步了蒋继组的后尘吗,那就让她“梦想成真”。他要通过自己和蒋继组的影响,削弱蒋婆婆的教导,让她长成她所担心的那种模样:她虚荣、霸道、不知所谓。更重要的是,她与她不亲,她嫌弃她,拒绝她,甚至……辱骂她。   “你们不能想象,那样一个小姑娘,说的话那么伤人。”文莺面部纠结,像是在隐忍极大的痛苦,“那样的脏话,我是学不来的。”她嫁进蒋家的时候,蒋婆婆还在试图扭转蒋垛丽的性子,想要让她改好。也就是那个时候,文莺亲眼见到蒋垛丽是如何冷言冷语讽刺婆婆的。是的,她不仅不领情,反而将蒋婆婆视为仇人。   “我不知道自重?!你怎么有脸教训我呢,你不过是残花败柳罢了,父亲可怜你,娶了你,你还真以为你是蒋家主母了?笑话。”   文莺撇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将蒋垛丽的讥讽大体学了一句。说完这句话就见司竹几人都是怒火重重了。   “唉,我当时也是这样,吃惊又愤怒。也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反抗蒋家人。诸位大人也知道,我是被卖给人做媳妇的,一直抬不起头来,之前也不敢多说话。可是那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冲过去打了蒋垛丽一个耳光。”文莺很是无奈地回想当时。   当时的文莺几乎气炸了,二话不说打了蒋垛丽。她心里为蒋婆婆难过,听见那些话,蒋婆婆还在震惊怔愣的时候,文莺就先被气哭了,她指着蒋垛丽,哭喊着让她道歉。   蒋垛丽只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扑过去与文莺厮打起来。她比文莺高得多也壮实得多,两人的撕打,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蒋垛丽单方虐打文莺。她下手极狠,上面又是抓又是挠的,下面还不忘下脚踹,岂止“泼妇”二字就能形容的?!文莺被她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没几下就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这时候蒋婆婆也反应过来了,她心痛难抑又怒火中烧。她上前去拉开蒋垛丽,却被蒋垛丽打了好几下。蒋婆婆不想去想女儿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趁火打劫”了,她完全被她伤透了心,也完全放弃了这个女儿。   但是她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也不能死了心。因为她还要保护文莺。文莺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她勤学上进、心地纯正,之前她只是喜欢这个孩子,想要尽量帮助她,不让她在这个魔窟里过得太过痛苦。但是从今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她要保护她!   她虽然不争,但是绝对不会对替自己争的人忘恩负义!   “从那之后,婆婆就开始护着我了。”文莺面上都是柔情与感激,“婆婆会为了我与蒋家人对抗,为我挨打,为我争辩。后来,当大夫诊断说,我再也不能生育,蒋继组要把我卖进青楼的时候,也是蒋婆婆护着我,她说如果蒋继组这么没人性,她就与他们同归于尽。”   “再也不能?”虽然此时不是详细询问这种细节的时候,但是司竹还是忍不住问了,她总觉得,蒋家人应该还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否则,按照蒋婆婆那种云淡风轻置身事外、好像一直活在自己小世界里的性格,不会只因为蒋垛丽骂了她就直接放弃了这个女儿。   司竹有种感觉,凭蒋婆婆还活着,就能看出她对这个世界还是有所眷恋的,而这个眷恋,除了儿女还能是什么呢——蒋婆婆也没拥有过什么吧。   文莺面上又是释然又是无奈:“那次蒋垛丽打我的时候,我小产了。”因为她被蒋垛丽踢中了小腹,导致小产,也因此而绝了生育能力。   “她打你的时候,知道你怀有身孕吧。”玄慧长叹,也只有这样,蒋婆婆才真正对这个女儿寒了心。   “是。”文莺低头,轻声道,后又抬头,迟疑道:“其实……虽然这样说有些寒凉,但是我还是觉得,那个孩子没有机会出生也是一种福气。”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蒋家人玷污,他应该重新投胎,选一个温馨的家庭。   众人都没说话,但心里或多或少觉得她这话也是有道理的。   文莺接着讲了很多蒋婆婆对她的维护,也不同时指出蒋婆婆此举,算是将蒋家人的怒火都揽到自己身上了,这自然引起了蒋下流等人的不满和他们的反击。   文莺道:“其实他们一直在虐待我和婆婆,我们想过很多法子,逃走啊,对打啊,可是都无法成功。逃跑会被他们察觉逮回来,对打又打不过,寻求别人的帮助还出不去门,遇上来家里串门的邻人想要请他们帮忙却被他们呵斥。他们会说我们脑子有病,蒋下流是多么德高望重的人啊,村子里的私塾是他出钱修建的,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得过他的馈赠。那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文莺叹了口气,道,“说句不太好听的,我和婆婆已经有些习惯了,也不抱有什么希望了。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他们松懈然后逃出去。”   “不过后来,事情越来越不对了。先是有谣言败坏婆婆名声,说我是她的私生女,说她为了我薄待蒋垛丽。为此还有人专门跑来家里骂我们不知廉耻,而这个时候,蒋下流就会一脸痛心疾首的,仿佛他家的狗没看好跑出去咬了人似的。”文莺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咬着牙恨声道,“真的很侮辱人。”   “再后来,蒋垛丽在外面乱搞的事情也记在了我和婆婆身上。”文莺说得时候都觉恶心。   “原来如此。”茯苓看向司竹,提醒道,“那不,那个东大娘,一口咬定她的丈夫和儿子……”东大娘碎嘴得罪了司竹,起因不过是因为司竹穿着打扮有些打眼,让她联想到勾走自己丈夫和儿子魂儿的蒋家儿媳妇罢了。   这个蒋垛丽竟然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难怪她母亲死了她也穿红戴绿的,说话做事都是一副扭捏造作之态。   “他图什么?”时长汀想到一个很大的疑点,“蒋下流图什么呢?就是为了折磨蒋婆婆,他图个开心?”   “不止如此。”文莺摇头,“我直到临死才知道他图什么。他所做这一切的出发点是我婆婆的父亲。”   “啊?”这倒是出乎意外了,司竹确认道,“就是那个默认继室算计女儿的‘亲后爹’?”   文莺眼睛一亮:“司竹小姐这个形容很是确切啊,明明是亲爹,却又因为有了继室变成了‘后爹’,这可不就是亲后爹么。妙哉妙哉!”   时长汀和茯苓对视: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全是绰号了,真是……前所未有。   “那个亲后爹做了什么?”明潼一直都是认真的听众。   “他虽然懦弱,但是总算还是有几分为父之心的。”文莺对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既觉得他并没有完全泯灭人性,又觉得他这是在自欺欺人。   “他在女儿出嫁后,醒悟了,觉得亏欠了女儿,想要弥补但也不是专心专意地弥补,他只是每月都往蒋家送钱,却从不曾前来探望,还美其名曰‘心怀愧疚,不敢相见’。后来,就是我临死那天晚上,才知道这位亲后爹与那个老娘们儿没有孩子,我婆婆是他唯一的女儿。”文莺怅然道。   “也算是报应了。”玄慧还是相信人世间自有因果的。只是这种报应对于蒋婆婆而言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是啊,蒋下流好吃懒做,没有什么进项,离了蒋婆婆,他如何能够维持眼前的好日子和善人的好名声。所以他必定想要蒋婆婆活着,她活一天,他就吸一天血。可能蒋婆婆在文姑娘来到蒋家之前,也想过寻死,可是被蒋下流监视着无法成行,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茯苓看出自己师父在想什么,也附和道。   “这倒是解释了蒋下流为何对蒋婆婆折磨而不杀了,但是如何解释你们最后都亡故了?”时长汀还是蹙着眉头,忽又想起什么,忙道,“还不曾问姑娘,你们究竟是如何身故的?”   “方才那话还有后半段,那就是,我和婆婆就是因为那个亲后爹才被蒋下流害死的。”文莺补充道。      ☆、看心思 卸磨杀驴      “嗯?”大家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文莺解释道:“据说那位亲后爹立了遗嘱,说是他死后要将家当传给我婆婆。那个蒋下流一听就急了,这些年他与那老头儿相处得很不错——一个道貌岸然,一个懦弱无能,当然合拍了。他本以为那老头儿死了能将家产送给他的。”   “这人是有多么厚颜无耻?”茯苓咋舌,这也太自以为是了吧,虽说女婿是半子,但是哪有做女婿的会觉得岳父应该将遗产传给自己而非人家亲生女儿的。   “正是如此,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小瞧了蒋下流。可能是这些年来,他被自己的美好人缘给迷惑了,以为金钱能够买来一切,所以才会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吧。”文莺耸耸肩。   “不过,人家还真有法子。”文莺痛心道,“他污蔑婆婆,损害她的声名,慢慢使得那老头儿厌弃了婆婆——要知道那个老头儿最是讲究那些个仁义道德了,不过他的仁义道德可都是伪君子那一套,否则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婆婆远嫁了。最后,也就是那一天晚上,他伪装意外,意图杀害我与婆婆。”   ###   蒋下流觉得时机已到:而今蒋婆婆的名声也坏了,岳父对蒋婆婆也厌弃了,对他这个半子的印象也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眼下,只需要让蒋婆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那么老头子的万贯家财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该如何消失呢?如何让她消失得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呢?   生病?不行,如果生病,自己这么善良怎么没给她买过汤药?药店和村里人都能看出纰漏来;暴病而亡?也不太好,无论什么急病总要请大夫来看看吧,到时候岂不暴露了;失足淹死?也不好,且不说蒋婆婆从不出门,就是出门也会被人看到,落水不容易把控……   哎,对了,怎么把文莺给忘了,文莺可是她的“私生女”啊!   ……   ***   “我知道了!”不等文莺再往下说,地仙忽然冒出来兴奋道。   “什么?”文莺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问道。   地仙环视一周,很有几分得意洋洋,忽而又收了面上的得意之色,紧张地看向文莺,仔细看了一会儿又反应过来,自己把自己逗得哭笑不得。   司竹几人看得啧啧称奇,这人的面部表情变化之快,世间罕见,更不要说他只是被自己逗成这样了。   地仙哈哈笑了两声,解释道:“你们都不知道吧,我知道蒋婆婆和这位文姑娘是怎么回事了!”   司竹了然:这就是他面露得意的缘由了;估计紧接着想到文莺吊死的假象,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所以盯着文莺去看她是不是吐着舌头;看了一会儿又反应过来文莺根本不是那个死法,自己明明知道的,怎么就忘了,然后就被自己逗乐了。   “怎么回事儿?”最捧场的永远都是明潼,他说完见大家都在看他,有些莫名其妙道:“你们不觉得好奇吗?反正我是不明白的。”   茯苓点头:“有所猜测,并不确定。”   地仙主动忽略这个有所猜测的,也不去问司竹那几个明显已经猜测出更多的,他继续得意洋洋道:“我去了庙前村,从地底下上去进了棺材,看到了蒋婆婆的尸身,只一眼,我就明白她的死因了。你们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不厉害的不好说,我只是奇怪,你钻进棺材里去看蒋婆婆,难道没有害怕吗?”时长汀慢条斯理地抛出了一个疑问,问完就见地仙脸色忽然煞白了,一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   司竹叹气,奇道:“地仙,我是说,芦苇精啊,你以前也是这么后知后觉吗?”   地仙皱着眉头绞尽脑汁想了好久,然后迟疑着摇头道:“没有吧……”   司竹道:“忙完这件事,再听你讲你的事吧。”估计地仙反应迟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了,仓促之下他们还真顾不上他。   不知这句话哪里戳中了地仙的泪点,他听了之后几乎热泪盈眶了,哽咽道:“司竹你是好人,我不该到处说你坏话,以后我一定改。”   “你和谁说我坏话了?”司竹楞了一下,随后眯眼问他。   “没多少人,反正地底下的都知道了。”地仙真诚道。   司竹:“很好,坐吧,别站着了。”哼!收拾完蒋下流就收拾你!   地仙还点头应是,乖乖坐下了。   茯苓忖度着司竹那黑乎乎的脸色,岔开话题道:“文姑娘接着说吧。”   “啊?哦。”文莺愣了一下,心中暗自思忖:原来神仙还有这种样式的啊,比起这位竹竿子芦苇精,自己婆婆好了千万倍不止啊,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婆婆成仙,只要让她成仙,别说畜生道,就是魂飞魄散自己也心甘情愿啊。   地仙忽然拍手大笑:“哎呀!好姑娘!你竟然能为你婆婆做到这个地步啊!”   “什么?”文莺被吓了一跳,她是万不能想到地仙能够看透自己心思的。   司竹却明白了,她将茶杯往桌上一放,顿了顿,道:“芦苇精,你能看人心思?”   地仙挠挠头,一脸茫然道:“神仙不都能看透人的心思吗?”   司竹被他话语中的理所当然气得气息一滞,她自然知道神仙大多是可以的,可是她不可以,她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芦苇精竟然也可以。   地仙虽然反应迟钝,但却不是傻子,他看司竹神色不对,嘿嘿干笑两声道:“那啥,司竹啊,不是我仙术高,你看,我就看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不是。我只是能看透这个小姑娘的心思罢了。”   司竹听见这话,面色稍缓,忽然想到这倒是可以一用,也没再说话,只是示意文莺继续说。   文莺“哦”了一声,还没说话就听明潼道:“不是……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蒋下流一定要逼死蒋婆婆?留她活着不是对他更有利吗?反正蒋婆婆一直在他的控制下,他还会担心银钱到不了他手中?”   时长汀苦笑一声,摇头道:“表哥,你不明白。”他没说完就先叹了口气,说来,他是很羡慕明潼的,明家与一般人家不同,从没有那些个小妾、通房,家世干净、人也干净。不像他们时家…想到此处,时长汀不觉呆了一呆,仿佛有两道闪电奔涌而至,呼啦啦打在他的脑海中:   其一,他们时家?他现在已经将瑞王府当做是自己家了吗……这应该算是好事一桩吧,但愿……   其二,明家是瑞王妃的母家,他们也是名门望族,当时与瑞王府结亲的时候,肯定是想为女儿寻一个干净人家的,瑞王爷这些年也算是温柔体贴,毕竟他守着一个傻儿子十余年不曾续娶或是纳妾。而今出了“外室”一事,明家……为什么没有为女儿主持公道?时长汀并不觉得明家会放任这种事情的发生……还有……这个表哥……与他们相遇,有没有什么蹊跷内-幕?   ……   茯苓眼见是时长汀突然不说了,还目不转睛,用一种很是渗人的眼神瞪着明潼看,不知为何心中就是一紧,他连忙轻咳两声,打断时长汀的思绪,转头对莫名其妙不停摸脸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的明潼继续解释道:“明少爷,是这样,我家少爷是想说,这个大户人家的遗产啊、家财啊,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转接的。现在看着蒋婆婆的父亲只有蒋婆婆一个女儿,可是那个老头儿还有别的亲族,不论是族老族亲还是他妻子那边的亲人,都很可能会觊觎着那些万贯家财。”   “倘若这些财产传给蒋婆婆一人,她作为她父亲的唯一女儿,自是有这个资格的,但同时她也会受到各路人马的探查和监视。在这种情况下,蒋下流想要继续把持家财几乎是痴心妄想了。一来,面对那些亲族的探究,他必将无法隐瞒他虐打蒋婆婆的事情;二来,蒋婆婆若要接管家产,必然会与母家那些人打交道,这期间,她岂会不向外人求助?所以说,最后,莫说家财,就是蒋婆婆这人,也会逃出他的手掌心。”玄慧也代为补充道。   “蒋下流岂肯坐视不管,他要堂堂正正接管这些家产,借助他历来的好名声和好人缘,单靠他自己,也是足以守住这些财产的。此时的蒋婆婆就成了他的绊脚石了。”司竹越说下去声音越冷,人道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不济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蒋下流却是踩着蒋婆婆谋富贵,真是丧尽天良!   文莺哭得一抽一抽的,上气不接下气道:“那个蒋下流,他想要坐实那个流言,造成婆婆羞愧自尽的假象,同时,我也会因为违背纲常而自尽。昨天夜里,他先碰死了我婆婆,弄成我婆婆撞墙而死的模样;我当时叫得厉害,被蒋继组堵了嘴,又被蒋垛丽抽打,最后被他们三人抹了脖子,将我吊在房梁上伪装成上吊。”   “这个蒋下流就是卸磨杀驴的畜生、混蛋王八蛋!!”文莺狠拍着桌子吼道。   众人本来皆是义愤填膺的,可却被文莺这句话给噎了个倒仰……也不是说不对,就是……不太恰当……   “姑娘,想来,‘过河拆桥’要比‘卸磨杀驴’好一些?”明潼小声纠正道。   文莺还有些没平复情绪,她大吼道:“好的!过河拆桥,我记住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难抑……   “咱们怎么做?”司竹敲敲桌子,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寒意。   “怎么做……呵呵呵……还能怎么做,毁了他!”时长汀将茶杯往桌上一扣,冷声道。   “他最在意什么,名声、银钱、人缘……咱们一样样来!”茯苓也道。   玄慧双手合十,作揖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得饶人处且饶人,诸位施主算老衲一个。”   听见前面半句,司竹几人先还下意识蹙了下眉,待听清后面那句,顿时喜笑颜开。   玄慧又补充道:“毁了他之后,再接再厉,趁他病要他命!”   司竹几个颇有些意外地看向玄慧,却见玄慧狡黠一笑,仍是坦荡荡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走亲戚了,回来晚了,请见谅……   ☆、走过场 新账旧账      “大师还是性情中人啊。”司竹状若意外地说道。   “且不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说这世间的因果报应,蒋下流父子(女)三人害死三条人命,既违背纲常,又有悖于伦理,倘若我们知而不报、报而不管,如何能捍卫世间公正?”玄慧也不分辩,只是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知而不报?往哪里报?县衙?”地仙皱着眉头问玄慧。   他这么一说大家倒是楞了一下,也倒是啊,蒋下流三人的所作所为已经构成了故意杀人,按正常程序他们是应该报官的……方才众人太过义愤填膺了,只想着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却把这一茬给忘记了。   地仙再一次看出众人心中所想,撇撇嘴不屑道:“报官,哼!想都不要想!”不等几人询问,他往庙前村的方向指了指,又指指县衙的方向,两手一对,道:“人家穿一条裤子呢!”   接着地仙讲了他去庙前村所看到的那一幕:原来司竹他们走后,县衙里也来人了,毕竟蒋家接连死了两个人,还是横死,作为一方父母官,他们就算走个过场也要露个面的。   不过,他们竟然真的是走了个过场。   地仙过去的时候正看到县衙的衙役和仵作探查尸体。如果说蒋婆婆那种撞墙而死的死法还算说得过去,那么文莺明显被割喉的死法与吊死可就是千差万别了。可是尸体上明晃晃的刀痕他们竟像是视而不见一般,对旁边围观的百姓的说:“正是吊死无疑,唉……”言语中满是惋惜和“这也算是报应”的意味。   地仙很是生气,他几乎想要冲出去指着他们的鼻尖大骂:“你们瞎吗?是不是瞎?!”了——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啊!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就见在衙役头领代表县衙对蒋老爷说“请节哀”的时候,那个蒋老爷从袖中偷偷递了一包银子给了那衙役。   看到这儿,地仙还有什么不懂的,他反而镇定下来了,好好好,既然你们这么敢玩,咱就玩个大的!   “什么大的?”司竹不解,“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会来找你了啊!”地仙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本事没你高,你就是那个大的!”   呵呵,真想劈开他脑门看看,可是想也知道,芦苇精的脑袋里估计也是空的。   “不仅如此,我回来之前,恍惚听那个王大婶啊,还是谁啊,她说蒋垛丽许了县令家的小少爷,估计要在热孝里成亲呢!”地仙又道。   “县令的小少爷不是傻子吗?”明潼脱口而出。   “嗯?”时长汀深深地看了明潼一眼,似在讶异他一个将军府的三少爷,怎么会知道一个七品县令的家事?   明潼脸色乍红乍白的,但还是强作镇定道:“偶尔听朋友说起,那个县令是个惧内的,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还是个傻的……”说到这儿他忽然想到时长汀的情况,忙往回找补,“不是,表弟,县令他家与你们家是不同的,县令惧内但是偷吃,为这,县令夫人没少整治他。有段日子,县衙里鸡飞狗跳的,很是让外人看了笑话。”   时长汀没说话,只是点头。   “来来来!闲话少叙,开始行动吧!”眼下又加上了徇私枉法的县衙,他们的任务陡得加重了。茯苓起身道:“咱们分工还是一起?”   “分开吧,这样快一些。”时长汀沉吟道,“蒋家和县衙,大家都有什么意向?”   司竹先道:“我、文莺还有地仙,我们去蒋家。”   地仙连忙摆手:“不成,我不去!”   他刚说完就听茯苓和明潼齐声道:“我们也想去蒋家!”就连玄慧也道:“我也想去蒋家。”不亲眼看着蒋下流身败名裂赴黄泉他今后将寝不安枕。   地仙一见这样又忙改口:“那我也要去!”   司竹左右看看,提议道:“还是一起吧,先去蒋家,再去县衙。”   众人点头,起身出发。   ***   一刻钟后,众人来到庙前村距离蒋家只有百余步的地方。   此时天色漆黑,家家户户大多关门闭户准备就寝了。司竹正要说话,忽然想到什么,忙对文莺道:“你新死,怎么能够白日出来?”   文莺抬头看看漆黑的夜空和暗淡的残月,嘴角抽了抽,道:“司竹小姐,哪里是白日啊。”   司竹无语,这个文莺莫不是以为所有的神仙都是地仙那样的傻子吧……顿了一下才道:“我是说白天的时候,你是如何飘出来遇见我们的?”犹记得第一个案子的时候,曾辙和胡溟他们还不能见光呢,怎么现在鬼魂都能满天飘了?   文莺楞了一下,随后眼睛一亮,急急忙忙从袖中掏出一个符咒来,递给司竹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昨夜我遇见的那个鬼大伯,送我一个符咒,只说这个与我有用。方才听司竹小姐一说,难不成这就是那个作用?”   司竹看了一眼又递给玄慧,玄慧接过来之后神色就变了,他紧紧捏着那个符咒想要问文莺什么话,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将符咒递还给文莺道:“你好好保管,这个符咒……它不仅能帮助你白日出来,还能助你下一世投个好胎。”言至于此,无论文莺再怎么问,玄慧也不肯再说了,他心事重重的,看样子有些魂不守舍,但在司竹看向他时,他还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时长汀眯着眼留心着这一幕,与同样关注师父的茯苓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若有所思。   明潼和地仙不明白怎么气氛忽然变得僵硬又诡异了,他们催促道:“咱们……快些吧?”   司竹几人回神,忙点头往蒋家而去。   ***   “睡了?”几人站在蒋家院子墙角,看着里面黑咕隆咚的样子,明潼问司竹,现在也不是很晚啊,怎么蒋家已经灯烛尽熄了?何况他们家连死两人,都不用看守灵堂的吗?很快,明潼就知道为什么没忍看守灵堂烧纸祷告了——蒋家根本没为蒋婆婆和文莺设置灵堂。   司竹气极反笑:“好!明晚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守灵!”   “司竹,蒋垛丽不在家啊。”地仙冒出来说道。   “嗯?”司竹意外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夜不归宿不合适啊,她能去哪里?   “蒋下流父子都在吗?”时长汀问。   地仙点头。   “那就先从他们俩开刀!”茯苓握拳。他也是急性子,说完也不待众人再议,后退几步,迅速跑至墙边,两手往墙头一攀,脚下用力一蹬,嗖的一下就跳进了院子。等到院子里传来轻轻一声落地声的时候,地仙又补了一句:“不过他们都没干好事儿……”   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他们爷俩还能再折磨谁?不等众人再问,茯苓忽然又从墙头上翻了出来。   他面红耳赤的,活像是被人调戏了一般。   “怎么了?”玄慧终于提起了精神,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个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小徒弟露出这种……羞恼的表情?   茯苓深呼吸好几口气,终于在众人的催促中开口道:“里面有女人……”   “谁?作客的?怎么不点灯?”这是单纯的明潼。   “几个?”这是看破红尘的玄慧大师,他就说嘛,唯一能让小徒弟变颜变色的也就是这种风月之事了。   “两个……”茯苓小声回答。   “一人两个?”明潼小小惊呼。   时长汀很无奈:这个表哥……你说他懂吧,他还真是单纯可爱;你说他不懂吧,人家思想还能污成这样子……   “嗯……不是,是一人一个。”茯苓迟疑了一下,又道,“我怎么觉得其中一个的声音好像听过呢……”   “什么声音?谁?”司竹问道。   “嗯嗯啊啊的声音……还有就是……”他没说完就听见院子堂屋里忽然传来几声很大的“咕咕呱呱”的声音。   虽然这个声音很快被什么捂住了,但是院子内外还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东大娘?”茯苓终于反应过来那个声音在哪儿听到的了。他看向司竹,用眼神表示“你把她的声音变成癞蛤-蟆之后,没再变回来吗?”   司竹摇头,她哪儿有闲心再把她变回去。   “咱们省事了。”司竹笑意盈盈的,这就叫做新帐旧账一起算吧。   时长汀几人眼睛也亮了,他们对视一眼,最后同时看向了地仙。地仙先是一呆,而后竟然福至心灵道:“我去偷衣服?”   司竹打了个响指,笑道:“聪明!”   地仙兴奋极了,搓搓手没入地下就走了,没一会儿,就从墙头上抛下来几件衣物,那衣服里有外衣、裤子还有肚兜和亵裤。   茯苓将衣服从头顶上扒拉下来,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住,问司竹:“咱们挂去哪里?”   “另一个女人是谁?”司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道。   “不认识,是个中年胖女人。”地仙摇头。   不等众人询问,文莺主动道:“我不认识的,你们也知道……蒋下流很少让我们出门的……这村子里的人,我认识的很少。”   司竹点头,看看衣服,又左右看看,道:“先去那个东大娘家,将衣物从她家门口一路撒到蒋家门口。至于另一套衣服……”她指着不远处一个气派不输于蒋家的院子道,“挂去他家吧。”   “那是……村长家?”茯苓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猜测道。   司竹点头,眼角有一抹冷意:“他是村长,不聋不哑的,怎么就发现不了蒋家的龌龊。”   地仙也不用司竹再说,很开心地拿着衣服要去做事却被司竹拦下了。司竹道:“你别走,这事让玄慧大师去做,他懂得多。接下来这件事还是非你不可。”玄慧很是不情愿地拿着衣服走了。   还有非我不可的事情啊?!地仙更开心了,说话都用上了敬称:“司竹小姐,您请吩咐。”   司竹:原来这个芦苇精不是不会说敬称啊,那他平时总是“司竹”“司竹”地叫我,哼!心里这样想着,司竹嘴上说道:“你与茯苓,你们去将蒋家的所有银钱都取来。”等衣服的事情东窗事发了,蒋家的名声也就臭了;接下来就是利了,她要绝了他的财富大梦。   地仙果然喜欢这个任务,也不等茯苓再爬墙,直接提起他将他放进了院子里,两人去了。这次用的时间要长一些,直到玄慧回来,两人才从院子里出来,不过结果也是令人喜出望外,地仙和茯苓都用前襟包了一大包金银珠宝。   文莺一直呆呆地看着司竹分配,此时见到这些东西,情不自禁小声哭了起来。   司竹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文莺这是看到这些要了蒋婆婆命的银钱,心中难过,想到此处她也不禁心中酸涩,正要安慰文莺却忽然看到一个颤悠悠的鬼魂从街头拐角处飘了过来,那个鬼魂看到众人的时候先是犹豫了一下,待她看到文莺的时候立刻噌噌噌奔了过来,一把抱住文莺痛哭起来。   幸亏司竹反应快,先用法术封了二人的声音,否则这一哭势必会将整个庙前村的人给招来……哎,这倒也行,司竹撤去了蒋婆婆和文莺周围的防护,随后推着时长汀几个往黑暗处躲了起来。   一时间,蒋家门口响起了哀哀的哭泣声,那声音极尽悲切,又经过司竹和地仙二人的联手放大,瞬时间如雷轰鸣,很快,蒋家附近的几乎人家的灯烛都亮了起来,慢慢地也有人出来查看了。   文莺与蒋婆婆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们还沉浸在枉死的悲痛与重逢的喜悦中,司竹也不担心他们会被人看到,倘若真的有人能够看到他们那么效果就更好了……   司竹腾地站直身,对地仙勾勾手指,轻声道:“咱们变作他们。”话毕率先变成了蒋婆婆的模样,地仙短暂的怔愣之后也变成了文莺的样子。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起飘,荡过去悬在了蒋家院子上空。   这一下就像是炸了马蜂窝,庙前村的老百姓们先是被哭声吓了一跳,又被半空中的两个似人似鬼的“鬼人”给吓了个半死,一时间惊呼声和求饶声不绝于耳。   经过这么一闹,蒋家门前的人越来越多了,此时最应该出现在门口的蒋家父子却是不见,这太奇怪了。   有几个胆大的,一边拍门一边喊道:“蒋老爷!你快出来看看啊!你媳妇和你儿媳妇都回来了!快开门啊!”   这边喊完,那边有人接着喊道:“大家快来!这是什么?!唉呀妈呀,这是谁的衣服?!一路走一路脱吗……”他本意是为诙谐,却正和了司竹的打算。   那人说完突然僵住了,原来他看到了地上的肚兜。   他身边的人也看到了,顿时大呼小叫起来。   一盏茶后,从人群中分出两个人来,面色铁青地走在最前面,弯腰捡起地上的衣物,一言不发地同时来到蒋家门前砸门。   司竹这时候已经听到蒋下流在屋里困兽一般低吼的声音了:“老子的衣服呢?!”其中还夹杂着女儿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咕咕呱呱”的声响。   这“咕咕呱呱”的动静一出,院子内外都是一静,短暂的静默过后,其中砸门的一个男子忽然用肩头往院门上撞去,只一下那院门就被那人给撞开了。那人楞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蒋家的大门这么不经撞,司竹主动释疑,她用文莺的声音说道:“东大伯,我帮你开了门,你快进来啊,快把东大娘接回家去吧……”   那男子被这句话提醒,顿时怒从心起,大步往正屋而去。与他同时撞门的那个,估计就是村长了,他也急忙跟了上去。   接下来如法炮制,司竹帮助东大哥和村长开了正屋和东厢房的房门,甚至还贴心地为两人和后面涌入的诸多百姓点亮了房间内的所有灯烛。   蒋家亮得如同白昼。   两间屋子里四个赤-裸裸、白条条的身子格外显眼——他们不是没想过躲在什么物件的后面,可是……无论他们往哪里躲,那些个桌椅板凳都会自己挪开,像是活物一般——地仙表示我也是很厉害的!只要着地的物件我都可以意念移动!   看见这一幕,人群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声。   站在最前面的东大哥和村长身子先是一颤,而后直扑过来一人逮住两个拳打脚踢起来。几个呼吸之后,蒋下流父子已经鼻青眼肿了。司竹表示开胃菜上过之后咱们该上正餐了!她略施法术,将各种阴-私的东西都暴露出来,它们从各个衣柜中、橱柜中飞出来,直接扑在村民的怀中。这些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各种女人的内衣、侮辱村民的字画、诅咒四邻的巫蛊娃娃、房中助兴的药品、猫狗幼儿的骨骸……   玄慧几个躲在人群中看得目瞪口呆,这里面有一些事蒋家的,有一些则是司竹和地仙先从别的地方调来的……司竹这是要将他们直接踩进十八层地狱啊!   庙前村的百姓们依次传看着这些东西,一种名叫“众怒”的情绪渐渐蔓延开来,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红地参 蒋家结果   司竹满眼含笑,满意地看着庙前村的老百姓们打了鸡血一般地群殴蒋家父子,一时间,拳拳到肉的“砰砰”声、斥责怒骂的大吼声、愤怒失望的怨恨声,交织成一支悦耳的乐曲回荡在庙前村的夜空中。   “王八蛋!给老子戴绿帽子!还有你,臭老娘们儿!整天疑神疑鬼地说老子乱搞,搞你大爷!你们这对儿奸夫淫-妇!”这是东大伯。   “你这个混蛋!平日里装得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原来这么恶心!” 这是东邻。   “针扎娃娃,好狠毒的心思!我们哪里得罪你了!你咒我们不得好死,你也别想落到好儿去!” 这是西舍。   “把老娘当傻子!老娘算是知道你们家为什么有钱了,你们就是用这些诅咒夺了我家的风水!老娘挠死你!” 这是前院邻居。   “打打打!狠狠地打!打死这个臭不要脸的!” 这是后院邻居。   “道貌岸然!伪君子!建私塾……用你的钱建的私塾,能教出什么好学生!误人子弟!你……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啊!”私塾先生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捡起树枝当戒尺狠狠打向蒋下流。   ……   “咔嚓”……几声“咔嚓”声过,司竹问地仙:“断了几根骨头?   ”   地仙屏气凝神用仙术探了一阵,哈哈笑着道:“蒋下流的两根小腿骨头都折了,大腿骨折了一根,胳膊断了一条,肋骨断了三根。”   “蒋继组呢?”   “蒋继组要好些。”地仙很是鄙夷,“他身手敏捷,看准时机钻到了蒋下流的身子底下,所以只断了三根骨头。不过……”他又呵呵笑道,“他身上扎了好多绣花针呢,都是街坊四邻从那些个巫蛊娃娃上拔下来给他插上的。”蒋家父子只有蒋继组识字,被诅咒的邻居们将怨气都撒在了蒋继组身上。   “司竹小姐是从哪儿弄来的巫蛊娃娃?”茯苓走过来,仰着头对司竹道。   司竹摇头,指指乱成一团的那儿道:“这是他们蒋家的,你以为他们做不出来?那种没心肝的人,连母亲都能害死,对邻居还能手下留情。”说着说着又带了怒气,“我就不相信庙前村的人对蒋婆婆二人的痛苦真的浑然不知,哼,整天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单是蒋婆婆二人足不出户一事也算是怪异了,难不成都瞎了不成?何况文莺还求助过。”   时长汀点头:“结果呢?知情的人要么以为这是人家家事不好插手,要么被银钱收买免开尊口,要么袖手旁观置之不理,要么就是摇头叹息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   “哼!他们放养毒蛇,总以为毒蛇咬不到他们就万事大吉了,殊不知毒蛇就是毒蛇,它们咬人不会因人而异的。”明潼也道。   冷漠或是放任,无异于火上浇油。   如果他们早就戳穿蒋家父子的真面目,东大娘还会为了报复东大伯而做出那么不堪的事情吗?左邻右舍还会遭受诅咒吗(且不说这诅咒有几分效用,被人诅咒总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好事)?村长还会被戴了绿帽子……   “咦?那个中年胖女人真是是村长夫人啊?”茯苓吃惊道。之前他们不过是为了引出村长来才将另一个女人的衣物挂在了村长门前,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了。   大家回头往人群中看去,就见村长挥拳挥得格外凶狠,他面部肌肉纠结成一团,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眼睛里有怨恨还有恼怒。   “呵呵……养虎为患,最终老虎吃了窝边兔!”司竹说得颇有几分畅快。   “他们……”时长汀指指那边的群殴现场,问司竹,“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如果老百姓们合伙把蒋家父子打死了,这件事该如何善终?   司竹沉吟了一会儿,扭头对地仙道:“你用个法子吊住他们的命吧。”   地仙学着司竹的样子又是托下巴又是摸鼻尖的,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什么?”不是说“趁他病要他命”吗?怎么现在反而不要他死了?   司竹笑了一下,道:“他们如果死了,必然会立即投胎,到时候岂不是便宜了他们。倒不如留他们一命,让他们后半生都生不如死却不能死。”   “啊!这个厉害!”茯苓对着司竹挑起大拇指,笑道。   这样的确有趣,让他们一直活着,活得没有尊严没有体面,求死也死不了,直到寿终正寝。   众人议定,地仙兴冲冲地钻进地底去了,没一会儿就拿了两个红艳艳的酸枣大小的果子回来了,他道:“这是人参果,呃,也叫红地参。别看他们长的不起眼,却能保住魂魄不离身体。”   “没见过啊……山里的?”茯苓接过来看了看,却见上面还有泥土,“掉在地上了?”   “不是。”地仙得意道,“这是地里长的,乃是大地精华所生,一般地里生、地里长,从来不露出地面的。”   “还有这么好的宝贝啊,给他们用岂不是浪费了?”明潼有些舍不得。   地仙摆手:“这个我还有好多呢。”   司竹也道:“达成目的就好,不必计较别的。”   就这样,地仙拿去悄悄弹进了蒋下流和蒋继组的口中,他弹得手法极为娴熟,一看就没少做过这种事。只是饶是如此,蒋家父子在被揍的百忙之中还是被噎了一下。   “好了,咱们走吧!”司竹道,时间不早了,他们也该去县衙了。   “她们怎么办?”玄慧指着仍然在蒋家大门口痛哭的蒋婆婆和文莺。这二人还真是专心致志致力于抱头痛哭,这么久了,那边的蒋家父子都被打得奄奄一息了,她们还是“眼中只有彼此,心中万般怜惜”……   “玄慧大师留下来看着他们……那是谁?”时长汀正要说让玄慧留在这儿照应蒋婆婆她们,同时看着蒋家这一摊子事儿,说着说着忽然不说了,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群人,道,“那是……衙役?为什么?庙前村有人报官了?”   “不像吧……好像押着什么人?”明潼也眯着眼睛往远处看。   “那个红花配绿叶的……是不是蒋垛丽?”茯苓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说道。   “是。”司竹和地仙同时确认道。   大家面面相觑。   为什么蒋垛丽会被衙门里的人押送回来?她不是县令大人的未来儿媳妇吗?   大家往路边让了让,静候那群人过来。约有一盏茶的功夫,那一行人就走到了庙前村村口,同时司竹几人也看清了对方的形势。   只见十几个衙役簇拥着蒋垛丽往这边走来,蒋垛丽被五花大绑着,一身红配绿的衣衫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面上肿得猪头一般,眼睛又青又肿,已经有些睁不开了。蒋垛丽旁边跟着一位中年贵妇人,那妇人四十余岁左右,一身锦绣绫罗,满头钗环珠翠,远远看去贵气凌人,只是走近了才看清,这妇人眼神极为凌厉,面部横生肌肉,一看就不好惹。   妇人走在蒋垛丽旁边,不时伸手往她身上招呼两下,不时打耳光就是掐胳膊,蒋垛丽已经惨叫不出来了,只能看到她每每被打的时候身子都会疼得发颤。   司竹几人默默跟上这群人,一路往蒋家去了。   走到蒋家院门口,那妇人楞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此时蒋家会是这个情景,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面上继续保持着凌然不可侵犯的神色,施施然走到院子中央坐定,一挥手招呼带来的人将蒋垛丽摔在院子里。   庙前村的村民被这个阵仗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慢慢停止了怒骂和殴打,渐渐离开蒋家正屋和东厢房,走到院子里站定。   这期间那妇人一直淡定地坐在院子正中央的石凳上,直到众人都安静下来,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这个贱货,竟然敢爬上我家老爷的床,哼,也不看看姑奶奶我是不是吃素的!”   院子里的众人都有些懵了,这位……是县令夫人吗?她家老爷那不就是县令?这个……倒在院子里的“贱货”是蒋垛丽……这是儿媳妇与公公……?想到此处,大家都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如果说蒋家父子与人通奸是为不道德且违反律法,那么蒋垛丽的所作所为可就是极为不道德且很是违背律法了。   蒋家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以前真是瞎了眼了,还以为这是积善行德的好人家呢!   真是一门三父子,三人皆龌龊!   ……   司竹静静听着身边人的闲话,再看看门外阴暗角落处的蒋婆婆婆媳俩,心中突然有些凄凉:庙前村里,究竟有个什么样的庙呢?庙里的菩萨又是哪路真神,他信奉的是什么?行人各扫门前雪吗?   时长汀也退后几步,伸手扯了扯司竹的衣袖,又对茯苓几人使了个眼色,几人相继从蒋家院子里退了出来,大家来到一片空地上站了,好久都没人说话。这边的静默与院子里的喧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院子里充斥着各路人马对蒋家父子以及蒋垛丽的批判,那些言语如同一柄柄利剑齐刷刷刺进蒋家一门的心头,可是众人却不觉得解气,他们只觉得可笑。   “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司竹缓缓说道,“不管是故意为恶还是拒绝为善。”   时长汀几人轻轻点头,他们没有再看下去了,而是叫上蒋婆婆和文莺往庄子上去了。   ……   第二日,天光大亮。   司竹刚一出门就看到文莺跪在门口,她连忙上前去扶她却被文莺拒绝了。文莺是来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的,她还欲再哭却因为昨夜哭得太多眼睛酸涩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   司竹倒是笑了:“你啊,倒是错有错着了。鬼魂的眼泪并不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你昨天哭得太多,以后想哭也没眼泪了,不过这也是好事,估计以后你也没什么可以值得一哭的了。”   文莺被她转了注意力,下意识问道:“鬼魂的眼泪是有数的吗?”   “是啊,要不然那些深山老林的女鬼怎么干打雷不下雨呢?”司竹一边将她扶起,一边道。   “也是哦,以前婆婆和我讲的那些鬼故事,女鬼都是呜哇呜哇地哭,并不曾真有眼泪的……”文莺自言自语道,说完又想到什么忙向司竹道歉,“司竹小姐,我婆婆千万让我替她感谢您和诸位大人,还要代她道歉,她白天不能出来,一见光就浑身发热像是马上要烧着了一般,所以不能当面致谢了。”   司竹摆手:“这有何难。”她走去玄慧那屋,喊着玄慧为蒋婆婆画了个符咒,递与文莺道:“去拿给她,带上这个她就和你一样了。”   文莺自是道谢不提。   司竹汇合了时长汀几人,大家一起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昨夜闹得厉害吧?”司竹问地仙。   地仙点头:“可不是,那位县令夫人把蒋垛丽羞辱地不成样子了,最后带去衙门里关起来了,看样子是要按律法处罚了。”   “会是什么后果?”时长汀问明潼。   明潼敲敲桌子,道:“小则打板子,大则戴枷示众。看那位县令夫人的模样,估计跑不了后者了。”   “嗯。”司竹点头,又问,“庙前村聚众殴打蒋家父子,致他们二人半身不遂,今后再无自理能力这件事,知府是如何判的?”昨夜他们回来后,明潼就往知府府衙递了贴子,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将蒋家的事情大体叙述了一番。   知府查证也容易,很快就弄明了原委,也把初步的判决意见送来给明潼知晓:判决庙前村参与打人的百姓,每人罚银五两;每户服劳役十天。   “妙哉!”茯苓喜得连连点头,这样相当于把他们这些年所收的蒋家的银钱又给吐了出来,还为之前见死不救的行为付出了劳动的代价。   “蒋家父子呢?”玄慧最关心这个。   “他们通奸、行巫蛊之术、杀害两条人命……本应处死,念在他们潜心悔过,积极揭发县令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证据,并因此咬出了一系列收受贿赂的大小官员,算是有功,暂且收监,再观后效。”明潼取出知府送回的帖子念道。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蒋婆婆那个后母的结果。 为今天更新晚了再道歉。晚安,小天使们   ☆、揭老底 假老实人      “倒是合了咱们的心意了,明少爷是不是暗示过知府大人?”玄慧沉吟道。   “并不曾。”明潼摇头,看看司竹又看看时长汀,笑道,“我是想要暗示的,只是表弟和司竹小姐都不同意,理由也不尽相同。”说完不再继续,而是将话头抛给了时长汀和司竹。   时长汀放下茶杯,点头道:“不必暗示。知府也是官场的老油子了,他知道如何让蒋家父子发挥最大的效用。”   司竹则解释道:“不该暗示。这会子咱们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评判蒋家父子,观点可能公正无私。可是,今后呢?我们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做到公平公正吗?能保证我们看到的就是事实吗?没有足够聪明的人利用我们的同情心达成目的吗?……所以,规矩还是要遵守的,这个王朝之所以还没覆灭,正是说明它的规矩、律法还是有效的。”   众人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他们很少见到司竹这样……长篇大论?遵规守纪?总之,与他们心中那个肆意洒脱的竹仙总有几分差异。   司竹倒是一笑:“我至少也是活过两千余年了,该懂得规矩还是明白的。即便是孤胆英雄,要做的也应该是维护世间应有的道义,而不是在道义尚在的情况下随心所欲地制定自己的规矩。” 顿了一下,她耸耸肩补充道,“反正吃了红地参,蒋家父子是死不了的。”   众人都笑了,想想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这时候文莺和陈婆婆也过来了,司竹看到蒋婆婆就想起她的继母了,便道:“她那个继母……咱们要不要前去会一会?”   文莺听见这话,不等蒋婆婆说什么就先道:“不敢劳烦诸位大人了,诸位已经帮助我们良多……那个臭老……呃,我是说那个继室,小女子已经想到办法整治她了。”   “什么办法?不知道文姑娘可否说与我们知晓?”茯苓很有兴趣地问道。   “我去装神弄鬼吓唬她!”文莺握拳道。   “咳咳……”这倒是事实,只是听来总觉得好笑。   “既然是‘装神弄鬼’,鬼神岂可二缺一?”司竹挑眉道。   “嗯?你有什么想法?”时长汀含笑问司竹,司竹被他笑得眼前一晃,愣怔了一下,心道这个时长汀长得还挺好看啊……随后有些不自然地侧过头去道,“咱们一起去,双管齐下。”   “我喜欢看人受到报应。”茯苓率先响应道。   就这样,几人又起身往蒋婆婆的娘家去了。   “冒昧了,只是还不知婆婆娘家姓什么?”路上时长汀问蒋婆婆道。   “劳公子询问,我娘家姓宋。”蒋婆婆答道。   这是众人第一次听到蒋婆婆开口说话——除了昨夜她与文莺抱头痛哭那次,这一听之下,众人都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来:蒋婆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像是被雨水洗涤过的湛蓝色天空,你听不到磨蹭与拖延,只有清晰和干净。   时长汀点头。   一个时辰后,众人走到了宋家。   司竹抬手止住想要上前敲门的茯苓,提议道:“咱们溜进去怎么样?”   “我喜欢!”地仙忍不住从地底下钻出一个头来提议道。   “翻墙?”茯苓比划着宋府的院墙,似在思量从哪里跳进去最容易。   司竹指指地仙,道:“叫他带你们从地下走不是更方便?”   时长汀几人都是一愣,齐声问道:“我们也能进道地里去吗?”   司竹点头:“他是土地神啊,与土地有关的他都能掌控,算是一种同类的本能。”   时长汀几人都跃跃欲试。   地仙想说什么但又吞了回去,他示意几人过来,围在他的脑袋旁边,然后挨个儿摸了摸几人的鞋面,然后,就见被他摸过的人瞬间消失了,地面上什么都没留下——那是不可能的,地面上一共留下了四个小坑。   司竹一看到那四个坑就知道不妙了,等她进了院子,选好了藏身之处,再见到时长汀几人的时候,果然就看到他们四个头发凌乱,身上都是灰土。   茯苓“呸呸呸”从口中吐出好几口泥土来,指着地仙一脸委屈地小声说道:“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地仙捂着嘴一直坏笑,直到司竹揭晓答案:“他仙术不够,只能让做到这个地步。”地仙的笑声戛然而止。   司竹挥挥手:“咱们快干活吧!”于是,时长汀四人悄悄拍打衣服上的泥土,一边跟上司竹。大家先来到后院正屋的后窗处,趴在墙壁上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正要换到东厢房去听的时候,文莺忽然指着正屋里间的方向道:“这里面有声音。”众人忙又挪到正对着里间的位置,这一听都生气了。   他们听到里间中有人说话,声音僵硬略带沧桑,应该是个老妇人,那人嘴里嘀嘀咕咕的,虽然含混,但是司竹几个还是听清楚了。她说:“死了,死了好啊,那个小贱人早就该死了。这下子我看你还有什么血脉,到时候这宋家的银钱还不是落到我手里。”说完就是一阵大笑声。   “死了好”的肯定是在说蒋婆婆了,“没有血脉”说的想必就是宋老爷了。   蒋婆婆有些呆愣,她没想到继母对她有着这么深刻的怨恨,她算计自己,害了自己,至今自己死了还会为此开怀。   原来并不是所有怨恨都能随着时间消逝的,即便她是怨恨的施加者。   “你知道宋老爷在哪儿吧?”司竹问地仙。   地仙感知了一下,点头,随后说要亲自去确认一下,几个呼吸之后一脸嫌弃地回来了。   司竹看着他:“怎么了?”   地仙往东北角偏院的方向努努嘴,道:“在那儿呢,和个小丫头欢好呢。”他还以为自己感知错了,还特意过去看了,没想到还真是。   众人目瞪口呆。   地仙又道:“他得有六十多岁了吧,真是造孽啊,那个小丫头才十四五岁呢。”   “想办法把他弄到这个院子里来?”明潼问道。   司竹左右看看,最后还是觉得地仙最合适,她道:“麻烦你去露个脸,然后往这边跑,怎么样?”   时长汀瞪大了些眼睛:“你是想要……”他看看蒋婆婆,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蒋婆婆也反应过来了,她笑着看了看文莺,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如果受那样的罪才能认识莺儿,我也觉得值了。”   明潼也明白过来了,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茯苓也觉得地仙的个头儿最合适了,只需要从窗前经过就能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地仙答应了,乐呵呵走了,这次去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正院这边就听见有人跑动的声响了,司竹对时长汀几人道:“我进去了。”说完她就进了屋子,时长汀从窗缝中看到,司竹一进去就变成了花瓶中的一支竹子,与一束花插在一起,时长汀听见前门处的动静正要挪开视线就见那支竹子似乎嫌挤,用叶子把那束花给扒拉了两下。最后时长汀看到的就是竹子大喇喇立在花瓶中,那束花委委屈屈小媳妇儿似的被司竹挤在了角落里。   时长汀不禁微笑起来。   这时候前门“哐当”一下子打开了,地仙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不等内室里的老妇人出来,他就钻进地底下不见了。   所以当那个继室走到外间的时候,看到的就只要怒气冲冲并且气喘吁吁的宋老爷了。   “老爷不是在偏院吗?怎么又闲情逸致来我这儿?”老妇人楞了一下,随后勾起嘴角冷嘲热讽道。   “那个男人呢?!”宋老爷喘匀了气,一边四下打量一边斥道。   “什么男人?”老妇人不解地反问,她是真不明白,但是看在宋老爷眼中却是明知故问了,他明明看到一个大高个子的生面孔出现在他家里,等他追出来想要看仔细的时候却见那人一听他喊“站住”就慌慌张张往正院方向来了。他起了疑心,追着这人,亲眼看着他进了正院正屋,可是这个马氏却理直气壮地反问他“什么男人”?!本来他还没往别的方向想呢,这时却不得不想了。   “别在这儿给我打马虎眼!马氏啊马氏,你好不知廉耻!这么大岁数了还偷男人,你……你叫他出来,我要打死你们这对儿奸夫淫-妇!”宋老爷气得面色涨红。   马氏一听这话顿时大怒,她指着宋老爷的鼻尖骂道:“为老不尊的人是谁?!是你!你六十七岁了还与小丫头搞在一起,呸,提起你来我都恶心!”   “我!我六十七!我为啥六十七还这么辛苦,就是你这个不会下蛋的母鸡给我造的孽!好好儿的女儿你给我害得身败名裂嫁给了那么一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害得我没有儿女承欢膝下,你倘若下个傻瓜蛋儿,我也敬服你是个女人,啊呸!你不仅不会生还不叫我纳妾,满院子的丫头见了我避猫鼠一般,都是你这个混蛋老娘们儿作的!”宋老爷显然气极了,说出来的话丝毫没有给马氏留脸面。   “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不知道你女婿是个什么东西吗,你知道,还不是见死不救!你也想把她嫁出去,打发的远远的儿,既不用给她嫁妆也不怕她回娘家打秋风!要不是后来你见我不生,你能想起来资助蒋家那三个臭虫?!哼!现在倒来埋怨我了,你配吗你!啊呸!”马氏肥胖的身躯丝毫不见臃肿,她甚至跳起来去骂宋老爷。   宋老爷踉跄两步,面色铁青,指着马氏说不上话来。   后窗外的蒋婆婆身子颤抖,他一直以为父亲懦弱才不敢在自己婚姻一事上多说话,却不知原来父亲也是早有盘算的……文莺气得咬紧了牙,一手扶着蒋婆婆,一手不停挥舞着发泄心中的怒气。   屋子里,马氏占了上风,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继续揭了宋老爷的老底:“你不纳妾,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是尊重我吗?哈哈哈,别搞笑了!你是怕我娘家,你怕他们疏远你,以后你就不能仗着我娘家那边敛财了,你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假老实人!”   宋老爷此时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眼中现出戾气来,一步步走向马氏。   而马氏却还不自知,她沉浸在自己胜利的喜悦中,往窗外一指——时长汀等人还以为被她发现了,连忙弯腰低头——马氏却只是为了表达这偌大的宋府,她道:“现在还指望着小丫头给你生儿子,哈哈哈,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也没少养了外室,可是一个儿子也没生出来,哈哈哈!你知道为什么吗,老娘告诉你,老娘四十岁之前,整个宋府所有的小丫头都喝了绝子汤!四十岁的时候,老娘认了命,知道自己生不了了,哈哈哈……”她没说完就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宋老爷和司竹等人也大体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面上都有些震惊。   果然,接下来马氏继续道:“老娘四十岁那年,和绝子汤的就是你了!别说你现在六十七了,就是二十年前,你也生不出儿子了!”   听见这话,众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宋老爷身上,只见他先是震惊,而后大怒,随后直扑过去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   宋老爷虽然看上去比马氏大了六七岁左右的样子,力气却不是马氏能够相比的,只一小会儿,那马氏就被他扼得面色涨红喘不上气来了。   司竹化作一阵青眼从窗户中飘了出去,有些迟疑道:“要不要留她一命?”这马氏并没有直接害死谁,算不上一命还一命,就这么活生生死在他们面前还真让人有几分不忍心。   时长汀等人还没有说话,忽然听到房间里传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大家忙扭头看去,就见堂屋里已经一片狼藉了,鲜血从马氏喉间喷涌而出,把宋老爷喷成了一个血人。      ☆、醉心花 扶桑花仙      大家呆了一呆,再看向宋老爷,就见他左手掐着马氏的发髻,右手中拿着一柄匕首。   “死了?”明潼怔怔地问道。   “死了。”地仙回答。   “这也算是……报应了。”玄慧有些发怔,佛教讲究因果报应,在他看来,马氏虽然罪不至死,但同时也应该不得善终。因为她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真要细数因她而造成的直接、间接伤害,恐怕难以数得清楚。只是他毕竟是道教和佛教的一派掌教,身上背负着普度众生的责任,心中牢记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教诲,不应该见死不救,而司竹也是考虑到自己在场才会专门来询问他们的意见……没想到,宋老爷会这般心狠心硬。   想必是因为身后无子的真相太过绝望了吧,否则他也不会状若疯魔了……状若疯魔?!玄慧又将视线转回去,就见宋老爷正在大笑,面上挂满了血和泪,让人看了心生寒意。   “他这是……”玄慧结结巴巴指着宋老爷问司竹。   司竹猜测:“疯了?”   茯苓击掌:“不仅如此……还中风了吧?!”之前传言中的颜东君颜老爷也是这般形状,痴傻疯癫。这位宋老爷也是这般吗,大喜大悲之后精神受不了崩溃了。   众人一时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众人听见院子里有丫环仆役的脚步声传来,司竹清清嗓子,说道:“咱们走吧。”   众人无声点头。接下来的事情已经超出他们的计划了,无论宋老爷会因此得到什么样的惩罚,也已经不重要了。这么想着,大家的目光就都移到了蒋婆婆身上。   蒋婆婆眼神复杂地看着形态疯癫、嘴角歪斜的宋老爷,那眼神中有失望、痛苦、怜悯,也有释然……蒋婆婆被文莺提醒,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微微笑了一下,道:“爱都是相互的,我在父亲这里无法期待,便也不再期待。”她扭头看看文莺,笑容更多了几分,“很庆幸,我遇到了可以寄予期待的人。”   众人也都一笑,离开了宋家。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身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也跟着他们回到了庄子……   ……   关于蒋婆婆一家的后续,司竹他们是从地仙那儿得知的:马氏当场就死了;宋老爷疯癫了,生活极为艰难,宋家的丫鬟仆役瓜分了宋老爷视为生命的银钱一哄而散了;蒋老爷与蒋继组二人沿街乞讨,受尽凌-辱,有人看到蒋继组从蒋老爷手中抢窝头吃,父子二人为此纠缠到一起打得天昏地暗;蒋垛丽毁了名声,戴枷伤了身子,逃家不成反被卖入暗娼窠子,听说过得很是凄惨。   司竹等人将之前从蒋家“偷来”的银钱给了以前在宋家侍候的丫环们——她们因为马氏的私心喝了绝子汤再不能生育,想必日子也不会一帆风顺,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至于蒋婆婆和文莺,文莺试探着问地仙,能否让蒋婆婆成仙,哪怕是个石头仙呢,她都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   地仙却道:“我也想当石头仙,我也愿意付出一切,你能成全我吗?”   文莺很是失望。   地仙瞥了司竹一眼,叹息一声,道:“就让我来做这个坏人吧,因为我相信你如果去问司竹,得到的结果也是这样。”他向着蒋婆婆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解释说:“你这位婆婆啊,做个大家闺秀还好些,做个女状元也无妨,但要是成为一方神灵,则有些……不足了。”   地仙一边说一边觑着文莺的脸色,文莺先是不解随后突然恍然大悟了,她有些羞赧地对着地仙福身道谢并表示歉意,道:“是我想差了,多谢大人指点。”自己婆婆性子淡然,颇有几分置身事外的冷漠,倘若真的成为一方守护神,恐怕并不能全心全意为百姓谋福利。   地仙见她想通了,悄悄松了口气,又道:“你看庙前村,也不知道他们村里有个什么庙,庙里又是个什么仙,但是就咱们所见,这个小仙冷漠的很,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没天理的惨事他却不作为,这已经很失职了。”   “神仙能够插手百姓的家事吗?”文莺疑惑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姑娘,人在做天在看啊,有些‘无巧不成书’的巧合,其实幕后都有那么一只推手,手的主人就是一方的守护神,他要确保整个社会秩序的正常运行,即便发生偏颇也不会太过脱轨,否则,便是失职了。”地仙一本正经道。   文莺福身道谢:“小女子受教了。”   蒋婆婆走过来牵起文莺的手,柔声道:“咱们走吧?”   文莺点头。   司竹等人送行,蒋婆婆再三道谢不止,最后她道:“希望下一世,我们能做真正的母女。”   “会的,只要你们戴好那两个符咒。”玄慧捻须而笑。   ……   就在蒋婆婆和文莺消失的时候,有两道白光钻进了时长汀胸前的长命锁中。看到这一幕,众人都松了口气。时长汀还特意数了数,见果然是十六画才真正放了心。   不等众人喘匀气,玄慧又道:“如果在九天之内你们还能得到新的笔画的话,得到的那个笔画数目将会翻倍。”   这个可以有啊!司竹和时长汀喜出望外——如果得到两画,翻倍之后岂不是四画,四画加上之前的十六画,长命锁的繁体灵就能集齐笔画了啊!   “顺其自然吧。”玄慧摆摆手坐了回去。   司竹往一个方向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看样子她是赞同玄慧的话的……好像,她有什么事情要解决?时长汀一边思量一边往回走。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能当上土地神了。”这边司竹走过来坐在地仙旁边,笑着说道。地仙虽然反应迟钝,但却具备成为一方土地神的基本条件——那就是将百姓放在心中。   地仙莫名其妙得了司竹的夸奖,高兴坏了,正要继续向司竹表表功劳,却听见司竹对着虚空处说了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话:“你呢?你是怎么当上神仙的?”   “谁?”在座的几人都惊了一下,下意识侧转了身子向着司竹看向的方向望去。   那儿……什么也没有啊。   时长汀和茯苓面面相觑,又一起看向地仙,却见地仙也是一脸茫然,这就奇怪了,如果说他们看不见什么诡异的东西还能理解,毕竟他们一个靠的是阴阳眼,另一个靠的是显魂镜……可是,地仙怎么会也看不到?   “问的就是你啊,小姑娘,莫不是你以为我很有耐心?”司竹说话的语气严厉了几分。这次众人再看过去的时候就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扭扭捏捏的小姑娘,身穿一袭粉红色衣裙,年纪大约十三四岁,梳着双丫髻,看上去粉团儿似的,极其可爱。   她见众人盯着自己,脸颊刷的一下就羞红了,两只糯米团子一般的小手儿紧紧攥着上衣前襟,一步一步蹭到司竹身边,觑着她的脸色,悄悄扯了扯司竹的衣袖,声音软软糯糯的,道:“竹仙姐姐,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扶桑呀。”   “不认识。”司竹将自己的衣袖从小姑娘手中撤出来,扭过头去不理她。她喜欢装神弄鬼,并不意味着喜欢被别人装神弄鬼。哼!   与司竹这句“不认识”同时响起的是一声惊呼,这声惊呼来自茯苓,只听他道:“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扶桑学着司竹的语气斜睨着茯苓说道。   茯苓急得都站了起来,道:“怎么就不认识了呢,是我啊,我是云……不是,我是说我是桑扈啊!你还记得不,在普陀山的时候,我……我背姑娘……过河……”   “山上怎么会有河水,你莫要欺骗小姑娘。”扶桑还是仰着头一脸傲娇地说道。   “山上怎么就没河了呢?!有啊,山溪水打哪儿来的,这就是河溪啊!这可不是我造的呀,有句俗话不是说嘛,‘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眼见院子里的人都用看骗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了,茯苓急得面红耳赤赶紧辩驳道,说完忽然惊觉这句话完全可以用来形容这位扶桑姑娘嘛,“小姑娘”竟然转眼不认人了!   “好吧,山上有河溪,我不认识你。”扶桑一脸“我不和凡人计较”的表情。   不等茯苓再说什么,一边的玄慧已经扭住了他的耳朵,玄慧扯过茯苓,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臭小子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纠缠人家小姑娘。”说完还不听茯苓辩解,显然已经认定了他的罪名。   扶桑一脸阴谋得逞,茯苓一脸生无可恋。   “说完了?走呗。”司竹看到这儿又开口道。   扶桑面上的得意顿时变作了可怜兮兮,她扑到司竹怀里,撒娇道:“竹仙姐姐,不要不理扶桑妹妹嘛。我之前还帮忙了呀!”   “什么意思?”时长汀看出这小姑娘话里有话,不禁开口问道。   “没意思,我不认识你呀。”扶桑瞬间变脸,又让时长汀碰了一鼻子灰。这次还没得意眼角余光就瞥见司竹斜了自己一眼,忙端正了表情,乖乖巧巧答道:“小女子失礼了,回公子的话,之前在宋家的时候,竹仙姐姐变作竹枝进了一只花瓶,那就是小女子的藏身之地。小女子在那儿等候多时,为了诸位公子、小姐和婆婆,能在宋家一切顺利,小女子还向醉心花姐姐借了迷幻粉呢。”   “啊!”玄慧短暂地惊呼一声。   明潼连忙问玄慧:“大师,醉心花,是不是就是那种有毒的花卉?”   玄慧点头:“正是,醉心花的叶、花、籽均可入药,有大毒。”   “难怪……”时长汀摇摇头,恍然大悟道,“难怪在宋家的时候,马氏与宋老爷会针尖对麦芒地争吵起来,原来是因为中了毒。”   “嗯嗯,他们吸进了毒粉,脑袋混沌,心中的话就藏不住啦!”扶桑一边说一边偷看司竹,面上带着一种“求表扬”的神情。   司竹被她一直盯得有些无奈了,终于开了口:“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当时在宋家的时候,她看到了花瓶中的那束花,并没多想,只是将它当成了普通花卉,直到后来发现宋老爷和马氏情绪太过激动了,言语间你来我往的竟然说出了那么阴私的事情,就像是他们装模作样了几十年突然幡然悔悟了一般,太怪异了。   试想,马氏的目的是宋家的家财,她设计驱逐了蒋婆婆,又设计宋老爷无后,这些都是见不得人的内宅私事,当时绝对不是表白心迹的时候,毕竟眼下她还没有得到宋家的家财。可是马氏却不管不顾地说了,实在违背了她的初衷。   至于宋老爷,他是伪君子也好,真小人也罢,自制力还是有的,更何况他装老实装了这么多年,又是置办外室又是依附继室娘家的,还牵制着蒋家这边,为自己寻了一个养老的看家狗。这一切,表明宋老爷完全就是一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胚子,怎么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一怒之下杀了马氏,杀了她他自己能得到什么善终吗?很明显不可能。   司竹越看越奇怪,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宋老爷要杀马氏,顾及着玄慧的身份,司竹不确定他们该不该袖手旁观,退出来与时长汀等人商议的时候,那边惨剧已经发生了。就在别人被那血淋淋的场景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司竹却注意到案几上的花瓶中,那束被自己挤到角落里的扶桑花的叶子抖动了几下,像是表达“大功告成”的喜悦一般。      ☆、桃花仙 竹爱桃花      第八卷:   主角:童想妞,童清玉   情谊:爱情之暗恋   *********   就是这一抖被司竹发现了端倪,以至于她一直留意他们周围的气息变化,后来发现这花还会隐身,一直跟着他们来到了庄子上,只是司竹对她的气息太过熟悉了,很快就发现了扶桑花的所在。   ……   “竹仙姐姐……姐姐……你不要不理我嘛,想当初咱们在天庭的时候,是何等的自在温馨啊!”扶桑嘟着嘴摇晃着司竹的衣袖。   司竹奇道:“我虽然认识你是扶桑仙子,却不记得以前与你有多熟悉啊。”   “原来你就是个自来熟啊!”茯苓终于找到反击的地方了。   “你不知道,你在看美男的时候,我在看你。”扶桑一脸“深情”道。   司竹身上一阵恶寒。   “什么美男?”时长汀斟茶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倒满水,这才开口问道。   “就是竹仙姐姐的青梅竹马呀!”扶桑乐滋滋说道,“你们没见过,那个竹马长得可好看了,据说是天庭第一美男子,啧啧啧,那叫一个美呀!”   这又是一个知情的!时长汀和茯苓对视一眼,颇有几分小心翼翼,生怕这个扶桑花与地仙一样,也是不记事儿的。   扶桑并没有看道时长汀等人已经屏气凝神了,她还是乐滋滋喜洋洋的,也不顾司竹眯着眼看她,连比带划地说道:“他是桃花仙!美极了!美极了!”   看来这个扶桑花也没少偷窥了美男,茯苓屈肘捣捣时长汀,却发现时长汀毫无反应,不禁奇怪地扭头看去,就见时长汀面上的笑容有那么几分勉强……茯苓眼珠一转就明白了其中的端倪,不禁心生唏嘘:这两人……看上去相配极了,本以为他们俩能有个什么比较好的结局呢!比如说……白头偕老之类的……怎么司竹还有个青梅竹马啊,司竹对这个竹马,是什么感情?如果说单是友情——相处一千年才只是友情,这也太单纯了吧;如果说这是爱情——看司竹整天一副冷冷清清、无欲无求的样子,也不像是相思之人啊;如果说他们是亲情——也不太合适,毕竟无论是地仙还是扶桑,提起那个美艳桃花仙的时候,说的都是“司竹的竹马”,而不是“司竹的大哥”或是“司竹的小弟”……   “对了,司竹小姐,你和桃花仙,谁的年纪更大一些?”茯苓问道。   “当然是……”扶桑抢答,却没答上来,只得回头眨巴着大眼睛看司竹。   这次司竹并不像上次那样排斥这个问题,她回答了茯苓的询问:“差不多吧,我们是一批的。”她见众人不解,便解释道,“我们,生于天地间,是灵气所成,而不是修行成仙的。也就是说,他是桃花灵气生成的仙子,我是竹子灵气所成。我们随着桃花和竹子,兴而兴、灭而灭。”   “那为什么只有两千多年?”玄慧不明白,“天地万物由来已久,两千多年前呢?又是谁在掌管竹子和桃花?”   “情况不一。”司竹抿了口茶继续道,“比如说桃花,在他之前也有很多桃花仙子,有的是万物灵气所生,有的是修行而成,有的是被指派过去的……结局嘛,有的改行了,有的犯了错不得善终,有的成了神调离了职位……”   “司竹小姐你呢?”明潼已经星星眼了,在他有生之年,从不曾接触到这么玄幻而神奇的世界。   司竹微微蹙了下眉头,迟疑道:“差不多吧,我也没怎么打听过。我的上一任,据说是改行了,好像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另外……”她指指地仙,笑道,“如果他修成了竹仙,可能会接替我的位置吧。”   “那你呢?要成神吗?”时长汀问道,手下意识握紧了茶杯。   “也不是……”司竹有些惆怅,“我还是要找他的。之前因为找他有些失职了,卸任了倒也好,以后天大地大,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寻他而去了。”   时长汀手中的茶杯攥得更紧了,眉头也皱出了褶子,他怎么觉得司竹说话的语气有些伤感和认命呢?这不像司竹的性格啊!那个什么桃花仙……好好的男人做什么桃花仙……哼,那个桃花仙对司竹来说这么重要吗?!   “对了,竹仙姐姐啊!桃花仙君做什么去了?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呀?我觉得你们应该天长地久在一起呢!”扶桑揽着司竹的胳膊,忽闪着大眼睛一派可爱地说道。   时长汀的面色瞬间数变:先是赞许扶桑替他问出了自己想问的疑惑,后又觉得“天长地久在一起”刺耳——这不是误导嘛,司竹明明没有七情六欲的!   司竹倒是愣了一下,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是要寻找什么东西吧。他没有,我也没有的一样东西。我们约好找到了就相聚的,只是找的时间太久了,现在连找什么也记不得了。”   不记得找什么,还记得找他吗?时长汀没再问了,心中蓦地有些酸涩。   “神仙……也会失忆吗?”茯苓左右看看,迟疑道。他理解地仙反应慢,也明白这是“芦苇精”的内在条件决定的,只是司竹……哦,对了司竹是“竹子精”,竹子也是空心的……不过看上去司竹不像是缺心眼儿的人啊……   “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脾气很好?”司竹看定茯苓,一字一顿道。   茯苓下意识“嗯”了一声,说完才听明白司竹说了,抬头看到地仙偷笑、扶桑幸灾乐祸大笑,忙摆手否定道:“司竹小姐玉质天成,一直都是极好的!”一边说还一边笑着竖大拇指。   司竹只是斜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端起茶杯喝水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脾气好像真的好了许多……时间真的像是一条长河,自己原本是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头,随水流啊随水走啊,天长日久的,慢慢地磨合去了棱角……这样说的确文雅,可是不符合实际啊,司竹心中默默叹息,骗谁呢,自己一直都是冷心冷情的,而今之所以温和柔润了,不过是因为时长汀几人罢了……   我想,我会一直记得,他们曾经对我的心疼和维护。司竹在心中说道。   扶桑不知道司竹想到了什么,她只看到司竹竟然默默微笑起来了,那笑容美好极了,就像是……就像是在那遥远的一千年前,她还只是一株成精不成仙的小扶桑,不能自由移动,每天只能偷窥司竹和桃花仙相处来度日的岁月……   “啊!”扶桑忽然抚掌惊呼一声。   “怎么了?”司竹轻轻揩去衣袖上溅上的茶水,淡定问道。   “竹仙姐姐!我想起来了!那首诗!那首歌颂你和桃花哥哥的艳诗!”扶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也真难为她,那么大的圆眼睛都能笑没了。   “噗嗤……”接二连三喷茶水的声音。   艳诗!   艳诗!   艳诗!   天上仿佛有一群乌鸦飞过,每只乌鸦口中喊着“艳诗”!   司竹抬手止住茯苓“噌噌噌”燃烧着的好奇的大火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她错着牙,长吸一口气,道:“扶桑,你最好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解释什么?天庭都传遍了,竹仙姐姐还不知道吗?”扶桑惊讶道。   司竹左手抓住椅子扶手,告诫自己不要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只是语气里的怒火怎么都止不住:“你给我好好解释什么是艳诗?!又是什么艳诗?!”   “艳诗……不就是令人惊艳的诗词吗?”扶桑说完见众人又是喷笑不止,奇道,“不是吗?他们民间不是把写得最好的诗词统称为‘艳诗’吗?难道不对?”   明潼哭笑不得地向扶桑解释了“艳诗”的含义:最初的“艳诗”是指以男女爱情为题材的诗歌(诗文)。后来的“艳诗”又称作"艳体诗",往往被诗论家斥为"淫诗"。   听得扶桑连连称奇。   茯苓见司竹已经临近暴走的边缘了,忙对扶桑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了。   司竹:“怎么不说了?那首广为流传的艳诗是什么?”   扶桑面上怯怯的,伸出一只葱白一般的小手指指着茯苓委委屈屈道:“他不叫我说了。”   茯苓察觉司竹的眼刀“唰”地就飞过来了,一边心中暗恨自己不长记性又被这个装模作样的小姑娘给坑了,一边笑道:“我是说……嗯,司竹小姐说得对!”   “你说!”司竹继续教训小姑娘。   “嗯嗯,我这就说!”扶桑对着司竹就是驯服的小鸭子模样了,她讨好地对司竹笑笑,道:“有个诗人,叫苏轼对吧,就是他那首什么春江景……”   明潼补充:“苏轼的《惠崇春景晚景》?”   “对对!就是这个!”扶桑连连点头,又小声补充道,“这首诗也挺艳的嘛!好大胆的!”   《惠崇春景晚景》有两首,是苏轼为惠崇所绘的鸭戏图而作的题画诗。怎么大胆了?众人都不解了。   扶桑瞪大眼睛奇怪道:“竹爱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还不香艳啊?!”   “啥?”众人目瞪口呆。   良久,明潼犹豫地说道:“不是‘竹外桃花三两枝’吗?还是说,关于司竹小姐的那首诗,真的是‘竹爱桃花’?”司竹小姐好主动哈坦然啊!   司竹气得胸口连连起伏,一拍桌子,道:“胡言乱语!”   “啊!”司竹刚呵斥完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大家都惊了一下,齐齐抬头看去,就见他们坐着的石桌石凳上方的树上,趴着一个抱着树枝的糙汉子……鬼魂,他正捂着嘴……面红耳赤,那应该可以称作是“面红耳赤”吧,他长得有些黑,面上黑里透红的,正看着众人。   “何方宵小?!”扶桑站起身气势汹汹地指着那个糙汉子呵斥道。   那汉子听见这话更慌张了,他趴在树上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下去说话,于是众人就看着他“吭哧吭哧”地往下爬。   他是鬼吧?为什么需要爬下来?司竹等人有些纳闷儿了。   这个念头刚起,那个汉子就改变了下滑的方式——他应该是刚刚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鬼了,可以飘了,只见他“嗖”地一下飘了下来,落到地面上时还很是开心地拍了拍手,拍完就看到众人一脸无语地看着他,面上又是一窘,忙拱手行礼道:“在下童想妞,见过诸位大人。”   “你叫……叫叫叫……叫啥?”他说完后,院子里一片死寂,就连扶桑这个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神仙都被他的名字给震住了,指着他说话的时候都结巴了。   “童想妞,童年的‘童’,想念的‘想’,“妞妞”的‘妞’。”童想妞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众人听了他的解释之后,感觉更不能淡然处之了。   “你……您,是女子吧?”明潼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当然不是。”童想妞脸色一黑,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下,坚决否定道,“大人哪里看出我是女子了?”他一身粗布长衣,麻鞋、黑脸庞、宽肩膀、个子也高,身材也壮实,怎么就成了女子了?他说话也不娘气啊!这位大人什么眼神?   “那你这个名字……太不尊重了些吧。”茯苓差点儿咬着舌头,这人……这个汉子明明一副敦厚老实的长相,怎么取了个这么花的名字?   “哦哦哦,原来如此!”童想妞长长松了一口气,道,“吓我一跳,还以为自己变鬼之后成了女身了呢!”他一边摇着手扇着风,一边讲述自己名字的来历。   原来,这个名字是他父亲给取的,他父母想要一个女儿,都快要想疯了,所以给儿子取了个“想妞”的名字,表达“想要一个女娃”的心愿。   他说完期待地看着众人,众人只觉得有些头大:怎么感觉更诡异了呢?      ☆、童想妞 重女轻男      “你是你们家的第几个儿子?”茯苓问他,在他的记忆里,但凡这种想要生女儿的人家,一般都是已经养了好几个儿子,不再担心传递香火的事情了……   “我是我们家的长子啊。”童想妞回答。   就算不是养了好几个儿子,至少也得是有了一个儿子了,再生个女儿也不过是为了配成一个“好”字……茯苓将心中那未尽的话说完,看着童想妞有好一阵子的失语,这个童家怎么这么不按套路走呢?第一胎就奔着女儿去了?   “那你们家挺重女轻男的啊。”明潼心有戚戚地说道。   时长汀被他的语气所感,不禁抬头看去,果然就看到明潼正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神情看着童想妞,他一时没想明白,不由得看向司竹,司竹倒是反应过来了,给他使了个眼色,时长汀明白了:明家也是重女轻男的人家,明家的女儿是明家的珍珠、玉石,儿子则是石头、土块。   关于明家的“重女轻男”,有件事流传甚广,故事是关于明笳和她兄长的。明笳,也就是时长汀的母亲瑞王妃。瑞王妃有两个哥哥,这两个哥哥分别比明笳大了五岁和三岁,但是他们直到五岁和三岁那年才有了正式的名字……   原因很简单:明笳兄妹的父母,一直都想要一个女儿,对前面的两个儿子的到来并不怎么欣喜,也一直拖着没有取名字,直到明笳出生那天,明家就要打开祠堂为明笳上家谱——按说这并不符合规矩,在大齐,一般而言,通常会在孩子长到六岁或十岁的时候上家谱,这时候孩子一般就不容易夭折了。   由此而论,明家上下对这个小女娃的重视可见一斑,更可况,明笳的名字……“明家”同音啊!这种赤-裸裸的宠爱,简直能够闪瞎世人的眼睛,就连当年皇上也调侃明家家主说:“爱卿对此女之疼爱,胜过朕于公主多矣。”明家家主只是“呵呵”不提。   这也就罢了,世人多奇葩,你爱琴瑟我爱花,管他明家女娃娃……可是……你疼宠女儿也就罢了,怎么如此厚此薄彼呢?!先是开祠堂的时候只给明笳上了家谱,在老仆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这个女娃娃还有两个哥哥哩!等把这哥俩叫过来,却又发现这俩孩子还没大名呢,没有名字如何上家谱,总不能写上“明大哥儿”与“明二哥儿”吧!   至于为什么不能……明家两兄弟曾经听自己奶娘讲过一个很悲凉的故事——因为明家上下能主事的人,都觉得,“明大哥儿”与“明二哥儿”这两个名字写在“明笳”旁边不好看!使得“明笳”这么好听的名字失去了高贵的气质!   ……   据说,原话比这还要悲凉,且原话出自明家三兄妹的母亲,她曾忧愁道:“那两个名字写在你们妹妹的名字旁边,太委屈她了,好像她掉进猪窝里似的……”   明家大哥儿:呵呵……   明家二哥儿:呵呵呵呵!   ……   总之,托小妹妹的福,明家两位小少爷终于有名字了。   后来的后来,明潼这一辈孩子出生之后,两个哥哥也学精了,知道他们不能指望父母长辈为孩子们取名,同时他们也不能自己取——说来都是泪啊,想都不用想,如果他们自己取了,还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开祠堂为他们这些如同他们可怜的儿子们上家谱呢!   因此,他们找到瑞王妃——求瑞王妃赐名!   瑞王妃自然也是知道这个典故的,见兄长这样也是哭笑不得。不过还是为侄子们取了名字——“明潼”这个名字就是明笳取的。   ……   时长汀越想越可乐,顿时对明潼升起无限的同情,幸灾乐祸的同时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方才司竹是不是对自己用什么仙术了?怎么她一使眼色自己就懂了?!对,就是他对自己施了仙术!时长汀耳朵有些红,端起茶杯来喝了好一会儿。   茯苓本想笑话时长汀几句的,因为他端着的那只茶杯里早已空空如也了,可是现在却心烦得很,那个乱入的桃花仙,活生生拆散了自己硬生生撮合的一对儿鸳鸯!   司竹他们这边各想各的,也就把童想妞给忽略了,童想妞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不好意思,诸位大人,我想打听一下,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对了,你为什么在我们家?”时长汀被他的声音唤回了神,抬头问道。   “我……哦,我本来飘着的,飘着飘着天黑了,就趴树上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你们了。”童想妞抬头比划着那棵大树说道。   “你作息还挺规律的啊……”地仙小声嘀咕道,都做鬼了还保持白天活动晚上休息的习惯呢。   “对了,你身上也有符咒?”玄慧问道。   “什么符咒?我没有啊。”他低头打量了自己好一会儿,随后摇头否定了。   “那你为什么能在白天行动?”众人都好奇了,难道说现在的鬼魂已经变成白日行了?   “不对,你过来!”玄慧忽然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招呼着童想妞往他这边来,等他过来了忙伸手去掀他手腕上的衣袖。众人被面上的郑重弄得心中一凛,也都下意识站起身围了过来。   “师父,怎么了?”茯苓不明所以地看着玄慧面上那种不胜唏嘘的表情,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儿子吗?”   “哦~”这是司竹。   “噗嗤!”这是明潼。   “咳咳咳!”这是时长汀。   “哈哈哈哈!”这是扶桑。   “滚一边去,你个臭小子!气死老衲了!”玄慧气得不轻,当下就犯了嗔戒。   众人哄堂大笑。   玄慧追着茯苓满院子跑,跑了好久才气喘吁吁停下来。他追不上茯苓,又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于是便道:“这位童公子身上有一个惊天大秘密,老衲本不想隐瞒的,可是现在贫僧被这个小孽障气得……”   不等他将这招“借刀杀人”的引子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那一声脆响,这绝对是打在脑门上了啊,玄慧连忙定睛看去,就见茯苓正捂着脑门不可思议地看着扶桑,而扶桑正用帕子抹手。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茯苓不可置信道。   “嗯呐,我打滴,话说,你脑门上怎么这么多油啊!”扶桑很是嫌弃地说道。   “你……你不可理喻!”茯苓气急败坏了。   “谁要你理喻,我是为了听故事!”扶桑说完还白了茯苓一眼,而后看着玄慧道,“大和尚你快说啊,我都替你打了这个臭小子啦!”   玄慧看看忽然“敢怒不敢言”的茯苓,再看看一派理所应当的扶桑,心中开始思量,自己的徒孙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喂!大和尚!”扶桑见玄慧竟然走神了,语气不善地唤道。   玄慧连忙爬起身,理理衣襟道:“这就说了,哎呀,徒弟媳……不是,我是说啊,小姑娘,不要那么着急嘛。”他说完拉着童想妞往石凳这边走,却听见童想妞嘴里悄声嘟囔道:“好凶的姑娘啊,果然只有我家妞妞最可爱了……”   “黑妞,你说谁凶?!”扶桑的怒火烧向了童想妞。   童想妞愣了好一下才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啊?黑妞?为啥叫我黑妞啊?”   司竹几人又是一阵大笑:走了个文莺,又来了个喜欢起外号的。不过,“黑妞”二字倒真是切实——这个童想妞童公子嘛,面庞黝黑,名字里又有个“妞”字,喊这个名字倒比“想妞”要好很多……至少,喊了“黑妞”,尴尬的是童想妞一人;而若喊“想妞”,则是他们别扭了。   童想妞一看众人这么快就默认了这个名字,虽然无奈但也没别的办法,只得摇头叹息着应下了。   “好了,说说他怎么了?”司竹并没有检查童想妞身上的不对劲儿,而是直接让玄慧揭晓答案。   玄慧面上的笑容褪去了几分,眼中又浮现出那种似是悲叹又似是敬佩的神情了,他连着叹息好几声才缓缓说道:“他啊,有人为他死了。”   这话一出,满院皆静。   童想妞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竟然从“黝黑”唰地变成了“惨白”。   司竹看到童想妞嘴唇一直在颤抖,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抓着石桌子的桌边,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抽去了脊梁一般,非这么不能支撑……   等等……两手抓着桌边?这个鬼不仅不怕日光,还能直接触及到实物,再看他手腕间隐隐约约露出来的红色印记……司竹摸着下巴,面上现出不忍之色来。   扶桑一看司竹这样就知道她已经发现了这其中的端倪,连忙过去讨好道:“竹仙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呀,竹仙姐姐教教我。”   司竹也是一声长叹,看看玄慧又看看扶桑,再看时长汀他们三个也在竖着耳朵等待揭秘,而这件事必须有人解释……算了,之前地仙替我当了一回恶人,现在她就替玄慧为童想妞揭开这个残酷的现实吧。   “在你新死的时候,有人为你而亡,那人的心头血滴在写有你生辰八字的阵法上,以此为你续了福缘。这种方式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做成功,因为它对进阵者的要求很高,比如说,那人命不该绝,生前也无罪过,还应是福禄双全的命格,却甘心为你放弃了生命。最后的结果是换得你能在阳间多做停留、去了阴间也能投得好胎。”司竹娓娓道来。   “是妞妞……是我家妞妞!这个傻丫头……”童想妞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自言自语。   司竹等人努力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道:   我死了之后并没有进到阴曹地府里去,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以为每个新鬼都这样……   后来遇到了一个鬼伯伯,他与我说这是因为我心中还有执念,因为这份惦念而留恋阳间。我一想,也是啊,我心中怎么会没有惦念呢,我还想再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虽然他们俩“眼里没我”,只有妞妞……   更重要的是,我想要看看妞妞啊,妞妞才十四岁,还不到出阁的年纪,我还没看着她成家生子……我不放心啊!总之我赶紧回了家,回到家却发现家中空无一人,就连足不出户的妞妞也不在家。我以为他们出去寻我了,等啊等,也没等到他们回来,没办法,只得出来找……   ……   后面的事情司竹等人就都知道了,想来,童想妞是在各处寻找的时候来到了他们庄子。   “出去寻你?你……是怎么过世的?”司竹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点。说完却察觉时长汀忽然面露惊讶地看着自己,她不禁回望过去,奇道:“怎么?你知道?”   “我不知道。”时长汀连连摇头,低下头没说话,心中却是暖烘烘的:若不是声音不同,他还以为方才那句有停顿的话是茯苓说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司竹说话也会顾及人了……这是不是说明司竹更有烟火气了?她所谓的缺失的七情六欲,是不是已经寻回了一些?从什么时候……哦,对了,上次地仙谈论司竹往事的时候……又是那个桃花精!讨厌的桃花精!哼!   这边童想妞哽咽着回答道:“我是在与人争斗的过程中失足踏空摔落山崖而死的。”   “你……那你是应该好好哭一哭。”司竹的语气冷了一分。如果童想妞真的是因为与人争强好胜而死,那么为他而死的那个人死得着实不值。      ☆、死得好 炫妹狂魔      “嗯嗯,我要好好哭一哭。”童想妞也不知是这没听出司竹话中的讥讽还是已经伤心得难以自已了,他哭得更厉害了。   玄慧有些不忍,劝道:“你还是别哭了,这种方式换来的阳世停留短暂得很,你莫要辜负了对方的一片好心……”说着说着他便失语了,因为他感觉到童想妞身体中竟然升起了一份执念,这份执念足可以支撑他在阳间长时间停留了。   想也知道那份执念为的是谁,司竹的脸色也舒缓了。   可是童想妞并不知道自己的变化,他听到玄慧的告诫之后连忙擦干眼泪……可是擦不干,他眼里的泪水哗哗地流,看得司竹又心软了几分。   “你是为何与人争斗?”司竹道。   提起这事,童想妞的神色立刻就变了,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那群混蛋,他们嘴里不干不净的,竟然编排我家妞妞,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和他们拼了!”   “不惜为此与人拼命?”这得是什么样的编排啊?众人有些沉默。   童想妞见大家这样,犹豫了一下还是稍微解释了一下:   原来他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意外听到有人穿过林子,一边走一边闲聊,林子里静得很,他仔细一听就知道那几个人是谁了,心中顿时升起了一阵腻烦和厌恶。   “怎么讲?”明潼永远都是那个听故事最认真的。   童想妞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来,像是要把什么压抑的东西给甩脱出去,站在司竹的位置,正好看到童想妞咬紧的牙关和太阳穴上突起的青筋。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良久,童想妞才吐出一句话来。   又是长久的静默,静默之后,童想妞再开口时语速明显快了很多:“我家妞妞和我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要学会原谅,要善于忘记过去。可是……老话儿说得好,三岁看老,自从他们做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后,我始终无法扭转对他们的看法。”   “什么事?”听这话头,这几个人好像从小就很坏?这次就连司竹都起了好奇心,更不要说扶桑和地仙了,他们直接催促道:“莫要卖关子了,你时间很多吗,快讲吧!”   童想妞也点头称是,继续道:“实不相瞒,那些事也算我们庙前村的丑事了……”没等他说完地仙就脱口而出了:“你也是庙前村的?”   “嗯……怎么了?”童想妞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大人这么嫌弃地撇嘴。   “你知道蒋家的事情吗?”时长汀为童想妞斟了茶,道。   “蒋家?村头的蒋家?不清楚,我家在庙前村北面的后山山脚下,蒋家在最南面的村口,远得很啊……”顿了一下,童想妞有些苦笑地说道,“再说了,他们家是大户人家,村里有名单的富户,我们童家则是一般人家……我家妞妞每年只有七八件新衣服穿,钗环首饰也只是那几套,可怜得紧。”   一年七八件新衣服还少吗?那些七八年才一套衣服的听见这话还不得哭上七八天啊。几套钗环首饰也不少了啊,一套首饰头面能抵上一般人家的家底了。这个童想妞……   众人不禁又把他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虽然穿着一双草鞋,但是衣衫倒是簇新精致的,想来童家的重女轻男也没那么严重吧。   童想妞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面上顿时满是柔情与自豪,他指着自己身上的长袍道:“这是妞妞为我做的,我家妞妞最厉害了,识字、书画、女红……就没有她不会的。哎呀,我家妞妞最厉害了!”   众人明白了,这就是一个炫妹狂魔。   扶桑抬手止住童想妞的话头,道:“且说那几个人吧!”最讨厌这种炫妹的了,呜呜,欺负姑奶奶没哥哥吗?!哼!我有姐姐,想到此处,扶桑顿时含情脉脉地看向司竹,直把坐她旁边的茯苓看得一阵恶寒。   茯苓想要捣捣时长汀,让他看看扶桑对司竹心怀不轨,可是又想到时长汀前面已经挡了一个桃花精了,若再加上一个扶桑,会不会把他逼疯了啊……要不,我帮时长汀解决一个障碍?   茯苓摸着下巴,看着扶桑走神了。   “看什么看!”扶桑凶巴巴吓唬茯苓道。   “啊!”这一吓唬把童想妞也惊着了,扶桑看出他的惊愕,继续凶巴巴吓唬他道,“发什么呆?快讲!”   童想妞:好凶啊,比我家妞妞凶一百倍!   茯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吾!   ……   童想妞接着说道:“那几个人,都是有案底的。领头的那个名叫狗剩儿,他最是心狠,今年十五岁,可是在他七岁的时候手上就已经沾了两条人命了。”   “什么?!”众人呆若木鸡。   童想妞一边叹息一边娓娓道来:   狗剩儿脾气暴躁,幼时因为偷西瓜被砍瓜的老农呵斥了两句,他怀恨在心,趁着老农夜里看守西瓜不在家的时候,拿了砍柴的菜刀潜进老农家里,将毫无防备的一位六旬老妇和他们家中的小孙女——一个三岁的小女娃娃给砍死了……   “太惨了……”童想妞回想当年的情景,身子不禁打了个寒战,彼时他才只有九岁,随着大人看热闹却看到了那样鲜血淋淋的一幕,震惊与愤怒可想而知,在那之后他足足做了一个多月的噩梦。   “那他怎么还活着?”扶桑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这种畜生,人渣,就该将他剥皮抽筋!”   明潼声音幽幽的,又是无奈又是难过:“在大齐……未满十岁的还算是孩子。根据律法规定,这时候的小孩子心智还不成熟,不能对自己的行为担负刑事责任,倘若犯有杀人、放火、抢劫等罪,只能采取劳动教育的方式处罚。”   “正是这个原因!”童想妞一拳砸在石桌上,他那碗大的拳头硬生生将石桌砸得颤了几颤,“就因为他年纪不够,送了官也没被问斩,而是被罚着服兵役去了。这不,服完兵役,他照常活蹦乱跳的!可是,可是那个西瓜老农家却是家破人亡……”   院子里一片悲声。   “别的呢?”司竹的指尖重重敲在石桌上,寒了声音。   “还有一个名叫石头的,他也是铁石心肠……他曾经有个弟弟,弟弟比他小两岁,可能因为刚出生的缘故得到了父母亲人的喜爱,所以家人难免忽略了他……他……他竟然拿石子儿塞进他弟弟嘴里,活活噎死了他。”童想妞眼睛都有些发红了,每每想到此事,他都会想起自己妹妹小时候的样子,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这么狠心对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下死手,那是他的亲弟弟啊!   “这件事做得隐蔽,他们家也不愿意成为远近的谈资,只说孩子没养大夭折了,将此事瞒了下来。我之所以知道,也是凑巧,那天他们埋孩子的时候,我就在山上砍柴,意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关于这个石头,童想妞最后说道。   “另外两个就是寻常的坏孩子了,推倒老人了、偷鸡摸狗了、骂人打架了……行为不端,但是并未见血……”说到这儿童想妞迟疑了一下,“或者他们手上也有人命,咱们不知道罢了。”   ……   长久的静默之后,司竹并没有再问那几个畜生说了妞妞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了,因为她知道,能让一个哥哥拼了命的,肯定不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恶意。   “打死几个?在你跌落山崖之前。”司竹长吸一口气,问道。   “至少两个,狗剩儿和石头,我是下了死力的。”童想妞恨声道,“我从不怀疑他们会施行他们的恶念,所以也绝不后悔为此而沾上肮脏的血迹。”   看来这伙子畜生不是单纯说闲话,似乎还有想要伤害妞妞的意思了。   ……这种岁数的少年畜生,提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说的话能让姑娘哥哥为此拼命……不用说,众人也能大体猜到他们可能说出的混账话和将要进行的混账事了……   死得好!   众人对了个眼色,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解气。   “我现在……最担心的的就是妞妞了,我担心她会因此受到什么报复……”童想妞一边拭泪一边道:“我……我想找到妞妞。求求你们,帮帮我,求求你们!”他一边说一边跪了下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下子司竹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同情了,她道:“起来吧,我们帮你就是了。”   童想妞听到司竹答应了并没有直接起来,而是恭恭敬敬磕了好几个头。   司竹眼中有几分欣赏了,她喜欢这种干脆坦然的品质,更尊崇知恩图报的态度。老话儿曾说,萍水相逢,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谢谢”两个字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罢了,谁还真指着你下辈子结草衔环而报呢。   请人帮忙就要有请人帮忙的姿态,你应该是打心底里感激对方的帮助的,而不是高高在上觉得对方只是“举手之劳”或是“理所应当”——那是不要脸。   “哥哥!”就在司竹他们为童想妞这一跪生出无限感慨的时候,忽然有个鬼影惊呼着急匆匆跑了过来。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上身是一件粉红色对襟小褂,下面是一条白底碎花的百褶长裙。头上梳着双丫髻,小脸儿圆圆的,浓眉大眼,乍一看竟然与扶桑有几分相似。   她飘到童想妞身边,扯着他的衣袖往上提,嘴里焦急道:“哥哥,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童想妞愣愣地抬头,在看清面前这个姑娘的容颜的时候,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他没有嚎啕大哭,就只是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的眼里都是歉疚和心疼。   不用介绍,众人也知道这是谁了。   司竹几个先还安安静静看着他们兄妹团聚,看着看着就蓦地生了心酸:   童想妞的眼泪一直止不住,一个劲儿心疼道“妞妞,你真傻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你要哥哥情何以堪啊!你……你是爹娘的心头宝,如今为了我丢了性命,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去……你,你要哥哥死不瞑目啊!”   那个小姑娘妞妞只是乖乖巧巧地听着,一如任何人家的文静小姑娘,不分辨也不吵闹,只是含笑看着自己兄长……只是从司竹他们的角度,能够看出妞妞的复杂感情,她眼中有难过、感动也有一种很深很深的、让司竹他们无法理清的情愫——最终这些复杂的情感都汇集成一种名为“找到你就足够了”的如释重负。   真是情深义重的兄妹俩。司竹在心中叹息道。   一边的扶桑赶紧表忠心:“竹仙姐姐,我对你也是如此,你快看我真诚的小眼神。”说完就一眨不眨地看着司竹,等待司竹检验。   司竹被她这天外飞仙的一句话给说得笑了出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包包头。   这边重聚的兄妹二人被司竹的笑声唤回了神智,齐齐往这边看过来。   童想妞又是一愣,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眼前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看得司竹几个又是一叹:这个疼爱妹妹的劲儿也是少见了。   童想妞站起身拉着小姑娘走到司竹身边,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小名妞妞……”   小姑娘适时接道:“小女子童清玉,见过诸位公子、小姐。”她一边说话一边福身行礼道。   司竹点头问好,然后看向明潼,明潼轻轻点头,司竹了然。   夹在司竹和明潼中间的时长汀惊讶了,他左右看看,不明白方才二人打了个什么哑谜。倒是茯苓想明白了,他附在时长汀耳边轻轻解释了一句:“这个小姑娘,行礼很是正规。”      ☆、无血缘 为人父母      时长汀恍然大悟,他方才也看到了,童清玉福身、起身、说话等等都规规矩矩的,节奏把握得很标准,一看就是受过专门教养的姑娘。只是他前世接触到的人多是世家子女,童清玉的所作所为也算正常,所以他并不曾注意这个。司竹问明潼还真是问对了……只是,不知为何,时长汀心中却觉得有那么几分不自在……就在这不自在升起的时候,时长汀有些烦闷地告诫自己:“好了,不要胡思乱想,要顺其自然,做好眼前事。”   这边时长汀为自己进行心里建设,那边童清玉已经在童想妞的介绍下与众人见了礼。鉴于童想妞已经找到了妹妹,所求之事也就到此为止了。童想妞抱了抱拳就要开口说话,却在张口时被身边的妹妹扯住了袖子,童想妞连忙低头看向妹妹,柔声道:“妞妞你想说什么?”   童清玉轻声细语地说道:“我与这两位小姐一见如故,很想……”不等她说完,那个毫无原则并且千依百顺的哥哥就闻弦音而知雅意地拍板决定道:“好,都听你的,咱们再留一会儿,妞妞你喜欢这两位小姐,那就勇敢地过去与她们说话吧,你这么乖巧可爱,想必这两位小姐也会喜欢你的。”   司竹和扶桑虽然承认童清玉的确乖巧可爱,可还是被童想妞这副“乖巧可爱、世上独此一家”的傲娇神态弄得一阵无语。尤其是扶桑,若不是司竹扯了她一下,她几乎要质问童想妞:“难道老娘不可爱吗?!”   ……   童想妞去了一边,与时长汀几人说话,这边留下司竹、扶桑和童清玉三人。童清玉柔柔地笑了一下。司竹看她有话要讲,便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三人一起坐下,童清玉正好背对着童想妞的方向。   不用司竹和扶桑再多做询问,童清玉就开口了:“说来惭愧,小女子着相了。只是而今时间紧急,我哥哥在阳间留不长,只能麻烦两位大人帮我一把了。”   司竹想要提醒童清玉,她的哥哥方才因为她而生了执念,而今已经可以长时间留在阳间了,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确定了——童想妞的执念是为了寻找妹妹,而今妹妹已经找到了,他的执念还能停留多久?这种尚且不确定的事情就暂且不提了吧。   就在这犹豫的功夫,坐在对面的童清玉就爆了个炸雷:“我暗恋他久矣,请两位大人帮我。”   “啥?!你说谁?他?”司竹惊呼出声,随后指着童想妞的方向问童清玉。   童清玉点头。   “你有病吧?!”扶桑瞪大眼睛,脱口而出。这才几年没来人间,人间已经这么混乱了吗?他们是亲兄妹啊!怎么能起这个念头?!   “怎么了怎么了?”那边童想妞已经跑了过来,看样子要为妹妹打抱不平了。   他的神情太过严峻,扶桑竟有几分畏惧了,司竹倒不在意,只是看着童清玉,她如果还想说下去自然会解决她这个忠犬一样的好哥哥。果然,童清玉只是柔柔地对童想妞道:“哥哥,我在和两位小姐说古籍上的奇闻异事呢,哥哥莫要理会。”   童想妞看童清玉好好的,司竹和扶桑也一脸淡然,便又半信半疑地回去了。   司竹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只是觉得这一幕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她总觉得记忆中好似也有这么相似的一幕,也曾有人这般紧张自己……是谁呢?是他吗?她不记得了,她现在也不想去回想了,修为不够,魂灵不全,再怎么回想也无济于事的。   司竹想着抬头,眼角余光却看到时长汀正在看着自己,不禁愣了一下。   时长汀用眼神示意:没事儿吧?   司竹下意识点点头,又木木登登地扭回头去看童清玉,又发现童清玉也在看着自己,不知怎的,司竹竟然两颊一红。   童清玉伸手握住司竹放在石桌上的手,诚挚道:“司竹小姐,这就是相爱的滋味啊,请司竹小姐体谅一下我这个暗恋的失意人,帮帮我吧。”   “拿开,这是我的竹仙姐姐!”扶桑很不客气地将童清玉的手拿下来,凶巴巴道:“你不要拉拉扯扯的哦,我的竹仙姐姐!”说完自己拉住了司竹的手。   司竹默默抽出手来,面上一片默然:小扶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谁来的吗?哼哼……   司竹不理会扶桑“欲哭无泪”的表情,而是扭脸对童清玉道:“咱们俩情况不同。首先,我和那个小孩子,我们不是恋人,他心有所属,我心无旁骛。其次,你与童公子是亲兄妹,在下做不来违背礼法的事情,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不是吗?”童清玉看看司竹又看看时长汀,自言自语道,“现在的人啊,说谎也能面不改色,厉害了。”   司竹胸口一滞,待要分辩又觉得没必要,只得装作没听过不做理会了,心中难免思量:这个童清玉,怎么这般表里不一呢,一开始看着温温柔柔、文文静静的,怎么背着童想妞就是这副霸道模样了……   司竹哪里料到,这还只是童清玉霸道的冰山一角呢。   “他不是我的亲哥哥啊。”童清玉用似水的目光瞥过童想妞,转回头看向司竹和扶桑的时候却是一种势在必得的霸气目光,直把二人给震了一下。   司竹和扶桑呆呆地看着童清玉,童清玉嫣然一笑,红唇轻挑:“我是童家的养女,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可是……他……”扶桑怕不是以为童清玉在故弄玄虚,忙找出证据反驳她,“他叫童想妞,你小名叫妞妞,可不就是你嘛!”   童清玉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可是看在扶桑眼中却是更可怕了,她默默搬着石凳子往司竹的方向挪了挪,小手紧紧拉住了司竹的衣袖。   这次司竹没有挣开,而是任由她拉着了……因为,这个童清玉笑得如此成竹在胸以至于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滋味。   她轻声道:“我倒是希望如你解释的这般……可惜,并不是,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她望向天边,眼神悠远,“他的名字是爹娘给取的,爹娘想要一个女儿,只是后来娘的身子不适合再生育,所以收养了我。至于我的身世嘛,也简单,我是同村一户人家的女儿,不过那户人家的男人犯了事,问了斩,女人卷了金银细软跑了。当时我只有一岁多一点儿,就被那个女儿舍在破屋子里,若非我爹娘路过听见哭声寻了进来,恐怕我当时就已经死了。”   “你爹娘?我怎么听着有点儿晕?”扶桑皱着眉头说道。   “我说的爹娘,是他的亲生父母,也就是我的养父母……但是,他们在我心中的,就是我的亲生父母,至于被问斩的男人和那个抛弃女儿离家出走的女人,他们没有资格为人父母。”童清玉用一种很是淡然的语气说着很寒凉的话语。   “且不说那个女人,那个男人犯了什么事?”扶桑倒是赞同童清玉的看法,不过还是应该问明原委再下结论。   “你们肯定听我哥哥说了石头和狗剩儿的事情了吧。”童清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不怎么相关的问题。   司竹道:“嗯……你是说,他也是那样的人渣?”   童清玉讥讽一笑:“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他年幼时在村里私塾念书,因为背不过课文被先生责骂,不仅不思悔改,还因此生了报复之心,往给那先生送去的端午节粽子中下了耗子药,从而毒死了教书的老先生。”顿了一下,童清玉面上现出无奈的痛苦来,道,“他害死了人,却因为不到十岁而没被处死,只是受了劳教、交了罚银,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他活蹦乱跳地活到大,从小恶人长成了一个更加无法无天的大恶人。”   “这个时候,谁还能拦得住他?他偷盗、明抢……各种不堪的事情做了个遍。最后伙同情妇谋杀了情妇的丈夫,被捕快抓到,很快就判了秋后问斩。”童清玉长舒一口气,两眼坚定而又讽刺,“你们看,这就是律法期冀的悔过自新,没有用的,对于这种人渣,不得到真正的惩处,他们是不会畏惧这世间的规矩的。”   司竹不禁点头,在这一点上她与童清玉倒真是不谋而合。她心道:相比于孟子的性善论,或许我更应该算是荀子“人之初性本恶”的拥护者。   “不过,你应该是福禄双全之人。”司竹知道她是养女之后,也就不排斥她的情感了,语气也舒缓下来。   “我当然是福禄双全之人。”童清玉笃定道,“你们没看到吗?我哥哥、我爹娘,对我很好,好到你想象不到。如果我说这还不算福禄双全的话,我想我会被惩罚掉进十八层地狱的。”   “倒是因祸得福了。”司竹挑挑眉笑道。   童清玉微微一愣,忽然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才止歇:“你说的对!”之前她总是以自己的出身为耻,而今听司竹这么说,她却恍然意识到,如果不是摊上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她又如何能去到童家这种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呢。   因祸得福,是了,如果因为这么微小的一个小灾难就能得到如此丰厚的回报的话,她想:我愿意生生世世皆受此磨难。   那边童想妞痴痴地看着妹妹大笑的模样,唏嘘道:“妞妞果然与两位小姐一见如故啊,看她笑得多开心,她的背影都在笑。”   一边的时长汀、茯苓等四个人一脸无语地看向童清玉的后背,恕他们不能苟同,他们真的不能看出童清玉的后背也在笑……而且,后背会笑,怎么想怎么诡异……   时长汀清清嗓子止住自己那漫无天际的想象,心中暗道“阿弥陀佛”以免夜里做噩梦,连续念了三四遍才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童想妞简直像是被这句话点亮了生命,他两眼发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时长汀道:“你也看出来了啊!小伙子你很有前途嘛!”一边说还一边拍着时长汀的肩膀,直到时长汀被他拍得矮了一截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心中一阵懊恼:人家是亲王少爷,还需要什么大好前途啊!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这边的童清玉笑完了,来了句:“不过……”   “不要不过,人贵在知足啊。”司竹笑意盈盈道。   童清玉一点儿也不在意司竹的调侃,继续把话说完:“不过,如果我能和他在一起,就真的生而无憾了。”   “你这么强势,还怕那个呆子?”扶桑撇撇嘴,很是不以为然。   童清玉眉毛一立,杏眼一瞪,轻哼道:“不许你说他呆子!只有我自己能说!”   扶桑顿时炸了:“稀罕嘛?!那样的糙汉子,姑奶奶可看不上!哼!”   “看不上更好,也不求你看上!哥哥是我的!”童清玉不依不挠道。   “呸呸呸呸!不稀罕!姐姐是我的!”扶桑一边说一般抱住了司竹的胳膊。   “好了,都闭嘴!”司竹拍拍桌子,道。   两人互相瞪了一眼,随后气哼哼别开了头去。   司竹这才继续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你的本事……哎,对了,说到这个本事,还没问你呢,你是怎么会那个阵法的?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童清玉道:“庙前村后山深处,有位鬼伯伯,他懂得很多,阵法什么的都是他教给我的。指点我来这儿的也是他,因为之前他见过我哥哥,恍惚见着哥哥是往这边来了,所以告诉了我。”   司竹点点头,没有说话,心中却打定主意忙完眼前的事,一定要去会会那个鬼伯伯了。      ☆、舍不得 目成心许      “接着说,以你的本事,不应该拿不下他啊。”司竹向着童想妞的方向努努嘴说道。   童清玉的面上忽然柔情似水了,声音也变得柔柔的:“他啊,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你们知道一个词语吗?”   “什么?”司竹和扶桑同时问道。   “关于喜欢的。”童清玉提示。   “一见钟情?”扶桑举手抢答。   “你还真是傻,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才一岁多,你觉得可能一见钟情吗?”童清玉很是看不上扶桑的蠢笨。   “啊呸!”扶桑一叉腰,气势汹汹道,“这谁能说得准,兴许你从小就这么坏呢?1”   司竹赶紧拦住童清玉的话头,免得二人吵起来,她试探着问道:“既然不是‘一见钟情’,那是‘日久生情’?”   童清玉还是摇头,她两只手往前一搭,下巴磕在石桌上,嘟着嘴说道:“也不是,就这么困难吗?我再提示一下,这个词语里有一个‘情’字。”说完期待地看着司竹,那意思:我不指望扶桑能够猜出来了,全指望你了。   司竹嘴角不可抑制地抽了好几下,她实在不想猜什么成语啊,可是这个童清玉不是什么温软的小姑娘,若要硬来又是一场官司,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想要用“深情厚谊”来蒙混过关,只是她刚张了张口还没说出来呢,就听扶桑又抢答道:“我知道了!打情骂俏!”   “呸呸呸呸!你个坏丫头!你才打情骂俏!我是好姑娘!我是乖孩子!”童清玉“嗖”地一下坐直了身子,拍着石桌大声反驳道。喊完发觉这样可能会引来童想妞的注意,连忙回头对已经抬起一条腿想要走过来的童想妞喊道:“不许过来!我没事!”   “啊……啊啊,哦。”若非被茯苓眼疾手快扶住了,童想妞估计已经闪了腰了。他左右看看,又盯着童清玉的后背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方才我是眼花了吧……”   时长汀几个也被童清玉的凶神恶煞吓了一跳,但因为之前来到的扶桑也是个惯会装模作样的,所以他们也不算多么震惊,但是童想妞就不同了,他这个小妹妹,一直都是温柔可爱的,方才怎么……   “要不就是……人变成鬼魂之后,性情会变得有些奇怪?”童想妞见时长汀几个也看到童清玉方才的模样了,知道自己不是眼花,但他很快又给妹妹找了一个理由。   时长汀和茯苓等都是无奈一笑。   时长汀试探道:“令妹也是有点儿小脾气的吧?”   童想妞摇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一副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的表情,只是摇着摇着忽然有些不确定了,他迟疑道:“有那么几次,我觉得妞妞好像和我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   茯苓笑道:“女孩子凶一些也好,免得以后嫁了人被婆家欺负。”他说完就被旁边这四个人围观了,茯苓有些心虚地怯怯问道:“怎……怎么了?”   玄慧捻着胡须,意味深长道:“小子,你很懂嘛,怎么,想要嫁人了?”   “呸!你个花和尚!”茯苓一脸愤愤,辩驳道,“你们又不是没看到,蒋婆婆那个性子倒是恬静,可是结果呢?她在蒋家那么多年可曾过过一天好日子?她自己都不争,谁还能帮她争?要不是文莺,估计蒋婆婆这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这倒是……众人都沉默了,童想妞却炸毛了:“谁?我家妞妞要嫁给谁?不成不成,她还小呢,不能嫁人!”   这下子,这四个人又转而围观童想妞了。   明潼很是不解:“女孩子一般都要嫁人的吧,令妹今年十四岁,明后年也差不多……了……吧……”说着说着见童想妞面色很是不好,明潼实在说不下去了。   时长汀发现不对劲儿了,这个童想妞对他妹妹的占有欲是不是有些过了?   “你打算让令妹多大岁数出阁?”他问道。   童想妞又是一愣,好似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似的,众人就见他皱着眉头、抿着嘴唇想了好久才犹豫不决地说道:“二十……九……岁半?”   时长汀四个已经没有语言来表达心中的惊愕了,面上也是震惊到茫然的模样儿。   童想妞,应该是和他妹妹有仇吧。众人鉴定完毕。   ……   这边童清玉教训完扶桑,再也不敢让她猜什么成语了,她恨恨地自己揭晓了答案:“深情厚谊,这么简单的词你都不会吗?!”   扶桑:这么俗!   司竹:竟然蒙对了?   童清玉很是不开心,她唉声叹气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是真的在意他的,唉……”   “那就和他说嘛,你们又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司竹觉得喜欢就要说嘛,相恋就应该在一起啊。   “不敢说。”童清玉捂着脸从指缝里看着司竹和扶桑说道。   “哈哈哈,你还有不敢的,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你,小样儿!哈哈哈!”扶桑叉腰大笑。   司竹:他们两个前世应该是冤家。鉴定完毕。   令司竹没有预料到的是,这次面对扶桑的挑衅,童清玉竟然没有反抗,而是蔫蔫地瞪了扶桑一眼,小声说道:“那当然了,人生天地间,自然就有在意的事情啊,我在意爹娘,在意哥哥,我不想让他们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伤害,这有错吗?”   扶桑语滞。   司竹不解:“受到什么伤害?你喜欢他,你爹娘喜欢你,你们还是一家人,这是……哎,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就是他们民间喜欢做的那件事。”司竹问扶桑。   扶桑突然受到司竹的请教,顿时受宠若惊,连忙绞尽脑汁去迎合司竹话中的意思:“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司竹:……这个扶桑对人间的印象真不怎么样啊。   “哦,对了,是亲上加亲!”司竹道。   童清玉却更忧愁了:“什么亲上加亲啊,我们若是在一起就违背礼法了。是,我们是没有血缘的兄妹,但是我姓童啊,上了童家的家谱的,在律法上我和哥哥就是亲兄妹。”   司竹:民间的礼法这么不近人情啊。   扶桑:人间哪儿有什么好事,哼!   童清玉见二人沉默,继续说道:“你们想啊,我如果说了这个心思,我哥哥……我先说好啊,只许我说,你们都不许说他!”她瞪着大眼睛警告司竹和扶桑。   司竹眼看扶桑又要炸,连忙在她耳边耳语道:“你多大,她多大,何苦和小孩子计较。”   扶桑楞了一下,心中盘算:我今年一千多岁了,她才十四岁……按辈分,她是我的曾曾曾曾曾……无数个曾……曾孙女,是啊,我做什么和她一般见识。   想到此处,扶桑心中一阵酸爽,看向童清玉的目光中满是同情和幸灾乐祸。   童清玉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但是见她偃旗息鼓了,也就没再乘胜追击,而是继续她方才的话头:“我哥哥,他有些,有一丢丢的迂腐,他对我不是男女之情,我如果突然和他说这个,得把他吓死过去。”   司竹道:“他已经死了啊。”   童清玉语滞,扶桑更加开怀。   “总之,我虽然期待目成心许的爱情,可是也不敢冒昧行事,我怕到时候连兄妹都没得做了。”童清玉总结道。   “什么?目成心许?”司竹和扶桑异口同声地问道。   鉴于司竹也不明白,这次童清玉没有再笑话扶桑愚笨了,她细细解释道:“这个词是形容男女双方以眉目传情,互通爱慕之意,心里暗暗相许。这是我心目中,关于爱情最美好的形容。”   果然美好。   司竹下意识看了时长汀一眼,却正好见到时长汀也往这边看来,见她看过去,便对她微笑了一下,司竹却像是偷东西被人抓到一般,惊得身子一颤,匆匆瞪了时长汀一眼,回过头来。   扶桑也扭头了,她正好与茯苓对视,见茯苓对她嘿嘿笑,便毫不客气地回瞪一眼。   时长汀和茯苓一人吃了一个白眼,心中着实郁闷,旁边的玄慧已经憋笑到内伤了,而明潼还在劝解童想妞不要耽误妹妹的美好姻缘。   童想妞:“二十九岁半出嫁是晚了一些了,你说得对。要不……二十八岁?不能再早了,这是我的底线了。”   明潼满肚子的话都被他这句“底线”给噎了回去。   玄慧:童清玉已经变成鬼了,这个当哥哥的还在盘算妹妹什么时候出嫁呢,唉。   “哎?说到底线了,地仙去哪儿了?”茯苓左右看看没见到人,便问时长汀道。   “不是在这……咦?走了?他钻地轻而易举的,应该是走了。”时长汀回答。   “哈哈哈!想我了?我芦苇精又回来了!”地仙钻出来大笑道。   满院子人惊了一惊。   司竹:“你做什么去了?哦,吃筵席去了?谁家的?偷吃的?”   地仙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我有口气吗?”他说完赶紧哈气,想要分辨。   司竹好笑地指指他衣襟上的油渍,道:“下次偷吃的时候,记得别掉在身上。”   地仙低头看看,恍然大悟,他也不觉得尴尬,捏了个诀将衣服整理得清洁如新,颠到司竹身边,神秘兮兮道:“竹仙,你猜谁请我吃饭了?”说完不等司竹说话又忍不住自己揭晓了谜底,“童家!哈哈!”   “哪个童家?”童想妞和童清玉齐声问道。   地仙道:“就是你们家啊。”   “为什么?”童清玉不解,她在家的时候,从不曾听说爹娘认识什么神仙啊。   地仙挺直了胸膛,笑嘻嘻说道:“保媒。”   “啥?我娘要改嫁?还是我爹要纳妾?不行,我不同意!”童想妞大怒,气呼呼反对道。   童清玉不想翻哥哥白眼的,但实在是忍不住啊,她走过去拉住童想妞的衣袖:“哥哥,你说什么呢?!咱爹娘感情这么好,怎么可能出这种事情?!”   “可是他说……”童想妞很是委屈地指着地仙。   众人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童想妞这么个高高大大、粗粗壮壮的糙汉子,竟然能做出这副小鸟依人的姿态来,真是……太伤眼睛了。   “不是,我不是说……我是说,咦?”地仙说着说着忽然疑惑起来,因为司竹正在他身边扯他衣袖,地仙侧脸与司竹对视,就见司竹正在努力眨着眼睛试图表达一种……想法?   地仙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道:“童小姐,你不知道吗?你们家正在给你联系人家配阴婚呢。对吧?”   司竹往下拽了拽地仙的衣袖,满意点头。   “什么对吧?!不对!我妹妹不嫁人!更不会嫁给一个死男人!我不同意!”童想妞一边大吼着反对一边拔腿就往庙前村的方向跑去。   只是几个眨眼间,童想妞已经飘远不见踪影了。   童清玉先是被童想妞吼得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下意识撩起裙角就要追,却被身后的司竹一把拉住了。   “你做什么?快松手,我要去追我哥哥啊!”童清玉急得不行,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一直很理智的司竹怎么突然变成扶桑那种不知道轻重缓急的本姑娘了?!   “不用着急,仙人自有妙计!”司竹笑得意味深长。   “什么意思?”时长汀几个也围了过来询问道。   司竹笑道:“咱们也去庙前村吧,准备参加童家兄妹的婚礼。”   时长汀几个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齐声道:“这是什么话?!”   司竹眯着眼睛,哼道:“人家又不是亲兄妹,为什么不能成婚,你们也是那种迂腐之人不成?!”   “不是亲兄妹?”茯苓重复道。   扶桑道:“不是。”   大家一起看向童清玉,童清玉却落泪了:“真的吗?他对我……”   “真的,你不是也看到了?他受不得这个善意的刺激呢。”司竹柔声道,一边说一边伸手为她拭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元宵节快乐!   ☆、装一时 适得其反      童清玉哽咽着点头,直到此刻,她看上去才更像是一个十四岁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对爱情怀有小心翼翼的懵懂和期待,因为对方的回应而喜出望外、欣喜若狂。   “为什么呢?他怎么会对我有男女之情呢,哥哥一直都是把我当妹妹的。”童清玉期冀地看着司竹,似乎是想要司竹说得再多一些,好安抚她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这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吧。”答话的却是时长汀。   司竹也道:“虽然你不喜欢‘日久生情’这个词语,但是,感情就是这样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喜欢了就会舍不得,正如你舍不得勉强他,他也舍不得将你嫁出去。”这时候司竹已经知道童想妞关于“二十九岁半”出嫁的言论了,故而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咱们走吧?”玄慧提议,“免得童公子跑回去发现不是这回事儿再急慌慌跑回来。”   童清玉点头,含泪笑道:“欢迎诸位大人光临寒舍。”   众人一笑,起身往庙前村后山处的村落而去。   ……   走在路上,司竹想到那个鬼伯伯的事情,便与时长汀几个说了,时长汀没想到这件事里也会有那个鬼伯伯的影子,沉吟着没有说话,茯苓倒是注意到自己师父神情有些不对,待要询问却被司竹使眼色制止了,只得按捺下不提。   “童小姐,不知道你认识的那位鬼伯伯,他住在哪儿?”司竹问道。   童清玉微微摇头,笑着说道:“司竹小姐客气了,您叫我清玉就行了。”   明潼笑道:“你们俩都挺客气的。”   童清玉和司竹相视而笑。   司竹干脆道:“既如此,清玉,可否请你介绍一下那位鬼伯伯的情况?”   童清玉有些为难:“我自是想的,只是我对他也不了解,说认识也不过是在我哥哥过世后,我去后山寻找,遇到了他——更准确的说法是他让我知道了他的存在,我虽然看不到他,但是能察觉到他想帮我。”   司竹有些惊讶:“你生前不能看到鬼魂啊?”   童清玉摇头。   “那他岂不是指点你去死?”茯苓也反应过来了。他记得童清玉说过是那位鬼伯伯教她用了阵法从而留住了童想妞的魂魄。   “也不算是。”童清玉长舒一口气,俏皮地笑了一下,解释道,“当时找到哥哥的尸身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要随他去了。鬼伯伯的出现,不过是帮了我,让我的死变得更加有价值罢了。”   众人不好说此时心中的感受:说是没想到童清玉会殉情吧,也不见得,毕竟,无论以后没有那个延续福缘的阵法,童清玉都是为他哥哥死了;说预料之中呢,也不全是,因为他们没想到童清玉会如此决绝,在发现童想妞的尸身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赴死了。   “姑娘情深,着实令人敬佩。”明潼拱手作揖道。   童清玉还是摇头,她看着远山,轻声道:“不过是因为心有所属罢了。”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心爱之人,谁会有勇气从容赴死呢。   “啊,那就是我家了。”童清玉的语气忽然欣喜起来,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砖瓦房对众人笑道,“那就是了,寒舍比不上庄子上的风光,还请诸位大人海涵。”   听她说话这般有礼,司竹又想起之前说她行礼规矩的话头来了,便问道:“清玉可是接受过什么专门的教导?”   童清玉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面上的笑容更加甜蜜了:“是我爹娘,他们很疼爱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就为我请了专门的教养嬷嬷,一直教导我念书和各种礼仪,严格程度应该是并不逊于一般的大户人家吧。”   众人都点头,明潼确认道:“小姐完全可以这样说,因为小姐的礼仪比起京城里的千金小姐们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童清玉浅笑福身受了明潼的夸赞。   扶桑拆台道:“你装起来的时候不逊色,一旦暴露真面目可就差远了。”   童清玉哼了她一下,面上还是笑意盈盈的:“如果我哥哥能喜欢我,别说让我装一时了,就是装一世我也心甘情愿。倒是你,可惜了了,啧啧啧……”   “你什么意思?!”扶桑大怒,指着童清玉就要教训。   不等童清玉说话,司竹却说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看法:“我倒觉得不是这样。”   扶桑以为司竹是在夸自己不用装模作样也是讨人喜欢的,连忙支持司竹道:“还是竹仙姐姐疼我。”   “不是。”司竹向着童清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道,“我是说,在我看来啊,清玉如果不装,可能更容易得偿所愿一些。”   “咦?竹仙姐姐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个黑妞更喜欢泼辣的姑娘吗?”扶桑一开始听见“不是”的时候还撅了下嘴,待听见“不是”后面的内容之后心中的不开心都被好奇心所取代了。   司竹摸摸下巴,犹豫道:“我也不确定啊,我只是这么感觉。”她看看童清玉,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一番,才继续说道,“你们想啊,黑妞是那个样子,呃,我不是说他不好,而是说,他的性格啊,长相啊,都是粗犷的、豪爽的,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可是清玉你呢,温温柔柔的,说话都不是高声,让人怜惜,但是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啊?我这样还错了?”童清玉忧愁极了,自己费心费力地,扮演了一个无比乖巧的好妹妹、好女儿,怎么还南辕北辙了?   时长汀也同意司竹的说法,他道:“不是说你错了,而是说适得其反了。你这样的小姑娘,你哥哥只会呵护和怜惜,很难能够生出娶为妻子的想法吧。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呢。”   “嗯嗯,我也赞同。”茯苓也道,“你不知道,你在院子里教训你哥哥的时候,他不仅不反感,反而很是喜欢你干脆利落的模样。”   “他说的?”童清玉怎么这么不相信呢,哥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明潼摇头:“自然不是这么说的,这是我们看出来的,他被你喊了,面上倒是开心的,我们那时候觉得只有这样真实的沟通才是最正确的沟通方式,过度的客气或是过度的亲昵,都可能让人望而却步。”   玄慧叹息一声:“你们几个没娶妻没嫁人的小姑娘小伙子,在这儿给人家马上确定婚事的小姑娘传授经验呢,你们也好意思。好孩子,别听他们瞎说,虽然他们说得都对。”   司竹几个都笑喷了,童清玉也是破涕而笑。   玄慧笑呵呵继续道:“真实点才好,自在啊,两个人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自在才是最重要的,总不能装一辈子不成,你累他也累,长远不了的。”   “师父你好懂!”茯苓嬉笑着戳戳玄慧的肋下。   玄慧伸手打掉他的手,呵斥道:“臭小子,没大没小!”   “好了,咱们进去吧,看看黑妞那边怎么样了。”时长汀提议道。   众人点头,继续沿着坡路往上走,很快就走到童清玉指的那间砖瓦房跟前了。   “敲门吧?”茯苓问。   “不用,咱们悄悄偷听吧!”童清玉决定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来晚了,字数不够4K,抱歉……   ☆、在一起 闲人回避      司竹几个先还没明白为什么要偷听,但是当他们看到童清玉面上的紧张之后便了然了:童清玉还是有些不确定童想妞对她的心思,所以想要先确定一下。   “我赞成!”最先赞同的竟然是扶桑,扶桑表示她最喜欢做这种偷听的事情了。   司竹等人也没有异议,于是一伙人悄悄绕到房屋的后面,趴在墙角偷听起来。   时长汀贴在墙壁上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左右看看,见众人也是无奈又好笑的模样,不禁想起来,当初在蒋婆婆娘家后院的时候,也是这般。   时长汀长叹: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的啊,总这么偷偷摸摸的,唉。   众人伏在墙边,静静听里面的谈话。   屋子里,童想妞正挥舞着手臂,急慌慌向父母询问妹妹配阴婚的事情:“爹!娘!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给妹妹举办阴婚?妹妹还小,说这个太早了!”   童家父母此时刚从能够看见儿子的激动中回过神来,这会儿听见儿子的问话,却笑了,童父想要说什么,却被童母扯了扯袖子拦住了。   童母对童父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来说。她笑眯眯地对儿子说道:“你妹妹为你付出良多,而今去了,理应得到最好的对待。”   童想妞一滞,紧接着就是更加的着急:“娘,我当然不反对妹妹得到最好的一切了,可是,我不赞成阴婚一事。妹妹那样好的姑娘,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嫁给陌生人呢!不成,不成,我不同意!”   时长汀一边听一边留意着童清玉的神情,见她面上柔情似水的,心知她是感动的,不禁微笑,笑着笑着便注意到站在童清玉身边的明潼了,见他也是欣慰的模样,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他站直了身子,看看明潼,又听听屋里面的童家父母与童想妞之间你来我往的争执,终于发现哪里别扭了——为什么,童家父母和明潼都能看到、听到童想妞了?   想当初,蒋婆婆和文莺一事的时候,明潼还无法看见文莺的,怎么现在……   司竹拉拉时长汀的袖子,时长汀低头,司竹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个鬼伯伯,估计是在修行吧,法术更加精进了,所以这次的童家兄妹身形神态都与常人无异。”   时长汀有些慌乱地连连点头,等司竹说完了就急忙抬头,想要远离她说话时吹气一般的感觉——虽然,他只是感觉到一股清香的竹香。   “砰”的一声,时长汀头抬得太急,撞在了窗框上。   明潼连忙扭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众人屏气凝神的,担心屋里面的几人已经察觉到他们了,不过幸好并没有,因为屋子里面几人的争吵正到达了最高点。   童想妞:“娘!我绝对不同意妞妞嫁人!她生是咱们家的人,死是咱们家的鬼,咱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听到“永远在一起”几个字,童家父母面上不禁带了几分黯然,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今儿子女儿都过世了,他们彻底成了孤家寡人,还如何谈论“永远在一起”……只是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了,这些年,他们亲眼看着儿子无微不至地照顾小女儿,亲情变成爱情而不自知;看着小女儿动心而不得得偿所愿,越发活得小心翼翼。他们本以为时间再久些,两个孩子就会明白彼此的心意了,谁曾料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为什么呢?好孩子,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为什么。如果此刻你们都还活着,那么几年后,你也会娶妻,妞妞也会嫁人,这些不是你同不同意就能改变的。”因为想起了心事,童母话说得有些伤感了,一边的童父伸手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无声安慰着。   “我不娶妻!我要和妞妞永远在一起!”童想妞脱口而出。   “凭什么?”童父沉声问道。   “就凭我是这世界上最爱的妞妞的人!”童想妞声嘶力竭地吼道。   “哦……”屋内屋外一片恍然大悟的“哦哦”声。   童家父母笑着看向童想妞。   童想妞脸色爆红,挥舞着手臂想要抹去方才的记忆。尤其是当他看到众人都在,并且都用一种调侃的表情看着他的时候,童想妞更是手忙脚乱的,急忙否定道:“不是,我是说……”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童清玉正站在门口看着他。   她的面上挂满了欣喜,两只大眼睛亮得像是星辰。   “是真的吗?”童清玉缓缓走向童想妞,小心翼翼开口道。   “是。”童想妞忽然停止了挣扎,坦坦荡荡承认了。因为他实在不想让妹妹眼中的欣喜褪色。   “是哪一种爱?疼爱还是喜爱?”童清玉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脚步顿了一下,众人明显看到她两只手攥得死紧,就连呼吸都清浅了。   “疼爱。”童想妞走向童清玉,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等童清玉急喘气,又笑着补充道,“喜爱、热爱、敬爱……所有的爱恋。”   童清玉喜极而泣。   ……   “闲人回避?”司竹看着相拥而泣的二人,笑着说道。   众人点头,就连童家父母也笑着从房间中退了出来。   “谢谢诸位大人。”童家父母相互扶持着对众人行礼。   司竹和时长汀一边一个拉住了两人,司竹道:“我们不过是听了个故事,并不曾帮助什么。”   “诸位大人过谦了,这件事,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在他们生前的时候,我们只觉得时间还长,总有一天他们能够明白彼此的心意。但是,正如那句老话儿所说的,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一个先来临。”童母轻轻摇头说道。   “而今意外先来,我们虽然悲痛却完全无济于事,若非遇到了诸位大人,事情也不能这么快就得到一个完美结局。”童父拱手作揖道。   司竹摇头:“其实,若真要谢,还是谢谢那个鬼伯伯吧。”司竹详细解释了鬼伯伯对童家兄妹的帮助,说完又问童家父母,是否知道那人的底细。   童家父母一脸惊奇,对视一眼而后同时摇头,都道不曾听说过此人,也从来不知道附近还有这么个人物。   时长汀道:“村子里,以前有没有出过什么大事?”   童母还是摇头,又道:“最近倒是出了件事。”   “什么?”   “就是蒋家……”童母指着南边说道,说着就见时长汀并不意外而是一脸了然,便笑道:“那件事闹得挺大的,想来公子也已经听说了。”   “嗯。”时长汀点头,又问,“以前呢?”按照那位鬼伯伯的修为和年纪,很可能不是新鬼。   童父皱着眉头思量了很久,才叹息着说道:“其实,庙前村出过很多事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不知道公子所指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但是我可以和公子说,村子里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并没有会法术啊仙术的人物。”   “也是……”时长汀叹了口气,修为不是什么人都能修炼的,阵法符咒也不是什么人都会写都会画的,那个鬼伯伯,想来应该还会有更深刻的背景。司竹……司竹好像知道什么。   时长汀看向司竹,司竹楞了一下随后点头,示意回去再说。   时长汀点头同意。   ……   “我们,想要邀请诸位大人参加小女与犬子的婚礼。”童父说道。   茯苓有几分讶异:“伯父伯母,你们要光明正大地举办婚礼吗?我是说,他们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妹,何况现在已经……过世了,如果举行婚事是不是会引起闲言碎语?”   童母微微一笑,豪爽地说道:“管那些,我儿子和女儿幸福就够了,我才不会因为被人说几句闲言碎语就委屈自己的孩子。”   童父也道:“别说现在两个孩子这样可怜,我们不忍心让他们偷偷摸摸在一起,就是他们生前,我们也早就决定哪怕搬家离开故乡呢,我们也不会委屈孩子们。”   明潼与玄慧同时作揖,说的话也是大同小异。   玄慧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阿弥陀佛!”   明潼道:“伯父伯母好见识!善哉善哉!”   众人大笑。   司竹想了一下,迟疑着问道:“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二位。”   童母点头:“大人请讲。”   这个称呼……司竹心道,童家父母果然是有见识的人,他们没有询问自己的身份却用了一个很恰当又很尊敬的称呼。想毕,司竹心中的那个疑惑更盛:“两位为何重女轻男?”   童家父母稍微愣怔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童母开口道:“是不是黑妞和你们说的?”   “他小名就是‘黑妞’吗?”众人面面相觑,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童母笑容更盛,抚掌大笑:“是啊,那是他小时候的名字了。”   “哈哈哈……”扶桑大笑。   童母继续道:“其实也不算是重女轻男了,只是因为我们太过期待想要一个女儿了,所以才会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至于想要女儿的原因嘛……”童母看看童父,又往山脚下的村庄看了一眼,才道,“这个村子里出过好多事情。其中一些对我们的影响挺深的,所以相比儿子,我们才会更想要一个女儿。”   童父顺着妻子的话头解释道:“二十多年前吧,我们刚成亲,住在我们隔壁的一户邻居,嗯……他们是一对很勤劳的老夫妻,为人老实,与世无争的,在庙前村住了大半辈子了,也没有人什么人红过脸。夫妻两个有一个儿子。因为是独子嘛,所以娇宠了一些,那孩子有些独了,不怎么容人。”   童母用手肘轻轻捣了童父一下,轻笑道:“他比咱们年纪还大呢,还‘那孩子’地称呼呢。你忘了,他那时候独得很,你小时候没少受他欺负。”   童父摇头失笑:“也是了。唉,他年纪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现在想来总觉得比咱们小似的。”   “怎么讲?病逝了?”玄慧问道。   童父摇头:“他心性不怎么好,既不老实也不勤快,慢慢地竟然长成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性子。谁说他也没用,每每都把他父母气得不行。后来……唉,后来才邪乎呢,染上了赌钱的恶习,输的一塌糊涂的,回家要钱,爹娘不给就闹,闹得鸡飞狗跳,我家都能听到他辱骂父母的话,真真是不堪入耳。”   童母见童父一直在感慨,便主动讲话头接过来,一口气讲完了:“后来,他起了杀心,卷走了家里的钱,一把火将那老两口给烧了。”   “啊!”众人齐齐惊呼出声。   童母也是叹气:“唉,我和孩子他爹去救火,村里也来了不少人帮忙,只是最后也没救回来,两个人……都没命了。”   “当时的情景太过惨烈,我们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后来忽然想到一件事,人这一辈子啊,有儿子又如何没儿子又如何,这香火传承还能重过活人的命去?倒不如养个姑娘,十五六岁出了阁,我们两口子和孩子互不牵扯,各过各的日子,倒也安稳。”童父总结道。   众人一时沉默,知道童家父母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玄慧叹道:“世事无绝对啊,其实有闺女的也有诸多烦心事,被闺女敲骨吸髓的案子也不是没有。”   童家父母笑道:“我们也明白,只是因为当时太过惨烈,所以心有余悸罢了。真要是我们旁边住着一个因为女儿出了惨案的事情,我们大概也会一心想要生儿子的。各有各的缘法罢了。再说了,我这一儿一女都是好孩子,这辈子值了。”   司竹等人对童家父母的认识更深了一层,眼中都现出欣赏之色来。      ☆、好尴尬 一份大礼   第九卷:   主角:玄真,方小雅   情谊:亲情之继父继女情   *********   童母笑道:“别叫客人站着说话了,咱们去东厢房坐坐?”   “是了,是我们待客不周了,诸位请,咱们去东厢房坐吧。”童父也道。   童母并没有跟着去东厢房,而是道歉说要失陪一下:“客人稍坐,我去收拾一下,准备婚事的一应事务。”   司竹问道:“打算请客人吗?”   童母没有丝毫犹豫便摇头否定了:“还是算了。我们倒不是担心被人说三道四,而是觉得没必要。两个孩子走到一起不容易,何苦为此再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指责或是辱骂。幸好我们的房子建在后山山脚下,真要避开人也容易得很。”   是啊,我们有很重要的幸福生活要过,有很美好的明天可以期待,为什么非要寻求所有人的认可呢,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想走得远,就要放宽心,踏踏实实做好心中想要做的、做好眼前应该做的。   那就够了。   时长汀笑道:“既如此,咱们去庄子上带些人来帮忙吧,伯母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众人点头附和。   ……   ***   童想妞与童清玉的婚事很快准备妥当了。   除了玄慧,庄子上的其余众人都很是期待,甚至比童家那四口人还要期待。   司竹解释说:“来人间这么久了,还没参加过婚礼呢。”   扶桑也道:“我倒是看过纳小妾的筵席,啧啧啧,那叫一个有趣啊!娇滴滴的小姨娘,脑满肠肥的大老爷,绝配!绝配!”   众人忍俊不禁,茯苓问玄慧:“花和尚,你为什么不喜欢参加婚礼?是不是因为这辈子与娶媳妇无缘?”茯苓一边说还一边轻轻抚摸着自家师父的大肚腩,故作叹息道,“唉,我师父也是脑满肠肥的大老爷呢,可惜不能纳小妾,怎一个惆怅了得啊……”   玄慧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蒲扇似的大掌拍在茯苓脑门上,气道:“你师父我才不羡慕那个呢,哼!怎么臭小子你以为和尚就只会眼馋吗?实在不行我们还能还俗呢!”   茯苓一脸惊奇状:“哎哟,花和尚说得这么洒脱,怎么,你还想过还俗是怎么?师娘呢,是谁?”   玄慧有一瞬间的沉默,良久之后才道:“我是不想还俗的,不过我却见过身边的人还俗。好了,你们快去吧,别让童家等着。”今天是童家兄妹大婚的好日子,司竹他们打算一起去看个热闹。   “师父你不去?”茯苓到没想到玄慧这么稳得住,说不去还真不去了。   “不去了,哎呀,婚礼嘛,还不就是那一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重要的还是过日子……对了,童家他们怎么打算的?拜完堂就去投胎?”玄慧说着说着忽然想起童家兄妹的后续了,不禁奇怪地问道。   “关于这个……我们想要送他们一份大礼。”司竹神秘兮兮地说道。   “什么大礼?”玄慧连忙追问。   司竹的食指在唇边一抵,笑而不语。   等司竹几人走了,玄慧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跟着一起去了,哎呀,到底是什么大礼呢,司竹这个臭丫头,弄得老衲坐立难安的……   ***   等啊等啊,等到夜深了,玄慧才把司竹几人给等回来了,他也终于停止了转磨磨,急匆匆上前询问众人:“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是什么大礼啊?”   茯苓一边洗漱一边笑,抹了一脸水还不忘调侃他师父:“师父你这样可不行啊,参禅之人要有定性,哪能这么关心红尘之事?!”   玄慧将干净的布巾扔给茯苓,没好气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快点儿说,你们今天都做什么了?”   明潼笑答:“婚礼嘛,还不就是那一套,一拜天地啊,送入洞房啊……”   玄慧气鼓鼓地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一周,觉得这些坏孩子是不会告诉自己真相了,只得愤愤地往外走,走着走着还故意一步三停顿的,想要司竹他们叫住他,可是司竹几个早就各忙各的去了,直到他走到门口还是没人唤他,玄慧尴尬极了,深觉此举不符合自己道教掌门和佛教方丈的身份……玄慧有些讪讪地往外走,面上讪讪,心中却无比好奇……没走两步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哎呀呀!玄慧大师,走路要小心撒。”那人扶住玄慧,笑着说道。   玄慧觉得声音很是熟悉,抬头看去,就是一愣,这不是邱镜书吗?怎么在这儿?   “啊!我明白了!”看见邱镜书的这一刻,玄慧忽然明白司竹所谓的大礼是什么了。   邱镜书一手揽着安雪茵,一手拉着玄慧,三人一起往正屋走,一边走,邱镜书一边笑着说道:“大师才反应过来?”   玄慧回到正屋坐下来,唏嘘道:“没想到啊。”文莺与蒋婆婆的事情已经过去五天了,他曾经对司竹和时长汀说过,如果九天之内能够得到新的笔画,他们新得到的笔画就可以翻倍。现在,时长汀的长命锁中已经有十六画了,如果加上童家兄妹这两画,翻倍后正好组成完整的篆体灵。   那样的话,他们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没想到,司竹竟然找来了邱镜书和安雪茵,请他们帮助童家兄妹运用巫术获取不死之身,从而长久地留在人世间……   “也不是长久停留。”司竹看出玄慧心中所思,一边招呼邱镜书和安雪茵坐下,一边说道。   “什么?”玄慧有些没回神。   司竹道:“他们是为了童家父母留下来的,他们年纪也大了,需要人养老送终。童家兄妹留下来,一家四口还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等童家父母百年之后,童家兄妹也要去投胎的。”   玄慧默然点头,过了会儿又问:“这样会不会引起骚乱?”毕竟童家兄妹的葬礼早就举行过了,这会子突然起死回生了,岂不吓人?   时长汀道:“童家父母打算搬进深山里去,以后就不下山了,寻常村子里的人也不怎么进山,估计能够相安无事吧。”   玄慧又是一阵叹息:“也好,也好,可怜天下父母心了。童家这两个孩子也是好孩子……唉,这样一家四口也算完满了。”   邱镜书却否定了吗,他道:“不算是完满人生,但至少能够缓解老人家心中的伤痛。”   玄慧没听明白:“不完满?”   邱镜书看看玄慧又看看司竹,道:“就像是司竹小姐,而今她是混灵体,混灵体存在于轮回之外,是不能留有血脉的。”   哦,是了,司竹是混灵体,虽然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但实际上是不能结婚生子的。看来邱镜书、安雪茵,还有现在的童家兄妹,虽然能够以活人的形态存在于世,但却不能生育子女,这对于童家父母来说,无法含饴弄孙,的确算是缺憾了。   明潼迟疑着看向邱镜书和安雪茵。   邱镜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公子有话直说即可。”   明潼拱手致歉,道:“却是冒昧,只是在下疑惑不解,失礼询问公子,你们……不能孕育子女,不觉得缺憾吗?”   安雪茵面上都是笑容,一点儿都没有惋惜的痕迹,她握着邱镜书的手道:“在今天之前,我们是有所缺憾的,爱一个人嘛,自然想要养育共同的子女了。”   “今天之后呢?”   “今天司竹小姐找到我们说可以帮我们,让我们投胎以后还在一起。”安雪茵笑道。   玄慧道:“你们现在就要投胎去了?”   邱镜书和安雪茵同时摇头。   邱镜书咦道:“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去投胎,日子过得好好的。等想要孩子的时候再去好了。”   还能这样啊……众人不禁羡慕起邱镜书和安雪茵的小日子来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   “还有四天,你们有什么打算吗?”玄慧问司竹和时长汀。   “这不,我托了邱公子和安小姐,请他们帮忙找一下附近有没有游魂。”司竹向着邱镜书二人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玄慧的目光转向邱镜书,问道:“有吗?”   邱镜书道:“我们就是来说这件事的,司竹小姐与我们说了之后,我们到处找了,只找到几个不愿意投胎的孤魂野鬼,他们大多已经混混沌沌的了,看着就不像是怀有执念的。”   安雪茵也道:“很抱歉,没帮上什么。”   司竹摆摆手,示意无妨:“本来也只是这么一试罢了。地仙掌管这片地域,他自己都没见过合适的鬼魂,单靠你们寻找这么一天,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扶桑问司竹:“竹仙姐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司竹沉吟着说道:“我想要去找找那个鬼伯伯,我一直有种直觉,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说到这儿,茯苓和时长汀都想起来当时的疑惑了,便分别看向玄慧和司竹。   司竹问玄慧:“你说还是我说?”   玄慧拍拍大腿,叹了口气道:“还是我说吧。”   “好。”司竹也没反对。   玄慧想了一会儿,觉得整理好了才开口道:“之前文莺带来的那个符咒,出自我们齐云山道教的。那个符咒的画法是几百年前齐云山的一位掌门所创,因为效果显著,所以一直流传了下来;但同时又因为效果显著,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几乎是不外传的。”   扶桑道:“那么那个鬼伯伯也来自齐云山?竹仙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司竹道:“以前……嗯,很久以前了,我来过这个世界,隐约见过那个符咒,记得符咒上的标志,所以知道出处。后来我问玄慧,他确认了我的猜测。”   时长汀插话道:“司竹转世很多次吗?”他还以为这是司竹第一次在人世间生活呢。   “有几次吧,不算很多。”司竹只是含糊答道。   时长汀没有再问,玄慧继续道:“当时司竹小姐发现了,与我说了,按理说,齐云山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附近的,因为目前齐云山中知道这个符咒画法的,不到二十人,而这二十人都在齐云山上,不应该在此。但同时,我也想起了一个人,他是近百年里齐云山唯一一位还俗的。如果真的是他的话,这倒是唯一一个好的可能性。”   扶桑有些没转过来:“不好的可能性是什么?”   玄慧的眉头皱了起来,忧愁道:“如果不是他,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齐云山中有人将法术外露了。不论这个人的初衷是什么,都是违背了齐云山的教规……”   玄慧说着说着就严肃起来了,面上惯常的慈和、嬉笑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庄严与肃穆。这个时候的玄慧才显露出他一教掌门和一寺方丈该有的样子来。他道:“既然违背了教规,势必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玄慧面上并不好看,真要是这种不好的可能,那就意味着玄慧要审理师兄弟、师侄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或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师侄们,玄慧自然不愿意看到对质的场景,更不愿意面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为了钱财或是什么更不可告人的目的泄露本门法术。   眼见玄慧越想越严重,面上几乎挂上冰霜了,司竹抬手打了个响指,示意玄慧回神,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开口道:“你想远了,我感觉那个人应该是你那个还俗的师兄。”   玄慧道:“司竹小姐好意……唉。”   茯苓伸手拉拉师父的衣角,奇道:“如果是我师伯,那就实现了好的可能了,师父你怎么还是唉声叹气的?”   玄慧无奈道:“真要是师兄,于公,的确是好事;但是于私呢,对于师兄而言,算哪门子的好事啊。”   茯苓语滞。      ☆、老人家 玄真师兄      是啊,如果真的是玄慧的师兄,且不说现在他是怎么回事,只说目前他已经变成鬼魂了,就已经阴阳两隔了。更何况,那个鬼伯伯一直没有投胎,甚至还在一直修炼……由此可见,他对于阳间有多么深刻的执念。   玄慧喃喃道:“执念……一般而言,复仇的执念往往比报恩的执念能存在得更久。”   这倒不是说相对于报恩而言,人们更愿意复仇,而是说,报恩一事,一方面,相对而言,它比报仇容易实现也就更容易消散;另一方面,即便是不容易完成的报恩,在人们心中所产生的印记也是温暖的、甜蜜的,像是一团蜜糖,包裹滋润了心房。而复仇,与之相反,它不仅难以实现,而且对人们的伤害也是深刻的、顽固的,即便实现了也难免会在人们心间产生难以愈合的创伤。   从这个角度来说,玄慧有些不希望那个鬼魂是自己师兄了,他甚至希望是齐云山出了叛徒,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师兄受此折磨,死后亦不得安宁。   ……   众人沉默了。   良久之后,司竹敲敲桌子,示意众人回神,道:“无论他是谁,事情总要解决的,不若主动一些面对。”   “你的意思是?”时长汀递给司竹一杯茶,问。   司竹接过茶来饮了一口,向着玄慧努努嘴,那意思是让玄慧多讲讲关于他那位师兄的事情。   时长汀了然,对玄慧道:“大师说说吧,也好有备无患。”   玄慧把手伸向时长汀,时长汀怔了一怔,而后明白过来,玄慧这是心里难过想要支持了吧,便也把手伸向玄慧,与他两手相握,上下晃动了两下,鼓励道:“我们都是大师坚强的后盾。”   玄慧甩开时长汀的手,嘴角直抽抽:“我不要后盾,我想要一杯茶。”   时长汀:……   众人哄堂大笑。   ……   接下来,玄慧饮着茶,慢慢讲了他所知道的有关于师兄的一切:   玄慧的这位师兄,道号玄真,比玄慧年长十三岁,而今如果还在人世的话,已经年过花甲了。   玄慧与玄真都是孤儿,不同的是,玄慧是在普陀山长大的,玄真却是在齐云山长大的。十四岁的时候,玄慧作为齐云山和普陀山的“交换生”来到了齐云山,从此与玄真相识。两个人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在一起,一个屋住,一张桌子吃饭,一个房间修道。这样形影不离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二十年。   在玄慧三十多岁、玄真四十余岁的时候,玄真在一次下山宣讲道教的过程中,遇到了一桩变故,从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   那一天,玄真在经历了跋山涉水、挨家挨户宣讲道教的辛苦一天后,翻过一个山头,来到一个小村庄。此时已经暮色四合,小山村结束了一天的喧哗和热闹,开始陷入宁静。   这是个并不算富裕的小村落,居民稀少,家家户户距离并不算近,又因为靠山而居,所以每家每户周围都种植着几人高的大树,院子周围围着篱笆院墙。暮色与绿植的交相掩映下,玄真几乎看不清楚四周院落的情况,只能摸黑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两手不时拨开刮脸拉衣服的树枝和藤蔓,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户人家。   玄慧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稍稍休息,略微平复了呼吸,待镇定下来之后便开始犹豫要不要借宿。举目四望,整个村落安静又祥和,但同时也是沉静又黑暗的。一个并不算富裕的山庄,自然更倾向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面对熄灭的烛火和漆黑的院落,玄真并不想打破这份宁静——可是却又不得不去打破,因为,他已经听见好几声山林野兽的嘶吼声了。   玄真皱着眉头听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丛林中嘶鸣的动物是什么,听动静,像是野狼,又像是野猪。   玄真心中打鼓:这里的牲畜,叫起来怎么和齐云山深山中的差别这么大啊,这到底是什么畜生,怎么一边叫还一边变换的,一会儿“嗷呜”,一会儿“吭哧”……还是说,山中既有苍狼又有野猪?!   想到此处,玄真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尽快整理好身上的道袍,又理理身上背着的包袱——那里面是道教的书籍和符咒,走到那户人家园门前,轻轻叩响门扉。   “笃笃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山林中传出去很远,玄真蓦地有种错觉:会不会整个山村都能听见自己敲门了……   就在这会子走神的功夫,这户人家堂屋里的蜡烛亮了,有人拿着烛火从窗口往院子门口看过来。   隔着篱笆院墙,借着微弱月光,玄慧模糊看着那人像是个老妇人,心里已经有些打退堂鼓了,但是听那人询问“谁啊”的时候还是恭敬而有礼地回答了:“老人家,冒昧打扰了,贫道玄真,来附近宣讲道教,路过贵地,原本想要借宿一夜,贫道观老人家家中不太方便,就此告辞,多有打扰……”   他没说完,因为那个老妇人已经从堂屋中走出来来到院门口了,两人隔着院门对视一眼,都有些愣怔了。   玄慧发愣是因为面前这位夫人面善得很,颇有几分菩萨大士的面容。不要问他一个道教子弟是如何知道菩萨大士长什么模样的——自家那位交换生小师弟从小就给他看佛经,弄得他有时候宣讲道教的时候会不经意间说出几句佛经中的话语来。不过,这倒是符合了两教交流学习的美好初衷——虽然,这项计划半途而废了,最后交流学习的只有玄真和玄慧两人,而且,玄慧还被遗忘在了齐云山,成为脚踏两大教的第一人。   玄真面前的妇人,略带椭圆的脸庞,眉清目秀的,虽然面上饱经风霜,已生皱纹,但却为她更添慈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淳朴、温和的气息。   那妇人也愣住了,却是因为面前这道士与自己故去的弟弟长相极为相似。她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弟弟,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感情极为深厚。后来她出嫁了,嫁到了方家,成为方家妇,也并没有因此与弟弟疏远。   弟弟对她很好,经常前来探望,每次来都会带着各种野味和蜜糖,为她这个贫寒的家庭雪中送炭。   她一直感念弟弟的好处,劳作更加卖力,心想着多攒些银钱,日子过得好了也为弟弟娶一房媳妇,让弟弟成个家,过上好日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不会随人愿,有一天弟弟进山打猎的时候,失足跌落猎人的陷阱,当场死亡。   老妇人想到此处,眼眶就红了。   玄真刚回神就看到这妇人这般模样,心中一惊,以为她是被自己盯着看觉得受到了不尊重才会落泪,连忙后退几步,作揖致歉:“老人家莫怪,贫道一时走神了,并不是有意唐突。”   那妇人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连连摆手,道:“道长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这个……我是觉得道长和我一位亲人长相相似……”   玄真松了口气,抹抹头上的汗水,笑道:“原来如此。贫道打扰了,施主请回吧。”   那妇人见他知礼,边想帮他一把,但她家中只有她和女儿两人,实在不方便外男借宿,便道:“道长留步。”她回身取了一只灯笼提在手上,打开院门,出来又关上,扭头对玄真道:“大师有所不知,我们村子人少,住得越远,您不了解各家的情况,仓促敲门,可能无法找到合适借宿的人家,这样吧,我带道长寻一户人家,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玄真自然求之不得,他方才也有些担心再敲开一户人家还是这种情况,如果这位老妇人愿意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忙作揖道谢:“多谢老人家,贫道有礼了。”   那妇人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才道:“嗯……道长,还是称呼我为‘施主’吧。”说完又小声嘀咕道,“我才四十岁不到,怎么就成老人家了……”   玄真耳尖得很,连她那句嘀咕的话都听清了,这下子是真的意外了,他今年四十有四,正值壮年。倘若这妇人不到四十,自己称呼人家“老人家”着实失礼了。他又仔细看了这妇人一眼,还是觉得她和自己认知中的四十岁的女子存在诸多不同,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院子里东厢房中传出一声惊叫。   玄真和妇人都惊了一下,对视一眼,随后急慌慌往回跑去。   一边跑,玄真一边喊道:“东厢房里是谁?”   妇人疾呼:“我闺女!”   玄真跑得更快了。   几个呼吸间,玄真已经打开远门,跑到了东厢房门口,听到里面挣扎呼救的声音,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借着微弱的月光,触目所及,就见两个壮汉正在拉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拼命闪躲,一只手紧紧箍着床头,却被其中一个大汉劈脸就是一个耳光。   玄真被那耳光给刺激了,冲上前去就是一阵撕打,他也不管什么招式拳法,只是拼命去踢去打,那两个大汉似乎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因此也不见意外,一边揍他,一边还是一味拉扯那个小姑娘。   大汉碗大的拳头打击在玄真面上,玄真几乎站立不稳,他咬牙忍住疼痛,扑上前去一口咬在拉扯那姑娘的其中一个大汉胳膊上,趁他吃痛,一把拽过小姑娘,把她往门外推,喝道:“快走!”   同一时刻,另一个大汉见此情景,大喝一声,冲过来对着玄真拳打脚踢,玄真一边反击,一边留心小姑娘是否出去了,这时看到被他咬了的那个汉子夺门而出就要追小姑娘,玄真心下一紧,任凭身边这个汉子摔打自己,还是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汉子的腿脚。   两个大汉似乎没料到玄真这么不怕死,又听到外面人声响起,想来是这小姑娘的娘亲喊人来帮忙,便觉不好,愈发想要速战速决。   只是玄真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脑袋直嗡嗡,也没发现两人已有退意,只是死死抱住不肯放手,生怕他们跑出去追上那个小孩子。   听见外面人声愈发近了,两人气急之下对着玄真又是击打又是脚踹的,后来其中一个抽出腰刀一刀砍在了玄真胳膊上,两边胳膊一边一刀,直接把玄真扎得鲜血直流,疼晕过去。两个大汉道了一声晦气,从后窗跳出去翻墙走了。   ……   ***   “这就是改变我师兄的那件事了。”玄慧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司竹斟酌了一下语言,才尽可能委婉地说道:“你们齐云山道教,很讲究身体健康吗?”   玄慧不解:“没有啊,我们山上有不少身有残疾的徒弟啊,怎么了?”   司竹:“那这件事哪里改变玄真了?即便是受伤两只手臂不能动了也不应该被逐出齐云山吧。”   玄慧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指着司竹痛心疾首地说道:“哎呀呀!你怎么这么坏啊!你师兄才手臂不能动了呢!我师兄好得很!”   司竹一拍桌子,震得茶壶茶碗叮当作响,呵斥道:“你说谁师兄手臂不能动了?!”   玄慧被司竹一吓才反应过来这个臭丫头已经恢复一些仙术了,更加惹不起,顿时就蔫了,小声道:“明明是你先说我师兄的……”   司竹见他服软,也没有不依不挠,但终究又瞪了他一眼。   茯苓转着眼珠子看热闹,心中又是开心自己师父被煞了气焰,又是好奇司竹也有师兄吗?怎么没听她提起过?便小声询问扶桑。      ☆、歪娘子 休书始末      扶桑正被司竹少见的气势所震撼——自从这次再见到司竹,她已经很少见司竹这么强硬了,一时间走了神,恍惚见到一千多年前的竹仙了,心中充满了豪情——因此听见茯苓问话,也没故意刁难他,而是直接为他解了惑:“竹仙姐姐的师兄就是桃花仙子啊,以前不是说过吗,他们是一个批次的,自然要分大小了。”   茯苓看看司竹,又看看时长汀,心中叹息:前路漫漫,不见希望啊。   明潼左右看看,心中抓挠:故事还没讲完啊,讲完再内讧不行吗?他拱拱手,对玄慧道:“大师,后来呢?既然令师兄无碍,如何改变了人生?”伤势痊愈之后回归齐云山不就是了,还有什么变故?总不能觉得那个小村子里的老百姓颇具灵根,今后就留在那里了吧。   “因为我师兄没有离开啊,他从此就留在那个村子了。”玄慧苦着脸说道。   “咳……”明潼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那个村庄真的天灵地秀?百姓颇具灵根?”时长汀看出明潼挥着手一边咳嗽一边还想说话,便替他问道。   “不是。”玄慧一脸无语,“你们这都是什么逻辑?”   扶桑不耐烦道:“那你快说!”   玄慧两手一摊:“你们不知道日久生情吗?”   司竹道:“你是说,玄真和那位老人家……哦,不,就是那位妇人喜结连理了?”   玄慧点头。   众人这下子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扶桑不忿:“戏本子这么唱也没有观吧,这么俗气的故事,也亏你说得津津有味的!”   玄慧很是不满,不能忍受自己师兄的爱情故事被说成俗气,他喊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知道吗?那天晚上强抢民女的两个大汉,其中一个是那姑娘的亲生父亲你们知道吗?那天晚上那两人本是打算要杀人的若不是我师兄在,那妇人就死了!你们知道……”   “不知道,你一个个慢慢说。”时长汀给玄慧满上茶,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司竹几个也都正襟危坐,表示认真听讲。   玄慧这才气顺了一些。   ###   原来,那天晚上那两个大汉是早有预谋的。其中一个正是小姑娘的亲生父亲,也就是那位妇人的前夫。那妇人娘家姓甄,前夫姓方,名叫方大牛。方大牛与甄娘子,成婚三年,三年之中,女儿出生,请村子里的教书先生取名为方小雅。   在这三年里,方大牛无所事事,不思进取,每日里只指望着娘家小舅子送来钱粮度日。在小舅子失足跌进陷阱故去之后,方家的日子更加难熬,全凭甄娘子洗衣、针织等换钱过活。   方大牛不堪忍受日子艰难,开始酗酒赌博,每每喝醉之后就会将妻子、女儿一阵毒打。甄娘子打不过他,开始起了和离的念头。但同时,甄娘子知道方大牛没什么本事,混吃等死和无赖耍横却绝对是一把好手,自己真要提出和离,恐怕不会如愿。   正当她想要寻个什么法子诱导方大牛同意和离的时候,方大牛却先她一步给了她休书。   甄娘子看到休书的时候,只觉得天上掉馅饼了,虽然这馅饼砸了她一头肉馅,但是却绝对没有妨碍到她的好心情——被休又如何,只要能离开这个恶魔,她愿意天天烧香拜佛!   不过,这时候的甄娘子并没有放松警惕,她有些担心方大牛会扣住女儿,不让她带走,便悄悄打听就是是什么事情让她得到的休书。   一番打听下来还真有所收获。原来方大牛是与村东头一位举止不怎么正经的小寡妇好上了。那个小寡妇死了丈夫,目前正在寻觅下家,她看重了方家上无公婆下无小姑的清净日子,但同时又听说甄娘子虽然看上去慈和柔顺,但却是能够为了女儿和方大牛对打的泼妇。   小寡妇担心自己去了方家,当不上正头娘子,更担心当个小妾会被甄娘子欺负,所以使劲儿鼓吹枕边风,怂恿着方大牛休了甄娘子。   甄娘子得知这个真相,默默在烧香拜佛的佛爷雕像旁边放上了小寡妇的长生牌位——小寡妇娘家姓氏不可知,前夫姓氏甄娘子不想用,免得让人家死了也不得安宁,想来想去,甄娘子用了个绰号代替了——歪娘子。看着牌位上的“歪娘子”三个字,甄娘子心中默默感念道:妹子,感谢你啊,谢谢你救我们娘俩儿脱离苦海!   ……   饶是如此,甄娘子还是多了个心眼儿,因为休书上并没有写女儿的归属,所以她担心后面会被方大牛反咬一口,便想要先下手为强。   甄娘子去了歪娘子家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的遭遇,口口声声请求小寡妇将丈夫还给自己,那歪娘子不要脸得很,眼见人群越聚越多,不禁没有自觉丢人从而收敛一些,反而理直气壮地要求甄娘子让贤,她和方大牛才是天生一对的恩爱夫妻。   甄娘子做出遭受打击的样子来,转而祈求歪娘子嫁过来之后好好对待她和方大牛的女儿。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提醒了歪娘子了,恰好这时候方大牛也来了,歪娘子便要方大牛写放子书,一并与方小雅脱离关系。   方大牛正因为甄娘子把事情闹大觉得厌恶,一听情人这般说,哪里有不从的道理,只是他哪里会写字,之前的休书还是托教书先生写的呢。   也是巧了,这天,教书先生也在人群中看热闹——方大牛心中奇怪了一下:这先生不教书,怎么也喜欢看热闹?但是并没有深思,拉过那先生来让他速速写了放子文书,言明,今后与方小雅断绝父子关系,再无瓜葛。   眼见事情无法回转,甄娘子拿着文书哭天抹泪地离开了。   ……   转过街角,到那无人处,甄娘子“噗通”一声给那教书先生跪下了:“多谢先生成全。”   先生不敢扶她,只是侧身避开,叹道:“你可是想好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人带着孩子如何生活?”   甄娘子泪中带笑:“离了他,我们娘俩儿才有活路。多谢先生。”   教书先生叹息着走远了。   ……   ***   就这样,甄娘子顺顺当当收了休书抱着女儿离开了方家。他们没有离开太远,而是回到了原来甄家的房子,那房子自从甄娘子弟弟去世后就一直空置,庭院虽然偏僻又破旧,然而也称得上是一处清静的容身之地。   在那之后,过了十几年,在方小雅十三岁这年这天夜里,玄真路过,制止了方大牛的暴行。   ……   那天夜里,玄真被刺伤昏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正躺在甄家西厢房里。他抬手想要揉眼睛,却感觉到手臂上一阵刺痛,连忙抬起欠起身子看去,就见两只手臂已经上了药,也包扎好了。看到这一幕,玄真才反应过来昨夜发生了什么。   玄真躺回去,长叹一声,正要感慨自己不会武功还行侠仗义了,眼角余光就注意到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玄真惊了一下,又坐起身,定睛一看,就见床头柱子后面躲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梳着包包头,两只眼睛乌溜溜的,脸颊鼓鼓,小鼻子小嘴巴的,看上去可爱极了。她看到玄真看她,抿着嘴笑了一下,又躲回柱子后面去了。   玄真愣了好一会儿,后来慢慢明白这应该就是那个妇人的女儿了,他觉得应该打个招呼,但又怕吓到人家小姑娘,犹豫了好久才轻声道:“小姑娘,贫道有礼了。”   小姑娘听了,嘻嘻笑了几声,又从柱子后面探头来看他,眉眼弯弯的,乖巧得让人心中暖洋洋的。   玄真也不晓得这孩子站在旁边做什么,但是他还记得那妇人带着女儿独身居住,不宜多做停留,于是开始穿鞋想要离开。   小姑娘看看他,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随后蹬蹬蹬跑出去了。   玄真呆了一呆,也没理会,继续两只脚费力穿鞋。   只是没一会儿,那小姑娘就带着昨晚那个妇人回来了。   甄娘子挽着袖子,手上还拿着一捆柴火,急匆匆进屋来,见玄真穿鞋,连忙走上前去,“噗通”一下子跪了下来。   玄真吓了一跳,鞋也顾不上穿了,一脚踩在鞋面上,一脚踩在地上,往一边避去,急道:“施主,您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折煞贫道了……”   甄娘子拉着方小雅一起跪下,先是不由分说地感谢玄真救命之恩,随后又解释了一下前尘往事以及昨晚之后所发生的事情。   玄真听得一愣一愣的。   甄娘子讲完后,良久,玄真才找到了舌头:“你是说,扎我刀子的那个,是……方大牛?”   甄娘子目中都是恨意,她也没想到十几年后,方大牛竟然更加不堪了。昨夜她一夜没睡,可算打听清楚方大牛此举的原因和目的了。   原因并不难猜,十二年前,甄娘子就已经预料到方大牛的今天了,事情的发展也完全符合甄娘子的猜测:自从方大牛休了甄娘子之后,他就与歪娘子过上了极度奢靡淫-乱的生活,可是方大牛并没有那个财富基础或是挣钱能力来维持这样的生活,很快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接下来就是当衣服、当家具;后来发展到卖田地、卖房子……所以没多久,方大牛就一贫如洗了。   那个歪娘子见他没有油水了,便想要弃之不顾,可是她却低估了方大牛的耍赖功夫。那时候的方大牛,完全把歪娘子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不顾她反对强行成了亲,然后……就开始卖歪娘子前夫留下来的家产,用来赌博、放高利贷。   赌博嘛,有输有赢的;放高利贷,凭借他那一脸横肉和蛮横性子,也祸害了不少人家……这样的日子倒还真过下来了。   不过,好景不长,赌博的最后必定是要以输得裤子都不剩为结局,放高利贷最后也会遇到更横的——或是更不要命的……总之,方大牛的营生垮了——如果他所从事的的行业也可以被称作“营生”的话。   歪娘子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开始喋喋不休、倚门卖笑。   方大牛揍她揍得毫无成就感,人家歪娘子不在意,人家就是想嫁个有钱人混吃等死。   甚至于,方大牛发现,自己和歪娘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完全志同道合。   这可如何是好……   方大牛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他家已经没米下锅了,再不想法子真要自己吃自己了。   这时候,志同道合的歪娘子想起甄娘子来了,她挑唆方大牛去甄娘子那儿打秋风。方大牛却被醍醐灌顶了,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完全不记得模样的女儿了。算算日子,那孩子也有十五六岁了吧,正是青楼开-苞的好年纪。   ***   甄娘子说到此处之前已经让方小雅出去了,所以玄真也没怎么犹豫就将一腔怒火给释放出来了:“这是什么东西!没人伦!”   甄娘子没有说话,只是呜呜哭泣。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玄真气呼呼的呼吸声和甄娘子伤心的抽噎声。   玄真气了好半天又掐着手指头算数,算了半天,奇道:“是我算错了?那孩子不是应该才十三岁吗?”   甄娘子本来满腔怒愤的,却被玄真这一脸傻乎乎的、怀疑自己算错数的表情给逗笑了,她一边抹泪,一边回答:“小雅今年的确才十三岁。那个畜生哪里记得孩子的年纪,您莫要高看他了。”   还真是这个道理。   玄真又是一阵气愤,恨恨道:“这种东西,真该扔到后山喂狼!”   甄娘子有些感动于玄真如此义愤填膺,但还是解释道:“后山没有狼啊,道长。”      ☆、小松鼠 进山之前      “哦,没有啊。嗯?不对呀!昨晚,就是我敲门之前,明明听见后山又有狼的叫声,又有野猪的叫声啊,嗷呜嗷呜、吭哧吭哧的。”玄真道。   甄娘子:“嗷呜嗷呜……不是老虎吗?”   玄真:“你们这儿有老虎啊!快把孩子叫回来,多危险!”   甄娘子:“没有啊!”   玄真:……   方小雅:“那是人装出来的吧。”   玄真和甄娘子都看着扒在门边的小姑娘,眼中带着不解。   方小雅抿抿嘴唇,圆眼睛亮晶晶的,活像林中的小松鼠,她笑道:“昨晚我也听见了哦,听上去像是有人假装的。”她说完就溜到甄娘子身边坐下了,坐下后还一手挽着甄娘子的胳膊,一如任何一家的掌上明珠。   玄真含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道这位甄娘子真的挺称职的,即便是单亲家庭,也给了女儿一个温馨的生活环境。   甄娘子摸着女儿柔顺的发丝,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假装……啊,是不是方大牛假装的?”   玄真也没细思量,直接回答:“该不会是暗号吧?”   甄娘子却恍然大悟了:“是了,他们有两个人,可能就是彼此之间的暗号!”   玄真愣了,随后就是扑面而来的心寒与愤怒:这是说,方大牛不是冲动作案,而是势在必得吗?!   ***   司竹等人听到此处也都提起了心,似乎能够预料到接下来的悲惨了——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方大牛起了这个心思,他们如何能够防备?若要报官,没有按住贼人手,官府如何能管?最后结果也就是不了了之了吧。   玄慧却是一脸甜蜜,看得众人莫名其妙的。   茯苓推推师父,不解道:“师父,后续呢?”   玄慧疑惑道:“后续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   “什么……哦,日久生情了?还俗了?”茯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玄慧点头:“是啊,师兄留在甄娘子家养伤,同时承担着保护方小雅的重任,时间长了,与甄娘子母女二人处得很好,颇有一家人的默契了。”   司竹问道:“然后就在一起了?”这位玄真大师还是性情中人啊。   玄慧摇头:“这时候当然没有了。师兄是齐云山的继承人,身上的重任绝对不止这一件,他怎么可能因私废公?!”玄慧摸着光头痛苦道,“所以他回来培训我了,说要争取在一个月之内把我培训成合格的道教掌门。”   众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玄慧没好气道:“笑什么笑?!你们那是没见到,容易吗我,为了完成师兄娶媳妇的大愿,我一月里活生生瘦了二十斤!二十斤啊!这么大一摊子肉!”玄慧一边说一边比划道。   “大师如何得知瘦了二十斤?”这么精确吗?时长汀有些不明白。   玄慧惆怅道:“我在屠户那里上称称的,称高高的!”   又是满屋子的哄然大笑,扶桑拍着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呢?”司竹也笑得不行,眉眼弯弯地问道。   玄慧摇头了:“不晓得了,后来,师兄就离开齐云山了,从此再也没了音信。”   落差太大,众人都有些失神了,是了,在玄慧讲述这个故事之前,他们还在猜测玄真已经变成鬼魂了……唉。   时长汀想了想,道:“咱们去后山找找看吧?”见到那位鬼伯伯的人都是在后山,既然如此,后山是首先要找的地方。   众人点头,司竹环视一周,提议道:“山路不好走,天色也晚了,咱们休整一夜,明天再去吧?”   众人都没有反对,实际上,除了司竹和扶桑还有邱镜书夫妻二人,他们这些以人的形态存活的,都已经很是疲累了。这些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的,若再爬山路,恐怕会出意外。   “可是只剩下四天了……”明潼有些犹豫。   时长汀拍拍表哥的手,安慰道:“不着急,磨刀不误砍柴工。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明天见。”   众人应了一声各自散去了。邱镜书和安雪茵也留了下来,准备明天帮忙找人。   一夜无话。   ***   第二日,天气阴。   头顶上是昏黄的天空,看上去不像是早上,更像是傍晚了。   “在看什么?”时长汀出门就见茯苓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天,便也跟着看去,可是除了昏黄的天际什么都没有看到。   茯苓漫不经心道:“今天可能下雨。”   “是吗……”时长汀又抬头看了看,还真有可能。   茯苓点头,这时候司竹和扶桑几个也都从各自房间出来了,看见这天色都有些皱眉,这种天气去爬山有些冒险了。   玄慧道:“下不下雨再议,先去吃饭吧。”   茯苓撇嘴:“师父,下不下雨不是你能议得了的。”   玄慧不理他,只是哼了一声道:“所以说先吃早饭嘛。”   众人也没再闲聊,各自洗漱过后用了早膳。   ……   饭毕,玄慧道:“现在议一议下雨的事情吧。”   司竹道:“我和扶桑去吧,你们留在家等消息。”她和扶桑都有仙术,来去也快。“哦,还要麻烦邱公子和安小姐。”她又补充道。   邱镜书和安雪茵自然没有异议,他们留下来就是帮忙的。扶桑先是喜出望外了,满面春光,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因为能够和司竹独处而开怀似的,后来听到邱镜书和安雪茵也去,便撅了嘴,不等茯苓笑话她两句就又乐滋滋的了,看得茯苓纳闷不已。   茯苓小声问她:“哎,我说,你怎么这么快就想通了?”   扶桑摇头晃脑地说道:“因为邱镜书和他媳妇儿肯定是一队的,也不妨碍我和竹仙姐姐在一起嘛。”   茯苓啧啧称叹,心道扶桑花就是和芦苇精不同,看这反应多快!   时长汀却不同意:“你们两个女孩子进深山?不成。我们都是大男人,也不怕下雨。”   司竹还没笑出声来就听见明潼已经喷笑了。   时长汀扭脸看他表哥,不开心道:“表哥你笑我作甚,你怕下雨吗?”   明潼低着头又笑了一会儿,才清清嗓子说道:“不是,我是觉得你说你是大男人的时候,嗯……很可爱!”   时长汀更不开心了:长得小太不方便了!看看他们一个个的,都比自己高,也比自己壮实——呃,除了扶桑,扶桑看上去还是个小姑娘——心里太不平衡了。   说归说笑归笑,最后还是定下来全员出动。   因为玄慧拍板道:“女孩子有法术,男人们不怕雨淋,所以带着雨具就好了,一起去吧,大家相互也有个照应。”   ……   从庄子上出来后,众人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了后山山脚下。大家抬头看着绵延不绝的青山,不禁头大。   “这要怎么找?”明潼最先苦了脸,他平时多在书房看书,属于安静的美男子系列的,这时候乍一看到这么多山就先怵了。   时长汀惋惜道:“没法子,百无一用是书生嘛。表哥,不要气馁,我明白你不行。”   明潼翻翻白眼,表示自己没有力气与他争吵,他要攒着劲儿爬山!心中却毫不费力地将这个坏表弟骂了个狗血喷头:就你行,你行吗?你明明不行!说我不行,你咋知道我不行?你知道啥是行与不行!哼!   得亏时长汀不知道自家表哥的这一番脑补,要不然还真得晕头转向了去——不过,他也注意到明潼面部表情瞬间万变,一会儿生气,一会儿解气,一会儿愤愤,一会儿开怀……真是……不正常。   司竹抬手,示意大家不要腹诽了,听她讲话:“咱们分组吧,这样快一些。”   扶桑举手:“我要与竹仙姐姐一组!”   余下众人同时反对:“绝对不可以!”   扶桑目瞪口未呆:“为什么?!”   茯苓洋洋得意道:“只有你们两个会仙术,要分开来保护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   “谁说只有他们两个会仙术,本大仙也会的!”地仙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说道。   众人看见他倒是同时眼睛一亮:相比较司竹和扶桑,显然地仙的仙术更大一些吧!有他在,他们进度就更快了!   明潼反应挺快的,他觉得自己分不到司竹或是扶桑中的一个,所以主动与地仙套近乎道:“最近挺忙啊?”   地仙背着手仰着头,傲然道:“那是当然了,我和你们不一样的,我有正经营生,你们……唉!”   众人一愣,然后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啊!不过心里却在小声反驳:   玄慧:我是双职!   时长汀:我才十岁啊。   明潼: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司竹:我是竹仙啊……虽然旷工许久了。   扶桑:我是……我是来人间体察民情的。   邱镜书、安雪茵:有我们什么事,我们是神仙眷侣,好心帮忙的。   ……   明潼以为地仙不理自己,自己已经无望与他分在一组了,谁知地仙却主动要求与自己一组,明潼顿时感动不已:“仙君,您真是好人!”   地仙摇头,忙又点头:“我当然是好人。不好我才不是因为好心才和你一组的。”   “那你是因为什么?”   地仙看看这个撇撇嘴,看看那个撅噘嘴,好半天才叹着气说道:“你看啊,邱镜书和安雪茵,人家是两口子,肯定在一起;竹仙和时长汀也……所以肯定在一起;总之,只有咱俩能在一起了。”   司竹眯着眼微笑:“也什么?你还学会说一半留一半了啊!”   地仙挺起胸膛,很是自得地点头:“这种实话不得罪人。”   司竹道:“是不得罪人,所以呢,也什么?”   地仙大惊小怪道:“竹仙你就这么想听我说你和时长汀是两口子吗?!”   司竹只觉得胸口中气血翻涌,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来。她强撑住心神,艰难道:“可别,高攀不起,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心有所属。”   地仙惊讶:“我为什么会知道?”   司竹捂着胸口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是会看人心思吗?”   地仙摆手:“我会察言观色,还会偷窥,参透人心却是不能的。比如说吧,我知道这小子背地里腹诽我是芦苇精,还觉得扶桑比我聪明,所以我不选他。至于那小子的心思,我哪里知道,不过我倒是看见他偷窥你好几次了。好了,分好组了,咱们快出发吧!”   “等等!”众人同时抬起右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那动作齐刷刷的,颇有几分滑稽,但是却没人觉得可乐,而是都觉得懵懵的。   ——茯苓先道:“你怎么知道的?!”他在庄子上的确这样想过,可是地仙那时候不在啊!   地仙:“你想的时候我就在地下偷窥你。”   茯苓后背一阵寒。   ——时长汀接着道:“你说……啥,我……哪有……偷窥……她……”   地仙摊手:“你已经结巴了,还用我多说吗?”   时长汀败退,怎么感觉这次地仙回来之后聪明了这么多……还有,方才司竹说我心有所属是怎么回事?!   ——玄慧继续:“还有我啊!地仙你为什么不选我?你们都两两一组了,留我形单影只……咦?扶桑你和谁一组?”   扶桑眼巴巴看着司竹。   玄慧摇头:“那不成,这样吧,你必须在我和茯苓中间选一个。”说完期待地看着扶桑,用一双不怎么会说话的眼睛怂恿扶桑选自己。   事实上,玄慧还是很有把握扶桑会选择自己的,毕竟他没少看到茯苓和扶桑吵嘴。可是,玄慧还是远离红尘久了,他不知道滚滚红尘中还有一个词语叫做……相爱相杀。   扶桑:“那我选茯苓吧。”   玄慧有气无力:“为什么?”   扶桑给他的自然不是什么相爱相杀的理由,而是一个很现实也更加伤人的理由:“他肚子小,遇到事情跑得快。”   玄慧努力往里吸了吸自己的大肚子,发现还是能装进两个茯苓去,顿时无语凝噎。   ……      ☆、在山中 你说我说   司竹好笑地看着玄慧,终究是看不下去他那副可怜模样,好心道:“这样吧,玄慧你跟着我们好了,咱们三个组,怎么样?”   “好啊!”这是喜出望外的玄慧。   “不好!”这是斩钉截铁的时长汀。   众人都看向时长汀。   时长汀努力镇定道:“我有话要和司竹说。”   司竹莫名其妙:“说啊。”   时长汀:“单独说。”   玄慧适时道:“那你们快去一边说,说完我再跟着你们。”   司竹还真往一边走去,还不忘示意时长汀跟上。   时长汀被众人围观,深知他们看热闹的心态,不禁欲哭无泪,只能哑巴吃黄连了,抹了把脸,勉强笑道:“算了,没事儿,走吧。”   司竹耸耸肩,与偷笑的众人告别:“既如此,咱们分头行动,这段山,大体分四个方向,大家各选一路走吧。”   众人点头,分散开来,两两一组往山里去了。从左往右依次是:邱镜书和安雪茵一组、地仙和明潼、茯苓和扶桑、司竹、时长汀和玄慧。   ***   邱镜书和安雪茵。   两人都会飘,所以走得并不艰辛,只是不能飘得太高,以免遗漏了脚下的情景。   两人手拉着手飘在丛林上,低着头探查林间的动静。邱镜书道:“这儿有片果林,小茵,你看,那是核桃树,那边是桃树。”   安雪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一片葱葱郁郁的果林,不禁笑了:“镜书,你还记得吗?”   邱镜书:“记得。”   “我还没说记得什么呢。”安雪茵嗔道。   邱镜书握着安雪茵的手紧了几分,笑道:“不用说我也记得。你指的是那年咱们吃核桃的事情。”   安雪茵眼角眉梢都是柔情:“是啊,你摘了核桃来给我,我说那不是,你说怎么不是。”   邱镜书也笑:“那是带着青皮的核桃,很嫩,对吧?”   安雪茵点头:“以前吃的都是丫头们剥好的核桃仁,连外面的壳都没见过,何况青皮核桃呢。我也喜欢青皮核桃,鲜嫩,带着叶子的清香。”   邱镜书举起两人相握的手,挑眉道:“你当然喜欢吃……小馋猫,你还记得你偷吃青皮核桃弄得手上都是汁水,怎么洗都洗不掉的事情了吗?”   安雪茵脸颊通红,避开眼嗔道:“那是因为你不剥给我吃。”   “那是因为我在科考。”邱镜书大笑,惊起林间一丛鸟雀。   看着飞起的小鸟,安雪茵柔声道:“我也想在林间居住了。安然、静谧,能听见岁月的声音。”   邱镜书将她轻轻揽入怀中,道:“这有何难,咱们选一处核桃林,搭座茅草屋,不就能住了?”   安雪茵轻轻挣扎出来,小声道:“咱们受人之托找人呢,却在这里盘算这个,真是失职。”   邱镜书牵着她手,继续缓慢往山上飘,道:“谨遵夫人之命,小的这就好好探查。”   安雪茵笑了。   ***   地仙问明潼:“你会飞吗?”   明潼:“不会。”   地仙:“打地洞呢?”   “我不是老鼠。哎哟!你怎么打我?”   地仙:“打地洞的都是老鼠吗?!哼!”   明潼赔笑:“还有地龙(蚯蚓)!”   地仙生气:“那就走着吧,我看你能走多远!”说完带头向前走去。   明潼连忙跟上,心道:这是找人啊,你从地底下钻过去,能找到什么?   两人一人一边分开树枝藤蔓,眼神分别看向各自那一边。   明潼看着遮天蔽日的大树,忧愁道:“这么高这么密的树,很容易看漏了吧。”   地仙挺挺胸膛:“是啊,个子矮很容易看漏的。”   明潼后知后觉想到地仙身高足有九尺(3米)高,比一些小树都高,还真不容易看漏,他有些不服气地扭头想要悄悄瞪他一眼,却瞪到了地仙的小腿上……   明潼不走了,扭过身来看地仙。   地仙哪里是九尺高,二十九尺也够了。   “你干什么?!”明潼伸手拉住地仙的大靴子,郁闷道。   地仙哈哈大笑:“我比你高!”   明潼一阵头疼,你不变化也比我高啊!   “快变回来啊!”明潼催他。   地仙:“我不要,我要站得高看得远。”   明潼不得不承认这倒是个好法子,他看下面,地仙看上面。更关键的是,地仙那么大的靴子一脚下去,能踩出一条小路来,自己再也不用拨拉树枝了!   ***   “啊!”茯苓惊叫一声。   扶桑完全没有防备,被他吓得一哆嗦,反应过来后气得不行,伸出小拳头打他胳膊:“你做什么?!吓我一跳!”   茯苓一边求饶一边躲闪,后来发现她力气小的很也就任凭她打了,等她把自己打累了,才指着他们左方道:“你看那是什么?”   扶桑怕不是以为茯苓在笑话她个子矮,眼睛一瞪就要接着打,却被茯苓抓住了拳头拦下了。   扶桑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怒道:“松开!”   茯苓也是情急之下抓了她手,被她这么一喊顿时窘了,连忙松手,松了又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姑娘给吓住了很没面子,气哼哼道:“这会子叫我松手了,在齐云山背你过河的时候,你咋不叫我松手!”   扶桑脸上一红一白的,气势倒是还足:“那是你们齐云山的河!挡了路你们就该负责!”   茯苓今天反应快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地仙刺激的:“你让我背你的时候就知道我是齐云山的吗?!再说了,你不是神仙吗?神仙还过不去河?!”   扶桑看傻子一般看着茯苓:“是你主动背我的!”   茯苓蔫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都是事实。那时候,他背着柴火回来,路途中看到一个小女孩儿赤着小脚丫站在河边,蹙着小眉头看着流淌的河水,茯苓一下子就被她暖到了——好可爱!   他放下柴火走过去,蹲下来轻声问道:“小妹妹,你过河啊?”   小姑娘仰头看他,她的脸颊鼓鼓的——都是肉,眼睛大大的——都是警惕,看着茯苓不说话。   茯苓还在脑补:好可爱啊!甚至还因此情窦初开了:要是这个小姑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姐姐,我一定要娶回家!那时候他还万分感激自己只是道家正一教的弟子,否则只能还俗娶媳妇了。   最后的结局是:人家小姑娘一句话没说,他自问自答地强行将人家背过了那条河……   ……   想到过往,尤其是那天死缠烂打非要背着人家过河的自己,茯苓很没勇气地蔫了。再想到从那天之后的两年中每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一直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死缠烂打到底弄清楚那个小姑娘到底有没有小姐姐……茯苓更羞于抬头了。   扶桑一看自己把这个刺头儿给说蔫了,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   正开心呢,忽然听见茯苓语气深沉地问道:“两年前你为什么那么一丁点?”他也是刚刚反应过来,为什么两年前的扶桑只有自己一半高,而今却只比自己矮一个头?神仙一年长这么多吗?!   扶桑理直气壮:“我变幻了啊。”   “不对。你有能力变幻怎么可能无法渡河?”   扶桑气势汹汹:“当时我没想过河!”   “那你站在河边做什么?”茯苓穷追不舍。   扶桑气势磅礴:“我在看河里的小鱼!我要吃鱼!”   “你撒谎!你一个扶桑花,吃鱼?!想变成鲤鱼精啊!”茯苓不信,甚至还威胁她,“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去告诉司竹,说你不想做花仙子了,想做鲤鱼精!”   扶桑气得不行,但还是妥协了:“你!算你狠!好吧,我说实话,我在河边照镜子。”   茯苓目瞪口呆,随后捧腹大笑:“哈哈哈,你怎么这么臭美呢!”   扶桑愤愤不平:“你才臭美,我是看看我怎么变小了!”   茯苓的箫声戛然而止:“什么意思?什么变小了?你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变小的吗?”   扶桑说漏了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说鱼变小了。”   茯苓自然不肯放过她,可是无论怎么追问,扶桑都不说了,就算拿出司竹来也不能威胁她就范了。因为扶桑道:“我可以和司竹姐姐说。”   茯苓没法子,只能作罢。   茯苓松了口气,拍着小胸口压惊,两眼无意识乱飘,忽然“啊”地一声惊叫起来一把抱住了茯苓的胳膊。   茯苓被她吓得魂都飞起又落下了好几次,等惊魂落定了,才空出心思来问她:“怎么了?”   扶桑已经缓过神来了,她不动声色地松开茯苓的胳膊,理理裙裾,道:“没什么,走吧。”   茯苓站在原地,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她也看到地仙了——真是吓死人不偿命,地仙没事儿变那么大做什么?!他们隔那么老远都能看到他,方才他也是被地仙那突如其来出现在树丛上空的那尖尖的大脑袋给惊了一下。   ……   ***   司竹、时长汀和玄慧这一组。   玄慧捧着大肚子缀在最后,羡慕地看着司竹和时长汀都是步履轻盈的,再看看自己的大肚腩,头一次开始后悔平时吃太多烧鸡了。   时长汀还是想和司竹好好聊聊。   “司竹。”他道。   “嗯。”司竹答。   时长汀侧头看看玄慧,见他还是愁眉苦脸、步履艰难的,放心了少许,扭回头来继续说道:“司竹,你为什么说我心有所属?”   司竹用竹枝挑开一丛枯树枝,漫不经心地回答:“凌神啊,怎么?来这儿才多久,已经忘了不成?”   时长汀摇头:“自然没忘。”如何能忘,撇开前世亦师亦友的情分,单说为了他,她失去那么多,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不过,她不是我的心上人。”他道。   司竹嘴撇的老高,满脸都是“你在口是心非”的意味,哼道:“骗谁啊,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说这种话有意思吗?”   时长汀还真摸着心口体会了一会儿,道:“真不是。”   这下子司竹愣住了,她也不走了,站住脚步盯着时长汀,一字一顿道:“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时长汀没有止步,不仅如此,还伸出两指捏住司竹的袖子,拉着她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   司竹无意识地被他拉着走。   身后的玄慧眼看着司竹停下了,正想着这下可以歇一歇喘口气了,一错眼就看到时长汀拉着司竹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放着老年人不帮忙,跑去帮一个能飞能跳的神仙?!太可恨了,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把时长汀发展成自己徒弟!   玄慧一边恨恨,一边气喘吁吁地继续跟着。   前边,时长汀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知道,我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她只有六岁。”   司竹抢答:“可是,她是凌神啊,心有九窍的凌神!那么早慧,那么睿智,那么……”   时长汀好笑地抬手止住她那源源不断的“那么”,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是,她的确是我见到过的、能想象到的最聪慧的人。平生所见、闻所未闻。”   司竹下意识抿了抿嘴,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说的都是实话,她却忽然心生酸涩。   时长汀继续拉着她走,轻声道:“如果我还在那个世界,等她长大了,我应该会很喜欢她。其实,临死之前,我也一直都是很喜欢她的,她是我的好友、知己,某些时候还是让我醍醐灌顶的师父。”   司竹拖着身子,一个劲儿往后退,她不想再走了,更不想再听下去了。   时长汀却还是拉她,在她甩袖子甩开自己手的时候,时长汀没有回头,只是凭感觉伸手一捞,又把她的袖子捞了回来……并没有。   他捞回来的……是她的手。   两人都怔住了。      ☆、诉衷情 爱恋欢喜   林间有风过,拂过青翠的树枝,吹起他和她的衣摆,吹过他们牵着的手,随后打着呼哨儿飘远了。   时长汀没有回头,司竹没有抬头。   两个人站在林间,牵手在风中,明明是昏黄的阴天,他们的发间眉梢,却像是被风涂抹上了一层光晕,不动声色地晕开了轻轻浅浅的欣喜。   时长汀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手的姿势,从捞起来的架势缓慢地、轻轻地变换成相握。他还是没有回头,后背和额头上却紧张到出了一层细汗。直到变换完毕,他的心才慢慢放回到原地。   时长汀微微闭合了一下眼睑,有汗水渗进眼睛里了,他连连眨了好几下才舒缓了那阵不适……他想到一件事,想和司竹讲:你知道吗?经常会有各种水珠滴进我的眼睛里,有时候是雨水——在他仰头望天的时候,有时候是汗水——在他低头看地的时候,很巧不是吗?每次都会恰好滴进眼睛里。   可是他没有讲,他没有处理过类似的状况,但却下意识知道,不能讲,这个时候,绝对不是讲笑话或是讲经历的时候——时长汀应该感谢他的直觉,这决定了他不会成为一个注孤生的男子。   “你知道吗?司竹。”时长汀道。   “嗯。”司竹模棱两可地应道。   时长汀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司竹没提防,果真一个没站稳,真的侧身倾向了他。   时长汀回身扶住她,两人面对面,两手相握。   司竹下意识垂了垂眸,却发现因为身高的缘故,这样的举动不过是将他的眼神看得更清楚罢了。   时长汀也很郁闷这个身高的缘故,但是却没有躲闪,而是认认真真地看着司竹的双眼,郑重其事地继续方才的话题:“司竹,你知道吗,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知道爱恋的滋味吗。”他没有等司竹回答,自问自答道,“我知道了。”   他笑了一下,有些自嘲,又有些释然,更多的却是满足:“在前世,我是喜欢她的……谁又能不喜欢她呢,她那样好,我们都是喜欢她的。我想,如何我能在前世长大,我绝对会继续喜欢下去,也很可能会将这种喜欢定义为‘爱恋’。”   这些话和方才的基调是一样的,司竹本以为自己听了应给和之前的心情也是一般无二,会继续心酸或是更加心酸……但是意外的,并没有。   这个时候的司竹,听了这样的话,却安心得很,她不晓得这是为什么,也不想在此刻探究这是为什么,她只知道,还有个“但是”,他还没有讲。   “但是,不是的。”时长汀的“但是”,真的很短很精练,简短到让司竹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时长汀也笑了,他看着司竹,眼光深沉,语气郑重:“不是的。我想了好久才终于明白爱恋与喜欢之间的差异。喜欢是有依据的、可共享的;爱恋时没头脑的、排他性的。她很美好,我很喜欢,也期待得到她的认可,更希望她被更多的世人尊崇爱戴。而你……”   司竹终于忍不住抬起了眸子。   时长汀摇头笑道:“而你,咱们从相识开始,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相处模式,美好真的谈不上。”   司竹应该像小姑娘一般嘟起嘴,不依不挠的,可是,她做不来……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不美好的你,对于我而言,却是真实的、真切的。我以为我会讨厌处处与我作对的你,然而事与愿违,我却从你浑身是刺的外表下面,看到了你的心。那颗心,是美好的,并且出乎意料的柔软。我这才知道,原来有关于爱恋的那个喜欢,它的真是面貌是这样的。”时长汀摇着头,面上带着笑,像是向那个有关于爱恋的喜欢妥协一般。   司竹轻声问:“它的真实面貌,什么样子的?”   时长汀微微用力握了下她的手,像是在嗔怪她明知故问,但是嘴上却好脾气地做了解释:“我的那个有关于爱恋的喜欢,它是这个样子的:与我以为的清风朗月不同,它曾经针锋相对,最后却露出柔软的内在;与我设想的相敬如宾不同,它有来有往,争执过、嘲讽过,但却始终在一条战线上;与我误会的一见钟情、日久生情都不相同,它更像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并且,不同于别的喜欢,对你的喜欢,却是让我想要将你藏起来,不叫别人知道你的好。”   司竹被他眼中灼热的情愫看得头晕脑胀,想要避开却又舍不得,想要目不转睛却因为心如擂鼓而无法实行。她咬咬嘴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想过这些?”也不怪司竹这么问,他们一起在一起,朝夕相对半年有余,按理说应该是最清楚他的情感变化的,可是,直到他说与自己有话要单独说之前,司竹都没有吗,明确感知到他的情意。   时长汀有些发窘,他应该承认自己反应迟钝吗?而且,方才他难道没有承认自己反应迟钝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可是司竹一直盯着他看,这会子因为他的躲闪而看得目不转睛。   时长汀叹了口气,认了输:“好吧,我说。最开始的时候,我理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对凌之的感情。” 那是真真切切的亦师亦友,也是完完全全的亦师亦友,从来都没有男女之情。是他误会了,他以为那就是爱情的前兆的,却不知道那从来都与爱情无关。   “后来,我注意到自己对你……有些太过在意了。”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对司竹的注意,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自己的视线,每每偷窥时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至于暴露什么,他那时候还没有理清。   “再后来……总之,就是,我终于明白那种辗转反侧的感情。”原来《诗经》中早就有所描述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枉他背得熟练却从不曾意识到真相。   时长汀自嘲地失笑。   “‘再后来’与‘总之’,二者之间,是什么?”司竹觉得今天务必要将一切说清楚,所以并不肯放过这个缺口。   时长汀却是怎么都不想回答的。还能是什么,就是那个桃花精呗!正是因为他的出现——还只是名字的出现,就在时长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直到那个时候,时长汀才意识到,原来,司竹从来都不是他的私有财产,她不过是借住在长命锁中罢了,总有一天她会离开的,离开后还会追随桃花精而去。   想到这些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心痛,使得时长汀疼弯了腰。   原来,她于他而言,已经不是不对付的针尖和麦芒的关系了,她是他无法失去的存在。   ……   时长汀表示,不能现在就把实话都说了,他要留着,以后总会用得到的。   可是司竹自然是不肯的,时长汀便转移话头,道:“咱们俩,都是不美好的,然而,跌跌撞撞、寻寻觅觅之间,却因为彼此而变得美好起来了。”   司竹果然被他的说法吸引了注意力,呆了一呆,下意识重复道:“不美好吗?”   “是的。初到这个世界上的咱们,谁都不算美好。”时长汀看着她的眼睛,笑意盈盈说道。   司竹想起过往,忽而也笑了,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像是滴进了雨水,潮湿一片。   时长汀长长叹出一口气来,道:“真的不美好。我来的时候,和前世一样,心是死寂的。我怨恨前世的父亲,怨恨庶母,不相信世间任何一种无条件的情谊和付出。凌之曾说,我应该做一个隐士,清风朗月的,不要在意世间纷扰。我当时只以为那只是她的期待,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美好祝愿。然而,这段时间以来,我却忽然明白了她说这句话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惋惜和歉疚。”   时长汀仰头望向北方的天际,像是在与什么告别一般。司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他讲下去。   一盏茶后,时长汀整理好了思绪,继续往下说:“后来我想明白了,她那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在那个世界,她救不了我,也没有人能够救得了我,我不晓得她是为我算了卦还是单纯只是感觉,但是我想她说的都对。因为我忽然间明白,如果我能留在前世,报了杀母之仇,那我就是亲手杀死自己父亲的罪人,那便失去了成为隐士的心境。如果我放过了父亲,那就是对害死母亲和祖母的凶手无动于衷的人,那样也会失去无愧于心的根本。”   时长汀道:“那是个死局。”   “而,这一世的重生,我的心伤没有那么强烈,虽然还是不相信感情,但却有了心平气和的勇气和资格。你与我相似,你当是也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不屑于人世间的情爱与恩义,咱们俩,都是被生活亏欠,又反过来亏欠生活的人。”   司竹没有丝毫反驳,她也必须承认,他说的都对。而她和他的故事,就是开始于这样的不美好。   他不相信父爱,却在时颂小心翼翼的讨好中渐渐接受了这位父亲;她没有父母亲人,却在明笳与时颂对时长汀的呵护和心疼之中认识了父母的含义。   这期间,他们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也从中渐渐认识了人世间真实的模样——这世上,的确有各式各样的坏人,但同时,也有数不胜数的好人;有千奇百怪的背叛和恶意,也有一如既往的执着和好心。   正如明笳对时长汀所说:“耳听为虚,眼见未实,请用心。”   而曾经的他和她,正是缺少这样一份用心。他们从数着长命锁中的笔画,到完全不在意下一画在哪儿;从彼此看不顺眼,到发现对方心上的美好之处。   到……爱恋上对方。   ……   两人对视,久久的沉默。   时长汀看着司竹的眼睛,抿了抿嘴唇,想要问什么却又犹豫不决。   司竹倒是坦荡:“你想说什么?”   时长汀忽然笑了,摇头道:“没什么。”   司竹猜到他应该是想问自己的心意,见他这样不禁好奇了:“为什么不问了?”   时长汀指指她的眼睛,又指指自己的心口,道:“答案已经在这儿了。”   司竹不忿:“我没有答应你哦!”凭什么自说自话,她明明都没有回答啊,他就那么确定自己会同意吗?凭什么?!   “凭你我现在,学会用心了。”时长汀解惑道。   人可以欺骗自己的思绪,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既然无法欺骗内心,那么也就无法欺瞒心灵的窗口。   司竹的眼睛,就在方才短短一刻钟左右的时间里,笑过,流过泪,都是为自己。   所以,说出来的答案真的那么重要吗。      ☆、白衣人 理所应当      时长汀拉着司竹走了。   玄慧看到时长汀拉着司竹走了。   “哎哟,我的阿弥陀佛,我的无量天尊啊。老衲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要贫僧见证这一刻……”趴在草丛里的玄慧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哀怨道。早知道就死皮赖脸跟着地仙了,也好过受这种罪……   天知道当他靠近并察觉到时长汀要做什么的时候,惊得一颗老心脏刹那间焕发出青春的神采了——他是想占个前排看个热闹的,可是就连时长汀自己都在表白心意时一路胆战心惊到底,何况他这个旁观者……   玄慧生怕自己的出现惊扰到司竹的判断(其实就是怕时长汀被司竹拒绝了让自己背锅),所以眼疾手快地将自己肥胖的大身子塞进了草丛了。   幸好,幸好结局圆满。   真不值得,人家确定心意,自己却要钻草丛喂虫子……还是那句话,真不如跟着地仙那一组——我的祖师爷爷喂!那是啥?!   玄慧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在身上被蚊虫叮咬的地方狠狠掐了几个十字花,然后生无可恋地最后瞥了一眼左方那个“高耸入云”尖脑袋,心道:幸好没有跟着地仙。太吓人了,明潼也不知道怎么和这么个大竹竿子一起走的……   有情饮水饱啊,一转眼时长汀和司竹已经走出去半里地了,玄慧一百年腹诽一边继续愁眉苦脸地捧着大肚子跟上。   ……   一路无话,这一次又行了约有两个多时辰,玄慧竟然追赶上时长汀和司竹了。他看到他们正坐在半山腰一处破旧不堪的凉亭里,看样子……还在诉衷情?   玄慧脸皱得像是吃了黄连,心中暗暗埋怨二人:情话回去单独说不是更好吗?做什么总要让自己见证!虽然偷听一下也挺好,可是……他也想坐在凉亭里歇歇脚啊。   时长汀和司竹对玄慧招手,同时奇道:“玄慧大师为何不过来坐?”说完对视一眼,都笑了,是不是心意相通的时候很容易异口同声啊。   笑着笑着时长汀就不笑了,他仔细思量了一下之前的情景,随后一拍大腿,叹道:“想来咱们之前的话被大师听到了。”   司竹也是一愣,倒也没怎么在意:“也没说什么啊,听见也没关系。”   时长汀不乐意:“怎么没说什么?都是我的心里话啊!”   司竹纠正道:“我是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时长汀熄火:“也倒是哦。”   司竹微笑。   时长汀心道:原来心意相通后还是会吵架,书上说的不对,枉他查了那么多《诗经》之类的爱情诗集……哼,差评!不过话又说回来,争执之后的和好倒是比以前快了,嗯,也算是进步。   司竹:又长见识了,还以为相爱就是相敬如宾、顺心顺意呢,原来不是……不过,相比较那些,她更喜欢这种相处模式,至于为什么……   司竹是不会承认,这种模式是时长汀认识爱恋所为何物的方式,自己应该感谢才是。   时长汀对玄慧招手:“大师,过来坐啊!”   玄慧见他们说完了,心道这次倒是快,也不犹豫,赶紧过来坐在凉亭的一条边凳上。   然后,边凳塌了。   玄慧四脚朝天倒在地上,身上都是木屑和灰尘。   时长汀和司竹吓了一跳,急忙过来扶。   玄慧却只是坐起身就不肯起了,他道:“你们的事情,不能让人知道吗?”   时长汀和司竹还保持着想要搀扶玄慧的动作,听见这话都是一怔,颇为摸不着头脑地反问道:“当然不是啊,您为什么这么想?”   司竹试探道:“是因为他年纪太小吗?”   玄慧心道:有你年纪小的时候!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   时长汀更不解了:“是因为她来历不明吗?”   这次不等玄慧否决,司竹已经替他代劳了:“你说谁来历不明?!我怎么来历不明了?”   时长汀两手一摊,很是无辜:“既然你来历光明,那咱们回去瑞王府与父王和母妃说吧,现在先定亲,等我年纪够了就成亲。”   司竹被他噎得说不上话来。   玄慧却还是摇头:哼,有她来历光明的时候。   时长汀和司竹同时看向玄慧,等待他解惑。见他挣扎着起身,又要去扶,却被玄慧推开了。   玄慧忍着被摔疼的屁股,一挪一挪地站起身来,可是站不直,一站直了屁股就疼……他放弃挣扎,就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长吸一口气,大声吼道:“既然你们不担心被我说出去,做什么灭口!”   时长汀和司竹这下子是真的不明白了:“什么灭口?!”   玄慧委屈极了:“你们不要雄辩了,因为这就是事实!为了灭口,还专门在凉亭里等我,实际上却是设计好陷阱,等我过来一屁股坐下去摔个屁股墩儿!你们……你们!都是坏人!”   时长汀和司竹哭笑不得,两人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过了好久玄慧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时长汀这才试探着解释道:“大师,我们真不是在这儿等着算计您……”说着说着时长汀自己都想笑,可是看玄慧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知道那一下摔得不轻,所以也不敢惹他,便强忍了笑继续道,“我们是想等着大师一起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玄慧吸着凉气,心道估计摔青了,真疼啊。   “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司竹接话道,“咱们已经找了将近三个时辰了,现在已经是晌午了,我和……嗯,我和长汀都觉得不能再这么盲目找下去了,得想个更快捷的法子才是啊。”   时长汀听见了那个称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玄慧:真讨厌,又在老衲面前秀恩爱!“时长汀”昵称是“长汀”,那司竹的昵称是什么?“小猪”?嘿嘿,贫道的昵称是“小慧”……这个不好,不好不好!玄慧一边“呸呸呸”一边抬头看去,本想着看看日光好确认一下时辰,可是一看却只看到昏暗一片,这哪是晌午啊,乌云压天的,说是入夜也可以了。   “看来这场雨小不了了。”玄慧自言自语道。   时长汀和司竹也附和。   玄慧问:“你们说他们那几组有没有什么头绪?”   司竹摇头:“他们每一组都有能够日行千里的,如果真的发现了什么,肯定早就过来和咱们说了。”   玄慧失望:“也是。”   时长汀道:“我觉得吧,咱们不是怀疑那位鬼伯伯是玄真大师吗,玄慧大师,要不然,你叫叫他?”   玄慧吃惊:“怎么叫?”   司竹:“就是以前你们怎么称呼就怎么叫呗。”   玄慧使劲儿摇头:“不成不成!”   时长汀不解:“为什么不行?对了,有个疑问一直想问大师,都没得闲。”   “什么……你说说看……”玄慧眼睛中都是警惕,他不会问自己的小名吧?!   好在时长汀并不关心玄慧的小名是什么,他是想问:“大师出自普陀山,后来到了齐云山。大师在普陀山的法号是‘玄慧’,在齐云山人称‘葫芦道士’……”   “对啊。怎么了?”玄慧一直在点头,这有什么不对吗?   司竹也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大师的师兄,那位齐云山的玄真大师,同大师在普陀山的名号是一个辈分的?”   玄慧松了口气,紧接着就是“你们怎么这么傻”的表情了:“因为道教和佛教都有玄字辈啊,赶巧了我们两个都是玄字辈的,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两人恍然大悟。   玄慧有意卖弄,继续道:“我在普陀山的时候,法号玄慧,上一辈是同字辈,下一辈是祖字辈。在齐云山的时候,师兄玄真上一辈是通字辈,下一辈是静字辈。我们都是玄字辈,不过是凑巧罢了。”   时长汀和司竹连连点头。   时长汀继续方才的话题:“那么,为什么不能叫?”   玄慧灵机一动:“我担心他听见我叫他就跑了。”   “为什么?”司竹蹙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玄慧,“你做过什么对不住他的事情吗?”   “当然没有!”玄慧大叫,“我们好着呢!我是说,我担心他不想让咱们知道他正在做的事情,一听见咱们叫他他可能就躲起来了。”说完唯恐两人不信,还补充道,“我师兄可是齐云山学道学得最好的一位!”   时长汀和司竹对视一眼,觉得这样也倒是说得过去。   “那现在怎么办呢?”已经晌午了,人还要吃饭,天还要下雨,这样分散着大海捞针该停停了。   沉吟片刻,司竹道:“咱们聚齐后商量一下吧。”   时长汀和玄慧都没异议。   玄慧问:“你们谁去通知?我和你们说啊,我可不去,摔得我屁股还疼呢!”   司竹失笑:“谁都不用去,请地仙帮忙好了。”说完捏了个诀,默念了几句什么,几个呼吸之后,地仙就从地底下钻出来了。   他还是二十九尺的样子,站在地面上和巨人似的。   司竹戳戳他的靴子,将他们的打算说了,地仙也赞同,眨眼间就钻进地底下去了。   ……   司竹和时长汀掉进坑里去了。   玄慧站在坑边哈哈大笑。   方才地仙遁地之后,地面上留下了一个直径和高度差不多都有五六尺的大坑,正好把时长汀和司竹给陷了进去,玄慧因为站得远,避过了这一劫。   时长汀和司竹弄了个灰头土脸,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两人相互搀扶着从坑里爬了出来,爬到地面上的时候,玄慧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时长汀和司竹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无奈地看着玄慧,心道这个大和尚真的一点儿都不悲天悯人。   玄慧:“哈哈哈!”   “阿慧,你还是这么幸灾乐祸啊!”有个声音从他们旁边响起。   气氛突然凝滞下来。   司竹、时长汀和玄慧……还有刚到的地仙等人……全都怔住了。愣了好久,众人才扭动脖子循声看去,触目所及,怎一个震撼了得。   那是一个白衣人。   如果你在古书上见过白衣飘飘的仙人,又恰巧在经法中得窥道家祖师的容颜,那么,结合这两样,所形成的那个形象,就是眼前这人的模样了。   仙风像是融进了骨子里。   眼前这人花甲年纪,瘦长的脸颊,长长的白胡子、白眉毛,五官极为端正,慈眉善目到极致。他的眼睛是少见的一种纯黑白之色,即便掺了阳光看去,也是黑白的,没有丝毫的异色,瞳孔黑到极致,眼白白到顶点——这样的组合,看上去应该是渗人的、恐怖的,或是令人心生不适的。   可是,都没有。   就像是人生天地间,不会觉得黑夜离奇,也不会嘲讽白日荒唐。   他的眼睛,如同这白日与黑夜,干净而又纯粹。你甚至想不出溢美之词来形容。   他就在那了,仿若日夜,理所应当。   ……   兴许女孩子更感性一些,可以理解,可是在场的众人,无论男女,在打量完他之后,心中忽然都涌起一种类似于感动的心情,如同人对天地的尊崇,本能到忍不住热泪。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美好,美好到值得为此哭一哭。”   很久之后,扶桑曾经这样说。   ……   “进山遇谪仙,莫问地与天。人生天地间,清雅各一边。”明潼道。   时长汀击掌而叹:“妙哉!正合今日情景!敢问表哥,谁的诗词?”   明潼长叹:“我的,为先生作。从今方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多谢先生教我。”他说完向着那人一拜。   那人捻须而笑,拱手还礼,一番动作,端的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bug,茯苓是齐云山的,第81章写错了,已修,请见谅。   ☆、仁善村 秤杆秤砣   “先生可是玄真大师?”时长汀行礼问道。   那人点头,还礼后直起身,温声回答:“正是贫道,施主有礼了。”说完扭头对着玄慧,轻轻一笑,道,“阿慧,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玄慧哭得气噎声堵,只是一个劲儿点头。   众人看得心酸,就连“阿慧”这个称呼都顾不上调侃一二了,他们丝毫不怀疑玄慧是想要扑进玄真怀中一大哭的。   司竹对着众人使了个眼色,大家了然,默默往一边退了几步,背过身去,做看风景之状。几个停顿之后,大家果然听到玄慧颠颠几步跑过去,抱住玄真大哭起来。   玄慧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才作罢——乌云压天,下雨了。   大雨磅礴,眨眼间就将众人给淋了个湿透,茯苓跑到玄慧身边,大声道:“师父……师伯!咱们找个地方避雨吧!”   玄慧理都不理茯苓,还是将头埋在玄真怀中大哭,茯苓看得嘴角直抽:他看见师父流口水了,也看到师父将鼻涕抹在师伯前襟上了,更看到师父手脚并用地抱着玄真,吊在人家身上不下来,和林间的树懒似的。   司竹等人也过来了,时长汀拉拉茯苓,又对玄真道:“大师,咱们……”不等他说完,玄真就点头道:“好,诸位随我来。”   玄真一边说一边扭身往凉亭东面的一条小路走去。   身后,时长汀问茯苓:“你师父,就这样吊着人家不下来?”   地仙很嫌弃地说道:“他那么胖。”   明潼忍笑:“可不是,两个人还真是相反。”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胖。   扶桑拍手:“就好像秤杆和秤砣!”   司竹笑喷了。   茯苓也没办法啊,自家师父好意思,他都学不来,只得一直赔笑。   邱镜书和安雪茵走在最后,并没有参与众人的讨论,他们更关心别的事。   邱镜书道:“不是带雨具了吗?怎么这些人都不用?”   安雪茵看看被淋得落汤鸡一般的时长汀、茯苓和明潼,笑了:“明三公子估计是没想起来,他大少爷做惯了,哪里晓得自己找雨具披在身上,就算想得起来,心神也被玄慧大师占据了,顾不得。”   邱镜书最喜欢安雪茵说话时语气中的平缓了,一套一套的,有理有据,关键是和她说话,就算走在雨中,也不觉得匆忙。他道:“那时长汀和茯苓呢?”   安雪茵眼波一转,示意邱镜书去看司竹和扶桑,问他:“可懂了?”   邱镜书摸摸脑门,恍然大悟道:“他们是想在姑娘面前表现一下?”   安雪茵倒是吃了一惊,停下脚步上下打量邱镜书,道:“你竟然看懂了,我本来猜测你会说,他们是不是不想让司竹和扶桑知道带伞了?这样就可以淋他们一下了。”   邱镜书失笑,他握紧了安雪茵的手:“遇到你之前我会这么想的,可是现在真心不会了。”而今已知情滋味,幼稚已随风逝去。   安雪茵又道:“既然如此,夫君有没有看出他们四人的不同?”   邱镜书闻言又将视线转回到司竹几个的身上,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如何来,不禁摇头,看向安雪茵,道:“请娘子指教。”   安雪茵也没卖关子,而是凑近邱镜书耳边,道:“茯苓和扶桑二人嘛,还不好说,两人都有些小孩子习性,还不到情深意切的时候。然而,司竹小姐和时长汀,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邱镜书吃了一惊,连忙看向司竹和时长汀,这会子他留了心,又有安雪茵的解说,果然看出这二人与先前的不同来:   司竹眉眼虽还坚韧,带了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但是整个人变得柔和了许多,眉目间的坚韧也化作了柔韧,尤其是当她眼光流转看向时长汀的时候,再不是之前那种疏离,而是饱含了亲切和温情。   再说时长汀,他就更明显了,以前总是嘴角微抿,看人的眼光总是带了质感,如同划过的刀剑一般,显得极为立体和冰冷,看上去就不怎么好说话。可是如今,五官中已经平添了许多似水柔情,尤其是当他看向司竹的时候,那种专注和疼惜……   “那种专注和疼惜,都快赶上我对你了。”邱镜书握住安雪茵的手,深情道。   安雪茵嗔他一眼,却又回握住他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前面的地仙喊道:“你们小两口快一些哦,马上就到了。”   邱镜书和安雪茵忙跟上众人。   果然是没一会儿就到了,众人转过一处丛林,触目所及就看到一座山洞,玄真站在山洞口向众人招手,想来这就是了。   茯苓见自家师父终于不挂在玄真身上了,连忙打招呼啊道:“师伯,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   玄真一边众人进去,一边拉了玄慧,最后挤出来一边,说道:“算不上居住,我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这儿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   话虽如此说,众人还是忍不住细细打量着这间山洞,他们都有些好奇,这样一位清风道骨的人物,落脚的地方与常人又会有何不同。   果真是不同的。   这里就像是一处别有洞天的僻静洞府。外面是哗啦啦的雨水声,里面却是安静又典雅的小屋。   这小屋虽然不大,但该有的摆设并不缺少。触目所及,一张软塌摆放在墙边,看样子是作为床来用的;床边是三张藤椅,藤椅围绕着一张案几,那案几是竹条做的,简单又古朴。案几上竟然还摆放着一座小巧的八宝香炉,香炉里燃着熏香。   明潼凑近闻了几下,笑道:“竟是苏合香。”   玄真也笑了:“正是,明三公子好鼻子。”说着递给众人几块干净的帕子,示意众人擦擦面上的雨水。   明潼惊道:“大师认识在下?”他们还没有相互介绍吧?!   玄真点头,环视四周,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道:“对于诸位,贫道早有耳闻,嗯,早在文莺姑娘那会儿,贫道就知道诸位的存在了。”   众人还不曾如何,只是觉得惊讶罢了,玄慧却又哭:“师兄,你为什么不去找我?!”   玄真好脾气地给玄慧擦了下鼻子,笑着安慰他道:“当时我的事情还没做完,走不开,所以耽搁了,师弟莫怪。我自然是想要早点儿去找你的,实际上,就算你没下山,我也会去齐云山探望你的。”   这话一出,玄慧不哭了,众人却都愣怔了。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最后还是司竹开了口:“冒昧问一句,大师所谓的事情没有做完,所指何事?不知道大师是否介意说与我们知晓?”   玄慧一听这话也反应过来了,马上就又看着玄真,眼泪要掉不掉的。   玄真摇头,先对玄慧道:“师弟越发和小时候一样了。”紧接着对司竹拱拱手:“司竹仙君客气了,这件事已经有个了结了,说与诸位听听也是无妨。”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语气中带了些力度,“这件往事,诸位就当做是一个故事来听吧。不必在意也不必探究。”   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众人却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玄真垂着头,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在整理思绪还是难以开口。玄慧默默往玄真身边坐了坐,拍拍他的肩头,无声安慰。   玄真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开口讲了起来。   ###   当年,玄真回了齐云山,尽心尽力将玄慧培养成了一名合格的齐云山道教接班人。这之后,玄真便离开了齐云山,来到了甄娘子母女的小村落。   那个村子名叫仁善村。   很美好的名字,很美好的村落,很美好的人。   玄真是怀着无比巨大的希冀来到仁善村的。试想一下,他被齐云山当做继承人培养多年,一直清心寡欲的,而今却愿意为了甄娘子重新入世,可想而知,玄真是报了多大的期望。   实际上,甄娘子和方小雅,真的没有辜负玄真的期望。   ……   玄真与甄娘子先是举办了简单的婚宴。所谓的简单,不过是摆设简单罢了,饭菜却是丰盛的,宾客更是齐全——但是还是把村子里能请的人都请来了。   甄娘子有些犹豫:“大哥,这样会不会太大张旗鼓了,咱们安安静静吃个便饭就成了。大哥你这样,我觉得内疚。”   玄真摇头,笑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从今日起,咱们就是夫妻了,这是咱们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日子,理应办得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他见甄娘子还是欲言又止,知道她是心疼自己花钱了,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便笑道,“对了,娘子,是不是成亲之后就该改口了,还叫大哥是不是不太好?”   甄娘子愣了一下,随后面上一红,轻轻嗔了玄真一眼就跑去东厢房了。   玄真在后面低低笑了起来。   前些年甄娘子风霜雨露的,没少吃苦受罪,所以正当壮年面上就生了皱纹,再加上穿着打扮很是朴素,看上去倒像是老妇人一般。只是在与玄真相伴的这几个月,甄娘子爱笑了,面上再不见愁苦,而今穿上大红的嫁衣,打扮好了,眉目间竟然颇有几分韵味。   她是一位耐看的女子。   初看并不如何,但是越看却越是令人觉得亲切和舒心。   邻里百姓也发觉甄娘子的变化了,都夸道:甄娘子是个有福气的。   ……   听了那些话,玄真也只是一笑,并不在意。在他看来,福气是个很飘渺的东西,根本还是在于当事人如何经营生活。他知道,甄娘子第一次嫁给方大牛的时候,因为家境贫穷,没有多少嫁妆,所以方大牛很是看不上这个妻子,举办的婚宴也是草草,婚后更是薄待甄娘子,那些年,甄娘子吃的苦着实不少。   玄真打算着,从成亲这一日起,就将这所有的一切都给她补回来——他要让她拥有最风光的婚宴,最热闹的喜堂,最真心的对待,以及可以期待的最美好的未来。   她会是他牵手一生的妻子。   方小雅,也是自己的女儿。   他们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花再多心思也值得。   ……   就这样,玄真与甄娘子的婚宴顺顺当当举行了,那一天热闹得很,村里人员往来,席间觥筹交错,着实为这寂静的仁善村增添了几分喜气。   筵席直到夜间才散,喝得醉醺醺的老百姓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家,路上难免继续探讨这位新来的新郎官。   “这筵席办得好啊!新郎官是个大手笔的!”一个叹道。   “他原来是做什么的?怎的有这许多银钱?”一个疑惑道。   “你还不知道?他就是半年多前的那天夜里救了甄家小雅的那个道士啊!听说还是道教中有头脸的人物,想来是有些积蓄的。”有那知情的连忙解说。   “是他啊!还真没怎么注意,俺还以为那个道长走了就没有再回来哩!”   “这不回来了?人家还成亲了,也是有缘。”有位老者啧啧称奇。   “何止是有缘,你们今天看见没,甄家那小姑娘,与她这位新父亲感情处得不错,言语中已经叫上‘爹’了。”   “怎么没发现,这可是好事,一家子过日子不就图个和和气气么。他们爷俩处得好,说明有父女缘。”那位老者似乎很是满意这个情况,又是一通夸赞。   小一辈的几个年轻人听不得这些个老生常谈,也最腻烦什么“家和万事兴”,他们离了这老者,聚在一起说起闲话来。      ☆、十五岁 秋千石榴      “有缘不有缘的不好说,谁知道他住在甄家养伤那些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有那说话没口德的开了话头。   “是啊是啊,谁知道这新郎官是什么心思,就他那个相貌那个身家,娶什么样的小媳妇娶不到,非要娶个四十岁的老妇?”   “哎呀,你说这个样貌倒是提醒了我,这个道士长得真好啊!放眼咱们全村,别说男子了,就是女的都没有他这么好看的!啧啧啧!看得人心痒痒,真是俊!”有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搓着手垂涎道。   “可不是怎的!”   ……   那边女人们也是一堆堆说着新婚夫妇。   “大娘,你说,那道士是咋想的,大老远跑咱们这儿来,就为了娶个被休弃的?”   “这话可不好说,谁晓得人家咋想的,不过甄娘子也不算太差了。”   “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好吧。”有小姑娘捻着乌油油的大辫子,撇着嘴不屑道,“咱们村大姑娘小媳妇多了,哪个不比她强,那道士也是个眼拙的,竟然看上了她!哼!”   “谁晓得他是看上了哪个,甄家可不是只有一个女的……”   ……   听着众人的话锋越来越不堪,村里的一位老者听不下去了,他杵着拐杖呵斥道:“不兴这么说,人家的事,看个热闹就是了,做什么说三道四的?!”   有脾气急的说话更是激烈:“真有什么事,也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与你们何干?!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大家都喝了酒,山路又不好走,还是好好走道才是!”最后出来和稀泥的永远都是和事佬。   无论如何,和事佬的话还是有用的,一伙子大老爷们儿和婆子媳妇们就这样叽叽喳喳说着话哼着山歌往各自家中去了。   ……   无论村民们如何议论,那些都与玄真无干,他从不在意那些事,在他看来,要做的正经事已经太多了,何必追逐闲言碎语?甄娘子也是心性坚韧的,纵使听见别人含酸带刺的风言风语,也不会放在心上——她甄娘子从来都不是活在别人话头上的人。   这两个大人都不在意,何况方小雅了,她正值女孩子最好的年纪,大眼睛里充满了对世间的喜爱,而今又有了一位疼爱自己的好父亲,母亲也过上了安稳幸福的生活,她实在没有精力去理会别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言语。她只是享受美好生活就已经忙不迭了。现在的方小雅,每日做什么都能开心到蹦跳着去做,俨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   甄娘子曾在私底下与玄真说:“以前真是委屈这孩子了,过去她哪里能这么开怀。”她想要感谢玄真,是他给了她们娘俩底气和自信,可是这份情谊太厚重,她的感谢显得太单薄了。   玄真哪里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他只是揽着她的肩头,温柔而有力量地许诺道:“咱们家会越过越好的,小雅也会活得更快乐。”   甄娘子紧紧握住玄真的手,哽咽着使劲儿点头。   ……   日子就这样向着大好明天飞奔去了,甄家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每日笑逐颜开。短短一两年,甄娘子和方小雅就大变了模样。   甄娘子再也不是枯槁老妇的样子了,而今的她面色红润、肤白莹莹的,眼角眉梢都是幸福与满足,以往只是耐看的面容现在看来竟是惊艳的,叫人移不开目光。   与以前相比,方小雅更活泼了,眉眼中的郁气再也不见,她终于变成一个十五岁少女该有的样子了,青春、可爱、纯真、自信。甚至于,方小雅比寻常的十四岁少女还要有气质,因为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孩子,更是一个感恩生活的人。她晓得自己和母亲能够有如此舒心的日子,都要感谢玄真,所以对于玄真她是尊重的、亲近的,也是孝顺的。   相由心生,方小雅面上自然就比一般少女多了几分稳重与真诚。   玄真还是原来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行走间也还是清风道骨的。可是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其中的区别:以前的玄真的清风道骨是清冷的、严肃的,而今的玄真却是柔和的、和煦的。就像是……就像是被生活的馈赠洗筋伐髓了一般。   除了人的变化,甄家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以前破败的农家小院已经休憩一新了,家具摆设都是簇新的,院子里种了石榴树和葡萄树,院墙边上的土垄里还种着丝瓜、黄瓜、茄子等蔬菜瓜果。丝瓜架旁边、葡萄架下面,还有一架秋千。整个院子显得生机勃勃、温馨惬意。   甄娘子看见玄真移栽葡萄树的时候,曾经起过别的念头,也曾经试探过玄真是否想要一个孩子,甄娘子还打定了心意,哪怕她年纪也不算小了,生孩子会有危险,可是只要玄真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她是绝对要生的。   可是玄真却是很坚决地拒绝了:“咱们不是已经有孩子了吗?小雅就是我的孩子,亲生的,也是唯一的。别的我也无所求,只要你们娘俩儿好好的就行了。等明后年,给小雅定门好亲事,让孩子风风光光出嫁,夫妻和睦。咱们也就放心了。”   “然后呢?”甄娘子被玄真所描绘的美好未来给吸引了,她完全融入进那个场景中去了,因为那个场景并不显得突兀,而是那么靠近和真实,他们伸伸手就能够得到。   玄真轻轻为妻子理了理被夏风吹起的发丝,笑意温柔:“然后,咱们老两口就没事看看书,有空种种地,白天喝喝茶,夜里看看星星月亮。等小雅有了孩子,咱们可以和亲家商量一下,时常把孩子接来住外祖家……尤其是……”玄真顿了一下,靠近甄娘子,轻轻附在她耳边说道,“尤其是,等小雅出嫁了,你就可以自在荡秋千了,我也可以大口吃石榴了。”   甄娘子笑中带泪,将脸埋在玄真颈间,轻声道:“我才不喜欢荡秋千呢,你喜欢吃石榴就吃嘛,雅儿哪里会与你抢。”   玄真低低笑起来。   夏风打着旋儿从葡萄架上吹过,秋千发出吱吱悠悠的晃动声。   如果日子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可是老天爷,从来都是任性到可以无理取闹的。   ……   ***   方小雅投河自尽了。   被过路村民捞起来的时候,人早已没气了。不仅如此,整个人被水泡的极为胖大浮肿,让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玄真和甄娘子听见信儿的时候,他们正在山间的小溪旁捉鱼,小雅昨天说了,今天中午想要吃鱼,这不,两口子想着中午再来恐怕迟了,清晨起来没用饭就过来了。   听清邻居连比带划说了什么的时候,甄娘子惊厥过去了,玄真手中抓着的鱼也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他直扑过去抱住了甄娘子,脚尖踩在河底的石头上,划出长长的口气,只一会儿,河水就被染成了红色。   那邻居一看这样也慌了,扎着手想要过来扶,却在触及到玄真手臂的时候又把手缩了回去。   玄真急得不行,也没怎么在意她的躲闪,只是急慌慌将妻子抱在怀里,鞋子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往家中跑去。   他脚上的鲜血流了一路,不时又有新的伤口流出血来。跟在后面的邻居大婶见他这样,心中倒是有些打鼓了:他看上去不是坏人啊,这么紧张甄娘子,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可是……他们都那么说,还说得头头是道的,到底是真是假?   玄慧送了甄娘子回家,刚把她放到正屋的床上,甄娘子就一惊而醒,她大张了两只眼睛,眼睛却是无神而又空洞的,连看了玄真好几眼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泪水唰地糊了满脸,挣扎着抓了玄真的手,瞪着两只眼睛张了嘴却什么声音都发布出来。   玄真坐在床边,将她揽进怀里,拍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别着急,你缓一缓,不要着急。”   连说了三四遍,甄娘子这才“哇”地一声痛苦出来,她抽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喉咙里只是不断重复着“雅儿”、“雅儿”……   玄真紧紧攥了她的手,声音尽量平稳地说道:“你缓一缓,咱们这就去看。”他说着缓一缓,却也早已泪流满面。其实叫他现在站起身却也是不能的,不说脚上的伤,只说他的腿,这会子已经软的直哆嗦了。   甄娘子又是一阵大哭。   这一次没有哭多久,院子里忽然响起鼎沸的人声,玄慧和甄娘子心中都是一紧,想的却是截然相反。甄娘子怕不是以为村民们将她的雅儿送回来了,心痛的难以自已但却立刻就要起身迎出去。玄真却是察觉到外面的响声不对,为什么将孩子送回来会是如此喧哗,死者为大,这种时候谁能吵嚷得起来?   然而,玄真和甄娘子的爱女之心,使得他们分不出更多的心神来细想这其中的蹊跷,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来到了院中。   小院里聚集了几十口人,一个个挥舞着拳头吆喝着,见他们出来更是疯狂地往这边拥了拥,看样子竟像是要过来揍他们一般。只是他们却被什么挡住了脚步。   挡住他们的……是方小雅的尸身。   没人愿意靠近,但是语言的力量足以隔空杀人。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糟蹋了自己的孩子,还杀了她!”   “打死他们!他们不是人!”   “对!打死他们!女的浸猪笼!”   ……   震耳欲聋的喊打声将趴在方小雅身上嚎啕大哭的甄娘子给喊醒了。她呆呆地抬头看向众人,愣愣地看着他们一开一合的嘴,再看看嘴上那一张张熟悉到陌生的面孔,耳朵像是失聪了一般,听不懂也看不懂众人这是何意。   “别装了!”有个婆子冲到前面,对着甄娘子就是一口唾沫,这口唾沫并没有落到甄娘子身上,而是被玄真挡了下来。   那婆子看一击不中,再看玄真挡在甄娘子身前,那样子仿佛谁要动甄娘子势必要从他的尸身上踏过去一般,心下一怵,转眼却哭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竟然拍掌打腿地叫起屈来:“哎哟哟,都来看呐,打人了这是要打人了!”   人群中有人大声应和,也有几个微弱的声音说没有打人不要乱说。玄真看到那几个说“不要乱说”的正是村里的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便又上前一步将甄娘子完全挡在身后,又对那几人拱拱手,大声道:“请几位族老为我夫妻二人做主。”   那几位老者对视一眼,倒是点了头,他们分开众人走近前来,低头看到方小雅的尸身,面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厌弃神色看得玄慧就是脑子一热、心口一凉——那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啊!但凡有几分恻隐之心,怎么会对一个惨死的孩子露出这般神情来!   玄真已经预料到今天所谓的公道极有可能只是水中捞月了,但是眼下却只能这样一步一步往下走。   玄真强忍住悲痛,对那三位族老拱拱手,恳切道:“请诸位垂怜,与我夫妻二人道清原委,我们的孩子……这孩子究竟是如何……”   玄真说不下去了,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三人倒是没想到他们还不知道方小雅是如何死的,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开口道:“她投河自尽了,看样子是昨夜就死了,怎么,你们两口子昨夜不在家吗?孩子丢了也不知道?”   听见昨夜小雅就过世了,巨大的被痛将玄真击打得几乎崩溃。他咬咬舌尖,缓缓摇头:“昨夜,我与拙荆都在家的,孩子早早就睡了,夜里并不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说话的老者疑惑道:“拙荆是谁?”      ☆、仁善村 令人发指   玄真楞了一下,这个时候他还没想到,连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都是不识字的,他低头看看妻子,道:“就是内人、贱内……”   人群中有个声音喊道:“可不就是贱内!贱人!”   玄真脸色刷的拉了下来,看着那个方向掷地有声地说道:“拙荆是我的妻子,贱内与拙荆都是谦称,不要不懂装懂,没得叫人厌恶!丢人现眼!”   那人哑了,站在玄真身边的三位老者,面色也有些不虞了。只不过他们的不虞却不是针对那个口出污言秽语的村民,而是向着玄真:他们也不知道那称呼的意思,这话焉知不是这个臭道士拐着玩儿骂他们?!   于是,其中一个老者(称为老人甲)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极为生硬并且无礼:“不是你把她杀了丢在河里的吗?”   “这是什么话?!”玄真说话之前,甄娘子已经气得站了起来,她刚从悲痛中回神就听见这么一句戳心窝子的话,气得浑身颤抖,这两年,她看着玄真如何尽心尽力对这个家,如何宠爱女儿,凭良心说,自己都没有做到玄真一半好:玄真教女儿识字念书,给她做风筝、做鸡毛毽子……哪一样里没有拳拳爱女之心?!   “你别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插嘴!”老人甲吹胡子瞪眼的,指着甄娘子,满脸都是不耐烦与嫌恶,“要不是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妇,引狼入室,如何能害死这孩子!”   玄真怒发冲冠,上前一步盯着那人理论道:“嘴里放干净!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话要凭良心!”   老人甲像是一直在等他这话似的,听见他说了,立马摆出架势来,环视四周,大声道:“大家都听听,这还死不认账呢,这叫啥?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玄真看出这些人心底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罪名,他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依据,竟然能够让他们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杀死方小雅的凶手,但是心中却知今天却是凶多吉少了。   玄真一边盘算着如何做才能够确保甄娘子的性命安全,一边问出心底的疑惑:“您说话有何依据?”   那人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来,仿佛眼下不是在与玄真讲道理,更不是为方小雅之死主持公道,而是在做一件什么有输有赢的趣事一般,直把玄真气得双眼赤红。玄真盯着他,看他往人群中看去,扬声道:“方大牛何在?”   人群中喧哗声起,老百姓们左右看看,渐渐地,大家让出一条道来,一名男子被两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来,那男子正是方大牛。   玄真将视线放到方大牛身上,见他瘸拐着腿,两腿无力地耷拉在地上被人拖着走,身上湿淋淋一片,两眼肿得核桃一般,两手更是一直哆嗦。看样子像是之前下水去救小雅了。   玄真心中蓦地升起一片凄凉来:肯为女儿的死难过成这般样子,这个方大牛也不算太坏。   就连甄娘子也被方大牛的模样给感动了七分,余下的三分是她对方大牛脾性的了解,下意识觉得他不可能能为小雅做到这一步。   果然,方大牛一开口就将甄娘子和玄真几乎气晕了过去,他道:“他们害死了我的女儿,求族老们为我们方家做主啊!”   “你血口喷人!”甄娘子气得浑身颤抖,怒斥方大牛。   方大牛却一边哭天抹泪的,一边哀戚道:“你个水性杨花的臭女人,跟我的时候就给老子戴绿帽子,与这个臭道士相好,我劝你,你不听,还反咬一口,说我与那小寡妇相好,闹到人家家里去,弄得人尽皆知,坏了人家小娘子的名声,你这狠毒的臭婆娘!老子见你心不在家里,一气之下休了你,你果然和这个倒是成了双,啊呸!你不要脸!”   甄娘子气得脸色惨白,看样子随时都能晕过去,挥舞着双手,挣扎着要与方大牛理论。   玄真扶住甄娘子,他比甄娘子更冷静一些,也就更容易注意到今日之事的圈套——一个大字不识的只会吃喝玩乐的粗汉子,竟然一口一个成语,若说背后没人指点,岂不笑话!   玄真环顾一周,知道这些人忠奸难辨,不能指望,便开口说要报官。   只是话刚出口就被那三位族老中的两个给拦住了,老人甲和老人乙异口同声道:“混账!在这仁善村,我们就是律法!”   老人乙又补充道:“怎么,我们还能冤屈了你不成?!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麻烦官府?!”   方小雅深夜失踪、落水而亡,无论她是不是自尽,玄真都是要报官的,在他看来,自己的女儿一直乖巧可爱,家里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孩子怎么可能投河自尽,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他是一定要查清楚的!何况出了人命,难道不应该禀报官府吗?!   可是眼前这两位族老一说,玄真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愚昧无知”,你是律法,你凭什么这么大脸?!   玄真看向三位族老中的最后一个,那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拄着拐杖,平日里最是慈和不过。玄真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大伯,您是什么意见?”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避开玄真的目光,道:“平日里你并不是这样的人啊,怎么一时糊涂做了这样的事情?”   他的确没有严加苛责玄真,更没有说那种蛮不讲理的话,可是言语间却已经给玄真定了罪!   玄真眼睛一湿,抖着声音,眼中都是不可置信:“大伯,您也不信我?我怎么可能杀死我的女儿!她是我们的孩子啊!”   老人乙是个烈性子,受不得拄拐老人和声细语的说话,他急道:“那是因为你想掩盖自己的兽行!”也不等玄真再问什么兽行,直接一气儿说完道,“你占了她的身子,怕她叫嚷出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   “你不是人!”甄娘子听得目眦欲裂,扑过去就要打老人乙,却被站在身边的几个婆子给拦腰抱住挡了下来。   甄娘子涕泪横流,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只剩下声嘶力竭的呜咽声:“你不是人啊,说这种混账话,你良心叫狗吃了,编排我丈夫,败坏我女儿!”   玄真被那句话震得头昏脑涨,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被凭白泼了这么一盆污水,眼前金星四冒,身子摇晃到几乎站立不稳。这也不过转瞬,在他听见妻子凄惨的呜咽声时刹那间回神,他转身,想要将妻子从那些人的钳制中解救出来,却在迈步的时候被老人甲的下一句话给钉在了原地。   老人甲道:“你说我们败坏你女儿,哼!这话岂是凭空来的?你女儿被你丈夫破了身子,咱们大家都看到了,你还包庇他!”   玄真愣住了,甄娘子也停止了挣扎,他们同时看向老人甲,同时说道:“什么都看到了?”   架着甄娘子的一个婆子道:“还能看到啥,看到你闺女身子破了呗!”那婆子绘声绘色地形容他们在河边发现方小雅后,“出于好心”,为她检查了身体,发现她果然不是完璧身了。   甄娘子脑子一翁,一想到女儿死后还要受这种耻辱,而这种耻辱还要被用来攻击自己的夫君——那个把女儿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的好人,登时惊怒交加,晕厥过去了。   玄真下意识伸手去接妻子,却被一个婆子挡住,玄真神智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混乱了,此时真可谓是佛挡杀佛、魔挡杀魔了,眼前不过挡了个婆子,即便挡着罗汉,他也要将这一切粉碎!   玄真伸手推开了挡道的婆子,那婆子闪避到一边,却装作被推倒,故技重施,哭天抢地起来:“哎呀,杀人犯打人了!”   “我看谁敢打我娘!”有个汉子从人群中冲出来,上前一脚就要踹,只是他却是欺软怕硬的,没有踹向玄真,而是踹向了甄娘子,玄真一看这个,哪里受得了,他这一脚下去,甄娘子能被踹个半死,顿时气得眼睛发红,抬手一拳抡过,将那汉子甩了出去。   这一下更是了不得了,像是捅了马蜂窝,喧哗声更加厉害了,人群混乱起来。   各种人蜂拥过来,将玄真和甄娘子围在中间拳打脚踢起来。   “打死他们!”他们喊着口号。   “打!”   “狠狠地打!”   “他们脏了咱们仁善村的好名声!”   “不要脸!”   “使劲儿打!”   “脏人!得见血!不见血不干净,冲刷不去这罪恶!”   玄真用身子护住甄娘子,冒着拳头和踹过来的脚,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反抗,可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忽然一声大吼传来,有人一边喊着“都起开,让我灭了这对狗男女!”一边挥舞着铁锹过来,一铁锹拍在地上,发生刺耳的咔嚓声。   玄真察觉不好,爬起来的身子又覆了回去,将甄娘子牢牢地护在了自己身下。   他只来得及调整好最全面的姿势,只来得及保护住甄娘子,甚至都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头脸,就被吧一铁锹劈在了后脑勺上。   “啊!”   “啊!”   好几声惊呼,山洞里的众人,一个一个全都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司竹几个女孩子情不自禁流下泪来,玄慧他们虽然没有泪流满面,却也都是眼眶通红、额上青筋暴起。   他们虽然预料到发生在玄真身上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却谁都没有料见当年会是这样惨烈。   令人发指。   愚昧、自私、暴力、荒谬、没人性……   仁善村是吗?他们都不配称为人!   山洞里一阵哀声,众人以袖拭泪,哭得气噎声堵。   玄真也是沉默的,但也是第一个回神的。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所受的折磨而今想来也已经麻木了。   他道:“好了,都过去了。”   玄慧握着玄慧的手,说不出话来。   玄真没有再讲当年的详情了,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结局:“当时我被打得昏死过去,整个人已经半死了,动都动不了,不过是等死罢了。最后有一阵是回光返照了的,听到他们说话,说是……说是把我的妻子……把她浸了猪笼。”   众人心痛难抑,泣不成声。   玄真却是惨然一笑,声音中没有丝毫感情地继续说道:“我还听明白,他们中有的人是早就商量好的,一唱一和的,为的是我们的家产。其实,他们来要又如何,我都愿意给的,只要他们不伤害我的妻女。可是,他们宁愿做畜生都不做的事情,也要设这么一个局,害死我们全家,好名正言顺霸占我们的家财。”   “小雅……小雅,是被方大牛占了身子。”玄慧停顿了好久,忽然语出惊人道。   “你说什么?!”众人又是惊讶又是作呕,齐齐惊呼道,“他们是亲生父女啊!”   玄真还是木然,像是过往无数次回忆已经将他刺痛到千疮百孔,再也没有可以刺痛到的地方了一般:“他强迫了小雅,小雅也没有自尽,因为小雅知道她还有我们,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们都会心疼她、爱护她,为她讨回公道。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坚强的好姑娘,方大牛,那个人渣却要将她溺死,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师兄!你是说……”玄慧大惊失色。   玄真点头:“小雅五行缺水,五行缺水的人若是死于水,将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作者注:小说创作而写,没有科学依据也没有百度,请勿考据或模仿)   听到这儿,司竹已经知道这些年玄真在做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是玄真的反击。   ☆、驭兽符 以身祀兽      玄慧也想到了,他丝毫不觉得身为道家子弟血债血偿有什么过分的,在他看来,这样的仇恨不报枉为人。他期待地看着玄真,问道:“师兄,你是如何报仇的?什么时候报的仇?”   玄真淡定道:“我死之前就已经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这个答案太过出乎意料了,众人都要怀疑是他们听错了。可是看大家都是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那么应该不是大家听错了,应该是玄真说错了吧?茯苓代表众人询问:“师伯,您是说……在您去世以前?”   玄真点头确认:“就是回光返照那一会儿。”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直到茯苓嫌弃地看看玄慧,小声嘀咕了一句“啊呀呀,选错师父了,恨不相逢未死时啊!”才打破这沉默,将众人从各种奇思妙想中拉回神智。   玄慧瞪了茯苓一眼。   玄真一见小师弟被小师侄欺负了,立刻帮忙道:“阿慧也很厉害的,你没有看到他的本事那是因为你是外家子弟,齐云山的很多道术都是不能外传的。”   茯苓连连点头称是,对这个大师伯有了一个新的印象:好护短。   玄慧笑得见牙不见眼地用大白牙闪了茯苓一下。   司竹提醒玄真说说他是如何在短短时间里报仇的:“大师?”   玄真“哦”了一声,端正了身子,继续之前的话题:“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符咒罢了。”   玄慧抢答:“啊!我知道了。是不是驭兽符?”   玄真捋着胡须满意点头:“小师弟,看来这些年道术有所进益嘛!”   玄慧摇头:“不成的,我只是知道,却不会用。”   玄真拉下了脸,斥道:“不必会用!”   他脸色转变得太过,方才还是笑容满面,一副“吾家师弟已长成”的模样,转眼就是“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再这么不听话我就打你了”的样子,让众人着实摸不着头脑。   玄慧叹了口气,垂头搓着自己的大胖手,与众人解释道:“之前我曾说过,万物相生相克,有得必有失。这个道理在道家更是如此,比如说这个驭兽符,使用的时候,能够召唤林间野兽,让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但同时,这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什么代价?”茯苓仔细打量了玄真一下,并没有看出他的不对劲儿来。   玄慧没有看玄真,而是低着头继续道:“最直接的代价就是以身祀兽,按照驭兽者想要达到的程度不同,所需要的祭祀品也不同。或者是眼睛、或是胳膊腿、或是……” 玄慧说不下去了,草草总结道,“总之,就是各种代价。想要达成的目的越大,付出的代价也就越高。”   众人的目光忍不住放在玄真身上,尽量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有没有什么缺损,可是……没有。   玄真倒不在意众人隐晦的打量——毕竟听了这样的话,如果这个时候不打量他才是怪事吧,他倒要怀疑玄慧这些朋友心思深沉善于伪装了——相反,玄真很开心众人的守礼,也很欣慰师弟遇到的这群朋友都是知书达理的明白人,不像自己,遇人不淑,最后落得全家惨死的下场……   想当初,他途径仁善村,第一眼就被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给惊艳了,忽然生出想要入世的冲动来,在他内心里,山清水秀的地方势必也会人杰地灵。   后来,因为借宿认识了甄娘子,接下来的相处,让玄真确定了自己回归红尘的决定。他甚至还因此生出“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的闲情逸致来。   然而,并没有。   他的确遇到了可以相携白首的妻子,可以尽享天伦之乐的女儿,可是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遇到可以终老的光明之城。   后来的后来,玄真一直在想,仁善村的那些人,图什么呢?那些银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不顾事实颠倒黑白?   重要到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重要到泯灭良知滥杀无辜?   玄真想了好久,终于明白,道不同不相为谋,是多么警醒而又无奈的一句话。   就像是,仁善村中:   ——老人甲,他知晓方小雅的死因,却被方大牛收买,昧着良心四处点火,激起村民的仇恨与怨毒,掌握了当时的舆论导向;   ——而老人乙,性子刚烈,容易被眼前的表象所迷惑——在他看来,方大牛是方小雅的亲生父亲,虎毒还不食子,方大牛怎么可能对亲生女儿行为不轨——而这正是方大牛有意留下的缺口:他颠倒黑白,将自己与歪娘子的不轨关系泼在甄娘子身上,说她私通玄真,但同时,却一口咬定方小雅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说她是玄真与甄娘子偷情所生的女儿。   ——最年长的那位拄拐老人,他会阻拦村民的闲言碎语,却又太过自负,认为自己已经看清楚了事实真相,由不得玄真申辩就一锤定音给他定了罪名。   ——至于村子里的女人,有的嫉妒,有的事不关己,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有的有心无力……村子里难道没有明白玄真夫妻两个的为人,愿意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吗?当然有,可是他们不过是很小的一股清流,在浑浊的汪洋大海面前,不等反抗就被淹没了。   ……   玄真后来想了好久,想了很多年,终于明白,自己输给方大牛有心算无心,也输给了仁善村的大环境。   那个环境是青山绿水的,也是愚昧无知的,那儿闭塞,还残留着小国制度,认为自己即王法,甚至并不畏惧滥用私刑。   ……   “师伯?师伯?”茯苓看玄真一直走神,有些好奇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玄真回神,见众人都疑惑地看着自己,便将自己方才所思所想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之后心思各异,但是或多或少都是赞同玄真的想法的。   司竹道:“先生想要入世,过得却是避世的日子,先生低估了人性的黑暗,也高估了世间的美好。”   时长汀与司竹对视一眼,将她的话说完:“这也正是先生的珍贵之处了。”   明潼也赞同:“这样的活法,可能会被生活伤害,但是却是最认真的活法。”   玄慧道:“师兄自己也说了,那桩遭遇,一方面是输给了有心算无心,另一方面是输给了大环境。我倒觉得,这已经算是一个比较全面的解释了。”   邱镜书和安雪茵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表示赞同。   茯苓道:“就事论事,就人论人,师伯已经做得很好了,当时那种情况,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被一个村子群起而攻之呢。”   扶桑:“我也赞同,只是,我更关心大师是如何教训那起子小人的。驭兽符用了之后,是个什么效果?大师您……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茯苓忽然想到什么,抚掌惊呼:“仁善村的后山,不是没有野兽吗?师伯,您的驭兽符要怎么用?”   众人也都关心此事,便都看向玄真。   玄真笑了一下,眼睛看向洞外,看着雨水丝线一般流淌下来,为洞口搭上一条天然的水幕,内心也渐渐宁静下来。他的声音轻缓而沉静,像是被雨水拂过,带了丝丝潮湿的泥土气息:“老天爷是有眼睛的,虽然有些时候不过是亡羊补牢,但我还是感谢当时能够一击必中。”   仁善村的后山,的确是没有野兽的,可是玄真没有别的办法,他只会这样一个诅咒用的符咒,当时的情况也只允许他做那么一件事,他不过是抱着“有总比没有好”的心态去复仇的。   “我以全身祭祀启用驭兽符。”玄真道。   玄真的惊呼声硬生生被自己捂住了,眼泪却捂不住。   玄真站起身,慢慢转了一圈,示意众人打量自己的身体,等众人看了才继续道:“我这身子,都是虚假的,是后来修炼出来的幻象,并不是魂魄。对了,司竹小姐应该知道,您现在是混灵体,行走于轮回之外,而我,有些类似,却又并不完全相同——我是残破的,同时也是不受鬼差掌管的一类游魂。”   司竹眼中现出不忍之色来:“不能投胎?”   玄真点头:“游走于轮回之外的残魂,不能重生,不能投胎,不能附体,孤独和寂寞,将永无止境。”   司竹却又笑了:“先生留下了心?”   玄真赞赏地看了司竹一眼,意味深长道:“正是,如果没有心,孤独和寂寞将往何处安身?”   司竹笑而不语。   众人虽然不明白这二人打的什么哑谜,但却都被那句“如果没有心,孤独和寂寞将往何处安身?”给震撼了一下,等想要问的时候却听玄真已经往下讲了。   他道:“我没有抱希望的,更确切地说,我当时是抱了毁天灭地的绝望的。大概上天也是欺软怕硬的,没有野兽的仁善村,忽然有数不胜数的野兽从四面八方奔涌而出。”   直到现在,玄真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他趴在地上,侧着头,看着各种老虎、豹子、野猪、野狼、蛇蝎……从后山平地而起,洪水一般涌向仁善村那些已经呆傻了的村民。   第一声惨叫声响起的时候,玄真闭上了眼。   他所求并不多,只是想要那些侮辱了方小雅尸身的看客尝尝同样的滋味,只是想要那些将妻子溺死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   等玄真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残魂正飘荡在半空中,下面是一片狼藉的仁善村,站着的人,比躺下的人要多,这便是自己的仁慈了。   玄真冷冷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残肢破体:那是方大牛,那是老人甲;那个失了两条腿却能继续苟延残喘的,是老人乙;那个失了条胳膊不方便再拄拐的,是拄拐老人。   算是血债血偿了。   玄真闭闭眼,随风飘走了。   之后的这许多年,玄真四处辗转,虔心修炼,终于给自己造了一个躯体,让自己看上去与一般的鬼魂并无二致。   “然后,我便开始为小雅而努力了。”玄真欣慰道。   众人都没有开口,这个后续完全在众人意料之中。   玄真轻轻婆娑着手边的藤椅,喃喃道:“当时,在仁善村甄家,我们的院子里,也有这么三张藤椅,我一张,她一张,小雅一张。可是她走了,带着恐惧与怨恨走了,混混沌沌转了世,我再也找寻不到。而小雅,却因为死于水,无法转世。我要做的,便是找全她的魂魄,将她拼凑起来,送她转世。”   “那样一个好孩子,她明明值得拥有最美好的人生。”玄真沉声说着,声音里都是嘶哑与痛楚,“我要助她拥有最好的下一世,愿她能够托生在人杰地灵之地,再不受着世间愚昧之苦。”   “找到了吧。”司竹轻声道。他们刚到的时候,玄真就说过,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找到了,找全了。”玄真眼中涌出热泪来,无比感激最后能够有个美好结局。   “小侄女在哪儿?”玄慧站起身,里里外外打量着这个山洞,可是山洞就这么大小,一览无遗,怎么看上去都不像还藏着什么人的样子。   玄真笑着拉了玄慧坐下,无奈道:“她不在这儿。”顿了一下,又道,“我洗去了她的记忆,现在的她并不认识我,所以自然不肯跟我回来。”   茯苓刚要开口去问为什么要洗去她的记忆,却被扶桑拉了一下,这一停顿的功夫,茯苓已经了然了:玄真不想方小雅还留着前世的记忆,他希望她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负担地拥有新的人生。   明潼有些难过:“那她也不记得你啊。”玄真为了她做了那么多,历经艰难困苦,拼全了她的魂魄,最后却落得对面不相识的结果,如何称得上是完美结局。   玄真却丝毫不在意这个:“我不求她记得我。我只求对得起自己的心。”      ☆、心归属 得之我幸      人生如戏。   司竹轻声感叹:“人生如戏。”正如玄真的故事,即便是在戏本上也算是一桩奇闻异事了:方小雅是不幸的,因为她的亲生父亲禽兽不如;她又是万幸的,因为她的继父,生前对她百般呵护,死后为她千里奔波。   说来都是稀罕。   可是,世间事就是如此,不要因为你没遇到过,就一口否定这是虚假的。   方大牛所作所为,叫人无法小觑人性的恶劣;玄真一举一动,让人不能无视人情之美好。   ……   扶桑轻轻扯扯司竹的衣袖,待她看向自己的时候,附在她耳边小声道:“竹仙姐姐,玄真大师是不是不会转世为人了?”   司竹点头。   扶桑苦了脸,很是忧愁地说道:“那可怎么办?本以为有了他和方小雅的执念,就能凑齐长命锁中的笔画呢。”   司竹楞了一下,她倒把这件事忘之脑后了,算算还有三天,三天之内很难再找到这么合适的人和事了吧。想到这儿,司竹轻轻叹了口气。   时长汀立刻注意到了,目露疑惑地看向她,无声询问怎么了。   司竹没有说话,视线在他胸前一扫,示意长命锁所在的位置。   时长汀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被司竹这一眼看得面红耳赤,还下意识伸手捂住了领口。   司竹:……   玄慧也注意到两人的动静了,看得愤愤不平,转身找玄真求安慰去了:这两个人,不分场合秀恩爱!求师兄做主!   玄真目光深深地看了司竹和时长汀一眼,眼底划过思念之色来,曾几何时,他与甄娘子,他的发妻,也是这般,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的心意……虽然,眼前这两人的默契还不够。   玄真失笑,摇摇头将那些过往抛开,对时长汀开口道:“听说,你有块长命锁?”   时长汀点头,问道:“大师听谁所说?”   玄真施施然斟茶,随随意回答:“听一位名叫宿凌之的人所说。”   满室皆静。   像是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远,众人才回过神来。   司竹下意识看向时长汀,她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她不得不看——无论结局如何,她都要亲自解开帘幕,这是她的自尊。   称不上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因为当时的司竹,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时长汀与她讲了,他在前世,对于凌神,是无关于爱恋的喜欢。可是,司竹心底还是发虚的、担心的,甚至是忧惧的——所以,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司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想不出时长汀应该有个什么样的反应。   然而,无论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时长汀的表现,都是她所期望的那一种——他只是惊讶,带了惊喜,并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相思成疾。   这就够了,司竹默默说道,她恍恍然有些力竭,只觉得如释重负。   时长汀自然注意到了司竹的情感变化,按理说,他应该是心疼的,也应该是愧疚的,可是,在他心底,更多的却是感动——司竹,那样一位高贵而独立的女子,却愿意为自己,入这尘世、浮沉于红尘。   得之我幸。   时长汀抚着胸口,将这句话烙印在自己心上。   然后,他愣住了,呆愣片刻之后快速伸手,在玄真了然的眼神中,将脖间的那块长命锁取了出来。   他是看错了吗?   他应该是看错了吧?!   “司竹,你看。”时长汀使劲儿揉着眼睛,将长命锁递给了司竹。   司竹还没伸手接就发现了不对,惊喜地站起身,意外道:“怎么会?这是……二十画的篆体灵已经圆满了?!”   众人听见她的惊呼,都围过来往长命锁中看去,果然看到那个篆体灵字的全部画都闪烁了金光,一画都不缺,再不见当初的黯淡无光。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师伯?请师伯快与我们解释一下吧。”茯苓先是求助于玄慧,想想又觉得还是玄真说得更清楚,便又看向了玄真。   玄真捋捋胡须,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坐下说话,他道:“在我修炼过程中,神识激荡,曾经日行千里万里,这还不算,有一次,我的神识曾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乱入到三千大千世界中,来到一个名为凌界的小世界里。”按照佛教的说法,婆娑世界分为三千大千世界,十亿小世界。现在他与众人所在的只是十亿小世界中的一个,而他当年乱入的那个凌界,却又是十亿小世界中的另一个了。   “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地,当时难免惊慌。不仅因为我在那里人生地不熟,更因为在那个世界,我无法继续寻找小雅的魂魄。也即是说,在那里,我的存在没有丝毫意义。”玄真继续道,“后来沉静下来之后,我想到可以去当地的佛教寺庙或是道家道观寻找出路。在那儿,有个九华山少林寺……”   说到这儿的时候,时长汀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没有打断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听他讲,面上带了与前世一般无二的温柔神色,那种温柔不同于他看向司竹时的情意绵绵,而是一种清风朗月般的温柔,像是被风拂过,衣摆都会柳絮般飘扬起来似的。   司竹静静看他,心中一片宁静:她终于明白他所说的区别在哪了:他对凌神的感情,干净而高贵,不染纤尘,也不沾红尘。他对她的情意,深切而世俗,存于人世间,浸染红尘中。   她明白,时长汀,是在与前世告别,与那个拼尽全力赐予他新生的宿凌之告别。   山洞里的众人,谁都没有打扰这一份宁静,大家都默默听着,听那个遥不可及的凌界中的事情。   玄真道:“九华山,是宿凌之拜师的地方,也是她拼尽全力用归门阵将时长汀送来异世重生的地方。在那里,我看到了归门阵,看到了她。”   玄真摇着头,自嘲一笑:“自此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诸位想象不到吧,我的到来竟然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等在那里,将长命锁的机窍告知于我。”   时长汀一只手握紧了手中的长命锁,另一只手握紧了司竹的手。握着长命锁的那只手,掌心是他的至交好友;握着司竹手的那只手,掌心是他的至爱之人。   像是一个无言的仪式,玄真与司竹,肃整了面容,倾听来自远方的叮咛。   玄真说道:“她说,时长汀,在前世的凌界,命运无情,给你了一个死局,无论你选择什么,最后都要背负伤害。所以,你成不了隐士,也做不到心无旁骛。可是,在这个世界,你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命运给你开了个小玩笑,但却不曾戏弄于你。静下心来,仔细品味,慢慢地你就能体会到生命的深意。”   这些话,与时长汀之前告诉司竹的大同小异。   时长汀和司竹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感激。   玄真又道:“她还说,在这边,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也会因为他们各式各样的人生奔波辛劳。”   这句话,不只是时长汀和司竹有所感慨了,在座的众人或多或少都有所体会:   一开始,茯苓与他们二人,认识了千里践诺的胡溟,认识了男人之间的友情、兄弟情。   随后,效仿文君夜奔的黄槿,她与她的夫君青潇之间的爱情,让三人唏嘘又感动。   然后是金盏与兰明惜只见的姐妹深情,深刻印证了“义结金兰”这个美好词汇。这个时候,玄慧开始加入了他们。   再然后,是陈婆婆、陈溪两人的母子之情,还有陈家一家四口的误会、执念和大团圆。   接着,邱镜书与安雪茵的爱情、颜东君与沈河的主仆请、蒋婆婆和文莺的婆媳情、童想妞与童清玉亲情化作爱情生死相依……   直到今天,他们一起见证了玄真对方小雅的深深父爱。   ……   一路走来,各种友情、爱情和亲情,诸多千奇百怪的故事、往事和事故,数不清的人间百态、道不尽的人性复杂。   时长汀学会了宽容和原谅;   司竹重拾七情六欲,开始对人间真情有了真挚的敬意。   “一言以蔽之,原来的你们,一个被至亲伤了心再也不信人间自有真情在,一个生于天地间,集万物灵气之精华,却没有心。这一路看来,最终找到了心应该存放的地方。所以,长命锁得解。”玄真道。   扶桑:“长命锁得解……长命锁是一个机关吗?还是一个诅咒?”   玄真摇头:“都不是。它是宿凌之为时长汀所做的保障。”   司竹想到什么,忽然颤抖了声音,语气里都是感动:“什么意思?”   玄真点头:“司竹仙君已经想到了不是吗?正是如此。宿凌之担心时长汀在这里还是不能找到心的归属,所以制定了二十画的篆体灵,最后无论时长汀有没有想通,性命都是安然无虞的。她给了你们一生的光阴,用来体会爱的真谛。”      ☆、我不信 画圈诅咒      爱的真谛。   每个人一生中所遇到的事情千差万别,有的幸运到一帆风顺、万事如意;有的倒霉极了,从出生到死亡,灾祸就一直跟着他(她),没有一刻得闲。   扶桑道:“人间自有真情在吗?我却是不信的。”   茯苓问她:“为什么?”从扶桑的言谈举止中不难看出,这个小姑娘在人间的日子并不好过,似乎经历了很多挫折磨难,否则也不会变成成为“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拥护者。   扶桑看看司竹,又看看玄真,撅噘嘴,很是不悦地回答道:“我来人间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是一直倒霉,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话匣子开了头,下面的话也就不难说了。   ——“刚到人间的时候,我还是一株很小的扶桑花,那时候灵力虽然充足,可是因为水土不服而不能变幻成人形,所以先前几年,我很是当了一阵子的花卉。”想到当花的那几年,扶桑很是不开心,“人身不自由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在自然界中出于劣势,任谁都可以过来踩一踩摘一摘。”   要说扶桑真的那么排斥被采摘吗,也不是。生而为花,扶桑是愿意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去点缀这个世界的,可是,她讨厌被无意义地踩踏;讨厌有的小孩子或是成年人恶意的毁坏;更讨厌采摘她的人,面上挂了不屑与风流去送给一个单纯姑娘。   那是扶桑第一次见识人世间的表里不一:   那个少年,长相清秀、个子高挑,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又老实。他与那个小姑娘在一起的时候,面上会带了温柔又专注的微笑,在姑娘看过来的时候,也会羞怯地避开,避开之后又觉得丢脸,会挺起胸膛虚张声势地回瞪过去。   每每这种时候,都会引得那个小姑娘咯咯笑起来。   扶桑以为这就是爱情了。美好、朦胧、甜蜜、可爱……正如古书上记载的扶桑花的花语——少女的心,脱俗洁净、微妙而新鲜的恋情——让人憧憬又羡慕,看了之后自己也想要拥有。   直到那少年将采摘下的第二束扶桑花送给第二个小姑娘,第二个姑娘与第一个不同,她是淑雅的、大家闺秀的。相同的是,他仍然会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羞怯避开、虚张声势回看……   扶桑恶心极了。   果真是新鲜的恋情。   扶桑有很长时间都在厌弃自己的花语。   如果这就是爱情本身的模样,那么她宁愿学不会去爱。   ——“后来,适应了之后,我能变幻了,却也只能变幻成小孩子。很小,大约两三岁大小吧。”   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娇娇软软、圆圆嫩嫩,值得这世上最美好的形容。   但是这条规矩不具有普适性,至少对于没有家人呵护的小孩子而言,她要面对的不是人世间的美好,而是生而为人的烦恼。   在当小孩子的两三年间,扶桑被卖了四次。   第一次是被人拐走了,那人说要给扶桑一块糖吃,扶桑虽然不喜欢也不稀罕吃他的糖,可是有个人说说话也挺好的,于是便跟着去了。   扶桑被他卖到了一户没有孩子的人家。扶桑对此印象很深,因为直到交接成功,她都没有得到那块所谓的糖……   所幸,那户人家是有糖的。   他们家因为无法生育,所以对扶桑很是疼爱,几乎千依百顺。扶桑在那家吃了不少糖,为了回报他们,扶桑耗尽了自己的修为,让她的养母怀上了孩子。   然后……扶桑就被他们卖了,她养母还躺在床上数钱来着。   真是见了鬼了!   扶桑被转手的时候简直目瞪口呆,心中万马奔腾。   罢了罢了,看着那些银钱,再看看养母那喜滋滋的表情,扶桑与自己说:就当是还了那些糖了。   ***   第二户人家是个老寡妇,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虽然有儿有女却都不愿侍候,这老妇手中有些闲钱,想着养个孩子,也算是陪伴。   也挺好,不缺吃不缺穿,只是每天与这老妇作伴,给她当小拐杖,也还好。   只是,扶桑再也不吃糖了。   日子一天天过,唱着山歌过山坡。扶桑几乎能够呼吸到安宁的气息了。   傍晚坐在家门口,扶桑回头看看坐在自己身边哼着山歌做女红的老妇,心道:她应该很寂寞吧,美人迟暮,身边无依无靠……算了,自己陪她终老吧。   扶桑握住她的手,小手将灵力注入大手掌心,为她增强体质。小手拉大手,一个白皙稚嫩,一个橘皮百结,天壤之别却意外地和谐。   扶桑抬头,老妇低头,两人相视而笑。   看着落日,吹着风,每日里学学唱山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日子也挺好。   扶桑美滋滋想到。   直到有一天,老妇人欣喜地对她将讲:“好孩子,嗓子开了。”   她就又被卖了。   原来这老妇是为青楼、教坊选角的。她的工作流程很简单——买来小孩子,最好是女孩儿——教她练歌——开了嗓子如果是可造之才就卖去教坊或者青楼。   这次老妇数钱的时候,扶桑听到她惋惜道:“这孩子长相俊俏,这价钱卖低了,要是卖去青楼就算她嗓子不好也不止这个价钱啊。啧啧啧,亏了……唉!”   扶桑:我去你祖奶奶的!   ***   第三户人家,是买来做童养媳的。   那家人有个儿子,肥头大耳的,小小年纪一把脑门长得南瓜大小,脸上的肥肉挤得五官都看不清。   扶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断定:他若是不瘦身,买了媳妇也看不住——因为眼睛被肉挤没了……   不等扶桑啧啧称奇够了,就被那小胖子的娘赶去做活了。   那婆娘插着腰竖着眉,大声呵斥道:“晌午之前,必须把这些猪粪清理干净!有一处不干净老娘叫你舔干净!”   扶桑:这婆娘的心比这猪圈还脏。   咋想的来,叫一个两三岁的娃娃清理猪圈,她咋不叫自己竞选村长呢!扶桑一边腹诽一边绕着猪圈转圈,心中愁闷,应该怎么做呢?眼下修为还没恢复(画个圈圈诅咒第一户夫妻),灵力不足(画个圈圈诅咒第二户老妇),自己逃也逃不掉,真要清理猪圈?   扶桑探头往猪圈了看了一眼,压住翻涌上的恶心,对那小胖子的娘亲表示称赞:你的心果然没有猪圈干净。   就在扶桑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那婆娘出来了,仰头看着天,然后对扶桑骂道:“你个懒丫头,已经晌午了还没做完活计,养你什么用,天天精米白面地吃着,喂你还不如喂头猪!”   扶桑很想摇晃着她的肩膀将她喊醒:你瞎吗?!这是哪门子的晌午,连半上午都不到吧!再说了,姑奶奶刚到你们家,连口水都没喝过,啥时候吃你的精米白面了?!   这时候扶桑也明白了,这婆娘哪里是叫自己做活,这是要给自己下马威啊。也是,新买的童养媳,初来乍到的,先打一顿,叫她怕了,以后才能活得唯唯诺诺又小心翼翼。   扶桑这边还在品味那婆娘的深意,那边那婆娘已经抄起笤帚疙瘩招呼过来了,扶桑心中叹息,也不躲闪,只是使了个法术,叫那力道落不到自己身上罢了。   “哎哟!啊!我疼!娘!我疼!”小胖子大呼小叫起来。   扶桑本来是袖手旁观的,见等小胖子挨了一下打之后心中开始有那么一丢丢的内疚:这小胖子没有对不住自己啊,错也是他娘不对,虽然打他更有用,可是不合情理,那就算了。小胖子对不住了啊,打你这一下吓唬吓唬你娘了,下面就不打你了。   扶桑说到做到,接下来的那几下都没往小胖子身上招呼了,那婆娘自己叫嚷起来了。   “哎呀!撞邪了!这是怎么回事?!”她疼得直吁气,只两下,胳膊上就红肿起来了。   扶桑心中一冷:这得是用了多大的劲儿。   小胖子见他娘挨了打疼得咋咋呼呼的,左右看看忽然指着扶桑道:“娘!打她!打头!我帮你抓着她,你打她头!”说完就往扶桑这边炮来。   扶桑:呵呵,果然人不可貌相,自己就真是不长记性。既然如此,那就成全你们。   接下来,扶桑倚在猪圈旁边的大树上,仔仔细细观摩了一出母子大战的戏码。戏的最后,小胖子和他娘都成了猪脑袋。   ……   这次扶桑被卖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惊讶。   小胖子他娘觉得扶桑有蹊跷,要是再敢留她,扶桑都要怀疑她是那天被笤帚疙瘩打坏脑子了。   ***   第四户人家……扶桑当天晚上就心惊胆战地溜走了。   太可怕了。   这户人家是个巫婆,还不是只会哼哼呀呀跳大绳的那种巫婆,而是会巫术会制药的巫婆!   扶桑亲眼看见她后院一间小屋子里放满了各种小孩子器官泡成的药酒……   扶桑跑啊跑啊……跑到天明的时候忽然变大了。   苍天可怜见,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扶桑终于与这个世界相融了,眼下修为也恢复了,灵力也充足了。   扶桑又回去了。   一家一户,重温过去的“美好记忆”。   ***   呵呵,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扶桑默念着这句话,去了第一户人家,收回当时的修为,施施然离去。   背后传来那个曾经的养母捂着干瘪的肚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   呵呵,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老奶奶,我给你灵力的时候,不曾问过你是否留恋红尘,万一你对此间红尘无爱呢?什么,你说你还想再活五百年,可是我不信啊。   明明你曾经说要与我相依为命终老此生的,可是,你转手就把我卖了呀。   你的五百年,大约也只是一瞬间吧。   好了,闲言少叙,灵力还我,咱们互不相欠。   扶桑推开门走了,掩上门的时候眼角湿了一下:其实,她是真的曾经想过与她一起相依为命终老此生的……   门扉的后面,是骤然苍老的老妪那菊花一般的面容。   ***   呵呵……扶桑有些笑不出来了,她走到小胖子院子外面,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推门进去,这户人家,也没占到她什么便宜……不对,他们是要害死自己的吧。   扶桑想起那个巫婆,再一想小胖子他娘将她卖给巫婆时的如释重负和幸灾乐祸,心中怒火蹭蹭窜起。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了。   扶桑挥手,刹那间,猪圈里的猪甩开四蹄奔涌着往屋子里而去。   扶桑没有等着看结局,只是轻声道了一句:自求多福。   ***   至于巫婆那里,太容易了一些。   扶桑粗粗数了数那些小孩子骸骨,心中没有丝毫犹豫,一命换一命,这巫婆也够死上十几二十几次了。   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扶桑出了巫婆的院门,挂上大锁,两手一罩,整个院子里骤然响起瓶瓶罐罐相撞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女人的惨叫声。扶桑站在院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又打开院门,就见院子里已经大变样了。   先前摆放药酒的那间屋子沉没进地底下再也不见了,整个院子里只剩下一个大瓶子了。   扶桑没有看那个瓶子,转身走了。离开的时候手一挥,房顶塌了下来,将这一切掩盖在土木之下了。   ……   ***   因为那个时候的经历,扶桑很是归隐了一段时间。   期间,她一直留在齐云山山顶上,坐在山石上看日出看晚霞,看什么都好,她再也不想看那些人生百态了。   爱情,表里不一;亲情,人不可貌相;友情……   扶桑晃动着双腿,脚丫浸在溪水里,沉吟着想道:要不,在下山一趟?还有友情没有体会呢。可是,万一又变成冤大头了呢?若说吃一堑长一智,那么自己现在已经涨了好多智慧了。   去还是不去呢?   思来想去,扶桑最后还是掷了个铜板:正面朝上就去,背面朝上就不去。   天灵灵地灵灵……   正面。   扶桑将铜板抓在手中,蹦跳着往山下走去。   ……   后来,在过一条小河的时候,扶桑遇见了一个死缠烂打非要背她过河的少年,那人名叫茯苓。      ☆、狐狸精 头顶绿竹      扶桑说,人间自有真情在吗,她却是不信的。   茯苓调转了姿势,正对着她,看着她的眼睛道:“扶桑,你说谎。”   扶桑扭转了头不看他,斩钉截铁道:“我没有。”   茯苓笑意更浓:“你自己都不信。”不等扶桑再说什么,茯苓接着说道,“如果你不信,你不会羡慕别人的爱情进而也想要自己拥有;如果你不信,那么你不会散尽修为为第一户带去孩子;如果你不信,也不会延长老妇的寿命……其实,你一开始是相信的,只不过遇到了很糟糕的经历,不敢相信了。”   扶桑扭回头来,面上还是倔强的:“好吧,按照你的说法,我最初是相信的,后来不信了。”   茯苓还是摇头:“你又说谎。”   扶桑气得翻白眼。   茯苓道:“你活了一千多年,到人世间才几年?怎么可能因为这几年的不如意将从前全盘否定?此则其一。”   扶桑没有说话,她想到在天庭的时候,也是植株的模样,每日最喜欢的就是看司竹、看桃花仙,或是看其他神仙的生活。在那里,也有不如意,却绝对没有糟糕到一塌糊涂的地步。   茯苓继续道:“即便是遭遇了那些背叛,你还是相信的,否则你大可留在齐云山山顶,再也不下山。你说经历了表里不一的爱情,看透了不可貌相的亲情,只剩下友情还没有体会,所以才会下山。”茯苓见扶桑欲言,便将她的反驳提前说了,“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即便经历了那样不堪的爱情与亲情,你的心中还是没有绝望的,所以才会为友情留了一席之地。”   扶桑怔了一下,没有反驳,却提出了一个新的说法:“是,你说的都对,我也都承认。可是下山之后呢,我遇到了所谓的友情,不过是不堪一击罢了。”   茯苓递了杯茶给扶桑,笑着道:“愿闻其详。”   扶桑比划着说道:“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不是只有你一半高吗?那个时候正是我被人伤害后灵力大减,维持不住大人的形态所变幻的。”   茯苓听得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你一再被人骗还一再相信别人,对这个世界称得上是真爱了。”   扶桑气鼓鼓的:“就事论事啊,他们露出狐狸尾巴之前,我怎么知道那是坏人。”   “这倒也是……那么那个伤害到你的友情的,是个什么角色?”司竹问道。   扶桑愤愤:“就是个狐狸精啊!”想起当时来,扶桑又是一阵生气,“我下道半山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子,长得极柔极媚,哎哟那个小眼神啊,像是含了春水,真真是我见犹怜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种类型的女子呢,一时间看呆了去。”   ###   那女子被扶桑盯着看,也不恼,还对她笑。这一笑又是天旋地转的美,几乎把扶桑晃花了眼。   扶桑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像是怕吓跑了她似的轻声问道:“姐姐,你是谁啊?”   那女子又是一笑:“奴家是这齐云山上的菩萨,人称‘有理菩萨’。”   扶桑当时还点头:“菩萨可不就是有理的吗!”   ***   刚讲到见面,还没说那女子做了什么呢,司竹几人已经听出不对来了。   司竹他们的一致看法是:“哪有菩萨自称‘奴家’的?一听就是个骗子!”   扶桑苦了脸:“你们那是不知道她有多漂亮,我当时看美人看得鬼迷心窍了,哪里听的出来这个。”   也是……既然那女子是狐狸精变化的,就算她原本不好看,也能用狐狸精那迷惑人的本事引得人失魂落魄。   “不对!”地仙忽然蹦了起来,大声道,“你再说说,那人名叫什么?!”他喊完就连声“哎哟”起来了,众人吃了一惊,忙仰头看去,原来他撞了头了——地仙本来就高,而这山洞却矮,他哪怕不蹦都站不直,何况蹦起来呢。   众人虽然知道做人要厚道,不能幸灾乐祸,可是进山这一路,几乎都被他那尖脑袋吓到过,所以此时见那尖脑袋被撞成扁平的了,实在忍不住笑意。   地仙默默缩小了一些,两手捂着脑袋顶按揉,眼睛却还是盯着扶桑,口中道:“是不是有狸?!”   扶桑点头:“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有道理,而是狐狸的那个狸。”   地仙气得不行:“我说的也是这个有狸啊!”   司竹有些不悦地说道:“芦苇精你好好说话,与扶桑生气做什么?”   地仙垂头丧气坐下,纠正道:“我哪里是对着扶桑生气,我是气这个有狸啊!你们不知道,我原本在山中修炼,是奔着竹仙去的,可是修炼的过程中得罪了一个菩萨,被那菩萨整治,才变成了芦苇精,若不是我人缘好,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湖面上飘着呢,如何能做得土地公?!”   扶桑惊讶极了:“那个所谓的菩萨就是狐狸精吗?!”   “你若不说,我怎么知道她是狐狸精!”地仙道。   屋子里静了一瞬。   良久,明潼弱弱问道:“地仙啊,你遇到她的时候,是不是还没变成芦苇精?”   地仙正要点头,却听出了明潼这话的言下之意:如果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芦苇精的话,上当受骗这么久,只能说明不怨芦苇精,而是他本来就是脑袋空空了。   地仙便要反驳,可是众人都明白这两件事的先后顺序了,心中都有一个念头:看来地仙更适合当芦苇精啊。   地仙有口难辩。   时长汀好心为他解围:“你是怎么被她骗的?”   地仙眼珠转了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扶桑道:“小姑娘,你先说吧。”   众人哭笑不得。   扶桑也不废话,反正早说晚说都是说,她道:“那天我们互道了姓名之后,我问她在这山里做什么,她说她是齐云山的守护神,专门保护着山中的人神鬼怪不受伤害。我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心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我想着这世间如此险恶,如果能请这位菩萨赐福一下,是不是就能一帆风顺了?我与她讲了自己的遭遇,请求菩萨帮忙。”   司竹有些猜到下面的事情了,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语,扶桑果真还是小孩子心性,这不是给人送上去的可乘之机么。   “她怎么说?”茯苓道。   扶桑咬牙切齿地说道:“她说她把我当朋友!”要是没有这句话,扶桑吃亏就吃亏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不是吗。   “可是她却说她们相识即有缘,可以做朋友,这不是明摆着欺骗我的感情吗?!”扶桑把桌子拍得山响,愤愤不平道。   地仙连声附和:“她就是个坏人!心肠坏!”   司竹也赞同:“多此一举的话,可说可不说,说了让人失望更大、更难过。她选择说,可不就是居心叵测么。后来呢?她做了什么?”   扶桑摸摸头顶,像是又回到了了那天,那个狐狸精也是摸了摸自己的头,嘴里念念有词,说了一通自己听不懂的话,然后就说那就是赐福了。   “她学得倒像,看来没少招摇撞骗吧。”玄慧听了扶桑的形容,发觉那几个动作与高僧赐福时的动作很像,看来那个狐狸精倒是个熟手。   司竹听了扶桑的形容之后,心道果然如此,他们修仙之人,头顶是重要的所在,那里有百会穴,是仙气的汇集之地,一般都会好好保护起来,不肯轻易被人触碰。而扶桑却同意了,可见那句“当你是朋友”有多么大的威力。   扶桑见司竹苦笑不得的,不禁好奇,问她:“姐姐,哪里不对吗?”   司竹说了自己的想法,却见扶桑一脸震惊。司竹倒是意外了:“你不知道吗?”   扶桑脸皱的包子一样,叫苦道:“我哪里知道这个,我本就不是修仙修来的,说一句坐享其成也不为过了,哪里明白这么多忌讳。”   司竹想了一下,点头道:“还真是,你原来在天庭的时候,不过是一株扶桑花,因为凝聚了天上的灵气后有了灵智,说到底还真不是一步步修道修来的。”她笑了一下,继续道,“那还说得过去,我还想,明明已经上了那么多次当了,你怎么还这么容易相信人呢。”   扶桑自嘲一笑:“那时候是真不知道,后来我遇见茯苓的时候,还百思不得其解地把水面当镜子琢磨自己的变化呢。”被“赐福”后,扶桑总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儿,可是又找不到,于是一边走一边琢磨,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摸摸那,后来摸到了头顶,顿时心下一凉——她怎么感觉头上只有四片花瓣了呢!   扶桑蹬蹬蹬跑去河边照水,发现头顶上果然少了一片花瓣,不仅如此,她好像还变小了!   茯苓抬手止住扶桑的话,疑惑道:“我记得你当是是在照水,也记得你曾说什么大大小小的,可是……你是怎么看到自己少了一片花瓣的?我怎么没看到?现在看你头顶上也没有花瓣啊!”   扶桑摸摸头,道:“怎么没有,在这儿呢,你们看不到罢了。我们变幻为人后,真身只有自己才能看到,这个看到还有不同的条件。比如说,我和竹仙姐姐这种木质的,只有在水中才能看到头上的原身。同理,本质为金的,要在土中看原身。”   玄慧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这不正是五行相生吗!”五行相生的顺序是:金水木火土,水生木,所以木质的原身要在水里看。   杜桑和司竹都点头:“天道如此。”   时长汀突发奇想:“那么……司竹,你现在头上顶着一丛绿竹吗?!”   众人一愣,随后哄堂大笑。   司竹狠狠瞪了时长汀一眼,伸手就要打他,时长汀连连拱手求饶。   茯苓憋着笑,心道:扶桑头上有朵扶桑花,那该是何等漂亮,相比之下,司竹顶着一头竹子,啊哈哈哈,越想越可乐!   被茯苓这么一笑,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见地仙也笑得前仰后合,司竹奇怪了:“我说芦苇精,你有什么好开心的?你头上还顶着芦苇呢!”   地仙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摆手:“无妨,反正我不是绿色的。”   司竹语滞,众人哄笑。   ……   良久,大家才止住了笑,却留下了后遗症,那就是不能看司竹——至少短时间内是不能看了,哈哈,想想就可乐。   司竹没法子,只能当做没听到,她问扶桑:“那么说,当时她是借着给你赐福的时候,采了你一个花瓣?”   扶桑点头:“就是这样,我的灵力都在花瓣上,一下子少了一瓣,连大人的样子都维持不了的。”   司竹沉吟道:“她是想不劳而获啊。”   玄慧忙问:“那个狐狸精是想吸收别人的灵力?”   司竹同意:“有的妖怪好逸恶劳,不好好修炼却琢磨那些个邪门歪道,那个有狸,想来也是如此,她只要吃了那个花瓣,就能轻而易举地夺去扶桑五分之一的灵力了。”   玄慧听得咋舌,抚着胸口道:“幸好她本性不算太恶毒,你们想啊,要是她把扶桑姑娘头上的花瓣全都摘了去,扶桑姑娘岂不惨了?!”   扶桑虽然感激玄慧替自己担心,但是还是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仙界是有规矩的,对于这种夺人灵力的,只要没造成伤亡,老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若是闹出人命来,便会受到惩罚。”她缠着头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解释得不清楚,大师可以问问竹仙姐姐诶。”   司竹笑道:“你说得对。前者,天地间遵循优胜劣汰,以此来刺激大家好好修炼;后者,若是互相残杀便是违逆天道了,所以会受到上天惩罚。这种惩罚有很多种,比如说,她就算拿了灵力也不能全用上,或是即便用了也会因此坠入魔道等等。”   明潼叹息:“还以为那个有狸尚有一份善意呢,原来是不得不这样。”   扶桑听见这话正要说这与自己的观点不谋而合,还没说出来就听地仙惊呼起来:“我明白我是怎么得罪她的了!哈哈,扶桑,你要怎么感谢我?我可是帮你报仇了!”      ☆、取其轻 两害相权      扶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此话怎讲?”   地仙没有回答,很是得意地四下看看,那模样显然是在显摆自己的厉害。   “芦苇精,你倒是先把事情原委说了再显摆啊。”司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地仙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一边笑一边开口道:“我遇见有狸的时候,正是她采了扶桑花瓣的时候……”   ###   那一天,地仙的修炼卡在了半道上,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进益了,他想着要不然出去散散,清醒一下脑子,等想到解决之策了再回来。就这样,地仙出了山洞在齐云山上闲逛。   逛了约有半个时辰左右,地仙忽然打通了思路——他是想要修成竹仙的,可是身上却带着金银首饰!五行之中,金克木,这不是自毁长城吗!想通了这一点,地仙心下大喜,拔脚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将身上的金戒指、金包玉的玉佩等物取下来握在手里。跑过一条山路,拐角的时候撞倒了一个人,那人正是有狸。   若说有狸并不像地仙一般急着往回赶,相撞的时候她应该是能避开的,可是巧在当时有狸也是魂不守舍的,因为她远远看到扶桑往河边去了,她知道那些花啊草啊是能在水里看到自己的原身的,这还了得,倘若这会子功夫就漏了馅,她岂不是要被扶桑报复!她还没将那个花瓣服下呢——水生木,有狸也是懂的,她想着回去泡在水里一起服下,到时候便会功力大增了!   所以有狸急着往自己的山洞跑,就这样,与地仙撞了个正着。   地仙一看撞了人,爬起来之后连忙去扶,只是才伸出手去就被气呼呼的有狸打掉了……   ***   “哦……”司竹恍然大悟。   扶桑却还是云里雾里的,连连追问:“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懂?”   司竹笑了一下,用眼神征询了地仙的意思,见地仙不介意自己来说,便与扶桑解释道:“当时他手中握着一把金银首饰啊,伸手去扶有狸,本来可能只碰到她的胳膊的,可是有狸却发脾气打掉了地仙的手……”   扶桑听明白了,眼睛闪亮:“也就是说,当时地仙手中的金银首饰与有狸手里的花瓣碰撞了?”   司竹点头:“很有可能。”   扶桑不解:“太巧了吧,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司竹笑意更深,她伸手摸了摸扶桑的小脑袋,道:“因为地仙一开始就说过他是得罪了有狸才被她报复弄得修道失败的啊。”   地仙连连点头:“可不是嘛!那天撞倒了她,我也赔罪了,她虽然面色不好,却也没怎么生气,还问我是什么精怪,我说我还在修炼,并没有成精。又问她是什么,她说她是这山里的菩萨,掌管小神小怪的。我当时又是激动又是内疚,更是连连道歉,她也只是冷哼一声就走了,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儿啊。”   地仙舒口气,接着道:“可是当天晚上她就找来了,上门寻仇,说是我坏了她的大事。我问她哪里得罪她了,她只是不说,却一定要我付出代价。现在想来,应该是她回去服用了那瓣花瓣,却因为花瓣触了金变成了毒物,那样不仅无法增进功力反而还会使体质受损。”   地仙那一夜正值修炼的关键时刻,被有狸这么一打乱,险些走火入魔了,后来勉勉强强挺了过去,却也落下了后遗症——修炼不成高挺坚韧的竹子了,只能变成软踏踏随风倒的芦苇了。   扶桑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无法想象世事如此凑巧:有狸骗了她,地仙阴差阳错为她报了仇,紧接着被恼羞成怒的有狸打得落花流水变成了芦苇精,后来以土地神的身份与他们相识。   地仙在扶桑面前晃晃手指,一本正经道:“你说错了,我不是被她打得落花流水,我只是被她偷袭了,没有防备才会输给她,好了好了,不要理论这个了。咱们还是说你,除了这一点,其余的你想的都对。”   扶桑看着突然间正经起来的底线,颇有些茫然和意外。   地仙挺挺胸膛,带了些老人家的气势说道:“方才你的观点我也仔细听了,茯苓劝你的那些话我也认真想了,应该说你们两个都算是有理有据。但是,扶桑,你注意这个‘但是’。”   扶桑忍不住笑出来。   地仙却还是郑重其事的,他摇摇头表示自己现在很严肃,扶桑不应该这么不配合才是。   扶桑忍了笑,眼睛却还是弯弯的。   地仙道:“但是,你如果还想活着,就要接受茯苓的观点。”   扶桑和茯苓都愣了,他们之前那些话也不过是发表各自的想法罢了,怎么在地仙口中却上升到能否活着的高度了呢?!   地仙不理会两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是自顾自往下说:“人世间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有的人可能就是那么倒霉,碰上的九件事全是糟心事,可是那又如何?总要活下去不是吗?想要活着就要让那些不如意随风而逝,腾空自己的内心,只有这样,你才能继续往里面装新的东西,也只有这样,你才能遇到下一轮十件事。”停了一下后,地仙一字一顿说道,“只要还活着,就还没有输。”   他说完之后也不再看扶桑了,而是自顾自品茶去了。   扶桑却恍遭雷击一般,呆呆怔怔很久没有回神。   不只是扶桑,就连其余众人也是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眼中流露出深思来。   ……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偶尔也能听见叮叮咚咚的声响。山洞里安静极了,地仙手中斟茶的水声与外面的雨声遥遥相和,恍恍然如同是为生命奏响的乐章。   你有糟心事吗?谁没有呢。万事如意不过是美好祝愿罢了。   你被老天爷薄待过吗?谁没有呢。就连老天爷自己还要遵守天道不敢恣意行事呢。   你活得不容易吗?谁容易呢。   你看见有人锦衣玉食,难道没有想过他们也曾挥汗如雨吗?即便他们是富某代、官某代,所以不曾辛苦,那么他们的父母祖辈呢,总有那么一代人曾经为了祖孙基业呕心沥血过吧!就连坐拥江山的皇帝,往上数,也必定有一辈是在刀锋剑雨之下拼了命才夺了这江山吧!如果你现在没有好日子,那就只能努力了,努力过后,最起码你的后世子孙距离你所期待的好日子更近了不是吗?   你看见有人不思进取、好逸恶劳,心道活着这么累,要不然学学他们?好吃懒做也挺好的。是挺好的,然而,且不说这样活着有没有意义,能不能实现你的人生价值,单说一点,真要好吃懒做,也得有金山银山可以吃吧,这金银山还要够大,否则岂不是还要担心坐吃山空?   你看,谁都不容易,世间事就是这样。   活着就会辛苦,活着就要挣扎。   既然活着已经这么苦了,为什么非要逼着自己不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呢。   两害相权取其轻。   相信这世间还是有美好的,心中也宽松一些,遇到事情的时候,会有信念支撑自己走下去,你可以安慰自己说,拐角就是晴天,没关系的,再坚持一下就能看见彩虹了。   试想一下,如果你一直提醒自己说,千万不要相信别人,任何人都是别有用心的,那么遇到困难的时候,岂不是人人都要来踩一脚?即便别人不踩只是在茫茫人海中看了你一眼,你是不是也会心惊胆战的。   人都是要活在人世间的,吃一堑可以长一智,但是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抱有理智之心,勿怀绝望之意。   毕竟,有些残忍,不是你没遭受就能抹杀掉它的痕迹的;   同时,有些美好,也不是你没遇到就能否认它的存在的。   ……   ***   地仙无奈地出声打断众人的思绪:“我说,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我那句话有这么哲理吗?”   众人回神,看向地仙的时候,眼睛里都带上了刮目相看的欣赏。   司竹道:“你说得对,就像是我,来人世间这一遭,找回了七情六欲。”   时长汀道:“对,我这一趟,遇到了不同的人和事,心因此慢慢活了起来。”   明潼:“我们明家一直都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我曾以为天下皆如此的,直到出了将军府,才发现各人都有各人的悲苦或是顺遂。”   玄慧:“佛法普度众生,同时也讲究欲要度人应先自度。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世间的苦难,公平的很,没有佛祖与凡人之分。”   玄真捻须而笑,满意点头:“师弟又悟了。善哉善哉!佛祖有佛祖的苦难,凡人有凡人的苦难,活着必有苦难,经历苦难才能品得生命的意义。”   邱镜书与安雪茵双手合十,对着玄真和玄慧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后安雪茵开口道:“我们夫妻二人,经历算不上美好,结果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完美结局,但是在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背叛过我,我也没有辜负过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人生足可以称得上是幸运了。”   邱镜书握了妻子的手,赞同道:“人要知足,此生,我只要安雪茵。”   扶桑看看邱镜书,又看看安雪茵,最后看向茯苓,喃喃道:“其实,你说得对。我是相信的。如果不相信,我不会遇见你;如果不相信,我不会记得司竹姐姐;如果不相信,在遇到你们之后,在看了那么多故事和人之后,也已经不得不信。”   茯苓终于开怀笑起来,抚掌称赞:“扶桑,你胜了!经历了那么多不如意,你仍然保持着心思纯净,这就是千金难买的珍宝。我敢断定,以你的这番心境,日后必有后福。”   扶桑笑了,没有说话,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遇到这些人,已经是自己的福气了,和他们在一起,不必担心背叛,不必忧心被卖,更不必为了明天何所归而心惊胆战。   这就足够了。   ……   话题饶了一圈,再回到司竹身上是,她忽然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众人都看了过来,面露不解道。   司竹扶着额头,微微蹙了眉,像是在整理什么错综复杂的思绪,过了会儿又慢慢舒展了眉眼,然后看向了时长汀。   时长汀被她眼中的欣喜看得一愣,茫然问道:“怎么了?想起什么了?”   茯苓突然了悟:“司竹姐姐恢复记忆了?!”   玄真也恍然大悟:“可不是,长命锁中的篆体灵已经满了,修为也够了,司竹仙君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魂魄了。”   扶桑连忙道:“姐姐,以前的事情,你想起什么来了?”   地仙也道:“司竹,你都记得什么?快说说。”   ……   众人叽叽喳喳的,各种各样的问题扑向了司竹。   不知为何,听见众人问这问那,时长汀忽然紧张起来了,紧张到手心直冒汗,连茶杯都端不住了。他想开口问问司竹想起了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仿佛只要自己不问,那些过往就可以不存在、什么桃花仙什么天庭什么转世等等等等就可以留在往昔,无法对他造成影响似的——如果可以,时长汀但愿司竹想不起来,当他察觉到自己竟然这么自私的时候,心中长长一叹,默默说道:我果然是爱她的。   司竹一直看着时长汀,看他面色变幻,看他默不作声,看到自己眼眶忽然潮湿。   她没有直接回答众人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之前的一个话题:“你们还记得我曾经申请去当灶王爷吗?”      ☆、玄都君 好久不见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他们还讨论过这件事呢,只是当时司竹还没有恢复记忆,对于她要当灶王爷的原因,大家也就不得而知了。   扶桑好奇道:“姐姐,你想起原因来了?为什么啊?”   司竹点点头,道:“以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灶王爷这件事是我过去这两千余年的一个转折点,在那之前,我在天庭;在那之后,我来了人间。”   “这么重要吗?”茯苓没想到当不当灶王爷还能决定命运。   司竹却是摇头:“不是灶王爷重要,而是那件事所代表的含义重要。换句话说,是因为叫我当灶王爷的那个人重要。”她看看时长汀,含笑继续道,“当时,在天庭的时候,我与桃花仙每天所做的不过是处理与竹子或是桃花的相关事务,要么就是看看书、晒晒太阳或是闲来无聊四处闲逛。”   司竹微微垂了头,面上带了很清淡的一种温暖笑意,大约是想起在天庭的日常了。那个时候天晴地阔的,无风无雨,每天过得悠闲自在,但同时也是无聊的。   “你们想啊,每天都是这样,时间久了,人也乏了,心也枯了。”司竹的目光隔了重重雨幕,放在遥远天边,轻声道,“自在又无聊。”她耸耸肩,语气提了几分,“后来有一天,桃花仙与我讲,他想要出去走走。我当时很意外,因为在我看来,天庭就是我的家,也是我待到天荒地老的地方,乍一听见他说要出去,要离开天庭,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时长汀一直没抬头,只是静静听着,听司竹语带笑意地讲起那个与她相守前年的桃花仙,听地仙问司竹“然后呢?”,又听司竹笑着继续往下说。   “桃花仙他与我说,他想看看这个世界,他想要知道人世间的各种感情,也想要明白自己心中缺了什么,然后,他就走了。临走之前,他曾经嘱咐我说,他所缺少的也是我所缺少的,如果有一天我完全想通了,可以去找他;如果我想通了一半,不想去找他,那么可以去当灶王神。”司竹道。   “嗯?”玄慧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是说出去看世界吗?为什么说着说着建议司竹去当灶王神了?   玄真喃喃道:“古书上记载,灶神虽然称作‘灶神’,但是自这位神职产生之日起,他所职掌的事务便与火或灶火毫无关系,他是天帝派驻各家的监察大员,是一家之长,负责监督并记录一家老小的善恶功过,定期上报天庭。”   众人还是不明白,齐齐看向司竹。   司竹对玄真点头,说道:“大师果然博学。灶神,又称灶君司命,是掌管百姓善恶功过的,换句话说,灶神,是最接近老百姓的神仙。他(她)驻扎在人间,冷眼旁观这人世间的诸多是与非,是最有人情味和烟火气的神君。”   玄慧听明白了:“你是说,那位桃花仙子,是想让你看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司竹点头,眼中泛起水光来:“他说,我和他都缺少的,是一颗烟火气的心;他说,活着不能这般无欲无求,人活一世,要对得起这大好光阴,生命很美好,困守在天庭是体会不到的。所以,他选择投胎转世去了人间。”   司竹叹了口气,有释然也有庆幸:“当时我不懂,想象不到他所谓的美好有多美好。你们想啊,世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成仙成神,老百姓多行善事避免堕入地狱,但是,在我们看来,天庭下面皆地狱。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去人间呢?既然我在天庭就能活得好,那么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她摇着头,尽力描述当年的心情,最后总结道,“所以,我没有离开。”   扶桑紧接着拆台:“可是,竹仙姐姐你不是申请去当灶君司命了吗?”   这是事实,司竹并不否认:“因为他离开了啊,我的日子更加无聊了,后来的后来,他都没有再回来,我想着,要不然我也去人间走一遭吧。可是那个时候听说人间的皇帝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件事与天上的某位仙君有关,所以天帝严令限制神仙下凡了,不仅如此,还下旨召回各路仙君。就这样,我没能离开。当时我想啊,反正天帝召回了,他也快回来了,我不去也没关系了。”可是等啊等啊,桃花仙子还是没有回来。   司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在人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绊住了他的脚步,她只知道,自己想要他回来,他离开后的日子,不仅是无聊了,那是寂寞。   “然后你就申请当灶王爷了?”地仙问道。   司竹点头:“是啊,后来我终于忍受不住了。心道既然不能下凡为人,那就为神吧。”就这样,司竹去申请当灶王爷了,可是……天地驳回了。   “为什么?”明潼不明白了,这个天帝怎么这么爱管闲事。   司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将天帝所说的理由重复了一遍:“天帝说,我长得太白了,不适合当灶神。”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还说,如果我非要换个岗位,他可以通融一下,调派我去当白无常。”   司竹说完,山洞里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后忍俊不禁。   司竹也笑,笑着笑着神色黯然下来。   扶桑看出司竹所想,立刻揭穿道:“姐姐,当时你很是思念桃花仙子。我都看见了。”当时扶桑还在天庭,自然记得司竹的前后变化。   时长汀心中一紧。   司竹还是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是的,我很想念他,很想很想,想了很多年。”她与桃花仙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千多年来日夜相伴,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一旦分开却是刻骨的想念。   扶桑走过去坐在司竹身边,心疼地握了她的手,安慰道:“姐姐别伤心了,你现在恢复记忆了,可以去找他了啊。”   “咔嚓”一声,时长汀将手中的茶杯捏碎了。   司竹抬眸看他,看他面色煞白,看他紧张慌乱,看他嘴唇颤抖,她却笑了。   司竹慢慢站起身,走到时长汀身边,缓缓蹲下去,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两只眼睛与他对视。离得近了,司竹才看到,时长汀眼底有泪,司竹看见那泪水的时候,又笑了。   时长汀既伤心又失望,更不明白这个时候司竹怎么还笑得出来。哦,是了。她恢复记忆了,可以去找她的竹马了,到时候他们重逢,皆大欢喜,自己……与自己什么相关呢,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削尖了脑袋也成不了神仙。   时长汀想要推开司竹,可是手搭在她胳膊上的时候,心就碎了。真的,他好像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了,碎如齑粉的那种碎法。   司竹笑得眉眼弯弯,笑中带泪的那种笑。时长汀越是不肯与她对视,她越是要与他对视,三番两次之后,时长汀不禁有些恼了,他盯着司竹,眼中现出痛色来,气道:“你想要做什么?是不是要我祝福你们你才开心?!好,我与你说!我祝福你们!祝你们永远不得相见,祝你们永远不会相爱!祝你们……唔……”   司竹欠起身子吻在时长汀唇角。   世界安静了。   山洞里的空气凝结了。   众人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到应该避嫌,连忙扭转了身子避开不去看。   他们已经顾不上谴责时长汀口不择言了,他们只想呐喊:注意点儿影响好不好?!牵牵手就算了,大家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怎么还亲上了?!   就在众人指挥着心中的小旗呐喊示威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司竹说话了,她笑意盈盈的,问他:“玄都,好久不见。”   众人僵硬了脖子,不敢移动分毫,只是竖起耳朵听下文。   良久……   良久之后。   时长汀的声音传来,润润的,浅浅的,一如既往,却又潮湿,含了笑意,也带了浓情:“好久不见,司竹。我等了好久。”   司竹的声音闷闷的,不知道将头埋在了哪里:“抱歉,我来晚了。”   时长汀:“没关系,来了就好。”   然后就是一阵静默。   众人心痒难耐,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意思?谁是玄都?玄都是谁?时长汀这是怎么了?被人附身了吗?   终于,地仙最先忍不住了,他悄悄侧转了身子偷看起来,旁边的众人一开始还对他使眼色,提醒他这样做不太礼貌;后来就开始谴责这种行为了,用口型埋怨他偷窥;最后……最后,众人都扭转了身子,看起来。   司竹将头埋在时长汀颈间,时长汀轻轻揽着司竹的腰身,两个人静静依偎在一起,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   这一幅画,众人赏了一遍又一遍,赏到日落西山,再也看不见了,这幅画才变成能动的人,众人已经无力反抗了,只是用眼神示意二人给一个解释。   玄真起身点燃了灯火,温暖晕黄的灯烛照在山洞里,为这清凉的雨夜,平添了几分温馨。   司竹问时长汀:“谁先说?”   时长汀一直握着她的手,听见这话笑着道:“我来讲吧。”   司竹点头,没再说话了。   时长汀想了一下,笑道:“千头万绪的,从哪里讲起呢……”   扶桑终于想起来了,惊呼道:“我说玄都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原来你就是当年的桃花仙啊!”   时长汀含笑点头,接着扶桑的话头继续道:“我就是玄都,掌管桃花。”   明潼抚掌叫好:“好名字!先前我还在思量,桃花仙子是不是名叫司桃啊,可是又觉得这名字俗了,倒不曾想,桃花仙子是叫玄都的。”   玄慧听经文能知道出处,听这些诗句却是一知半解了,忙问道:“为什么?桃花仙子为什么叫做玄都?”   明潼解释说:“有位名叫刘禹锡的诗人,他写有一首诗,名字叫做《玄都观桃花》。”他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邱镜书也想起来了,赞同道:“正是如此,因为这首诗,后来以玄都花作为桃花的别称。”   玄慧恍然大悟。   玄真问道:“既然公子便是桃花仙子,那么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时长汀答道:“前面正如司竹所说,在天庭的时候,我们过得自在又无聊,每日看看书、赏赏花,说说话,散散步……事情就是出在‘看看书’上。”   “此话怎讲?”众人都起了好奇心,纷纷洗耳恭听。   时长汀笑了一下,瞥了司竹一眼,迟疑了一下继续道:“本来这话我是想要单独说与司竹听的,不过既然诸位好奇,一并说了也无妨。当年,我从司命星君那里借了几本命格书来看,诸位也知道,司命星君的书,大多是书写人世百态的,看得多了,想的也就多了。看着看着,我忽然发现,对于书中所描绘的大多数情景,我都是了解的,有的还能深有体会,可是对于另一些,却是怎么都理解不了的。比如说……爱情。”   时长汀停顿了一下,再往下说的时候带了些不好意思:“当时我就想啊,人世间怎么会有一种感情‘直教人生死相许’呢?为什么有那么多词汇描写这种感情呢?什么‘一见钟情’、‘日久生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为什么,我就体会不到这种感情呢?还有就是……”她瞄了司竹一眼,笑了一下,又道,“既然日久能生情,为什么我与司竹,在一起一千多年了,却并没有生出那种……书上说的那种令人脸红心跳、小鹿乱撞的感情来呢?”      ☆、皆前定 一啄一饮      “为什么呢?”明潼紧接着问道。   “因为,我们的心都是无源之水,被这天地禁锢了情之一脉,无论怎样接近,都无法生出爱慕之情来。”时长汀说道,说完又用了一种更加通俗的说法来解释,“也就是说,我们这些神仙,尤其是我与司竹这种秉承天地灵气所自生而成的神仙,本身就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也没有滋生七情六欲的土壤,所以,哪怕到了地老天荒,我们还是心静如水、不起波澜的。”   司竹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你当时就想明白了?”   司竹虽然问得淡然,可是时长汀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威胁意味,莫要说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就算是想到了,这时候也不能承认啊。故而时长汀连连摇头:“自然不是。”他当时只是有那么一点儿开窍罢了,因为开窍而起了疑心——为什么自己与司竹只见没有所谓的日久生情呢?他们两个,是不是不正常啊?如果不正常,那么究竟是哪个不正常呢?   于是乎,时长汀离开了天庭,打着体味人间疾苦的旗号跑去探寻自己为什么没有爱上司竹的原因了。   “后来呢?”司竹也没有揪住当年不放——既然已经找到他了,真相还会远吗?她现在更好奇时长汀离开天庭后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让他罔顾天帝的召唤不肯回天。   时长汀往椅背上靠了靠,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苦恼道:“那可就是说来话长了。”   司竹呵呵笑了两声,丝毫不肯通融:“那就长话短说。”   时长汀无法,只得坐直了身子将他这许多年的事情捡要紧的说来:   他离开天庭之后,顺利投了胎,那是他的第一世。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时长汀已经记不清楚那一世发生过什么了,他只是记得那个时候,对于人世间的感情,他还是没有什么体会的,每日只是念经、洒扫、撞钟……是的,第一世他是个和尚。   “哈哈哈!”众人全都捧腹大笑起来。   司竹一开始还想问“你记不得什么了,记得当时成亲没”呢,却被这么个身份给笑喷了。   茯苓觉得时长汀好可怜,好不容易下凡一趟却投胎成了和尚,他拍着时长汀的肩头道:“你这哪里是寻找情感,你这是直接看破红尘了啊!”   玄慧却很开心:“难怪你出事儿之后我能帮你稳住魂魄啊,原来你与我佛早有渊源啊!”   众人听了这话,慢慢不笑了,时长汀也是一愣,在他看来,自己第一世不过是一个没开好头的搞笑桥段罢了,他还真没想到几乎算是荒废了的一生,竟然还给现如今的自己积下了福缘。   玄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这世上没有毫无根源的因果,施主大可放心,曾经的付出终有一日会收到回报。当然了,对于坏人而言,有朝一日也终会品尝到今日种下的恶果。”   时长汀诚心作揖,道:“多谢大师指教。”   “后来呢?”扶桑等两人行完礼,好奇道。   时长汀看看扶桑,又看看司竹,主动说道:“扶桑姑娘也不必替你司竹姐姐打听了,我直说了吧,我那几世,曾经做过和尚、全真教道士、鳏夫、早夭的孩童、行将就木的老人……都没有女人缘,所以哪一世也不曾成亲。”   “不是……和尚、全真教道士、早夭的孩童,这也就罢了,要么身份不合适,要么年纪不合适,虽说不能成亲,可是听上去也算正常啊,怎么还有鳏夫和行将就木的老人呢?你不是投胎转世的吗?这听上去像是鬼魂附身啊!”司竹也顾不得被时长汀调侃自己小心眼儿了,直接对准了自己的不解之处。   时长汀显然没想到司竹还会问这个,他理所当然道:“我本来就是鬼魂附身啊,你想啊,我是下来体验生活的,要真是喝了孟婆汤转世为人,体会了也记不住啊,等回到天庭的时候还是白纸一张,岂不是徒劳无功了!”   司竹反驳:“带着记忆转世不就是了。”   时长汀啧啧称叹:“转世为人这个差事是你掌管的呗,好厉害啊!”   司竹语滞。   扶桑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时长汀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我下凡为人这件事,是托了司命星君才办成的,司命星君虽然掌管天下人命,但是也要受到天道轮回的制约,也就是说,她可以帮我寻个对别人影响最小的身份,让我附身进去,却不能让我直接从出生到死亡将那人的一辈子体会一遍。”说着头举了例子,“比如说那个和尚和道士吧,无牵无挂的;鳏夫呢,也是老光棍一条;孩童和老人,我去的时候他们快要死了,等他们死了之后我接手过来再活个两三年,影响也不大。”   众人恍然大悟,听他说了才觉得这样很好,最起码不会造成不必要的伦理方面的问题和麻烦。   时长汀继续说道:“几次三番下来,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他停顿了一下,似在思量怎么解释得更清楚一些,“你们明白吗?我是说,角度不同。附在别人身上看到的世界和自己主动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他说完叹息起来,显然不觉得众人能够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其实就连他自己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都感觉词不达意的。   “我明白了。”司竹忽然道。   包括时长汀在内的众人齐齐看向司竹,扶桑连声问那是什么意思。   司竹沉吟了片刻,才试探着说道:“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够讲清楚,更不知道玄都是不是想说这个意思,我就姑且一说,你们就姑且一听吧。”   众人点头。   司竹站起身,缓缓走到山洞口站定,目光看着洞外明显变小了的雨水,口中道:“试想一下,咱们的魂魄附身在旁人的驱壳里,即便能够保持清醒,但是因为身份、环境的转变,我们大约会觉得不适应、不契合,看待问题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受到情境的影响……”她伸手,慢慢接了捧雨水,水流洒下去的时候,将最后得到结论说完,“那种情况下,人很难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自我意识。因为……当时的环境,不是这个人亲自经营出来的,而是被动接受的。”   时长汀听得又是点头又是拍掌的,到最后眼眶还湿润了。有多久没有这样了呢?他与司竹,相知相伴一千多年,倘若不是自己离开,这样默契的情形便可以每天上演了……不过,自己后悔离开这许多年吗?也不见得,因为若没有这些年,他是不能体会到离开司竹之后的寂寥的;如果没有这一世,他也无法知晓自己已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   “既如此,想来玄都公子后来做了转变了?”玄真问道。   时长汀回神,笑着点头:“正是,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所以去找了司命星君,我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身体,想要从头开始经营一生,想要切切实实体会什么叫做真情实意。”   司竹不解:“司命会通融?”在她印象中,司命星君性子傲得很,每日只是拿着笔勾勾画画,看上去随意极了,但若仔细看她勾画的那些痕迹,你会发现……那些都是人命啊。   时长汀摇头:“当然不会,我于司命而言,不过是一个经常借她书看的同僚,她怎么会为了我违反天条。不过,也是幸运,当时司命手中正好有一个身体合适我。也就是时长汀这具身体。”他道,“说来别扭,这样吧,我还是自称玄都,说到的时长汀就是指瑞王府明笳和时颂的儿子。”   众人点头,示意他们都记住这个区分了。   玄都道:“时长汀是个短命的,很短,短到什么程度呢,按照司命规划的命书,时长汀应该在出生之前就死了,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为时长汀安排魂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编纂,但是这倒是方便了我。当时司命说,那个身体是新的,没有任何别的魂魄的痕迹,她可以给我两三年,让我带着记忆做一个活的时长汀。”   “我当然很开心了,有个两三年也挺好的。”玄都看看司竹,继续道,“我和司竹,我们从存在的那一刻就无父无母的,所以我还是很羡慕那些有父母疼爱的孩子的。就这样,我便成了时长汀。只是那个时候年纪小,我不能表现出什么都懂来,所以……”   明潼指着玄都大呼:“所以,小时候你是装傻?!”   玄都没否认。   明潼呆愣了很久,忽然道:“你记得我吗?”   玄都有些不自然,微微扭过头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明潼却明白了:“你记得我!你个大坏蛋!”   众人没能第一时间理清“玄都记得明潼”和“玄都是个大坏蛋”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都是一脸茫然。   明潼气急败坏道:“枉我还以为你可爱!”   “到底怎么了?”扶桑最讨厌这种哑谜了,连忙拦住跳脚的明潼让他好好说清楚。   明潼捂着胸口,伤感道:“我小时候对这个表弟印象可好了,他又可爱又乖巧,还会对我甜甜笑。除了有一次我抱他的时候他尿在我身上了,别的都是美好记忆。”   玄都见他说出来了,无奈道:“那个时候还小啊,我有大人的记忆,可是没有大人的控制力啊。”   众人终于明白明潼这是怎么了,见玄都羞窘,又是一阵大笑。   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邱镜书忽然开口了:“玄都,我有些迷糊了,你这是……”   不用玄都与他解释了,安雪茵已经明白了:“两三岁的时候,玄都还是他自己,现在恢复记忆了,所以想起了当时的事情了。”   邱镜书恍然大悟:“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后来天上发生了剧变……”他没有说完,而是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司竹。   司竹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你是说,那次天帝禁令神仙下凡?”   “正是那一年。”玄都道,“当时我都要离开了,事情却出现了转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有神仙下凡历劫的时候钻了空子,趁天帝不察,私自留下,祸害人间,天帝知道后大怒,下令再不许神仙自由下界了。”   司竹想起自己之前的疑惑了:“天帝召回所有神仙,你为什么敢不回来?”她说着说着就担心起来了,“今后你若回去,天帝岂能饶你?不对,为什么这么多年,天庭都没有人来抓你?天帝还没有发现吗?怎么办?咱们快想办法避一避吧!”   玄都伸手拉住司竹,示意她不必紧张。他捏捏她的指尖,笑着安抚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事儿,不要急。”   明潼也担心,在他看来,时长汀不仅是桃花仙子,还是他的表弟……明潼的身子忽然僵硬起来了,时长汀是桃花仙,现在又恢复了记忆,他是自己的表弟吗?两三岁之前是,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不是的?   没一会儿,明潼就把自己给搞迷糊了,他敲打着脑袋,想要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都出声制止了明潼:“表哥,你先别急,我慢慢和你说。还有你,司竹……”他又看向司竹,“你也放心,我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司竹和明潼被他话中的镇定和胸有成竹所感染,慢慢冷静下来,专注听他讲。   玄都却过了一会儿才开始讲,在他沉默的那一会儿,众人都以为他在考虑怎么解释变故的事情,但实际上玄都不过是在感动罢了——一个是自己的亲人,一个是自己的爱人,他们果然都是最关心自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先解释一半原因。作者多此一举给小天使们理一理(我要剧透了): 两三岁之前,玄都是时长汀; 后来反生了变故,玄都离开了这个世界(明晚那一章解释); 再后来,他又回来了(前文这许多章); 而今,恢复记忆,开始解释这些年的事情(这一章)。 …… 如果解释得不清楚,请小天使们与我讲哦。 晚安,亲们,么么~   ☆、往生镜 一忙一忙      沉默过后,玄都继续解释:“当时,也就是七年前,时长汀三岁的时候,司命来找我了,因为司命曾与我说过,时颂与明笳在长子夭折十年后,会有一个健康的儿子出生。所以我见到司命的时候,还以为期限到了,自己要离开这具身体了,可是司命却说有事请求我。”   ###   当时,司命愁眉苦脸地来找他,玄都心中一抖,以为自己滞留在这儿耽误了司命的事情了,司命却是摇头:“不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玄都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道:“司命星君请讲,但凡我能做到的,必将尽力而为。”   司命勉强笑了一下,忧愁道:“人间出事了,唉,天帝说在这件事上,我有很大责任。”   玄都更不明白了,这三年他一直在京城,消息灵通,并不曾听说人间出了什么事啊。   司命叹气:“这会子还表现不出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情,听天帝说,是放在他寝宫中的一把往生镜显现出来的,那画面一闪而过,天帝也只是意外的一瞥,再看去却不见了。”   “什么画面?”玄都奇怪,只是一瞥就能说明问题?   司命摇摇头,不确定道:“听说是乌云遮天,紫微星渐渐失去光泽和踪迹,像是被什么吞噬了一般。”   玄都大吃一惊:“你是说,天帝被人谋权篡位了?”   司命横了玄都一眼:“我哪里敢说,天帝也没有这么说,他提到此事的时候,只是说帝星动荡、天昏地暗。”   玄都沉吟道:“天帝如何得知这一幕象征着人间出了变故?”   司命蹙了眉头:“我不晓得那把往生镜是如何预示未来的,只是天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有神仙借助下凡历劫的时机,大肆吸收天地灵气,严重干扰了人界正常的自我净化和循环往复。至于这位神仙是不是要推翻天帝……不好说。”   玄都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啊?如果天地灵气这么容易吸收运用的话,那天帝岂不是每天都要坐卧难安了?”他一边说一边垂头看自己,来人间这么久了,他怎么不知道还能吸收灵气?!   司命看到他的眼神,好笑道:“你想多了,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天帝虽然没说,但是也不难猜,那个闹出事的小仙,手里应该有什么好用的灵器,那灵气能帮他(她)完成吸收、内化,最后输出的一整套过程……”她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了,显然是在琢磨在天庭的神仙,谁手中会有这种灵器。   玄都等了好久,司命都是皱眉深思的模样,时间久了,玄都都要怀疑司命已经灵魂出窍回天庭去了,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伸出两根手指在司命面前摇晃了一下。   司命回神,遗憾道:“你晃我做什么,刚要想起什么来就被你给打断了。”   玄都连忙道歉:“是我不对,抱歉抱歉……不知星君方才想到什么了?”他试图帮助司命想起方才的灵光一闪来,可是司命却只是摇头。   玄都失望极了:“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吗?”   司命缓缓摇头,忽然脑袋停顿了一下,说了句话:“好像是……有对儿花神……叫什么来着,我仿佛记得他们手中有那么一件灵器,乃是上古留下来的……叫什么来着……”   玄都这次不敢打扰她了,只是默不作声等着,心中却疑惑极了:怎么花神还有灵器?还是一对儿花神?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垂着头冥思苦想,远处寺庙中传来声声敲钟的声音,将两个人唤回了心神,司命茫然地看看远处,又看看玄都,一拍大腿,惊呼道:“怎么有空坐在这儿胡思乱想,还有正事没说呢!”   玄都也想到之前司命说要自己帮忙的事情了,看着她等她说。   司命接上之前的话头:“天帝下令限制神仙下凡历劫了,结果就是,之前安排的那些新生命都没有魂魄了。”她眉头皱得更紧了,要是这样下去,自己岂不是要往人间送上一大批缺魂少魄的傻子?!   “我想请你留下来。”司命直截了当地对玄都道,“瑞王府里,命中应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的,命书上安排的是在长子夭折后的第十年,那个孩子的魂魄是一位历劫的神仙,可是现在他来不了了,我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   玄都先是一喜,随后又有些不解了:“为什么我爹娘在十年后才有第二个孩子?”   司命看了一眼命书,道:“书上写的是因为长子夭折给两人造成了巨大的痛苦,此乃其一;其二是,时颂担心倘若第二个孩子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会对妻子造成难以磨灭的创伤,所以一直反对再生育,他说只要守着妻子好好过一生就足够了,不考虑传递香火的事情,甚至还为此服用了避子汤。而第二子的出生,是因为明笳偷偷换了时颂的药。”   玄都听得眼眶通红,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动:想到自己这一世的爹娘要遭受那样的痛苦折磨,心疼极了;同时他又为时颂的做法所感动,那是一个男子汉的做法,深情又体贴。   “求司命星君让我留在这里吧。”玄都眼巴巴看着司命道。   司命深深看了他一会儿方道:“你与以前不同了。”   玄都一愣,不明白怎么说到以前了,但还是问道:“什么不同了?”   司命道:“最初你来找我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你很……怎么说呢,很看得开,无牵无挂的,不,也不能说你无牵无挂,应该说是,那个时候的你情感和目的都很单一——情感方面,没多少七情六欲,目的方面,你不过是为了一个司竹。”他见玄都红了脸要解释什么,抬手止住道,“你们的命书是我勾画的,你想瞒我?”   玄都眼前一亮:“能不能让我看看我和司竹的命书?”   “不能。”司命很是干脆地拒绝了。   玄都: “……为什么?”她是不是给她和司竹安排了什么不好的结局怕自己看到打她所以才不给自己看?   司命哼道:“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来,你我无冤无仇的,我何苦为难你?!”   玄都:“所以呢?你与司竹有仇?”   司命气得不行,恶狠狠瞪了玄都一眼,大声道:“我和司竹有什么仇?!你再乱说话,我马上就送你走!”   玄都连忙摆手,捂住嘴示意自己再也不乱说了。   司命恨恨坐回去,道:“你们都是天地生,我哪里能编撰你们的命书,你们的命书都是天地记录的,要注意,只是记录,而非书写,也就是说,在你们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命书上是没有任何关于未来的叙述的。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检查一下中间有没有纰漏罢了。”   玄都惊奇道:“检查天地有没有错?”司命的权势这么大吗?!   司命摇头:“只是检查实际情况和记录是否符合罢了。”   玄都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又问:“那么人间的命书是不是你安排的?那你能不能不要让我爹娘经历那些痛苦的事情?”   司命还是摇头:“我也要遵守天道轮回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时颂和明笳命中该有此劫,何况,经历了这个劫数,他们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彼此的珍贵,也会更加珍惜彼此。”   玄都“哦”了一声,没有再质疑了。   司命问他:“那么说你是同意留下来了?你这也算是帮我一个小忙了,我就徇私一小下,你这具身体可以不死了,等十年……哦,不对,你现在已经三岁了,去掉三年,也就是七年后,你再回来。”   玄都听到她要给自己徇私的时候还喜出望外呢,听后话却是七年后再回来,顿时惊得结结巴巴了:“为什么……七年后?为什么?!”   司命又皱了眉头:“你没听懂吗?长子夭折后第十年,时颂会有第二子出生,我之前帮你争取了三年,所以七年后你便能接上第二子的生命了。身体也不给你换了,这样时颂的长子没死,明笳也不会太过伤心。我这样说你听懂了吗?”   玄都听懂了,可是心中欲哭无泪:这个司命怎么如此呆板啊!果真是徇私一小下!他有气无力地问道:“那我这七年做什么?”   司命理所当然道:“不是说请你帮我个忙吗?”   玄都疑惑反问:“我不是答应留下了吗?”   司命:“留在这儿是我帮你啊,你是不是搞混了?”   玄都觉得司命长得显老是有原因的,明明挺好看的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却因为眉间皱纹太深和眼神太过深邃而显得足有三十岁年纪,原因多么显而易见啊:想太多了!这短短一会儿就琢磨出两个忙来,她不老谁老!   司命继续道:“我不是说了吗,人手不够,别的地方还有空缺,你帮我补个缺呗!”   玄都颓废极了:“哪里?”   司命伸手一指东方:“凌界。”   玄都顺着她的手势看了一眼,没想到那边有什么地名叫做“凌界”的,又问了一遍。   司命倒是没有不耐烦,而是细细解释给他听:“就是另一个世界,距离咱们这边不算远,很快就能到了。”   玄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之后,惊得都有些坐不住了:“你是说我去另一个小世界,七年后再回来?!”   “是啊,我和你说啊,那边有一位神君在历劫,她名叫凌神,在那个世界里,她有个亦师亦友的好友,可惜只活到了十五岁,并且算是为了她而死,这对凌神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成为凌神人生中的第二劫。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司命介绍道。   玄都很是不情愿:“不是说天帝不叫神仙下凡历劫了吗?都要召回了,她怎么还不回去?另外,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神君?什么来路?”   司命瞪大了眼睛奇道:“你没听说过她啊!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啊……她可厉害了,在天庭中,天帝也要让她几分的,我觉得至少四分,要不然天帝召回能完全避开凌界吗?!可是天帝却只肯承认三分……不仅如此,天帝还吩咐我说要我找好合适的人选,可以叫那位亦师亦友以历劫的身份存在,所以你去了也要消去记忆的,算是从头开始。怎么样?你到底帮不帮我这个忙?”   玄都听得头晕眼花,既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也觉得天帝太双标了,可是自己七年后的命运还掌握在司命手中,他如何能不答应。他问道:“我要去七年吗?”   “十五年。”司命道。   “你说啥?!”玄都炸毛了。   司命老神在在:“你急什么,两个世界时间不一样,这边七年,那边十五年,有什么不对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没听说过吗。”   玄都长叹一声:“那我去了到时候怎么回来?”   “你放心,凌神会把你送回来的。”司命道。   玄都被震撼到了:“她……还能做这个?”这也太厉害了。“还有,这边怎么办?我走了之后,时长汀……”玄都想到一个迫在眉睫的事情。   司命看看玄都的身子,摸摸下巴,出主意道:“只能魂魄不全了,你留下一丝半缕的魂魄,我帮你定在他体内。你不是一直在装傻吗?正好,你走了之后,他就继续保持傻就是了。”   玄都觉得自己头都大了,还能这样吗?!这些掌控人命运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他思前想后,提了一个要求:“司命星君,我有个条件。”   “你说,我考虑考虑。”司命道。   玄都道:“在凌界,我还要叫时长汀。”他想给自己留个印记,提醒自己还还要回到这个世界来,这边有他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一直挂念的爱情。   司命伸手:“一言为定!”   玄都与她击掌。   ……   就这样,玄都跟着司命去了凌界,在那个世界当了十五年的时长汀。那边十五年后,这边七年后,时长汀回来了。      ☆、笑场了 莫失莫忘      玄都讲完,看着众人,问道:“我可讲清楚了?”   除了司竹,众人皆是摇头。   玄都不解:“哪里不清楚?”前因后果不都讲了吗?   明潼首先问道:“你去凌界之前,拜托司命星君将凌神那位亦师亦友取名为‘时长汀’,与你在瑞王府的名字相同,借此提醒你记得回来……我不明白的是,起到作用了吗?”   “没有。”玄都很干脆地否定了。   茯苓道:“因为你在凌界的时候没有任何记忆是吗?”   玄都点头:“正是这个原因,我在凌界的时候,是全新的生活,对咱们这边没有丝毫印象,所谓的名字提醒,不过是一场虚妄罢了。”   “司命欺骗了你?”扶桑道,紧接着又摇头,“不是啊,离开之前,司命已经说了,你是去历劫的,历劫的人没有前生记忆。那她为什么还要答应你那个要求?”   玄都想了想,回答:“我也是刚刚想明白的,司命的用意在于,当我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可以更快地融入进来吧。”毕竟他从凌界回来的时候,是带着凌界的记忆的,如果这边和那边都叫做“时长汀”,那么自己便可以对这边产生亲切感,从而更快地想起往事。   玄慧第二个发问:“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想起七年前的事情的?”以前看他一直懵懂,并不像是装的啊,何况他也没必要装模作样不是吗。   玄都看看司竹,道:“就是刚才……大约一个时辰前,司竹亲我的时候。”   众人“啊”了一声,齐刷刷看向司竹,眼神中都是:你亲一下还能叫人恢复记忆?   司竹嘴角抽了抽,先是瞪了玄都一眼,才与众人说道:“两个时辰以前,长命锁中的篆体灵字圆满,我因此恢复了修为,进而又恢复了记忆和仙术。”她环视一周,无奈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具有两千余年修为的竹仙啊,这些修为用以看清他的真身就是玄都也不算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何况,玄都身上带了符咒,不需要多加探寻就能发现端倪。”   扶桑努力盯着玄都看,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玄都身上有什么符咒,却把玄都看得连连后退。   玄都一边后退一边笑道:“莫要看了,你再这么看我茯苓该不开心了。我身上现在已经没有符咒的标记了,一个时辰前被司竹解除了。”   茯苓又羞又窘地横了玄都一眼。扶桑倒没怎么在意玄都的调侃,也没说话,而是皱着眉头苦苦思量,想来想去还真让她想起了什么,她一拍手,做做恍然大悟状,随后便促狭地对着司竹和玄都笑,一直笑,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   茯苓一边扯她一边问道:“你做什么?”   扶桑指指司竹又指指玄都,插着腰哈哈一笑道:“我发现他们的秘密了!”   “快讲快讲!”茯苓连声催促。   扶桑“嗯”了一声,道:“仙界有个符咒,名字很好听,叫做‘莫失莫忘’。”   “果然好听,只是这个符咒有什么作用?”玄慧连忙问。   扶桑道:“这种符咒,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名叫‘莫失’,用在一个人——称呼他为甲吧,用在甲的身上,以他的原身形体中的一样东西作为药引子,混同了写着莫失符的纸张同时吞下,可以作用在魂魄上,用以封存记忆;另一部分就是‘莫忘’了,也是作用在甲的身上,却是用了另一个人的本体——称呼他为乙吧,用可以象征乙的一种东西作为药引子,与莫忘咒一起饮下后可以……”   “可以恢复记忆?”玄慧搭话。   “不是恢复记忆。”扶桑摇头,“是将恢复记忆的秘钥给了乙。”   茯苓听懂了,抚掌道:“我明白了,玄都用桃花为药引,混同莫失符饮下,封印了记忆;同时将竹叶和莫忘咒服下,给了司竹帮他打开记忆的秘钥。是这样吗?”他说完看向司竹和玄都。   司竹点头同意:“是的,在我恢复修为之后,看到了玄都身上的莫忘咒,而莫忘咒只有拥有秘钥的人才能看到并且开启,所以我就明白玄都在被消除记忆之前做了什么了。”   众人恍然大悟。   明潼忽然道:“莫失也好,莫忘也罢,其实不算多么重要吧。”   众人问他:“那你说,什么重要?”   明潼笑眯眯的:“重要的是,七年前,玄都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等待今天被司竹小姐一吻了。”   众人连声称是。   玄都故意道:“莫忘咒并不一定要亲亲才能解的,你们冤枉我了。”   “哦~”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在了司竹身上。明潼更是挺身而出“指责”司竹道:“司竹小姐,我表弟才十岁啊,您……您太心急了!”   司竹气得直翻白眼,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扶桑拍案而起:“玄都,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竹仙姐姐才不要嫁给你!”   “什么?”茯苓拉着扶桑好笑道,“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司竹亲了人家,理应负责嘛!”   扶桑狠狠甩开茯苓的手,气道:“你也被他欺骗了!莫忘咒的确不止亲亲一个解法,可是别的解法更不能用啊!玄都太坏了,太坏了!”   “还有什么……”茯苓本还以为扶桑在帮助司竹推卸责任,可是看她和司竹的模样,忽然想到了什么,惊讶道,“莫不是成亲生子?!”   扶桑这才长舒出一口气来,恨恨道:“正是!玄都太坏了!”   众人斜眼看向玄都,心中大大赞叹:太坏了,太坏了!没想到真实的玄都一点儿都不清风朗月嘛,想得太长远了,太完善了!他早就盘算好了,他身上的莫忘咒只有司竹能够看到,等司竹见了,如果这时候司竹已经喜欢他了,亲一下就是顺理成章;若是没有……能不亲吗?两个人可是一千多年的青梅竹马,司竹岂能眼睁睁看着玄都以一介凡人的模样生活直至老去不能归?!亲过之后两个人也回不去青梅竹马的纯粹感情了,势必要喜欢一下子了。   玄都对众人别有意味的目光置之不理,他径直走到司竹身边,轻轻拉了她的手……在被甩开三五次之后还是执着地拉了起来,果然这次没被挣脱了。他轻声道:“其实……七年前,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是喜欢你的,那个时候也已经想要回去了,只不过受司命所托,不能归罢了。但是我想,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忘记你,也不能没有你,所以我饮下了莫失莫忘,等你来。”   司竹别开眼,不去看他目中的似水深情,低声道:“如果我没来呢?”她下凡不过是一时冲动白鹭。当时遍寻玄都不到,颇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她看到凌神下凡历劫,心中好奇怎么这个时候还有神仙下凡,意外之余想到这也许是自己能够光明正大离开天庭的唯一机会了。于是,司竹附在了凌神的神识中,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跟着她去了凌界。   玄都摇头,笃定道:“我相信你会来。”他与自己赌了一局,将自己的未来和爱情押在了司竹会来上,如果她来了,自己双赢;如果她没来……不是说了吗,他笃定她会来。   司竹眼睛有些潮湿,情丝仿佛柔到了心底里。   两人对视,好久都不舍得移开视线。   看着看着,玄都喷笑起来。   ……   那边众人莫名其妙,心道你们不仅秀恩爱,还行为诡异。他们已经背过身去不看你们深情对视了,怎么还笑场了呢?!众人犹豫着要不要回头,后来因为玄都一直没止住笑都忍不住回了头。   大家看到司竹一脸愤愤地等着玄都,玄都却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明潼眼见司竹面色越来越青,生怕这个表弟把到手的媳妇给气走了,忙走上前去教训玄都:“你做什么?!太失礼了!”   玄都又是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摆手,最后实在憋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司竹……司竹头上有一丛竹子……哈哈哈……”   “啊?”众人面面相觑。   茯苓问扶桑:“不是说本体只有自己才能看到吗?况且这也不是在水里啊,他怎么看到司竹头上的竹子的?”   扶桑一开始也没弄明白,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花,摸着抹着忽然想通了:“哦,玄都用了莫失莫忘啊,那个符咒之所以是那种流氓解法,是因为那是给夫妻量身打造的。在很久远的年代,莫失莫忘曾经还是一种成亲仪式呢!”   “我不想知道它的起源,我只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茯苓打断扶桑讲古,直接问道。   扶桑伸手一拍茯苓的脑袋:“你就不会想想吗,按照成亲的说法,两个人成为夫妻了,还能看不到对方的本体吗?!”   茯苓恍然大悟:难怪是成亲的一种仪式了,两个人要极度信任、极度恩爱,才会将自己最真实的面容和最珍贵的记忆交由对方手中掌管吧。   这边玄都笑了很久才缓过劲儿来,缓过来之后也不看司竹。司竹一开始还生气,后来就不气了,她指着玄都的头顶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一个大男人,头顶上顶着一朵大桃花,很好看吗?”   “是啊!是啊!”扶桑拍着手又叫又跳的,众人也开始嘲笑起玄都来。   ……   雨停了,天也暗了。   玄慧起身出去看看暮色四合的山峦,回来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庄子?”   玄真挽留:“今儿天太晚了,路上不好走,要不明天再走?”   司竹笑道:“大师想是忘了,我和玄都都恢复灵力了,带大家回去也不是难事。”   玄真拍拍脑门,失笑:“是了,贫道竟然给忘了。”   玄都问司竹:“咱们今天就走吗?”   司竹奇道:“为什么不走?”这么个小山洞,他们这么多人,怎么住得开?“还是说,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玄都迟疑了一下,才道:“确实有件事,我印象中,司命与我说过,七年前人间出了乱子,我心中总是耿耿于怀……”   地仙忽然接话道:“你是不是怀疑庙前村的守护神,就是当年那个作乱的神仙?”   玄都点头:“确有此意,庙前村出了很多事,文莺和蒋婆婆、童清玉和童想妞……若非有玄真大师护着,庙前村这一桩桩案子兴许就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玄真连忙摆手:“贫道不敢居功,不过是一个符咒罢了,即便他们来齐云山求,我们也是会给的。”   玄都不赞同:“大师不必过谦,实事求是地讲,您的符咒给了他们留在阳间为自己伸冤的机会,这已经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了。对了,大师可知庙前村的守护神是哪位?”   玄真没有丝毫迟疑就摇了头:“从不曾见过。”他在这深山居住的时日并不算短了,却从来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什么守护神的事情。   地仙道:“附近并没有别的神仙的痕迹。”他感知了一下,肯定道。   “这可就奇怪了。”司竹也觉察出不对了,一方土地,下有土地神,上有庙神,这算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了,怎么庙前村没有?还是说,原来是有的,就是当年作乱的那个?   玄都提议今晚留下来,明天一早去村子里查看一下,众人都没有异议,玄真提醒道:“尤其是西山那边,以前我注意到那边好像有个庙的,不过早就荒废了,也不知后来有没有人修葺。”   司竹道:“既如此,明天咱们着重去看看那个庙。”      ☆、寻未果 司命来访      众人同意,然后帮着玄真收拾了一下山洞。收拾妥当后,此时邱镜书和安雪茵起身告辞。   邱镜书道:“我们就不留下了……”顿了一下,又道,“我们最近打算离开京城,往别处走走。”   众人楞了一下,心中难免不舍,却都笑着点头。   玄慧道:“是该到处走走,看看这大好时节美好世界。”   司竹看看玄都,似是想邀请却犹豫着自己的身份,玄都笑了一下,对邱镜书道:“过段日子,我和司竹是要回瑞王府的,两位若得闲,请一定要常来往。”他看看司竹,笑意更浓,道,“等我和司竹大婚之日,还要请二位前来观礼。”   邱镜书与安雪茵答应了。   司竹面上一红,扭过头去不看他。   玄慧看看幸福的司竹,又看看眼含深情的玄都,想要说什么却又将话咽了回去,一边的玄真看到了,用眼神问他怎么了,玄慧只是忧愁地摇摇头,道:“没什么……好了,都收拾收拾休息吧。”   一夜无话。   第二日,众人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地仙为大家准备了些食物,众人草草用过,便出发往西山去了。一路上,众人都在猜测此地的庙神会是一种什么情形,猜的最多的是,小仙修炼过程中发现手中的灵器可以吸收天地精华、快速增益修为,于是再不肯脚踏实地好好修炼,也不肯守护百姓,为民造福,而是走了邪门歪道,遁入魔教。   “真要是那样,咱们即便找到了,也不一定能够对抗得过吧?”茯苓有些担忧,他觉得司竹、玄都、扶桑和地仙,哪一个都不像是能够所向披靡的人物。   扶桑想的却是:“如果七年前作乱的真是他(她),咱们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她)啊。”那人拥有那样的宝贝灵器,怎么会还固守在山间。   “找找看吧。”司竹随意说道。   扶桑听出她语气中的淡然,仿佛找不找得到都无所谓似的,不禁好奇了,她悄悄拉着司竹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问她:“姐姐,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司竹好笑地捏捏她的小鼻子,也压低声音说道:“我也没什么看法,找到找不到都无妨。玄都之所以来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躲避,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好奇或是替天行道。”   “躲避什么?”扶桑惊讶了,声音不由得大了几分。   司竹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扭头看看玄都,见他没怎么注意这边,才又继续说道:“他现在恢复记忆了,知道原来时颂和明笳一直都是他的父母,心中的冲击不可谓不大;更进一步说,瑞王府还有个妾室呢,那个妾可是身怀六甲的,玄都大概很难坦然面对吧。”   扶桑了然,心中对玄都升起了几分同情,同时又觉得,这人间事真是变化无常,前一刻玄都还只是异世来的一缕幽魂呢,这会子却成了瑞王府名副其实的嫡长子了,之前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对时颂和明笳的体谅和感动也会平生痛苦和别扭。   “你们怎么不走了?”茯苓在前面看到扶桑和司竹没有跟上,又折了回来,问道。问完见扶桑面露同情,不禁奇了,“这倒是稀罕,你怎么忽然忧国忧民起来了?”   扶桑也没心情与他拌嘴,而是向着玄都的方向努努嘴,将她和司竹的谈话说与茯苓听了。   茯苓怔了一下,视线转到玄都身上,没有说话。一边的扶桑还在念叨瑞王府一团乱麻,司竹却注意到茯苓面上有些不自然。   “那个妾室腹中孩儿几个月了?”司竹冷不丁问道。   “还有两三天就满九个月了。”茯苓下意识答道。话音落地,茯苓就感到扶桑和司竹的目光直直落在了自己身上,他面上就是一僵,想解释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扶桑狐疑地看着茯苓,等他说话。   茯苓讪笑了一下,勉强道:“我是时长汀的小厮啊,帮他关注着瑞王府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司竹见茯苓打定主意不说了,也没再继续追问,只是却将最开始认识茯苓时的诸多怪异情景在心中过了一遍:受人之托进入瑞王府、成为时长汀的小厮,不肯说真实名姓,与时颂并不相识……再加上今天才发现的,他对瑞王府有着异于常人的关注……另外,她为什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就在司竹一边走一边苦思冥想的时候,众人已经走到庙门口了。   扶桑拉拉司竹,提醒道:“姐姐小心脚下。”   司竹回神,低头看看脚下又抬头往庙里看去,就见这座庙已经残破不堪了,墙壁破裂、塑像斑驳,墙角房梁上结满了蛛网,地上横七竖八歪躺着各种木架子和脏兮兮的蒲团。   众人顿住脚步,没再往里走了,走在最前的玄都道:“这儿荒废很多年了,看来那个神仙再也没来过了。”   玄慧眯着眼睛打量一座已经面目模糊的塑像,犹豫道:“那是位什么神灵?”   众人也看去,却找不到什么能够表示身份的端倪,更奇怪的是,位于正中的地方,有两尊塑像。   “这座庙供了两位神仙?这倒是奇了。”地仙道,“自从我当土地神以来,还从没见过这种庙宇呢。”   玄真飘到塑像上空拂开塑像上面的蛛网和灰尘,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一番,才飘回来与众人说道:“是两位花神。”   “这更奇了,什么花神?”地仙道。   玄真道:“塑像上的雕刻名字的浮雕用了篆体字,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应该是幽兰花神和芍药花神。”   众人难免吃惊,左右看去,才反应过来,与兰芍有关的那对夫妻,昨夜已经告辞离去了。   “就算他们还在,也不一定与这两位有关。”司竹道。   “正是,唉,这条线索算是断了。”玄都有些惆怅。   司竹扯了一下他的袖子道:“咱们回去吧。”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你也该回瑞王府了。”说完果然就看到玄都一脸不自在,仿佛在和谁闹别扭一样。   司竹觉得好笑:“早晚都要回去的,再说了,你三岁之前,他们对你不错吧?”   玄都深呼吸一口,没有反对,但还是拖延道:“咱们还是先回庄子吧,那边总要收拾一下。”说完还与司竹对视,那意思是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坦坦荡荡。   司竹也不戳穿他,附和道:“也好。”她扭身与扶桑几人说了他们的打算,众人也没有别的好建议,自然同意。   玄真道:“既如此,咱们就此别过了。”   玄慧很是不舍:“师兄,你和我们一起去嘛!”   玄真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过些日子吧。”   司竹想到什么,问道:“大师是要送她离开?”根据玄真的讲述,方小雅的魂魄才刚刚拼全,想来一时半刻还不算稳定,这会儿应该还没有投胎去。果然,就听玄真道:“我要去看着她才放心。”   玄慧很是心疼:“你和她说嘛,叫她知道这一切不好吗,说不准她会想要留下来呢。”   玄真却是果断拒绝了:“不成,她这辈子过得悲惨,理应得到最美好的下一生,我岂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白白耽误了她?!师弟,这样话万不可再说,咱们修道之人,要常怀悲天悯人之心。”   玄慧无奈,只得点头应是。   ……   与玄真告别后,地仙也走了。最后只剩下玄慧、司竹、玄都、茯苓和扶桑五个人了。五人慢慢下山,往庄子上走去。   走到庄子附近的时候,拐角处忽然走出一个女子来,那女子一边走一边回头,似是在往庄子上看。   司竹看清那人面容,打招呼道:“雪茹姑娘?”   那女子身子一顿,回头看过来,在看清司竹他们的时候,面上的怔愣瞬间化作了喜色,她上前一步与众人福身行礼道:“见过诸位大人。”   司竹连忙扶她,笑着问道:“姑娘可是去了庄子?”   雪茹点头,解释道:“上次见面的时候,诸位大人曾说我可以过来庄子上,我很是高兴,也一直想要前来拜访,只是最近家里出了一些事情,耽搁了,所以今日才来,不想诸位大人不在。”   司竹边听边点头,回到:“我们去了一趟庙前村……访友,昨日下雨天留客,便住了一日,今日方归。”她邀请道,“姑娘难得来,且随我们回去庄子上一叙吧。”   雪茹先是欣喜,随后却又摇了头:“今日就不打扰了,诸位刚回来,也要休息,何况,诸位门前还等着一位小姐呢。”   “嗯?什么小姐?”扶桑走过来问道,“谁啊?我认识吗?”   司竹哪里知道来者何人,也不晓得扶桑会不会认识,便问雪茹是否认识。   雪茹:“不认识,也没见过,穿着打扮不像是咱们这边的人。她来了很久了,我到的时候她就在了,我方才走的时候她还在等着。”   玄都猜测道:“是不是瑞王府的丫头?”众人都觉得有可能。   “既如此,姑娘先回去也好,等过些日子我们去探望姑娘,到时候再叙。”司竹对雪茹笑着说道。   雪茹点头,告辞走了。   司竹几个转过街角,不约而同往庄子大门口看去,果然就看到院门边上的树旁倚着一名女子。   “那是……司命?”玄都惊讶了,司命怎么会来这儿?他与司竹对视一眼,心中忐忑,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司命看见他们来了,收了手中的纸卷,又将朱笔放进袖中,对两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面上不露喜悲,叫玄都和司竹更是不安。   玄都犹豫了一下,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开口问了:“司命星君,来此所为何事?”   司命神情淡淡的,语音都是疲惫:“唉,你先开门吧,咱们进去谈。”   玄都被她的语气惊得好险没拿住钥匙,心中焦灼极了:难道自己这一生又要出什么乱子?他和司竹……就不能安安稳稳、顺顺利利在一起吗?!   玄都开了门,众人进了院子,还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司命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后来还是司竹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司命才勉强笑了笑,对司竹道:“还没恭喜你和玄都重逢,这些年你们两个都不容易。”   司竹心中虽也担忧,但还是笑着感谢司命的贺喜:“应该是我们感谢司命星君成全。”   司命摇头:“我能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七年前,玄都确确实实帮过我,该说谢谢的是我。”   玄都等得心焦,等两人好不容易感谢完了,忙问:“司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司命苦笑了一下,道:“自从你走后,我一直忙着安排魂魄之事,后来好不容易补完了所有的空缺就又被天帝召了回去。天帝命我帮忙查询作乱的那个神仙,之后这几年便一直东奔西走。”她看看玄都,歉意道,“走之前,你说你要用莫失莫忘,我还笑话你多此一举,只说等你回来我帮你恢复记忆不就是了,何必这样麻烦,现在看来,倒是你想得周到了。”   玄都听她说了这许多,都不像是自己这边要出什么事的样子,心中稍微宽松了几分,面上也有了笑容:“不碍事的,现在这样也好。”他能全心全意、真真切切爱上司竹,同时也有幸被司竹爱上,还要感谢自己失忆,让他们体验了一回纯粹爱情的滋味。   司竹也点头,试想,如果他和玄都都存有当年的记忆,那么他们的相处便会模式化——也不是说那样不好,只是一千多年的陪伴,让人很难找准爱情与友情的界限,也很难区分心动和习惯之间的不同——倒不如现在,他与她真心相爱,无关乎过去,也无关于未来。   司命看出二人所想,面上现出欣慰之色来,道:“你们的感情历久弥坚,我很为你们高兴。”   司竹笑着点头:“司命星君还未说来此何事呢?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请星君尽管说。”   司命迟疑着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道:“还真有件事……我找到作乱的那个仙子了。”      ☆、裴酽凝 作乱金觞      众人面上尽皆流露出喜色来,这是好事啊,笑着笑着却见司命却还是愁苦不堪的模样,都有些意外了。   扶桑试探道:“司命星君为何烦恼?”   司命抬眼看看扶桑,像是刚看清她是谁似的:“扶桑你也在啊,唉,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都有些不认人了……还能是为何烦恼,就是因为那个作乱的小仙啊,按理说她不过是一介小仙,在查到她是谁之前,我在天庭都没听说过她的名号,可就是这么个籍籍无名的小东西,浪费了我六七年大好光阴……”她从怀中抽出一本小册子来,哀叹道,“这六七年,少写多少好故事啊!”   众人目瞪口呆,所以所,司命是因为这个忧愁?这也太……肤浅了吧。   幸好不是,司命接着说了:“这还不算,关键是,那个小仙偷走了两位花神的灵器,戕害神君、作乱人间,眼下我只是找到她了,却还不曾找到被她害了的那两位花神。”   众人忽然间福至心灵,百口齐声道:“是不是兰芍两位花神?”   司命大吃一惊:“你们怎么知道?”   司竹便将西山庙宇的事情与她讲了,听得司竹失望不已,她唉声叹气道:“我自然知道他们曾经在哪儿做过守护神,可是后来呢?也不知那个金觞仙用了什么阴损的法子,竟使得兰芍二人不知所踪这许多年……别不是已经不在了吧?”司命越说越是郁闷,“他们要是不在了,我在天帝那儿肯定又要吃挂落。”   “又要?司命星君以前也曾经吃过挂落吗?”玄都不解道,他还以为司命这样的脾气秉性,很难会有人想不开去触她霉头呢。   司命又是想笑又要装出一副哀戚的表情,成功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大家连连追问,最后司命才神秘兮兮道:“我和你们说了之后,你们不许再往外讲了,否则你们也要吃挂落的!”吓唬完众人后,她又强忍着笑意道,“七年前当我知道帝星晦暗的时候,随手写了一个戏本子,那戏本子不过是我即兴而作,传阅者也不过是亲近同僚……哪知事情就是这么巧,戏本子竟被天帝看到了……然后我就被罚了,要不然,找人这种事情也用不到本星君跑腿。”   众人都觉得“戏本子竟被天帝看到了”和“然后司命就被罚了”,这两者之间肯定有什么直接而强烈的因果关系,否则天帝为何会因一个戏本子惩罚司命?   玄都更是作证:“司命星君不是一直都在写各种戏本子吗?”虽说人间各人的命数自有天道轮回,可是在此范围之内,却是司命掌控着诸多细节,而司命也很是享受其中的过程,否则方才就不会哀叹浪费了六七年写命书的时光了。   司命眼神乱飘,最后在众人的接连追问下才半是得意半是勉强地说道:“因为那个戏本子里的主角正是天帝和那个作乱的小仙。”   啊?!   众人惊讶到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司命这是……虎口拔牙?摸老虎屁股?   这还没完,紧接着司命又补充道:“当时我以为作乱的小仙是个男子,设定中他堕入了魔教,从而与天帝……相爱相杀。”   “我觉得吧……天帝只是罚你跑腿找人,已经很是厚道了。”司竹按住不停抽搐的嘴角,艰难说道。   玄都也用一种“你好厉害”、“我们难以望你项背”的神情看着司命,心道这可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司命竟敢安排天帝有龙阳之好……壮哉壮哉!我辈之楷模啊!   司命嘿嘿笑了一阵,才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我得罪了天帝,跑腿这许多年,找到了金觞仙的所在之处,却还没找到受害的花神,任务只完成了一半,眼见就要到最后期限了,唉,人生多艰难啊。”   直到这时,众人才顾得上问司命:“作乱的是……金觞仙?那是个什么神仙?”   司命道:“就是金觞修炼成仙。嗯……金觞,就是金质的酒觞。”   “这个也能成仙……”茯苓很是不服气,一个金杯子都能成仙,这神仙岂不是满地跑?!   扶桑却是摇头:“修仙都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哪里那么容易。成仙的,要么和我一样,是在天庭受到了灵气滋养,要么就和司竹姐姐一样,是天地本生;要么就是地仙那种,修道而成……总之,途径众多,路途坎坷。”   茯苓点头,听司命继续道:“这金觞,和扶桑大同小异。他们都是吸收了天界灵气,不同的是,扶桑是光明正大孕育而生的,而金觞则是偷偷摸摸修炼的。所以,直到真正查到了她,我往上报给了天帝,天庭才发现灵池边上的灵犀阁中丢失了一只金杯。”   “哦……原来如此。”众人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   “那么,她现在是个什么身份?”玄慧问出了诸人的疑惑。   司命翻了个白眼,恨恨道:“一个贵妃罢了,我还以为她有多大追求呢,没想到竟是这个,倒叫我一番好找。”司命还在那边滔滔不绝地感慨说她原本以为帝星晦暗是指天帝那颗星,所以一直往天庭和人界的联系上努力探寻,哪知查来查去,真相却是人界的帝星受到阴邪之气的侵袭。   说着说着就被一声问话给打断了。   打断司命话头的是茯苓,只听他道:“哪个贵妃?!”他一改往日的憨厚与随和,面上严肃到仿佛司命在说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似的。   司命随意看看他,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啧啧起来:“哎呀呀,竟是未来的国舅爷,失敬失敬。让我看看你的命数……”她低头又要掏册子却被茯苓拦住了。   茯苓道:“那些都是小事,眼下司命星君还是先解决要紧事吧,星君好好与我们说说,兴许我们能帮星君找到两位花神呢。”   “什么意思?”两人的对话太过天马行空了,众人别说听懂了,连听清都没怎么听清。   茯苓还是拦着不叫司命说,司命乐得看热闹,还真不往下说了,她道:“我顺你意给你解惑,到时候若有好玩的事情发生了,你记得通知我。”   茯苓拱手作揖:“多谢星君成全。”   众人看看茯苓,又看看司命,虽然疑窦丛生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司命继续讲。   “金觞仙,目前正是大齐皇帝的贵妃,也就是人称‘凝贵妃’的那位贵妃。”司命道。   “裴酽凝?”稀奇的是,大家竟然都还记得这个名字。   司竹冷笑:“没法子不记得,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半年多所发生的的事情中,这位贵妃可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玄都掰着手指一一数来:“先是黄槿与青潇一事,黄槿的父亲黄裕暗恋裴酽凝,一心想要将女儿嫁给裴酽凝那个无所事事的娘家侄儿,后来在女儿死后,甚至不惜配阴婚。然后,陈婆婆与陈溪的故事中,这位裴酽凝更是‘出彩’,用巫术、饮人血,害死了陈溪,将陈溪的姐姐推上了不归路。”   玄慧见玄都数了两件就数不下去了,叹了一声道:“的确只有这两件事与裴酽凝有关,但是除了仁善村的事情,这两件事可以称得上是九件事中最悲惨、最违背人性的事情了,它们带给咱们的冲击太大了,故而印象中好似她一直在作恶一般。”   司命却道:“哪里只是这两件事,你们不知道的多了,这些年,宫里抬出来多少具尸体?宫外又有多少人因为她的差遣而手染鲜血或是身首异处?你们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司竹有一会儿没说话,下意识觉得哪里别扭,想了半晌才想到一件事:“时间对不上啊,黄槿和陈婆婆的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金觞仙不是七年前才作乱的吗?”   司命倒是笑了:“司竹仙君,以后多来我这里借书看吧,做人不要这么单纯嘛。”   “此话怎讲?”司竹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可是记错了?”   司命大笑:“你不是记错了,是想错了。金觞哪里是七年前才开始作案,她在人间已经几十年了,从最初不知道钻了哪里的空子,成为了裴家最尊贵的大小姐,然后进宫、封妃、产子,到现在成为后宫中无人能敌的存在。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竹仙你低估她了。”   “那七年前又是怎么回事?”玄都问道,“为什么这件事忽然子啊七年前爆发出来?天帝又是如何得见此事的?”   司命也不为难,显然她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七年前,人间皇帝的后宫发生过逆转,有妃子对金觞的地位造成了威胁,所以她重出江湖,大肆收集人间灵气,为她增添新的筹码,这次做得过了,漏了马脚,故而出现在天帝的往生镜里了。”   众人觉得这个解释很有几分合理,因为裴酽凝今年已经四五十岁了吧,七年前也至少四十岁了,红颜易老,她却恩宠不断,怎么看都应该是托了那灵气的福气。   司命又道:“我才打听出来,她现在过得好极了,三千宠爱于一身,皇帝迷得不行,千依百顺。因为她,皇后已被空置多年,几乎与被打入冷宫无异,皇后的儿子,也被软禁,丧失了太子之位。眼见等这老皇帝去了,她就是这大齐之主了。”   玄都很是不理解这种名利心:“司命星君是说到时候她的儿子会继承皇位吗?唉,我是真不懂,皇位、权势……真的那么重要吗?连神仙都不做,却要铤而走险去挣个……太后娘娘?”   “太后?玄慧大师也是厚道人。”司命又是一声似感叹似无奈的评价,“与竹仙一样,低估了‘欲望’二字的威力。”   玄慧被司命的话外之音吓得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你是说……她想要自立为皇?”   司命毫不否认这个说法,相反,她似乎还有些不乐意玄慧的语气了:“怎么,玄慧大师看不起女人为帝?”她看看玄都,眼神很有几分分量,“莫要忘了,玄都的名字来自桃花,而这个别称源于诗人刘禹锡,在刘禹锡生活的大唐,可是出过一位女皇帝的。”   玄慧被司命这一番略带阴阳怪气的话语弄得紧张极了,连忙解释道:“哪里的话,老衲从不曾小觑过女子啊,也从不曾觉得女子为底大逆不道,真的!贫道很虔诚地说!”   司命没忍住笑了,一扫之前的阴沉模样,她拍着桌子笑道:“玄慧你蛮有意思的,和你玩笑几句,我不过是想要看看你是不是迂腐之人罢了。咱们还是说裴酽凝吧,倘若这裴酽凝有武则天之风,我倒是敬她三分,可惜了,她只有武帝的欲望,却没有她的能力。”   玄都想了一会儿,恍然道:“这话不假。裴酽凝若要为太后,大可直接解决了皇帝,让她的儿子称帝,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可能遭遇皇后嫡脉的反对,但是凭她的仙术应该可以很快平定这一切。”   司竹接着说道:“可是她想要自立为帝,却不想凭借本事争取,在朝堂也只经营了一个红颜祸水的艳妃名头,而今她留着老皇帝性命,想来还在积聚力量吧。”   “这倒是咱们的机会了。”玄都感叹道,“若不是她私心太重,现在恐怕已经成了太后了。”   “正是如此,若她成为太后,她的儿子便是人间帝王。”司命带了些庆幸说着,“人间的帝王便是天子,受命于天,到时候就算是天帝也难以草草了结了天子的亲生母亲了。”   “哈哈哈……”扶桑忽然大笑起来,“天子的亲生母亲……哈哈哈,那岂不是说,到时候裴酽凝就成了天帝的小妾了?!”   “哈哈!说得好!”司命也笑,看她那解气的样子,看来这些年因为天帝的命令真的没少奔波受累。   “那么七年前,她就是因为想要为自己再争取一把才露了馅吧。”司竹随口总结道。   “不完全是因为这个。”茯苓忽然开口道。他的语气凉极了,冷飕飕的,透着刺骨的寒,叫坐在他身边正笑得欢畅的扶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说往事 云霜云弘      众人疑惑地看过去,都不明白为什么方才明明还好端端的,怎么转眼间茯苓就变得这么……阴沉了?众人随后看向司命,猜疑难道这阴沉之色还能转移不成?   司竹却忽然想到在去西山路上与茯苓的一番对话,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意味来,问道:“茯苓莫非是要坦诚相对了?”   茯苓看看司竹,面色缓了一缓,应声道:“是要坦诚相对了。”   玄都和扶桑面面相觑,同声问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坦诚相对?”   问完后玄都反应过来了,他想到最初与茯苓莫名其妙的相识,想到茯苓身上的种种疑点,思绪最后落脚在茯苓那神秘的姓名上。他道:“相识久矣,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啥?”扶桑惊叫,“你又失忆了?”她怕不是以为玄都又失去了记忆,竟然连茯苓的名字都忘记了。   玄都失笑,缓缓摇头,示意扶桑听茯苓讲。   茯苓也笑了,起身一礼,道:“在下云弘,有礼了。”   除了司命和玄慧,这边司竹、玄都和扶桑都起身回礼了,礼毕,扶桑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就连玄慧都有些云里雾里了:“我倒是知道你的真名,却也没领会到你在瑞王府隐姓埋名的意图。”他初到瑞王府发现自家徒弟也在的时候还曾疑惑过,后来事情太多,他也没发现茯苓哪里不对劲儿,便将此事放下了,而今乍然提起,竟然比司竹几个还茫然。   茯苓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与众人一起坐下,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从何处开始讲呢……”   玄都想到自己之前被众人催促着讲,此时连忙跟上道:“从开始的地方讲。”   茯苓笑了一下,点头道:“那是十二年前……”   众人:……   茯苓笑意更深,安抚众人道:“事情的确是十二年前开始的,不过过程却很简短,你们不要担心。”顿了一顿,茯苓声音慢慢严肃起来,“十二年前,我离开京城去了齐云山拜师。在这之前,我是与姐姐相依为命的……她名叫云霜。”   ###   茯苓本名云弘,姐姐云霜,父母早亡,姐弟俩相依为命,云霜比云弘大了七八岁,长姐如母,云霜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那些年没少吃苦受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将云弘养到了五岁。   一般而言,五岁的孩子算是立得住了,家里也不会再担心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闪了孩子的命去。   当时,云霜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五岁这一年,云弘失足落水,被救起的时候已经危在旦夕了。云霜险些急晕了过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抱起弟弟拔腿就往医馆跑。   大夫能救,可是云霜没有钱。   那个时候的云霜,没有遇到行侠仗义的义士,也没有遇到乐善好施的善人,更没有遇到趁火打劫的匪徒。   都没有。   所以选择权完全掌控在云霜自己手中。   弟弟肯定是要救的,没有弟弟,云霜觉得自己一天都活不下去。   ……   云霜咬咬牙,一狠心,在弟弟与清白之间选择了弟弟——云霜自卖身于青楼“念春归”。   ***   “啊!”除了司命,在座众人都发出一声短暂又充满讶异的惊呼声。就连玄慧也在列。   司竹看看玄慧,见他像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一般,不禁有些不解道:“大师也不知?”   玄慧呆呆摇头,他虽与茯苓是十余年的师徒关系了,却从来不知原来茯苓还有个姐姐,而这个姐姐还为了救他入了青楼。   茯苓苦笑一声,不等玄慧问他为何不曾提起这位姐姐就先解释了:“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你们或多或少也知道我,我从不曾以姐姐为耻,不,应该说,我一直都是以自己有这样伟大的姐姐而骄傲的。”他低了低头,眼睛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木木的,“一开始是没脸说……那是我的姐姐啊,为了我沦落风尘,叫我如何有脸四处宣扬?后来……后来是不敢说。姐姐曾与我讲,在外不要提起她,否则她会自惭形秽。”   茯苓忽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声音里似乎能听出血迹来:“我怕啊,我怕她那所谓的自惭形秽,怕她觉得我因为有她这样身份的姐姐而丢人,怕她为此想不开寻了短见……所以,我不敢说,不敢提,只敢悄悄探望她,只敢默默陪伴她。”   玄慧倒是明白了:“原来你时常下山是为了这个。”他一直以为茯苓是孤儿,所以也一直没弄明白茯苓时常下山是为了什么,后来觉得应该是小孩子心性-吧,再怎么千叮咛万嘱咐说山下的女儿都是老虎,也不能阻挡孩子们去看山下的世界如画风景啊。   原来并不是这样。原来,茯苓下山是为了去念春归探望姐姐。   “念春归?”念着这个名字,玄慧忽然想到什么,迟疑道,“你们不觉得念春归有些耳熟吗?”   司竹和玄都也想到了,念春归正是安雪茵和雪茹待过的地方。只是二人都有些心疼茯苓这般自责,故而装作不知地问玄慧道:“大师在何处听过,您是得道高僧,莫要破了色戒。”   玄慧很是愤愤:“放心吧,我才不会轻易动凡心的!”   “轻易”二字成功逗笑了茯苓,茯苓一笑,屋子里的气氛才总算缓了过来。   茯苓看看好心逗自己开心的司竹两个还有自己师父,歉疚道:“那些都是往事了,也都过去了,方才我不过是想到当时的无能为力心中怨恨自己罢了,劳诸位担忧了,抱歉。”   玄都摇头:“咱们相处日久,说是一家人也不为过,道歉太过疏远了吧。”   茯苓笑了,点头道:“我又说错了,抱歉。”   这个“抱歉”一说完,众人都笑了。   茯苓一边笑一边道:“再后来,是不能说了。”他说完看看司命,见她对自己笑得意味深长,摇摇头,道,“司命星君虽然能看命数,却并不知道其中坎坷……实际上,直到如今,家姐与姐夫也还未守得云开见月明。”   扶桑心中一动,忙问:“令姐已经嫁人了吗?嫁去哪家了?过得好不好?”   司竹也好奇:“为何说还未守得云开见月明?需要什么帮助吗?”   玄都也道:“若有需要,但说无妨。”   司命啧啧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唉声叹气道:“我竟然开始羡慕你们了,要不然,以后我也投个胎转个世?我也想要朋友啊。”   众人但笑不语。   玄慧旧话重提:“茯苓啊,有事你就说,咱们肯定尽力而为。”   众人都点头,大家都明白,青楼里的姑娘想要从良,可以说是困难重重,从良后也很少有人能够夫妻和顺、相敬如宾的,所以都担心云霜是不是在婆家受到了薄待。   茯苓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玄都,不等他回看就连忙将视线移开了。   玄都莫名其妙:“怎么了?茯苓,你是想要我帮忙吗?你尽管说,如果涉及官面上的事情,我做不到……我去求父……求我父亲瑞王爷。”   茯苓听了这话更是感激,下面的话却是怎么都不好开口了。   司命也是知情的,却是个爱看热闹的,她哪里肯说,只是眯着眼左右四顾罢了。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明潼却忽然开口了:“你……你是受云霜所托前来保护我表弟的吗?”   茯苓先是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原来兄台是受瑞王爷所托!”   司竹抬手止住两边的话头,道:“都别说话!让我捋捋!”她看着茯苓道,“你受云霜所托,前来保护玄都?这是什么意思?玄都你认识云霜吗?”   玄都茫然摇头:“今日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司竹再三确认道:“你的那些前世呢?有没有认识这样一位女子?”   玄都还是摇头,肯定道:“我的那些前世,没有一个与女人有缘。”   司竹放了心,又看向明潼道:“你是受瑞王爷所托,这个我懂。”玄都这具身体毕竟才只有十岁,离了瑞王府来庄子上住,身边没有亲人,时颂和明笳难免担心,因此时颂拜托明潼前来照顾也很正常。   “所以,我不懂的,还是你。”司竹又看向到了,“令姐为何要托你照顾玄都?”   茯苓长叹一声,抹了把脸,带了些豁出去的决绝,道:“算了,早晚都要说,早死早托生吧!”   他说得吓人,玄都还想调笑几句,只是这话哽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像是直觉下面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变故似的。   果然。   “我姐姐,就是令尊那个外室。”茯苓说了。   满室皆静。   寂静如死寂一般。   玄都面色变了又变,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额上的青筋暴起,太阳穴一突突一突的,两只手也攥的死紧,双目直勾勾看着茯苓,那眼神像是与茯苓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司竹伸手覆在玄都手上,焦急安慰道:“玄都你别着急,别着急,深呼吸!玄都!”   玄都木愣愣地转头看看司竹,眼泪刹那间就糊了满脸。   司竹心疼坏了,恨不能将玄都藏在怀里,保护起来,不叫任何人伤害。   “不是,这就完了?”司命看热闹看得正起劲,见故事终结于一片兵荒马乱,顿时无语了,她看看茯苓,又看看明潼,奇道,“你们俩是不是与玄都有仇?”见二人急忙摇头,她一人弹了一个脑瓜蹦,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那你们是不是傻!他都急成这样了,你们把话说全能掉斤肉还是咋地?!”   茯苓语无伦次道:“我正要说的……被他吓得……他看我,那眼神,将我的下面的话,都吓回去了。”   明潼也扎着手不知所措道:“我……我知道的不多啊,我只是知道,姑父和那个外室,清清白白的,我可以以明家的声誉起誓!绝对是清清白白的!别的我真不知道了啊!”   也不用别的了,“清清白白”这四个字已经拯救了玄都了。   玄都脸上终于不再僵硬了,身子也舒缓下来,他看着茯苓,一字一顿道:“真的是清清白白吗?”   茯苓对天起誓:“真的!真真的!我以佛祖的名义起誓!哦,我还以天尊的名义起誓!”   扶桑感觉自己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了,唉呀娘喂,太可怕了,她与玄都相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玄都生这么大气呢,另外,玄都目中那种被人背叛的痛意,别说司竹心疼了,就连自己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她催促茯苓道:“你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真是急死人了!”   茯苓连连点头,气也不喘地一溜儿说了下去:“你们还记得念春归有个规矩说是不得强迫姑娘不得违背姑娘意愿吗那就是我姐夫为我姐姐定下的我姐夫对我姐姐可好了我姐姐真的不曾与瑞王爷有什么纠葛!”   扶桑做旁白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十余年前,那个为青楼定下规矩,不能违背姑娘意愿行事的,是你姐夫?而这个规矩是为了保护你姐姐的清白?”   茯苓点头。   “你姐夫是谁?怎么这么大权势?”扶桑道。   茯苓迟疑了一下,走到门口看了看,又折回来才轻声说道:“他就是废太子。”   “啊!”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玄都慢慢站起身,确认道:“你是说,皇后嫡子,那个因为凝贵妃而被废的前太子?”   茯苓点头:“正是。”      ☆、两不厌 顺其自然      “秦朝歌?”玄慧也想到了废太子的名字,又确认了一遍。   茯苓无奈地继续点头:“正是他,皇后嫡子,曾经的皇太子,先前被废,而今被软禁的秦朝歌。”   这可真是……意外了。   司竹几个慢慢坐回去,良久才打起精神对茯苓道:“你是一个有故事的少年啊。”   “说出你的故事吧,少年。”明潼也起哄,努力让气氛回暖一些。   茯苓没有继续讲,而是先对玄都道:“我知道你对瑞王爷和瑞王妃的在意,也清楚你们之间的感情,你放心,从前、现在和将来,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我姐姐也是,不仅如此,我和姐姐一直都是把瑞王府当做救命恩人来对待的。”   玄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神情已经轻松了许多了。   茯苓也悄悄松了口气,开始讲后来的事情:“十二年前,我被救回来之后发现姐姐进了念春归,心中大恸的同时,却也知道不得不面对现实。只是,我应该尽自己最大努力,让这种事情不再发生,我要快速长大保护姐姐。就这样,我离开京城去了齐云山,在那里,幸运地遇到了玄慧大师,被大师收为徒弟,因此我既能学习武功和经法,又有了一个安身之处。”   玄慧摸摸小徒弟的脑袋,慈和一笑。   众人也都微笑,虽然茯苓平时对玄慧没大没小的,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心底是尊重这位师父的,与他嬉闹也不过是表达亲近之意罢了。   茯苓继续道:“在齐云山的时候,我每年都要离开几次,每次三五天,那些时候便是去念春归看望姐姐。也因为如此,所以我对于姐姐和姐夫的感情,算是半个见证人吧。”   ###   因为裴酽凝的步步紧逼,秦朝歌在后宫也好,在朝堂也罢,都不是皇帝面前得宠的,时间久了,就连心志坚定如秦朝歌者,也难免生出凄凉与无力之感来。   一次偶然的机会,秦朝歌认识了云霜。   一般而言,这种富家子弟和青楼姑娘之间,势必会发生“你与别人是如何不同”所以“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样的类似戏码,然而,这种套路并不曾发生在秦朝歌与云霜之间。   换句话说,在云霜眼中,秦朝歌就是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纨绔少爷,他与来念春归喝花酒的恩客们没有丝毫不同:都是或忧愁或欣喜,或是不得志或是平步青云,也都看不起她们这些楼里的姑娘——云霜并不希望恩客看得起自己。她没有那么大野心,也不期待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爱情,她期待的,只有攒钱自赎或是等弟弟赎出自己。   也因此,这样的云霜在秦朝歌眼中,也是枯燥的、乏味的,从不谄媚,也从不出风头,说白了,云霜就是一个存在感极低的女子。她会随着姐妹们嬉笑,也会陪酒弹琴,也有纤纤手、杨柳腰……但是却没有一样是出奇的。以致于秦朝歌去了念春归三五次了,都不曾记得见过这样一位姑娘。   ……   不过,时间久了,两个人竟然还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云霜曾与茯苓讲:“这个秦公子,倒是还好,不爱动手动脚,虽然看着苦闷,却不显颓废,也算有一份心胸了。”   秦朝歌则与自己说:“这个小姑娘……咦,叫什么来着,总之就是那个假人一般的小姑娘,看着倒还稳当,安安静静的,该笑的时候就笑,该喝酒的时候也不推辞,表现得兢兢业业的,比那计时的日晷仪还敬业。”   ……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言不由心了。   因为茯苓眼见没过多久,这样两个看彼此只是称得上是两不厌的人,竟然确立关系在一起了。   茯苓:合着一直在遛我喽?枉我还相信你们不过是习惯罢了,哼!   总之,茯苓眼睁睁看着自己姐姐坠入爱河,木怔怔看着秦朝歌掉入凡尘。   他眼睁睁、木怔怔地憨憨笑起来。   当时,茯苓只以为姐姐遇到了良人,今后可以从良相夫教子了,却不曾预料到,这位秦公子,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   “后来知晓的时候,他已经被废了。”茯苓笑了一下,笑容里有敬佩,也有怀念,“那是九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姐姐十五岁,与秦公子相识整三载。”   众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问也不晓得要问什么,故而谁都没有开口。   茯苓环顾一周,笑着问道:“如果换做是你们,在知道秦朝歌身份的时候,同时得知他被废了太子之位,会如何选择?”他说完看向司竹几个女子,等待她们的回答。   司竹想了想,答道:“虽然这个问题你真不该问我们,我们这种不食五谷杂粮的神仙,是不会在意对方的身份发生何等变化的,富贵也好,贫穷也罢,没有丝毫意义。”顿了一下,司竹继续说道,“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也可以给个答案,顺其自然吧。”   扶桑和司命也道:“顺其自然。”   茯苓有些意外了:“我以为你们会说不要在意,贫困与共呢。”他笑着摇头,“看来,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把它当成了一件大事,以为它会起到性命攸关的作用——虽然,从后续的发展来看,它的确有此作用。”   茯苓默思良久:顺其自然,是了,这是最正确的回答了吧。面对变故,感情到了那个程度,自然会患难与共;如果感情不到,或是一方被挫折压垮了脊梁,再不是你曾经欣赏的那个人了,倒不如抽身而去,也好过同情忍耐。   直到此刻,茯苓才真正明白当年云霜和秦朝歌的选择。   “他们成亲了。”茯苓道,“我以为姐姐会痛哭流涕安慰秦公子,以为那样的场景势必会煽情又感人,可是没有;我也设想过,秦公子会不会如同戏本子讲的那样,为了不肯连累姐姐,忍痛分手,甚至做出负心汉的假象来,可是也没有。”   云霜和秦朝歌,一直都是平平淡淡的,不见大喜,不入大悲。相识、相知、相守、成亲。好像她一直都是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小丫头,好像他一直都是那个不会动手动脚只是静坐沉思的秦公子。   有时候,化作习惯的爱情,比任何磐石都要稳固,比任何蒲苇都要坚韧。   ……   “姐姐从念春归出来,与秦公子成了亲,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直到七年前。”茯苓遥想当年,叹息一声,“七年前,裴酽凝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姐姐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哦……”众人也叹,想来就是七年前金觞仙作乱那次了。   明潼接口道:“因为秦朝歌失去了长子,还被大夫诊断为今生再也无法有子。”   以前,秦朝歌因为一意孤行要娶一位青楼女子,曾被皇帝厌弃过,只是此举却正合裴酽凝心意——她自然希望秦朝歌的妻族提不起来了,这样就不会威胁到她了。因此,秦朝歌与云霜之事倒是多亏了裴酽凝吹耳边风成全。   只是不能生育的事情一出,秦朝歌不仅彻底失去了圣心,还失去了诸多大臣的支持——试问,哪一个国家的太子会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废人呢,因此,秦朝歌的太子之位再无希望。   “原来是这样……”众人叹息。   “后来,秦朝歌的境地每况愈下,半年多前,皇帝受那凝贵妃挑唆,起了软禁废太子之心,被几位忠臣察觉,冒着性命危险报给了秦朝歌。就在秦朝歌安排退路的时候,秦夫人(云霜)有孕。”明潼又道。   司命笑得得意:“是不是很精彩?!这是我写得最得心应手的一幕戏了。”   茯苓无语:“原来是司命星君安排了这一切。”   司命丝毫不觉得愧疚:“你们还是感谢我吧,秦朝歌和云霜都被裴酽凝所伤,的的确确再难有孕,要不是我力排众议,亲自请了送子娘娘,他们哪里会有孩子?”   茯苓想想也是,还真起身对着司命深深鞠了一躬。   司命摆摆手:“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接着说。”   茯苓笑笑,也不推辞,续讲道:“姐姐有孕,将姐夫的盘算搅了个乱,他既不能带着她远走高飞了,也不能让她随着自己被关进冷宫了。思来想去,姐夫想到了一个至交好友。”说到这儿,茯苓看向了玄都。   玄都恍然大悟。   原来,云霜的确与时颂毫不相识,孩子更不是时颂的,而是受秦朝歌所托,代为照顾云霜罢了。   明潼说得更详细了一些:“废太子府中,用了一出李代桃僵,让秦夫人假死逃过裴酽凝的监察,离开了太子府,住到了外面的小巷胡同。过不多久,瑞王夜宿小巷被人看到,于是,瑞王包养外室,那外室还怀有身孕的事情在京城传得如火如荼。”   茯苓看看玄都,有些不好意思道:“还借了你痴傻的名头,才叫这件事显得真实可信起来。”瑞王爷那么大的家业,却只有一个傻儿子,任谁都会觉得他肯定心有不甘吧,所以外室有子这件事还真是看上去合情又合理。   一啄一饮自有定数啊。   玄都感叹,自己缺失的那七年,竟意外成全了云霜与秦朝歌。   司命意味深长地笑着对玄都道:“你放心吧,这二人很快就要向你报恩了。”   玄都莫名其妙,又怕司命乱安排,忙问详情,可是司命本就是个爱看热闹的,哪里肯说与他听,何况她也不是那么确定,故而只是故作高深地摇头,一句话都不说了。   这边茯苓继续讲,他看向司竹,提醒道:“之前,司竹小姐与我提起这件事,我曾说姐姐腹中孩儿已有将近九个月,这是真的。你觉得不对劲儿,是因为,包括瑞王府在内的人,都以为那个孩子才七个多月,不到八个月。”   司竹也想到这处疑惑了,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要多说将近两个月?”   茯苓往椅背上一倚,笑得开怀:“这样才能帮瑞王洗清一切嫌疑啊,等这一切回归旧位,天下人谁也不能怀疑孩子的来历。”   孩子正常出生,推算有孕的时间,那个时候,皇帝刚刚流露出想要将秦朝歌软禁的心思,秦朝歌按理说应该是不知情的,秦夫人也还在府中,二人恩爱如常,怎么可能与时颂有什么牵扯?此乃其一。其二,时颂明面上的外室,有孕的时间要晚,到时候也可以与云霜一事分离开。   “那为什么要瞒着瑞王?”玄慧也有个地方不明白。   “不是瞒着瑞王,而是瞒着瑞王府。”茯苓先摇头后点头地说道。   玄都想了一阵,将前后因果串联了一下,慢慢地也理顺了:“因为哪个丫头?茜纱?”   “茜纱”这个名字太过突兀了,莫要说不知情的众人了,就连听过见过此人的司竹都有些迷糊了。   玄都提醒她:“咱们刚来的时候,我娘,也就是瑞王妃身边有两个大丫头,一个叫做碧荷,一个名为茜纱。”   司竹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茜纱是那个教训小丫头的,碧荷是将茯苓带来的。”   玄都道:“正是如此。”   扶桑左右看看,她越听越晕乎了,急需一个完整的解释:“你们谁帮我从头到尾理一理?”   司竹笑了一下,道:“我来吧。”她自己先在心中过了一遍,而后才道,“秦朝歌被软禁,送出云霜姑娘来,托付给时颂,时颂设了个外室的局,将云霜接进了瑞王府。   “只是这瑞王府,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就有裴酽凝派去的探子,也就是侍候在明笳身边的大丫头茜纱了。茜纱时刻盯着时家的一举一动,最重要的是,她侍候明笳多年,对瑞王府众人了解颇深,势必会怀疑一向情深义重的时颂为何会突然弄出一个外室一个庶子来。   “所以,要想叫瑞王爷装得像,倒不如叫他根本拿不准云霜的产期,这样言语间也不会泄露了痕迹。而且,云霜露在外面的时间越靠后,时颂越容易弥补之前对劲儿——也就是说,如果外室之说真的成立,时颂不可能长时间都是正常的,没有露出丝毫痕迹来。但是,一个月的正常和三个月的正常,显然前者要更容易‘假装’一些。”      ☆、打一顿 细思恐极      司竹说完看向茯苓,问道:“可是如此?”   茯苓点头:“司竹小姐说得已经很全面了,解释得也清楚,我没有需要补充的了。”   只是玄都还有一事不解:“令姐,为何想起来叫你保护我?”这件事突兀的很,云霜与自己从无交集,怎么会心血来潮让弟弟守护自己?   茯苓道:“你怕是忘了,在你来之前,你这具身子曾经落了水,之后高烧不退,几乎一命呜呼了,也正因为这个契机,你才能顺利回到这个世界。”   玄都和司竹这才弄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随之而来的就是愤怒了,司竹寒了声音:“你是说,当时那次落水真的不简单?”想当初她还与玄都说过此事呢,后来就忘了。   茯苓“嗯”了一声,明潼接话道:“就是那个茜纱和几个小厮做的,姑父查了出来,为了不打草惊蛇,只是处理了几个小厮,并没有动茜纱。”   “这位茜纱,是如何当上瑞王妃的贴身大丫头的?”玄慧不明白明笳为什么要把这么个毒蛇留在身边——且不说她是哪个阵营的,单说她能对小孩子下手,玄慧就已经对她厌恶到极致了。他道:“既然知道她是凝贵妃的人了,为什么还要用她?远远打发出去不好吗?”   明潼摇头笑了一下,才道:“大师果然是正直人。之所以留着茜纱,一方面是因为发现她身份的时候,落水一事已经发生了,也可以说,茜纱暴露出来,就是因为她伙同小厮设计了表弟失足落水一事。另一方面,大家可能都不清楚,茜纱,出自明家。”   扶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脱口道:“是你们派去的探子?!”   明潼一口老血哽在喉间,急得说不出话来却还努力摆手否决。他咳了半天,终于说出话来了:“怎么可能?!我们明家为什么要派探子去监视嫁出去的姑奶奶!”   “那你什么意思嘛?茜纱出自明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扶桑据理力争。   明潼扶额,叹道:“和你们这些神仙啊,真是没有共同语言。这话和别人一说,他们肯定能立刻反应过来我是在说,茜纱是我姑姑的陪嫁丫头,你们……唉!”   “原来是这个意思,是你没说清楚。”扶桑笑眯眯道。   明潼无奈道:“好吧,我说得清楚一些,在我姑姑待字闺中的时候,茜纱是姑姑身边的小丫头。后来,姑姑嫁去瑞王府,打发了一些年纪大的丫头,就这样,茜纱就显出来了,哦,对了,那位碧荷姑娘也是那个时候升为一等丫头的,不过,原本碧荷的身份就比茜纱高了一等。”   司竹听懂了明潼的言外之意,道:“裴酽凝,那么早就开始筹划这一切了吗?除了瑞王府,还有那些人家也被放进了探子?”   玄都也点头,面上唏嘘不已:“真是细思恐极。”   明潼倒是不太担心:“裴酽凝,有野心,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除了歪门邪术,还真不足为惧。再者,瑞王府是大齐唯一的异姓王,身份地位在京城名门豪族中也能称得上是鹤立鸡群了,这么明显的靶子,裴酽凝不往里面放人才是不正常。至于别的人家,也不值得她如此大动干戈。”   众人默默点头。   玄都又问:“她要杀我,这是为什么?”他一个王府小少爷,还是个傻的,能阻碍到她什么呢?   司命哼道:“我看你还需要再增加点儿阅历,怎么这么单纯呢!”   玄都也不恼,拱手道:“那就请司命星君为在下解惑如何?”   司命撇撇嘴,倒没拒绝:“你想啊,你再怎么傻,也是明笳和时颂唯一的儿子,一旦你死了,二人之间兴许会有嫌隙,时颂或许会出差错,明家与瑞王府可能会分崩离析,而她也可以给时颂送美人收拢人心……”   “可是……这些都是或许,不是吗?”玄都并不认可这个解释,“实际上,按照原本的发展趋势,时颂和明笳的确失去了孩子,可是感情却愈加深厚,你说的这些都不可能发生。”   司命叹了口气:“裴酽凝怎么会知道原本的命书?她又怎么会相信这种真情真心的存在。”   “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恰当……”明潼思量着一个更加确切的形容,“这叫……仁者见仁,淫者见淫。”   “这与淫有何关?”茯苓笑着纠正他道。   明潼哈哈一笑:“就是这个意思嘛,她心里有什么,看见的这个世界就是什么样子。你们想,她来到人间几十年,没有看看大好河山,也不体验真情实感,却游走后宫,与皇帝虚与委蛇,这样一个本末倒置的人,如何能够相信时颂会对明笳不离不弃吗?说不准,她还会觉得害死了时长汀,算是她帮了时颂一个大忙呢。”   “是啊,到时候她可能会去时颂面前邀功,你看,我帮你把你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做了。”司命讥讽笑道。   众人也都一叹,没再说话了。   过了会儿,玄都问明潼:“表哥很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了吗?”   明潼挠挠头,讪讪一笑:“表弟,我不是想要瞒你啊,这都怪我姑父,他叫我保护你,却也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我和你讲。”   “为什么不能讲?”司竹道。   明潼摊手:“你们想啊,咱们现在知道玄都的魂魄与时长汀身体两者之间,十年来离离合合的关系了,我姑姑和姑父不晓得啊,在他们心里,表弟就是个十岁的小孩子,之前还丢魂失魄的,现在好不容易恢复了,心智都不见得能比得上正常的小孩子,如何与他讲这背后的弯弯绕绕?”   “也倒是。”玄都缓缓道。   明潼继续道:“我知道的时间也不算太久,嗯,大概是外室一事爆发出来的时候才知道的。”他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说得眉飞色舞的,“那件事一出,我们明家就轰动了,以祖父为首,我父亲、二叔,还有我们这一辈的几个年轻人,一共七八个人,一起去找时颂谈一谈。”   ###   明笳的父亲,明将军,在听说女婿在外面包了外室,那外室还有了身孕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的,第二反应是:不管信不信,时颂既然欺负了自家女儿,他一定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整个明家都为这件事戳中了逆鳞,明将军一呼百应,全家上下义愤填膺,潮水一般络绎不绝地请命为姑奶奶报仇。   明将军问长子:“可查清楚了?时颂的的确确夜宿小巷吗?”   明家长子答:“没错,我们蹲守了两天,他都去了,进了那女子的屋,夜里也熄了灯!”   “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之前一直没听到信儿?”明将军又问二子道。   明家二子摇头:“具体时间不知,只是那女子已有一个月身孕了,想来时间应该不短了。”   明将军哼了一声,大手一挥:“走!咱们去问问时颂!”   明家众人浩浩荡荡往睿王府而去,成功在时颂下朝回家的途中将他截了下来。   明潼几个奔上前去,礼貌地行了一礼,打招呼道:“姑父,有礼了。”   时颂见到明潼的时候先是心下一紧,担心明家会教训自己,只是见明潼这般有礼,心下又是一松,想来他们不会动粗……吧。   明潼行完礼,也不废话,做了个“弟兄们一起上”的手势,与几位兄弟和堂兄弟,扑过去将时颂扛了起来,四个人一人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扛着时颂往一处偏僻的巷子去了。   明将军正等在巷子里。   见了时颂,明将军也不等他行礼问安,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且问你,那个外室是你的吗?”   时颂受秦朝歌所托,自然不会暴露了云霜的真实身份,何况这还是在外面,人多眼杂的,所以听了这个问题,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是小婿的。”   明将军“嗯”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继续问道:“你是为何生了二心?因为长汀吗?”   时颂待要否定自己没生二心,却顾忌云霜而不能说,可若要叫他承认自己那如珠似宝的儿子是个累赘,他更是不愿意,哪怕他是个傻孩子,现在也不在场,时颂也说不出口。   “说!”明将军大喝一声。   时颂听得震耳欲聋,脑门一阵疼,只得迂回解释道:“我只有这一次,只做这一件错事,请泰山大人饶了小婿这一次吧。等过了这一劫,小婿定会上门负荆请罪。”   “呵呵,只有一次,呵呵,过了这一节?你还想着过节?!你个混账小子,今日就叫你负荆!”明将军吆喝道,“小的们,而我打!”   明潼几个小的和他们的父亲都是嘴角直抽,自家老爷子太会称呼了……得了,老爷子说要打,那就必须打!再说了,这个瑞王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放着他们的姑姑(妹妹)不珍惜,反而采野花,呸呸呸,狠狠地打!   就这样,时颂抱着头,被明将军一伙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明将军带着儿孙乘胜而归,走之前嘱咐时颂尽快做决定,二选一:要么赶紧处置了那个女人,要么明笳就要休夫!当然了,在他做出选择之前,明将军表示,他要一天打他一次。   ……   “娘子唉……夫人哪,你瞅瞅啊,咱爹下手多狠哪!一个女婿半个儿,老爷子怎么翻脸这么快啊!”时颂唉声叹气又可怜兮兮地寻求明笳的同情。   明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哼道:“若不是我知晓内情,我也是要打你一顿的!”   时颂讨好一笑,拉了明笳的手恳切说道:“你既已知道,也该晓得这件事的重要性,我帮朝歌,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好友,还因为保他相当于保住这大齐江山。”   明笳一声长叹,举了帕子为他擦拭面颊上的淤青,道:“我自是晓得的,只是坏了你的清白名声……另外,明家,我父兄子侄们也是好心,他们为我出头,我是绝对不能责怪他们的。”   时颂一笑,捏捏妻子的手安慰道:“我自是知道,也不曾叫你埋怨他们,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是奋勇杀敌的忠义之士,不爱理会这皇宫阴私,错不在他们,错在这个世道,错在权势惑人。”   明笳轻轻为他拭着发丝,忧愁道:“那么夫君作何打算?”   时颂昂首大笑:“明日去明家领罚便是,每日一顿打,我还忍得下。”   明笳愁眉不解,心道我父亲话说了别的话,你真以为是吓唬你不成……   果然,第二日,时颂瘸着腿回来,一进门就对明笳诉苦道:“笳笳啊,你回趟娘家吧!”   明笳虽知现在笑不大合适,但还是忍不住笑意,她抿了唇,强忍了笑意问他:“怎么?又发生何事了?”   “唉唉唉,你想笑就笑吧,我反正是改主意了,你去与你父兄说明实情好了。”时颂无奈摆手道,“这老爷子真是执拗,昨儿个还叫我二选一呢,今天一见面就要我签下休夫书了,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不是要我命吗,我若真离了你,自己都活不成,还帮朝歌做什么?!不行,我要妥协,实话实说。”   明笳笑着笑着眼泪就泛了泪花,她背过身去轻轻拭了眼泪,轻声道:“那是大事,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危险,咱们答应秦公子的,岂能出尔反尔?还是算了,我去劝劝爹爹好了,我乐意你养小的,他也不能逼迫我。”   时颂还是摇头,看向明笳,面上没了嬉闹,只余郑重:“笳笳,你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你不必担心,在我看来,告诉明家人,不是多一份危险,而是多一份安全。这些年我也看明白了,在大齐,若是明将军都不可信,真的再无可信之人了,这是其一;其二,朝歌托付我的时候,并不曾嘱咐我什么,因为他早已料到,我不会欺瞒你,你不会欺瞒你的家人。”他紧紧握了明笳的手,柔声继续道,“命该如此,真的。”      ☆、双生花 过度解读      ***   明潼讲完,众人沉默不语,多多少少都为他们的深厚感情所感触,直到司命开口问道:“什么叫命该如此?时颂怎么知道命该如此的?”她一个司命还不能肯定命该如此呢,他一介凡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玄都设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忖度着说道:“他并不是说告诉明家是命运安排的,而是说……他的人生,需要这样,也只有这样才算圆满。”   司命听得一脸无语,等他说完就反驳了:“你这是过度解读吧!”   明潼却站在了玄都那边,附和道:“我同意表弟的说法。”他环视一周,提醒众人道,“你们想,人生中的情意无非是友情、亲情和爱情,我姑父这件事中,受秦朝歌所托是友情,与明笳相扶持是爱情,告诉明家是亲情。很圆满不是吗?”   司命倒没想到竟是这个圆满,她思前想后很多遍也不得不承认玄都和明潼这个说法很好,人活一世,很难有这么完满的感情和经历。   知己两三,爱人在侧,亲人相伴。   夫复何求?   司命沉吟过后,忽然对玄都道:“既然如此,你快回瑞王府吧。”   “啊?”玄都真的惊了,司命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他不想回去,他还没调整好心情,他还没……   司命截住他的“还没”,半是怂恿半是诱哄地说道:“玄都,你看,你现在有茯苓他们,友情有了;有了司竹,爱情也有了。而今只差亲情了,而这亲情又是唾手可得的,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可是她越说,玄都越是紧张。他左右看看,忽然看到明潼了,忙拉着他的手惊喜道:“我有亲情了!这是我表哥呀!”   明潼挣脱掉他的手,故意板了脸,严肃道:“我只愿意与君做朋友,请兄台不要过度解读咱们俩之间的关系。”   玄都没想到关键时候明潼这么靠不住,他坐立难安想找别的借口可都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最后忽然福至心灵:“司命!我要帮你找到兰芍花神后再回去!”   司命轻哼一声,表示不屑:“大海捞针,我自己都找不到,你开了天眼不成,怎么就这么肯定能找到?!难不成你这一辈子找不到就不回去了?!切,少拿我做幌子!”   玄都更是进退维谷,犹豫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说道:“司竹,你随我来。”   “去哪儿?回家吗?”司竹也笑。   玄都摇头:“先不回家,咱们先去探望你的好友吧!”   “谁?”这下司竹是真的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了。   玄都却没再说,直接走了。   后面的茯苓想了想,迟疑道:“他是说雪茹姑娘吗?”   司竹扶额,没想到玄都为了拖延时间已经这般见缝插针了,这都能当做理由。   众人都笑,玄慧提议道:“既如此,咱们也去吧,看看雪茹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毕竟她一个女子独居,万一有什么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情,咱们帮她做了也好。”   司竹也想到之前雪茹说家里有事耽搁了,所以没来探访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大家也没异议,就连司命都要去,众人不必问也知道去也是去看热闹的,说不准还要盯着玄都提醒他探望完雪茹就回家吧。果然,司命对茯苓说:“你收拾好行李带着啊,免得到时候再跑一趟。”   茯苓笑着应了。   等茯苓收拾好东西的时候,距离玄都离开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众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雪茹家中去。   大家刚走到雪茹院子的附近,就看到玄都急匆匆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众人心下就是一凛,司竹疾走几步问他:“怎么了?雪茹姑娘出什么事了?”   玄都连连摇头,这个时候司竹也发现了,只不过,玄都哪里是着急呢,他是欣喜。   司竹松了口气,正要再问就见雪茹已经从院子里出来了,她倒是着急的,见到玄都还在很明显如释重负了。   雪茹走过来与众人见礼,随后解释道:“方才时公子来了,说不上几句话就跑走了,所以小女子追出来一看。您这是……出来迎接诸位的吗?”最后这句雪茹是看着玄都说的,显然,直到此刻,雪茹也没明白时长汀为何“一言不合”就走了。   玄都兴奋道:“司命!你怎么谢我?!”   司命莫名其妙:“谢你什么?”   “谢我帮你完成了天帝的吩咐!”玄都说完便将手中的一件物事丢给了司命,司命伸手接过,放在眼前一看,顿时乐了。   司竹几个围过去,看到拿在司命手中的是一支双生花,而这双生花的两朵,分别是一支幽兰和一朵芍药。两朵花长在同一条枝茎上,相对而开,弯弯的花骨朵美好如天鹅颈。   明潼觉得稀奇:“这……是兰芍花神的化身吗?”   司命摇头:“这不是化身,而是兰芍的本体。”她话音落地,围在她身边的众人下意识都往后退了一步,就连将花朵扔给她的玄都都吃了一惊,懊恼方才不该那么暴力才是。   司竹也有些好奇地看向玄都,小声问他:“你怎么扔过去了?”   玄都苦了脸,也小声回答:“我哪里知道那就是兰芍啊,你能看出来吗?”   司竹摇头,他们植物之间还真不那么容易看透彼此的伪装,以前她发现扶桑不对劲儿的时候,还是扶桑先抖动叶子泄露了痕迹。   玄都见她也摇头,话说得理直气壮了一些:“我方才进了院子,见石桌上摆了这束花,心念一动,想起了兰芍花神,便问雪茹姑娘,她和我说这是一对儿老夫妻送给她的——其实也不是送给她,而是他们走后留下来的,雪茹当个纪念摆在了花瓶中。”   “就因为这些?”司竹觉得遗漏了什么环节,“就凭这些也不能肯定那是兰芍花神吧?”   “还有,”玄都又道,“雪茹与我讲,当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那两位老人家和她说,白天要将那束花挪出去晒晒太阳,夜里记得放回屋里。”   司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这两位花神也是有趣得紧。”   玄都也笑:“可不是嘛,有几分老小孩的意思了。”   这时,司命招呼两人道:“好了你们俩,有什么悄悄话回去关上门说,现在随我办正事!”   司竹和玄都都是脸上一红,也不看对方给了,低着头跟着司命进了雪茹的院子。   雪茹准备好茶点,一边斟茶,一边问众人:“诸位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还迷糊着呢。”   司命接了茶,并没回答,而是问了个问题:“姑娘,这枝双生花,是从哪里得来的?”   雪茹楞了一下,不明白一束花能有什么好打听的,但还是立刻解释道:“这是两位老人家留下来的。前些日子,我去后山采蘑菇的时候,遇到了两位老人,他们是一对夫妻,长相极为和蔼可亲,叫人看了心生亲近之意,我因为盯着他们看,不小心崴了脚,多亏那位老夫人扶住了我,才没跌落山坡。”说到当时的惊险,雪茹还有几分心有余悸,她拍拍胸口继续道,“就这样,我与两位老人家说上了话,知道他们是来京城探亲的,却因为亲戚搬走不知下落而滞留在此。我见他们没有地方去便邀请他们来家小住。”   “嗯……”司命一边听一边点头,见她说着说着不说了又问,“还没说到这束花呢,怎么停下来了?”   雪茹面上露出担忧之色来,还有些惊疑不定,她迟疑道:“是不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她怕不是以为两位老人出了事,司命等人才找来询问,只是这么一想,她目中就带了泪。   司命反应了一阵才弄明白雪茹在担心什么,顿时又是好笑又有那么一点儿感动了,她少见地放柔了声音,安慰雪茹道:“不是,你且说这花的来历吧,等你说完,我保证你就能见到他们了。”   雪茹喜出望外,因为那二人不告而别,她还以为今生再难相见了呢。说实话她挺喜欢他们的,他们走后很是难过了今天,今日听见司命说还能再见,顿时开心了,再开口时连语调都高了几分:“那天清晨我醒来,发现他们都不在了,正失落间忽然发现桌案上插着这么一束花,我这里没有别人来的,所以也不难猜到这束花的来历,只是这花稀奇得很,我从未见过,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取来的,但我想,这应该是他们留给我的念想了,便妥善保管了起来。”   接下来,雪茹又对司命讲了她之前讲与玄都听的那个梦,司命没听到兰芍变身的过程,也看出这个姑娘是真的不知道那二人变成兰芍双生花时发生了什么,神态间便有些失望了。   司竹凑过去,不解道:“怎么?司命星君不能帮他们恢复人身吗?”   司命先摇头又点头:“也可以,只是因为不知道确切原因,不好说他们是在休眠还是失了修为,强行恢复怕会对他们造成损伤。”   司竹缓缓点头,忽而想到一个主意,喜道:“我竟忘了,虽然他们不是人身,但是我是啊。”她说得急了,逻辑关系没把握好,这话听得好像她在炫耀一般,好在司竹很快纠正过来了,“我是说,我可以变成竹子,用我们的语言与他们沟通。”   司命听得眼前一亮,拍手道:“这倒是了,我也忘了这一茬了。竹仙,那你快变。”   “哈哈!”玄都听见两人的对话,还不等司竹变化就先哈哈大笑起来。   司竹又羞又气,伸手狠狠在玄都背上一拍,直把他呛得咳嗽起来。   司竹见他没空嘲笑他了,才变化起来,等她变完之后……众人都笑了。   司竹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竹笋。   “太逗了!哈哈哈哈!”笑得最厉害的要数扶桑了,她又是大嗓门,这一下惊得周围鸟雀四起。   那竹笋在地上蹦跳两下,做愤愤不平状,似是想要表达自己出人出力却要饱受嘲笑的不公平对待,然而众人却笑得更欢了——司竹怎么会变成这么个萌死人的东西呢,这也太可乐了!   竹笋司竹眼见自己没有丝毫威慑力,又气又急,先还想要挨个过去在众人脚背上一人砸上一下,可是后来一想,还是算了,早点做完正事早点儿变回去才是真的——失算了!早知道该叫扶桑变化的,不不不!最好还是玄都变,她就不相信了,如果玄都变成一个大桃花,他们就不笑话他!   司竹一边恨恨地想着一边蹦跳到双生花旁边,走到跟前还没说话就见到令人怒发冲冠的一幕:兰芍竟然也在笑得打颤!是可忍孰不可忍!司竹蹦跳起来在两花中间的枝杈上跳了一下,刹那间,双生花顿时偃旗息鼓,再不敢乱抖了。   见他们俩小心翼翼的模样,司竹气消了一些,速战速决地问道:“你们怎么回事?”   兰花与芍药对视一眼,芍药开了口:“我们被金觞仙夺去了灵器,还受了伤,修为大损,这些年也没修整回来,所以不能长久保持人形,只能隔三差五变回本体修养一番。”   司竹问道:“既如此,我们帮你们变成人形也不妨碍你们什么,对吧?”   兰芍连忙作揖:“多谢仙君,我二人求之不得。”   司竹点了头,也没再说什么,嗖的一下就又变回了人形,她落座,众人看看她的脸,再想想方才所见,又是一阵大笑。   司竹拍桌子:“好啦好啦!别笑了!先做正事!”   司命道:“是不是没妨碍?”   司竹点头。   司命打了个响指,对着双生花一点,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后说道:“归!”   她话音落地,一阵云雾起,转眼间雾气又散,双生花所在的原地上出现了两位老人。   那是一男一女。   女的温婉,上身是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下身是一件海蓝色软烟罗锦裙,头上挽了松松的堕马髻,白发白眉,面若珍珠白玉,眉眼慈和亲切。   男的儒雅,身上是一件芍药色云纹暗花长袍,头上束了一个发髻,簪了一根羊脂玉簪子,直眉柳叶眼,面无棱角,眉目中都是温润与优雅。      ☆、求错乱 夺觚之仇      看见这二人的那一刻,司竹和玄都对视了一眼,二人心间蓦地升起了一个念头:倘若他们今后也能如同他们一般,就好了。   三十年后,或者五十年后,她依然俊秀雅致,他仍是温如言儒雅——最重要的是,他还在她身边,她还与他相伴。   “小仙幽兰,见过司命星君,见过竹仙、桃花仙君、扶桑花神。”女子微微福身行了一礼,随之,男子也拱手作揖与众人见礼,口称“小仙芍药”。   众人倒是没料到这二人会这般谦和有礼,更何况他们是老人的形态,与众人行礼实在太有视觉冲击了。除了司命,大家赶忙站起身,一一自我介绍,回了礼。   司命示意二人坐下,道:“我虽看上去比二位年幼,但却已有几万年修为,受你们一礼也不为过。”她又指指司竹和玄都,“他们二人也有两千余年寿命,比起你们短短五六百年仙寿也是绰绰有余的。”   幽兰和芍药笑言:“理应如此。”   玄慧、明潼和茯苓,这才意识到他们三个与司竹三个的不同来,面上不禁带上了恍然梦醒的怔愣。想到这儿,茯苓倒是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不过因为不确定还是先问道:“司竹小姐,竹仙有几种?”   司竹听他开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不就是调侃自己竹笋的形态嘛,故而回答得掷地有声:“一种!一种!全天下只有一种!竹子和竹笋都是我!”   茯苓又问:“如果地仙当初修炼成仙了么,岂不是有两个竹仙了?”   司竹摇头:“自然不是,即便他成了竹仙,他的本体也不是竹子,而是人。进一步讲,如果到时候天帝同意他接替司掌竹子的事务,我会离开去做别的事情。”   “哦,这样说就解释得通了。”茯苓心道,方才扶桑看到司竹变化的竹笋时笑得那般厉害,而她却在天庭与司竹他们相伴日久,按理说不应该如此才是。那么原因只有一个,就连见过司竹本体的扶桑也没想到司竹会变成竹笋。事情回到最初,司竹明知道众人会嬉笑(实际上,在她变化之前,玄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那么为什么还要变成竹笋呢?   茯苓想要问司竹这个问题,却被坐在自己身边的玄慧拉住了,玄慧对他微微摇头,附耳过来小声道:“别问她了,我告诉你。她是混灵体,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本体。”   茯苓点头,果然如此,方才他就有这个猜测……只是,混灵体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师父要说得这么神秘兮兮?   茯苓看向玄慧,玄慧还是微微摇头。茯苓无法,只得按捺下心中的不解,听司命星君与兰芍花神说话。   司命问道:“你们丢了什么灵器?”   芍药道:“是一只金觚(gu,一声)。”   幽兰见司命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笑着解释道:“金觚,就是一种盛酒的器具,上圆下方,有棱,容量约有二升。”她见众人都默不作声像在失神,以为自己解释得不清楚,又补充道,“他们人间有位大圣人,名叫孔子的,曾在《论语》中提及——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什么“觚不觚”,什么“觚哉!觚哉!”的,大多数人并没听懂,不过却都被幽兰引经据典来的论据给弄得啼笑皆非了。   “有趣,有趣!”明潼赞道,“这话的意思是说,在觚的形态被改变之后,孔子认为觚不像觚。根本缘由,是因为在孔子的思想中,周礼是根本不可更动的,从井田到刑罚;从音乐到酒具,周礼规定的一切都是尽善尽美的,甚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注1)   玄都无奈捣捣明潼:“表哥,你不要掉书袋了,我们听了也不去参加科举。”   明潼不好意思挠头笑了。   幽兰对着明潼感激一笑,道:“这位小公子解释得很好,我们的金觚,就是孔子所说的那个器具。”她一边说一边看看芍药,面上微微发红,“当时……芍药哥哥送我金觚的时候,也是变化了之后的样式。”   芍药伸手握住幽兰的手,温柔道:“当年,我说,没有不可违背的定律定例,就连金觚都变了模样,我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众人:对,你说得很对,说得很好。可是……为什么要给我们看这么含情脉脉的一幕。   等这二人结束了互诉衷情,司命终于能够插上话了:“我知道你们不是一个季节的,有时差,不应该在一起,可是突破重重艰难在一起了,很好,祝福你们。”她一口气说完,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是花神啊,木命,为什么要用金质器具做灵器?说一句嫌命长是不是太失礼?!”   是啊,众人也想到这儿了,金克木,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芍药被众人那带了异样情绪的眼神看着,也没恼怒,而是哈哈一笑,略带得意地说道:“司命星君,这是反其道而行之啊。要不然,您认为我们所谓的冲破重重险阻,是如何冲破的?”   司命竟然被他问得怔住了。   芍药继续道:“您也知道,我们只是几百年的小仙,然而,我爱恋她却比几百年还要多。我们二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而后少年夫妻,一起修仙……在最初的时候,我们是通过修道成仙的,分别成了幽兰花和芍药花的花神,那个时候,我们的修为很低,一切修炼的灵力来源都要求助于本体——她需要与幽兰花同时开放、同时休眠;我也离不开芍药花花期的规律。结果便是——在我盛开的时候,她早已枯萎,而我想要来到她的季节陪伴,可谓是难于登天了。”他垂下头,面露伤感,想到最初的时候,两人磕磕绊绊成了仙,本以为能够长相厮守,却不曾想到,却要受到花期的限制,终日不得相见。   幽兰伸手握住芍药的手,无声安慰了一会儿后说道:“当时,我们想着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到成仙之前呢,虽然只有几十年的短短寿命,却也能够白头到老不是吗。”   “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芍药也叹。   众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态,明潼想不明白怎么就来不及了?不当神仙当凡人不就是了,他听说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没听说过反过来的呢。   雪茹也不明白,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不行?”   “你想什么呢。”司命道,“凡人成仙是难得一见,仙人坠落凡尘却是想都不要想的。首先,成仙之后就有了仙骨了,那仙骨是将肉体凡胎洗筋伐髓后改造得来的,改了就是改了,哪里还能变回去?真要放弃仙骨,势必要放弃生命。再者呢,天地万物皆有因果,你成了仙,多多少少也是承受了因果,如果不还因报果,岂不自食其果?天道又岂能容你?”   司竹伸手取过茶壶,给司命斟了杯茶,笑道:“星君莫要激动,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司命知道司竹是为了缓和气氛,也没再议,只是叹息一声道:“世人只道神仙好,哪里知道在其位便要谋其政,有得必有失罢了。”   芍药苦笑一声,道:“星君所言不差,在下受教了,当时我们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才会打退堂鼓,后来发现此路不通,便去寻了别的法子。”   幽兰接着道:“一个意外,他发现金质器皿可以改变我们的花期。”   “那不叫改变,那是错乱。”玄都已经猜到他们做了什么了,又是无奈又是惋惜地说道。   “什么意思?表弟你快讲讲。”明潼忙问。   玄都大体解释了一下:“金克木,木命之物用金质器皿做灵气,倒不是说必然会被杀死,而是会造成损伤。这种损伤,包括损耗修为啊,伤害体质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其中自然也有他们这种错乱花期的情形发生。”想来,当时芍药发现自己用了金觚之后,忽然能够在春天与幽兰同期开花了,顿时喜出望外,之后,哪怕发现了金觚灵器的副作用,却也因为要与妻子相守而顾不得了。   众人也是叹息,叹息之余,倒有些敬佩了。幽兰和芍药二人,成了仙,面对的诱惑想必不会少了,却仍然能够保有对彼此的爱恋和忠贞,甚至不惜遭受种种痛苦也要在一起,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司命也想到了这些,再开口时语气倒是没那么冲了:“你们也有几百年了,怎么还是这般脆弱?”不是有个词语叫做“孰能生巧”吗,他们如果真的与金觚打交道几百年,按理说很可能已经寻摸出破解之法了,怎么现在还是人形不稳?哦,对了,他们的金觚被金觞盗走了。   “金觚是怎么被那个裴酽凝夺走的?”司竹也问。   听见“裴酽凝”三个字,幽兰和芍药,面上那一刹那的表情,竟然不是怨恨、气愤,而是哭笑不得。   “这可奇了,怎么,两位花神与裴酽凝有什么说不得的交情不成?”玄都问道。   兰芍连忙摆手,显然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幽兰道:“哪里有什么交情,他们与我们有夺觚之仇。”   夺觚之仇……   众人:……听着像是……夺姑之仇……   幽兰道:“我们后来从成千上万的金觚中找到了一个最呆的,给他取名为‘觚哉’,相处下来,我们与那觚哉磨合得也不错,这一切简直完美得不得了。”   司竹为这句话略作解释道:“她是说,找到了一个灵智将开未开的金觚,那种程度的金觚既能够做灵器,又不至于反噬得太厉害。从而,他们就能顺顺利利同花期而开,同时还能节省些修为继续修炼了。”   众人:哦……   “后来呢?”玄慧听入了神,催促道。   “后来,小觚哉就被金觞抢走了。”芍药哭笑不得地说道,“诸位也知道,金觚是金质的啊,金觞也是。金觞都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需要勾勾手指,觚哉就被她引走了。”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众人都无语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明潼唏嘘道。   玄都摇头:“不全是,如果真的是不战,兰芍二位不会落魄至此。”再怎么说,兰芍也是拥有五六百年修为的小神仙了,还一度成为庙前村的守护神,怎么可能悲惨到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对了,守护神是怎么回事?   玄都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芍药补充说明道:“的确战了,要么说这个裴酽凝心肠狠毒呢,明明可以不战,她却非要攻击我们,还是用觚哉攻击我们,我们遭受到严重的反噬,受伤颇重,险些一命呜呼了。”   “这就是你们离开庙前村的原因嘛?”司竹看出玄都所思,替他问了。   “庙前村?你们也知道啊!”幽兰很是感慨,但却否定了,“不是,我们离开庙前村的时候是因为受到了惩罚。”   司命一个头两个大,她不过是想要知道两位花神的全部遭遇,却不曾料到这二人的故事这般冗长,真是叫人……越听越上瘾啊!以后编命书又有新素材了!   “快将讲,你们做了什么?怎么会受到惩罚?谁下的命令?”司命道。   芍药虽然不知道司命为何这般兴奋,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道:“我们丢了觚哉之后,想要炼制一个新的,所以去了别的深山老林找材料。那得是三四十年前了吧?”他问幽兰。   幽兰点头:“至少三十年了,那时候,在大东边,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灵气充足,山下有个村子,名叫仁善村……”   “啊!”玄慧高声惊呼起来。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尤其是坐在他身边的茯苓,被这一下惊得险些蹦起来——他还不如蹦起来呢,这样就不会坐在地上了。   原来,雪茹家的石凳也不够,所以玄慧和茯苓坐了一条长板凳,玄慧这么一起身,茯苓那边一沉,板凳就撅了起来,直接把茯苓摔了个屁股蹲儿。   “师父,你……”茯苓委屈地看着玄慧,想要问他一惊一乍做什么却见玄慧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道,“你不记得了吗?!你师伯!我师兄!玄真!他在仁善村的那些事!”   众人反应过来玄慧在说什么之后,尽皆瞠目结舌。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金觚的相关解释来自百度。   ☆、同根生 暴殄天物   “有这么巧吗?”玄都虽然说着质疑,神情中却是深信不疑的。不是说一啄一饮自有定数吗,不是说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吗,这就是了。当时他们听到玄真大师说山上无狼,却能用驭兽符的时候,不是也怀疑过吗,这就是原因了。   “山中野兽,是不是二位引来的?”玄慧站直了身子,连大肚腩都收回去了一些,恭恭敬敬垂首问道。   “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芍药和幽兰比他们还要意外,他们之前明明没有任何交集啊,为什么自己的一举一动像是有目共睹似的?   “你们帮助的那位道士,是贫僧师兄。”玄慧感激涕零地说道,“原来当年师兄大仇得报,全是仰仗二位见义勇为。”   幽兰恍然大悟,连忙摆手道:“应该的,你不必介怀,当时我们也是看不下去了,仁善村那些人太没有人性了,换了谁也会助那位玄真大师一臂之力的。”   “二位是因为我师伯才遭受惩罚的吗?”茯苓也反应过来,他们两位花神,私自召集凶兽导致数人伤亡,无论初衷如何,都是违抗天条了吧,所以才会被贬去庙前村庙神的职位,流落他乡。   茯苓跪了下来,感激道:“我代我师伯感谢二位成全。”说完就砰砰砰磕起头来。   玄慧也要磕头,被芍药拦住了。幽兰将茯苓扶起,宽慰道:“往事已矣,说出来就当是个故事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玄慧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我一定要与师兄说明情况,叫他亲自过来感谢二位!”   幽兰笑得温婉,语气却是坚决:“大师乃是出家之人,不该这般在意这件事才是。红尘事起,红尘事了,不过是寻常的缘起缘灭罢了,何苦泥足深陷?退一步讲,玄真大师以为凭借自己的力量为妻女报了仇,不是很好吗?何苦叫他知晓我们的存在。何况现在,玄真大师刚刚送走方小雅,正是心情低落之事,大师还是莫要打扰了。”   “刚刚送走方小雅?”明潼听见这话,禁不住好奇道,“老人家如何得知?”   幽兰一笑,回头看看雪茹,方道:“就在方才,我二人曾灵魂出窍去了趟后山,本是打算吸收一些灵力的,却意外看到玄真大师在送别小雅姑娘,我们避了开去。刚回到了雪茹姑娘这儿,诸位就来了。”   大家合计了一下时间,看来玄真辞别他们之后就去找了方小雅,他应该是想着早些送她走,好让她早点儿投胎转世,过上好日子的。   “可惜了……大师一片爱女之情不被人知。”明潼感慨道,如果方小雅能够知道玄真为他所做的一切,也不算埋没了这份厚重父爱。   “小孩子家家不要叹气,容易老。”幽兰对明潼道,想了想又说,“你们莫不是以为小雅姑娘真的一无所知?”   “此话何意?”玄慧抢先问道。   就连司竹这边也一扫颓唐,惊喜看了过来。   幽兰道:“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见过那个小姑娘一面,在玄真看不到的地方,那个小姑娘经常眼泛泪光地看他,等他看她了又连忙低下头或是别过脸去不叫他发现。这么明显,我很难相信她是不知情的。”   芍药也作证道:“小姑娘有时候会无声用口型叫玄真大师……‘爹爹’。很多次,就在我们避开的那短短一刻钟功夫,就看到小姑娘叫了五六声。”   “她……她应该与我师兄相认的。”玄慧喃喃道,但实际上,他说得也没自信,显然也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玄真大师成全小雅美好未来,小雅回报给他一个美好现在。值了。”司竹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他们都不想让对方有什么心理负担,不说破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了。”   众人也都点头同意。   ……   “后来呢?”司命问幽兰,“你们被谁罚了?天帝?”   幽兰失笑:“星君高看我们了,我们这种小仙小怪的,哪里能惊动得了天帝呢,是天庭典狱司的人,他们查到当年召集凶兽的幕后黑手就是我们二人,一道命令下来,我们就失去了庙神之职。”   “从那之后,我们二人便无所事事、四处流浪了。”芍药揽了妻子的肩头,笑着说道,“天南海北的,四处走,有精力的时候就修炼一下,没有的时候就变回原形休眠几日。也算自在。”   “你们倒是奇思妙想,竟然晓得变成双生花的模样。”司命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芍药摆摆手:“这可不是我们的首创。”他遥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说道,“ 一两年前,我们意外结识了一对小情侣,很有意思。”   “不是结识,人家不认识咱们的。”幽兰温声纠正道。   芍药一脸眷恋,连声答应:“好好好,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都听你的。”   幽兰嗔了他一眼,接过话头来说道:“将近两年前,我与夫君有一次修为耗尽,躲进一处花圃里变回了本体。修整了两三天后,来了一个书生,那书生在花圃中扫视一圈,就把我给摘走了。”   芍药连连点头,面色郑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我们俩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凑巧,那书生进了园子,专盯着内人而去了!”   幽兰连忙伸手扯他袖子,悄悄更正道:“不是冲着我去的,而是冲着幽兰花而去的。”   芍药很是不忿:“可是,他当着我的面把你摘走了啊!”   幽兰无奈地放弃了与他的争执,转回之前的话题继续道:“当时我也意外,不晓得他是辣手摧花的,还是爱花之人,正在提心吊胆之际,我注意到他走的方向是那个名叫思美人的青楼,心中放松了不……少……诸位,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玄都想笑却莫名有些感动的心酸,他抽抽鼻子,说道:“嗯……那两人是不是一位姓邱,一位姓安?”   幽兰和芍药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道:“你们……是不是有往生镜?”   “什么?”司命猛地坐直了身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那不是天帝的东西吗?你们怎么知晓的?我们又如何会有?”   同一时刻,扶桑也道:“你们说的那对小情侣就是邱镜书和安雪茵啊!这么巧!”   幽兰和芍药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个了,好在这几个问题也不算完全冲突,芍药想了一会儿,道:“我来理一理吧,当年那二人正是邱镜书与安雪茵,一个进士老爷,一个花魁小姐。   “邱镜书摘走了拙荆所变化的那束幽兰花,我看他面相谦和,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许,至少这人应该不会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也不会将幽兰花毁坏。   “这里解释两句,我们变成花是为了吸收地底的养料,如果离了土地,这个过程就会中断。不过,向阳吸收养分的通路还是正常的。虽然单一途径不如双管齐下来的迅速,却也能够保证不会因此丧命。也就是说,只要兰儿修整好了,就能又变成人形回来。   “只是心中难免担忧,不晓得他会将兰儿带去哪里,中间会不会横生变故。可是我当时深扎地下,不能自由行动,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担忧的时候,来了一位女子,那女子正是安雪茵。她看到了我,欣喜若狂,将我摘走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邱镜书还是不解:“奇了,人间三月天,明明不是芍药花期,看她神态却明显是来花圃中找芍药的……难道她不晓得芍药应该开在六月份?”   这个答案,司竹这边的人都知道,玄都便解释道:“弄不清楚的应该是邱镜书,他当时与安雪茵表白,说是‘如果卿亦心悦于在下,请将一束芍药花插在窗台。如果没有,在下今后便不再打扰。’你们听听,如果他真的分得清芍药的花期,肯定不可能说这个了,这不是明摆着替对方拒绝自己吗?”   芍药恍然大悟,笑道:“也是有缘,竟然被他误打误撞了。”   众人也是唏嘘不已:谁说不是呢,倘若没有芍药与幽兰拼尽全力也要相守的努力,邱镜书的求爱之路必会好事多磨下去了。   “后来呢?”司命问道,她更关心往生镜的事情。   “哦,那我继续说。”芍药道,“那件事虽然有惊无险,但不得不让人担心以后会再次发生这种事情。我与兰儿说,应该想个法子。兰儿很聪明,是她想到变成双生花这个法子。果然,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分开过了。”   双生花的原因解释完了,芍药继续道:“我方才提到往生镜,是因为你们对我们遇到的人了如指掌,所以想到利用往生镜可以看到别处的景象。”   幽兰递给芍药一杯茶,示意他喝水,她继续讲。   芍药接过茶,听幽兰道:“看诸位的反应,显然没有往生镜,那是拥有别的灵器吗?”   司竹几个将他们与邱镜书、安雪茵、玄真的关系解释了一番,幽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果真是有缘。”她又看向司命,“星君好奇我们是如何得知往生镜的存在吧,说来也巧,我们的觚哉,与往生镜来自同一块铜块。”   幽兰抬手比划了一个大石头模样的东西,道:“大约这么大,嗯……铜矿山里的一大块铜,被一位上古大神用来做了兵器。余下的边边角角,熔化凝结之后制造了一个圆形的铜镜,后来被天帝得了。做铜镜剩下的零碎物件,被抛弃人间,有工匠看到,做了个金觚。”   一番话听得众人啧啧称奇。   芍药喝了一碗茶就不喝了,他给妻子倒满茶杯,心疼道:“你歇着,我来说。”   幽兰柔声答应了。   这一幕看得众人啧啧称羡。   芍药笑了笑,言语中有感慨也有同情:“这些来历都是觚哉与我们讲的。因为他是人间工匠所造,底料却是神君用过的灵物,所以结果便是,他有灵智,却将开未开,混混沌沌,颇有些呆傻。不过,对于这段过往他却说得条理清晰,大概这是他深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吧。”   众人想到一个词:暴殄天物。   如果金觚不是被凡人雕琢,可能不会丧失绝大多数灵气,那么他这一生就会完全变了个样子吧——成为神君的灵器?天庭御宴上的酒杯?……无论哪一种,都是风风光光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人间工匠,他可能还是被丢弃的一块破铜废料,如果等不到慧眼识珠之人,很可能被终生埋没。   再进一步讲,人间的金觚,遇到了兰芍二人,三者巧合地契合,成全了彼此。   ……   就在众人为金觚的命运感喟不已的时候,司命却陷入了沉思,想啊想啊,等众人把《金觚君的第一百零一种人生》都快要想完的时候,司命忽然大呼一声:“我终于明白了!”把众人吓得差点儿滋生出一篇《穿越成金觚的日子》……   “司命,你做什么?”玄都拍着被吓到的小心脏问道。   司命双目亮的吓人,把桌案一拍,喜道:“我终于想清楚当年的根由了。”她对玄都,提醒道,“你还记得吧,七年前,我和你说,天帝寝宫中的一座往生镜忽然显现出乌云蔽日的场景。”   玄都点头。   司命兴奋得不行:“当时天帝还以为是有人造他的反,公报私仇叫我跑腿查探,我费心费力,中间走了不少弯路,最后才搞清楚原来是人间的皇帝有难,与天帝八竿子打不着。”她语调更高,“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那镜子会照到人间啊,今天才明白,原来那镜子与金觚是同源,觚哉被裴酽凝用来作乱,往生镜自然会受到感应,表现出来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众人听得心服口服,只是却都表示:“这与眼下什么相干?”司命已经查明缘由了,而今知道再多细节也无济于事了啊。   司命又一拍桌子,震得茶壶茶碗叮当作响,豪情万丈道:“你们一个个的,不要目光短浅,要联系上下文知道吗?!方才幽兰说了什么,你们难道就没听出什么突破口吗?”   众人苦思冥想。   司竹抢答:“啊!我知道了!兵器!”   玄都也反应过来了:“司命,你是不是知道那位上古大神那件兵器的下落!”   司命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震耳欲聋、笑得天地变色……众人捂着耳朵终于等来一句回答——看她口型,似乎在说:我不告诉你们!哈哈哈!      ☆、判官笔 面目全非      太嚣张了!   玄都气得跳脚:“司命,你怎么这么坏!”   司命又笑了好一阵才止歇,她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深呼吸几口气,喘匀了呼吸,道:“司竹、玄都,我曾经说过,你们生于天地,命数由天命书写,不归我管。那个金觞也是如此。”   众人都坐正了些,认真倾听司命的话。听到这儿的时候,玄都道:“你是说……金觞本身就是一件灵器?”   “不是灵器。”司命摇头,“准确来说,她的产生,不是为了成为灵器,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金杯子罢了。灵池边上的灵犀阁,那里是天帝御宴之处,灵气充沛,在那里,即便你不吃不喝,功力也会得到升华。金觞正是利用这一点偷偷修炼成精的。”   “那你不能改写她的命运了?”司竹微微蹙了眉头,“咱们要怎么收拾她?她现在有多大本事?”   司命郑重道:“我和你们说个数据吧。自从她下界开始,除了你们认识的那个地仙,人间再无成仙之人。”   众人大惊失色。   司命点头直接将这件事盖棺定论了:“那个芦苇精,是在遥远的齐云山修炼成仙的,齐云山是道教圣地,是天地之间的通道,仙人下凡和凡人升天都要走那条道。裴酽凝再怎么无法无天也并不会主动挑衅那里。但是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灵气已经所剩无几了——裴酽凝的本体是金觞,本就是盛放东西的器皿,又得了觚哉,不啻于如虎添翼,她吸收灵气的速度远快于天地间正常的灵气周转过程。”   司命停顿一下,看看兰芍,示意道:“如果灵气充足,他们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   众人静默,之后,玄都握了拳头,气道:“咱们四个,对付不了她一个吗?”   司命斩钉截铁:“不能,咱们四个不能,加上兰芍,也不能;再加上地仙,还是不能。因为咱们不是与裴酽凝为敌,而是与整个人间的气场为敌。”   扶桑苦了脸:“咱们去找天帝?”   司命翻了个白眼,哼道:“去找他?不成!显得我志大才疏似的。当时我领命下凡的时候可是立了军令状的,如果完不成这个任务,以后怎么自自在在写戏本子?!”   司竹忽然听出端倪来,面上忧愁化作喜悦,道:“星君方才笑不可抑,显然已经想到破解之法了,不妨叫咱们先听为快?”   司命抚掌大赞:“司竹,好!知音难觅,我交你这个朋友了,以后我可以免费借书给你看!”   司竹失笑,玄都撇嘴。   “不知星君有何高招?”玄慧虚心请教。   司命笑弯了眼睛,喜道:“我要改写裴酽凝的命运!”   玄慧怕不是因为司命在敷衍自己,伤心道:“方才星君都说了,金觞生于天地间,不能……”他没说完就被玄都一嗓子打断了。   “司命!”玄都兴奋道,“你手中有那件兵器对吗?!是不是?!”   司竹紧接着说道:“你的笔!”   司命一直点头,听司竹揭晓了谜底更是开心:“是啊!当年那件上古神器,就是我手中的判官笔!”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来一支笔,众人齐齐围拢过来。(注1)   那是一支普通大小的毛笔,不是,是铜笔。杆长约有七寸二分(24厘米)、笔杆全铜质地,隐隐闪烁着黄铜的莹润光泽。笔锋约有九分长(3厘米),女子指尖粗细。笔锋上设有机关,平时是黑色墨迹,旋转机关后,变作朱砂颜色。笔杆的最后部分,镶嵌着一个圆环,那圆环形状比较接近峨眉刺,环套在手指笔可以旋转。   司命将圆环套在指尖,得意极了,炫耀道:“怎么样?”   众人看得心花怒放。   玄都颇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司命手中这支编撰命书的笔会是上古神器的,“司命,你说这是判官笔?”   司命“嗯”了一声,“你们不知道吗?判官笔是杂兵械之一,属暗器类。主要用于取穴打位。虽然自从我得到这支笔之后,便用来写字了,不曾用来对战,但是,它还是叫做判官笔的。”   明潼沉吟道:“司命星君判天下人命,这笔也算物尽其用。”   “正是。”众人都点头称是。   “不过我知道这支笔的来源还是七年前的时候,就是金觞作乱之时。那天这笔不晓得怎么写不出字来了,我去天帝那儿报修,正赶上天帝看往生镜。我与他说了判官笔的事情,天帝自作多情与我说,帝星晦暗,他受到了邪恶力量的威胁,而我的判官笔与他的往生镜同源同根,所以才会有所感应。呸呸呸!现在想来哪里是感应他,我这是感应觚哉呢!”   幽兰恍然大悟道:“终于说得通了。你们不知道,以前我们听了觚哉讲的故事,并不是全然相信的,试问,那位上古大神造了个什么兵器,剩下的材料还能掏出一只圆镜子呢,觚哉说是直接取的,我们自作聪明将故事改了,说是剩下的材料熔了起来造镜子。”   芍药也是不胜唏嘘:“原来,关于那段过往,觚哉没有一个字的虚言。唉!”   ……   “不说这个了,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对付裴酽凝吧。”玄都道,“事不宜迟,再放任她下去,大齐就要被她弄得乌七八糟了。”   司命转着判官笔,想着坏主意,最后提议道:“大家集思广益,想想有什么手段。”她用判官笔在桌上敲敲,坏笑道,“都写到她的命书上。”   司命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翻看起来,众人都没说话,也没想法子,都等着看裴酽凝的命书。   “在这儿。”司命的指尖停在一页上,指给众人看,大家往前凑了凑,欠起身子看过去,就见那一页的右上角写了你“裴酽凝”三个字,随后便是大段大段的叙述,从她的出生到今日,应有尽有。   大家你一列我一段地念了几句:   司命:“出生时顶替了真正的裴家大小姐,使得对方魂飞魄散、不存于世。”   玄都:“三岁之前,每日饮用新鲜动物血液九两,早晚各一次——为此杀生无数;每个月饮用新鲜人血,每月初一十五各一次,每次九两——因此导致伤亡人数将近百人。”   司竹:“三岁之后,以年轻男子鲜血沐浴,以年轻女子心头血做养生丸药引,至今已致七十余人身死魂散。”   扶桑:“在宫中为妃,残害其他妃嫔及其子嗣,妃嫔亡者一十三人,子嗣亡魂一十九具。”   茯苓:“我不想念了。”   玄慧:“阿弥陀佛,不念就不念吧,斯人已逝,往事已矣,而今是为这些亡灵讨回公道的时候了。善哉善哉。”   明潼气得眼睛都红了,哑着声音道:“不用想什么报复的手段了,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幽兰和芍药也同意:“我们也觉得这个法子好,再说了,就算这样,她死一百次一千次也还不过来。”   司命看着一向温婉的幽兰也气得咬牙切齿了,心知裴酽凝之事已经犯了众怒了,同时也懊恼自己竟然一直不曾发现裴酽凝的命书这般惨绝人寰,是她失职了。   司竹看出司命所想,叹息一声,道:“星君也不必太过自责,她不在人间道,亦不是天庭人,更不归星君管,因此钻了空子,你没有怀疑她也是情有可原。”   司命又是惭愧又是愤恨:“这样的畜生,竟然能在人间风生水起,真真是天道无常!今日,咱们必要替天行道才是。”她提笔在那页命书上写下四个字。   茯苓随着她的笔迹念道:“面目全非。”赞道,“好!她不是在意她那张脸吗,那就毁了她,叫她因为那些年轻男女所获得的容颜不老烟消云散!”   玄都嚯的站起身来,道:“咱们去看看吧!”   众人眼前一亮,无不赞同:能够亲眼看到裴酽凝的下场,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于是,司命几个对不会仙术的明潼、玄慧和茯苓使了个障眼法,隐匿了行踪。他们会仙术的则用了隐身术。随后司命念了句咒语,一行人瞬间转移去了皇宫后院。   ***   大齐后宫。   “啊!!!!!”司竹他们刚在后宫中最大的那间宫殿殿前出现的时候,就听见宫殿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怎么是个男声?裴酽凝不是女子吗?”玄都问司命,“你该不会是写错地方了吧?”   司命也吓了一跳,虽然觉得自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但还是赶紧取出小册子来查看了下,“没错啊,这不就是裴酽凝那一页吗!就她作恶多,前后这十几页都是她的最,说是罄竹难书也不为过了。哼!”   “那里面……怎么回事?”司竹问,“咱们进去看看吧?”   众人没异议,一起往殿内走去,刚走近外殿的殿门,就撞见一个匆忙跑出的大胖子,那胖子年纪约有六十多,身材极为臃肿,迎面跑来的时候,一个人能顶司竹他们三个宽;再看他面容,面部虚肿,眼袋耷拉,眼睛周围都是青黑之色,大蒜鼻子、厚嘴唇,那嘴唇厚的,不知是他吃了猪还是猪吃了他。   整个人,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坨会滚动的肉球。   若不是他身上那身明黄色的衣服,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会是当今皇帝。   众人闪身避过那胖子,面面相觑。   良久,茯苓才艰难道:“皇帝,是这个样子啊……”   “脑满肠肥、酒囊饭袋、面露惊恐……”明潼说着说着忽然问大家,“他方才是不是害怕来着?”没办法,皇帝太胖了,五官拥挤,不要说看他眼神了,就连他眼睛长在哪儿,明潼都没有看清楚。   “想来方才惨叫的就是他了,倒是有一把好嗓子。”司命冷嘲道。   众人对视一眼,加紧了脚步往里走去。   转过一道屏风,内殿的声响越发清晰了。噼里啪啦、呼呼啦啦,有桌椅板凳摔倒的声音,也有铜镜碎裂的声响,还有宫女太监惊慌失措的惊呼声、求饶声,尤其是一个女子刺耳的尖叫声,刺喇喇的,像是能穿透听者的耳膜。   不知怎的,大家不约而同露出微笑来。   真是奇怪,明明这样的场景应该叫人难受才是,可是罕见的,众人不仅不觉得难过,反而只觉解气。尤其是,当大家进了内殿,看清那满地狼藉,看清东倒西歪的桌椅绣凳,看清跪了一地瑟瑟发抖但却一脸报应终到的宫女太监,还有,看清那个歇斯底里尖叫嘶吼着野兽一般、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撕打、掀翻、推倒、倾覆……却都无济于事,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恢复容颜的那个面目全非的女子……   真是值得。   不虚此行。   “我的脸!不可能!我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天大地大,唯我独尊!我不可能毁容,不可能!瞎子,你们都是瞎子!是你们看错了!”裴酽凝一脚踢开一个宫女,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抓起地上的铜镜,颤抖着手移到面前。   没用。   还是满面生疮、脓水四流的模样,甚至……发际线处还露出了森森白骨。   “那不是她的身体,她害死了原本的裴家大小姐,而今皮囊被毁,这副面皮再也遮盖不住她的肮脏灵魂了。”司命一边解说一边在命书上又添了两笔。   离她最近的玄慧瞄到一眼,那上面写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在那个“爽”字落下最后一捺的时候,整个宫殿内忽然阴风四起,窗幔拔地而起,“嗖”地一下荡到了七尺高,随后哧啦啦断裂开来,轰的一下撞破琉璃窗,像是被什么力量撕扯着一样奔向了天际。   与此同时,窗口处,伴随着破碎的琉璃茬子,大风漫天盖地席卷而来,无孔不入钻进了殿中,最初的风还是凝聚的,呼哨一般打了个旋儿,卷起地上的宫女太监们送出了殿外。最后一个小宫女离开外殿的时候,沉重的朱漆大门“砰”的一下闭合了,殿内灯烛应声而灭。   死寂无声。   好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不晓得司命是不是用判官笔的,为剧情需要自编的,见笑了。   ☆、金刚罩 烟花绽放      明潼、玄慧、茯苓、幽兰和芍药,这五个人聚在一起;司命、司竹、玄都、扶桑,四个人围成一圈,站在外围。四个人同时抬手,八道金光从掌心发射而出,金光与金光相触,瞬间连接在一起,如同一双双有形的手紧紧牵连,向上向下慢慢围拢起来……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将九个人严丝合缝地照在了里面。   金刚罩。   幽兰和芍药没想到今日倒是开了眼界,竟然看到了难得一见的穹顶金刚,二人仰着头看那莹莹发光的穹顶,心里蓦地安宁下来。   那顶金刚罩带了众人,缓缓升起,一直向上,直至飘到内殿的最高处,渐渐停下来,九个人错落站立,恰好能够将地下场景看得一目了然。   司命淡淡的声音响起:“看戏吧。”听得众人心头一震,齐齐看向脚下的裴酽凝。   眼下正值正午,殿中该是明亮的,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方才那阵疾风刮过之后,像是一并卷走了太阳与光明,整个大殿,乃至于大殿外的天色,刹那间漆黑一片——不是暗夜的黑,而是死亡的黑,如同被尘封了千百年的墓穴,深不见底,死气沉沉。   仿若人世间,只有金刚罩的丝丝明亮,萤火一般,照亮了地狱。   众人看清了裴酽凝。   她应该是看不到他们的,也看不到周围的任何所在,因为她在摸索,健康人突然失明的摸索,颤抖着双手,前倾着身子,脚下却是不动的——人是一种很会自欺欺人的动物,她以为,只要脚下不动,就不会一脚迈进地狱——殊不知,她已在地狱。   她的面容还在继续融化,如同冬日堆砌的雪人突逢夏日的骄阳;也像熔化,仿若精铁入炉,嘶啦啦粉身碎骨,空余一地铁水。   从她那残破不全的面上,众人还是看出了她的惊惧,那惊惧充斥了她的头面、躯干和四肢——无孔不入。   原来,你也是会怕的。   不晓得,被你害死的人,是否也曾叫你看到这般惊恐;还是说,你看过,却不在意;更甚者,你看了,并以此为乐?   逝者已去,往事已矣。   不可考据,不可追忆。   司命却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还有什么能比手刃仇人更加痛快的事情呢?”   她的话音落下,金刚罩外面,有一瞬间,是沉寂的——沉寂到,像是冰河上的厚冰,死死阻拦住了冰下的世界;一瞬间过后,那冰面轰然坍塌,迅雷不及掩耳。   冰层炸裂,漫天而起的冰渣子和冰凌子,尖锥一样,利箭一般,飞上天际遮天蔽日,随后坠落下来,铺天盖地。   ……   “那是……什么?”扶桑颤抖了手,想要指,却吓得抬不起。站在她旁边的茯苓伸手握住她的,将她轻轻拉进怀里。   他的手也凉,与她的手不相上下,但却是敢看的。   扶桑止住茯苓盖住她眼睛的动作,坚持道:“我要亲眼看着她自取灭亡。”   茯苓没再动了。   外面的地狱,已经变成了活的地狱。   是的,活的。   如果说,以前有人和玄慧说,地狱,有活的也有死的,玄慧肯定送他一句“阿弥陀佛呵呵呵”。可是现在,他信了。   之前的地狱是死的,死寂,危险都在明面上,像是走一段夜路,路上没有灯,心里发慌但却知道前面拐角处就是村落人家,不要回头不要四下张望,你只要抓紧脚步走就好了;而今的地狱,是活的,躁动,不安渗进了骨子里,那是一条无限延展的夜路,朝后看全是悬崖和峭壁,向前看尽是大海和深渊——寸步难行却又不得不行,因为脚下是张大嘴的鳄鲨。   明明灭灭的,鬼火的眼睛。   那是亡者冤魂。   被裴酽凝害死的,不能投胎转世,无法逃离樊笼的,亡者冤魂。   ……   混沌的,污浊的,不规则的,浮动的巨浪一般,将空气中的不安和躁动推向了极致。   不知道是谁下了指令,亦或是,没有人命令——他们苦等今日,已经积累了无穷的怨气,也已经形成了足够的默契。明潼看到,其中一团黑气,闪电一般扑向了裴酽凝。   那团黑气,会将裴酽凝吞噬吗?还是会与之撕打?还是……不等明潼想完,那边已经见了分晓,那结果远远出乎明潼的预料,叫他刹那间后背生寒。   就在那黑气靠近的短短一瞬,裴酽凝的手中忽然多了一只金光闪闪的物事,那件东西一出,直直对准了黑气的方向,而后大口一张,一口将黑气给吞进了口中,甚至还作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明潼惊呆了,他一直以为裴酽凝已经败了,毕竟她面上那么凄凉无助,像是不堪一击的破布娃娃。可是这时他才发现,他远远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残忍——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在她分不清敌我的时候,已经开始谋划了,那个东西从她腕上不动声色地滑落到掌心,在危险迫近的时候,给了它致命一击!   “觚哉!”幽兰惊呼一声,随后凄惨叫道,“那是觚哉啊!”。   芍药又是不忍又是痛心道:“那就是觚哉了。”明潼不懂,他却是知道的,觚哉吞了那些亡魂,不出一刻钟便会将他们完全化解掉,那样的话,即便有司命在,也是回天无力了。   觚哉,已经变成裴酽凝的帮凶了。   这是芍药最不想看到的场景。   司竹却打断了他的沉思,笑道:“你且看。”   芍药泪眼模糊地抬头看去,就见裴酽凝手中的觚哉忽然不是明亮的金黄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浅黄,那抹浅黄一明一暗的,像是一个懵懂的孩童,忽闪了大眼睛,茫然看向他们。   “他还记得你们。”司竹道,“说记得有些重了,应该是有印象吧,更确切的说法是……有痕迹。”   “这就够了,足够了。”幽兰喜极而泣。   觚哉的确是个懵懂孩童,还是痴傻的懵懂孩童。即便是寻常孩子,长时间离了父母亲人,也会陌生也会忘记,何况他呢。   幽兰和芍药,真的不曾期待他会记得他们,但却不能自欺欺人否认,对他们留有记忆痕迹的觚哉,真真正正戳中了他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司命就是在等他了。”玄都提醒众人。   众人忙又看去,就见司命手中拿了判官笔,指向了觚哉的方向。   众人蓦地好奇起来:判官笔也是灵器吗?他会怎么招呼觚哉?也是勾勾手指吗?还是说句话?   都不是。   她只是撩了一下眼皮。   她。   “判……判……判官笔,是女孩子呀!”明潼结结巴巴问道。   如果说方才判官笔现了人形,明潼就不会问了,并没有。判官笔所有的动作和形象,都只是抬了下眼皮而已,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到再不能更简单的动作,就叫明潼打心底里认定了那是位女子。   为什么呢……   大概就是她撩眼皮的动作吧。你见过女孩子抬眼皮吧,长睫毛,大眼睛,短短一个动作,像是撩开了青山绿水,又像是铺开了锦绣画卷。   宛转蛾眉,迤逦生光华。   ……   司命没有回答明潼,倒是判官笔的眼神斜斜略过了明潼,其中威势之惊人,直把明潼震得往后退了两步。   “快看!觚哉!”司竹道。   明潼忙将视线转向战场,只捕捉到觚哉最后一个茫然神态,随后,情势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觚哉猛地亮起,北斗星一般,亮的灼人眼眸,扭着身子要从裴酽凝手中挣脱开来,像极了挣扎下地的小孩子。   他是裴酽凝最后的依仗了,怎么可能放他走?!   裴酽凝死死攥住了两只手,掐住觚哉的小细腰,即便被他挣扎的力道划伤了手掌也不肯放松分毫,任凭觚哉扭断了杨柳腰也挣脱不了。   这时,明潼眼尖地看到,判官笔,忽然斜睨了裴酽凝一眼。那一眼有如实质……   不是,那一眼就是实质,宛如利剑,将裴酽凝的双手齐齐斩断,在觚哉带着两只手扑向判官笔的时候,判官笔又是一眼,将觚哉给看得定在了金刚罩外面。   “呜呜……”觚哉的哭声传到众人耳中,那声音之凄惨,着实叫人闻之落泪。可是司命不为所动,判官笔更是老神在在。更奇怪的是,觚哉并没有敲击金刚罩,也没有强行破入,他只是哭,一声声的,断断续续的,抽抽噎噎,小孩子一样,做错了事情,被大人罚站在门口,哭天抹泪的,却不敢妄动。   于是,众人便听着觚哉的哭声,看他伸出小手来一根根扯掉裴酽凝的断手断指,那情景真的不要更诡异更好看……众人看得又是头皮发麻,又是忍俊不禁。   觚哉一边哭一边扯,直到所有的手指都扯干净了,直到他的泪水也把身上的血污冲洗净了,司命才伸出手去,接住了飞扑进来的觚哉。   觚哉小媳妇一般躲在司命手中,悄悄偷看判官笔,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又立马变作了面对高祖父的小孙子,颤颤巍巍、唯唯诺诺,犯了错一般再不敢抬头。   司命随手一捏,将觚哉变成了拇指肚大小,将他嵌在了判官笔顶端的圆环上。怎么说呢,像是判官笔头上戴了个铃铛,也像是女子鬓边的耳环,莹莹润润的,小巧可爱。   倒也有几分野趣。   众人心道。回神看向外面,紧接着就惊呆了——外面的黑气已经烟雾缭绕了!   所有隐在暗处的,无论污浊的、浑浊的、恶意的、不规则的……所有的亡者冤魂,离弦箭一般刺向了裴酽凝。   众人看不清楚被团团黑气包裹着的裴酽凝是何情形了,但是听那声声凄厉的惨叫,想来不是什么美好情景。   是在撕打吗?惨叫声一直响彻整个宫殿内外,不晓得传出去多远,也不知道何时结束。   终于……   下面的黑气忽然不见了,露出了裴酽凝的完整身形。   “这是……咱们输了?”玄慧大惊失色,“她……她怎么变得这么大了?”何止是这么大了,简直是太大了,裴酽凝只要伸伸手,就能触到他们的鞋底了。   吓得扶桑抱着茯苓的脖子,两脚一缩,树懒一般挂在了他身上。   “到了。”司命道,“给你们看烟花绽放。”   众人还不等问她什么是“烟花绽放”就被眼前所见给震撼到无以复加了:   ……   裴酽凝,炸开了。   ……   不是撕裂,不是胀裂,而是炸裂。   像是烟花、爆竹……从内而外,硬生生炸裂开来,炸得漫天遍地,炸得支离破碎,炸得再也分不清任何一丝一毫。   原来……那团黑气钻进了裴酽凝体内,让她肿大,随后膨胀,以最大的力道、最快的速度,将她撕成了粉末——那粉末,细小如灰尘。   原来,司命四个,早就想到了她的结局,才会为他们罩上了金刚罩。   原来……裴酽凝的结束,会是这般惊心动魄。   ……   “他们附着在她体内的灵气上,便能投胎去了。”司竹指了指下面,解释道,“裴酽凝体内灵气充沛,正好可以助那些冤魂一臂之力。”   “算是她的功德吗?”茯苓有些担忧。   “怎么可能,这叫做……物归原主。”玄都冷笑一声,道。   是了,物归原主,这本就是亡者的命,亡者的魂。   “结束了。”司命道。   从此世间、六道之间,再无金觞仙。   ……   “咱们……走吧?”玄都道。   “好。”众人点头,原路返回。      ☆、全文完 再不离分   众人刚到了庄子上,还没解了明潼三人身上的障眼法,就听到天上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大家抬头看去,就见一个亮亮的物体,流星一般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司命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确定问道:“那是什么?帝星陨落了?”   “不会吧……”玄都喃喃道,“方才看那大胖子长得挺结实的啊,这一时半会儿的就不行了?啊!那东西折回来了!”   可不嘛,那件物事本来是冲着皇宫去的,只是不知怎地,跑着跑着忽然间顿住了脚,一个转身,竟然冲着他们过来了!   “我的天……这是啥?”茯苓惊呆了,呆站在原地仰着头只顾看天,被扶桑拉了一下才回神,四下一看,才发现众人都往一边撤去,一边奔走一边与茯苓招手:“快躲开!”   茯苓拉了扶桑要跑,却又停住了脚步,扶桑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他胳膊上,鼻头酸的要掉出眼泪来,她想要问他怎么停下了,却听他摆着手对司命大呼道:“星君,那东西是冲着你去的!”扶桑连忙抬头,众人也顿住了身子,一起往天上看。   那东西越来越近了,速度很快,的确是冲着司命的方向,司命往哪儿躲它就往哪儿调节方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距离大约二三十尺远的时候,司竹忽然看清楚了,大声道:“镜子!铜镜!”   话音落地,司命竟然不躲了,她看看天,又看看手中的判官笔,无奈道:“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她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那镜子已经落地了——它倒是没有直接砸在司命头上,却也是落在了她的脚边,分毫不差,秤砣一般,“哐当”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   司命嘴角抽了抽,抬脚踢了踢坑边溅上来的泥土,泥土盖在镜子身上,让它更加灰头土脸。那镜子也不恼,撅着屁股扭了扭,回头对着司命憨憨笑了两下,伸手一抹头脸上的尘土,招呼道:“小司命,早啊。”   司命环视一周,虽然众人早在那镜子伸出四肢的时候就已经做鸟雀散了,只是那有什么用,他们肯定听到它叫自己“小司命”了!这个坏镜子!   镜子见她神色不对,赶忙一个打滚从土坑中爬了上来,抖抖身上的灰尘,生硬转移话题道:“判官笔呐?她似不似苏醒咧?”(译者注:判官笔呐?她是不是苏醒了?)   “噗嗤……”扶桑带头,众人全都捂着嘴笑出声来——这镜子竟然是个四和十不分的,太可爱了。   司命也笑了,不再与它计较那个称呼了,问道:“往生镜,你来做什么?天帝吩咐的?”   往生镜摇摇大脑袋:“不似,似(是)我觉到我家小判判醒了,眨眼睛啦,我就来了。”他刚说完就察觉到司命袖中有一道寒光一闪而过,瞬间自己胳膊上就是一疼,连忙捂住胳膊求饶道,“不似小判判,似大判判!大判判你醒啦?”   往生镜凑近司命袖子处想要与判官笔说话,哪知胳膊上又是一疼,“哎哟”一声退后了两步,委屈道:“大判判还似这么不近人情……”   司命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方才并不是她把判官笔收起来的,而是判官笔自己跳进她袖子里的,摆明了不见外客的模样,她能有什么法子,别说别人了,就是她自己,得到判官笔也有将近三万年多了,与她说话的次数却是一只手都能数的清,每次说话判官笔还都只是“嗯”、“哦”这样的,唯一一次字数多的是——“安静点”。   司命道:“她不见你,你回去吧。”   往生镜无奈点头,紧接着又乍然欢喜起来,问司命道:“小命命,你想不想知道天帝在做什么?”   司命忍住想要揍他两下的欲望,点头称是。   往生镜将大肚子一腆,招呼众人道:“都来看,可有意是啦!”(译者注:可有意思啦!)   司竹几个慢慢靠过来,这时候往生镜已经变成寻常铜镜了,黄铜镜面渐渐晕开了一个场景。场景中,天帝……   “那个蠕动的东西,是天帝吗?”司竹小声问玄都。   玄都蹙着眉头,盯着镜面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各东西挣扎出一个头来,才长舒一口气答道:“是天帝。”   “天庭的被子这么大啊。”茯苓很是感慨,“暖和是暖和,只是每次这么爬进去再爬出来,不麻烦吗?”   司命捧腹大笑:“那哪里是被子!你们不觉得眼熟吗!那是裴酽凝宫中的窗幔啊!哎哟,不行了,笑死我了!哈哈哈!”   众人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那……还真是。   当时那阵大风,扯着裴酽凝宫中那张瀑布似的大窗幔飞走了,他们还以为飘去哪个山谷大海了,哪里想到会是飘上天了呢!谁又能想到还一下子把天帝给罩在下面了……这也太……可乐了。   场景一转,往生镜也是笑得直抖:“可好玩,天帝当时还大呼一声‘哎哟我去这是啥子哩’!”   众人没忍住,全都笑喷了。   往生镜说完就走,也不留恋,只是道:“小司命,你记得早点儿回去哟!”   司命点头,目送他远走。   身后的玄慧道:“阿弥陀佛,有趣有缘。一样水养百样人,贫道今日开了眼界。”同出一块黄铜,判官笔是骄傲的、清冷的,往生镜是活泼的、热闹的,觚哉则是呆萌的、可爱的。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司命回头对幽兰和芍药道:“你们是裴酽凝一事的受害者,这些年也没少吃苦受罪。这样吧,我与你们破例一次,从此往后,你们可以正常修炼,并且不受季节影响。”   幽兰和芍药喜出望外,连忙鞠躬道谢。   司命又道:“庙前村的庙神已经荒废了……一心不可无主,一村不可无神,即日起,你们仍回庙前村,守护一方百姓安宁。可能做到?”   幽兰与芍药异口同声道:“定不负星君所期。”   司命点头:“很好。”她又看看司竹和玄都,想了想,只是说道,“司竹,我在天上等你回来。”随后与众人拱拱手,腾云驾雾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   玄都莫名其妙:“什么意思?等你回去?为什么?”   司竹也是一脸茫然:“是要借我书看吗?”   玄都:“不会吧……我感觉她怎么好像话里有话呢?”   司竹也没有答案。   一边的茯苓也在问玄慧:“师父,你说那是什么意思?司命星君……看上司竹了?”   玄慧没好气地拍了他脑门一下,道:“胡说什么!”又扭头看玄都,问他,“咱们什么时候回府?”   玄都一僵,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庄头急匆匆跑进来对着他喊道:“少爷!外面出事了!”   玄都忙问怎么了。   庄头气喘吁吁道:“您看到之前天昏地暗的了吗?听说那是因为咱们皇帝做了错事,上天降怒惩罚呢!”   众人倒是有些意外:原来之前在裴酽凝宫中之事,他们外面的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景象吗?   玄都不置可否,也不多说,只是点了头。   那庄头继续道:“这不,皇帝立刻就悔改了,不仅下令免了大齐三年的赋税,还下令处斩了那个妖妃!”   “裴酽凝?凝贵妃?”玄都脱口问道。   庄头抚掌道:“就是那个贵妃,无恶不作哦!外面贴了告示,说得有理有据的!还有,还有!陛下还说了,要恢复废太子的太子之位呢!”他停顿了一下,略微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说道,“小的在宫里有个老乡,那老乡正是出来贴告示的一个,他与小人讲,陛下说,以前都是那个妖妃祸国,陷害了皇后,把持了后宫,陛下身体不虞,一直腾不出手清理,而今天降大怒,陛下眼明心亮,自然要顺应天意而为了。听说陛下还要请回皇后娘娘掌管后宫呢!”   众人都没说话,这皇帝倒是见机快,这么会儿功夫就醒悟了,坐实了裴酽凝的罪过不说,还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皇后和秦朝歌可以安然无虞了。   玄都点了头,见庄头还不走,不禁好奇道:“还有事儿?”   那庄头又是一拍巴掌,懊恼道:“哎哟哟,小的真是糊涂,最重要的一件事给忘记了!少爷,府里的马车就在外面,要接您回去呢!”   “啊?”玄都吃了一惊,“谁来的?管家?”   “我来的。”有个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那声音浑厚又温和,还带着些微的颤抖。   玄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者何人了,尤其是还有个激动的声音从那男子身后飞奔而至:“长汀!快让娘亲看看!娘的儿子哟,可把娘亲想死了。”   众人抖动着肩膀慢慢转身,憋笑不已——玄都被瑞王妃抱了满怀……只不过,这一转身就正好与瑞王爷看了个对眼儿。   时颂道:“诸位都是我儿的朋友吧?欢迎大家来家做客!”   众人心道:不请都要自来的,何况盛情难却呢。   就这样,众人坐了时颂带来的马车,一起来到了瑞王府。   ***   瑞王府。   大门口,众人下车,见到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却没有人在,便不解地看向玄都,玄都了然,这是要自己开口询问。   不等玄都问,一直留意儿子神色的明笳就先解释了:“那是太子的马车,太子解了禁,亲自驾了马车来,车上坐了皇后娘娘,两人是来看望云霜姑娘的。”   “娘……你……”她说得太直接了,玄都不得不怀疑明笳已经晓得自己知道前因后果了。   明笳笑了下,伸手轻轻抚摸着玄都的头发,道:“我都知道了,前两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位神君,自称是司命星君,将你的过往都讲与为娘听了。”   “娘,你相信?”玄都紧张极了,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会全盘接受吗?   明笳笑意更浓:“傻儿子,我一直都知道。”她看看时颂,继续道,“你父亲也知道。不消司命星君说,我们也知道什么时候是你,什么时候你不在。”   这下众人都震惊了。   明笳轻声道:“因为你是我们的儿子呀。”有哪家的父母,会不认得自己的儿子呢?又有哪家的父母,在儿子走了之后,还不会察觉呢?他们是他的爹娘啊,他来的时候,他们知晓;他走的时候,他们清楚;他再次回来,他们愿意长跪谢恩。   “娘……”玄都——哦,以后该叫做“时长汀”才是——时长汀扑进明笳怀中,呜咽出声。   ……   “好了,你们娘俩……不要在大门口哭哭啼啼嘛,快进去吧!”时颂红着眼眶,颤声道,“走吧,走吧,府里肯定热闹,你云霜姨姨要生小宝宝了!走,儿子,爹带你去看小娃娃!玄慧大师,你也来!你不是说那是我家未来的儿媳妇吗?快,快来,咱们同去看看!”   玄都一脸懵圈地被时颂拉走了,明笳紧紧跟上。   留下的众人全都瞪大了眼睛盯着玄慧,说不出话来。   良久,司竹问道:“你说那是啥?”   玄慧也很无奈啊,他们当时去庄子的时候,明笳和时颂不放心,他不得已只得与他们说了实话,他说这次时长汀出去会恢复健康,等他回府的时候,他未来的妻子也要出生了——那个未来妻子正是云霜即将生下的一对龙凤胎中的一名女婴,而且……   “那个女婴的魂魄,是你。”玄慧对司竹道。   “啊?”众人又是倒吸凉气,这次改成围观司竹了。   司竹嘴角直抽,艰难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为……我为什么……要变成……婴儿?”   玄慧叹息一声:“你忘了?你现在还是混灵体啊,你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想要留下来正常生活,只能和玄都以前一样,得到一具躯体。眼下,那个女婴再合适不过了。”   司竹犹豫道:“我……我保持现在这样……”她说不下去了,如果保持混灵体,她与玄都,可以在一起,却不能如同正常夫妻一般,今后不会有儿女承欢膝下,也不能让明笳和时颂享受天伦之乐。那样的话,太自私了。   玄慧点头:“正是如此,你如果想要与时长汀在一起,就要接受这个新的身份——说不准,这还是司命星君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呢。如果,你想要离开,回到天庭等他,应该也可以吧……”他也不好说如果司竹不主动进去会发生什么?那个女婴会死掉吗?他不知道,他只是很确信,时长汀为了明笳和时颂,不会立即离开,何况他还答应了司命的,这条命不是他想要就要想丢就丢的。   那么结果便是,如果司竹也想要留下来,就只能变成婴儿了,如果她不耐烦从婴儿开始,那就回天庭好了——正如司命所说,她在天庭等她回去。   茯苓左右看看,恍然大悟道:“师父,原来你就是为这件事担心啊?不是,我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司竹小姐变成云霜和太子的女儿,有什么不好吗?今后她与时长汀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琴瑟和鸣……哎呀,没有一样儿坏处啊!”   玄慧忧愁道:“你不懂,他们这些做神仙的,哪里受得了皇宫内院的诸多规矩,这是一点,还有就是,时长汀马上就要过十一周岁生辰了,咱们就按十一岁算吧,他比司竹大了十一岁,等司竹小姐十五岁能嫁人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六岁了,他能等吗?”   “为什么不能?”这是司竹。   “为什么不能!”这是刚从院中出来的时长汀。   司竹看看时长汀,直接问他:“你会等我吗?十五年。”   时长汀失笑,摇头道:“一万五千年,我也等。”他怎么会不等呢,司竹等了他一千多年,他也等了她一千多年,而今终于等到相爱的心情了,却连这区区十五年都不肯等了吗?   “那你能受得了皇宫的诸多繁琐吗?”时长汀问司竹。   司竹傲然一笑:“那有什么,我虽然从没历过劫,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好吧,我既没吃过也没见过,但是这有什么?!一个金觞都能在人间混得风生水起的,我还能输给她?!”   “既如此,咱们走吧?”时长汀伸出手去。   司竹握住,“从今往后,还分开吗?”   “再也不了。”   他想要寻觅的,已经全都得到了。   “我也是。”   她想要寻找的,终于找到了,今后再也不会与他分开了,她不想回去天庭等他,不想接受任何未知的不确定,她要与他一起面对,生生世世再不离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诸位小天使的陪伴和支持,期待在今后有缘再次重逢,祝福大家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